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玉翎燕《木劍驚鴻》   作者:玉翎燕   目录      第一章 十年幽禁 半日泪痕   第二章 万里寻仇 一波三折   第三章 恩怨难分 何来顿悟   第四章 有婿不才 险又失足   第五章 一念回头 自获天佑   第六章 除夕惊恶客 井陉见故人   第七章 有情甘受险 无隙为双钩   第八章 沉痾滞倒马 病癒困情障   第九章 天外小技 充满阳和   第十章 性傲成佳偶 义重报遗孤   第十一章 双骑走边塞 一剑了前仇   第十二章 何故双遁隐 生死成谜团   第十三章 卖剑为钓饵 弄假险成真   第十四章 上蔡遭厄运 河间了真情   第十五章 相见不相识 孤女觅双亲   第十六章 南湖叙烟雨 木剑杳惊鸿      ※※※      第十七章 同心弥六合 大业照千秋   第一章 十年幽禁 半日泪痕      《木剑惊鸿》玉翎燕《二○一五年二月六日版》《好读书柜》典藏版      第一章 十年幽禁 半日泪痕      越过龙背山,穿过小池塘,再转过两个山角弯,迎面是一块平地。在这块方圆数亩的平地,四周种植着浓浓的翠竹,和高高的丹枫。   现在正是秋天,但见一片起伏的翠绿波涛之中,点缀着簇簇鲜红。在这翠绿鲜红丛里,隐约但见红墙绿瓦、高喙檐牙,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寺院。   这天,早课方毕,突然钟鼓齐鸣,而且历久不绝。   数百名寺僧,在一阵惊愕之後,纷纷披着袈裟,循序进入大雄宝殿,八十一岁的老方丈知本大师,已经合掌端坐在法座之上,垂眉阖目,法相庄严。   钟鼓声止,金铃玉罄,清音悠扬,宝殿上一片和喃,少时归於一片肃穆。   将近三百多僧众,大家都是合掌低眉,趺坐在蒲团之上,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偏殿檐角的铁马风铃,被萧萧的秋风,偶尔带来一两下叮当的响声,越发点缀出这偌大的宝殿,那一份空荡与那一份肃穆。但是,每一位僧众,在心底都有一个疑问:「老方丈将我们召唤在这大雄宝殿上,到底为了什麽?怎麽又沉默不说话?」   大雄宝殿的空气似乎是凝固了,时间也过得特别慢,一炷香的时辰,使静坐的僧众,感觉到是那麽悠长。   这时候,一顶蓝布小轿,停在山门之外,轿中走出来一位中年妇人,蓝布衣裙,举止端庄,脸色凝重,缓缓地走进来,隔着数十步,远远地朝着大雄宝殿跪下,恭恭敬敬叩三个头。   大雄宝殿传来老方丈知本大师的声音:「施主不必多礼。」   中年妇人依然跪在那里,双手合十,答道:「弟子感谢大师慈悲,衷心顶礼,没齿难忘。」   「阿弥陀佛!佛祖慈悲。」   「弟子静候大师法旨。」   「十年之约,骨肉连心,做母亲自然不会忘记。十年岁月,老衲以风烛残年,总算不负故人之托。」知本大师转过头,对着监寺知百大师一点头,监寺便从蒲团上站起来,朝着管塔的塔头吩咐:「拿钥匙,随我来。」   这样轻轻的六个字,立即引起大殿上的僧众震惊与猜疑。无论是久居海慧寺的僧人,或者是刚才挂单不久的行脚僧,大家都知道一件事:海慧寺後骨塔之旁,有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栅门终年深锁,里面幽禁了一个疯癫的女孩。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是如何在这里的,偶尔有僧人去扫塔,隔着那粗粗的栅门,还有那巨大的灌汁铜锁,伸头张望一下,看到的是一头蓬乱的长发,一张肮脏的脸,和一身破烂的衣衫,大家都是匆匆地一瞥,掩鼻而去。   岁月的流逝,疯女孩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可是给予海慧寺的僧众,却是一天一天的淡忘了。   没有人想到这个疯女孩是怎麽活过来的,更没有人想到这个疯女孩未来将是如何了局!   今天,监寺分明奉了老方丈的法旨,要塔头拿钥匙,是开启那锁了十年的栅门吗?是要将那个疯女孩交给这位中年妇人吗?既然有亲人下落,为何十年无人闻问?   这一连串的,甚或还有更多的问题,盘桓在僧众的心中。   「阿弥陀佛!」一声悠长的佛号,收敛了众僧驰骋的心神。老方丈沉滞凝重的声调,缓缓地说道:「有一件事,老衲忍藏了十年,今天要告诉你们大家。」   一阵脚步响,监寺领头,塔头在後,中间是一个浑身衣衫破烂、满脸泥垢,而且臭气四溢的人,一行来到大殿。大殿上立即低低响起细语。   「是她!疯子!」   是疯子吗?看她来到大殿,先朝上礼拜佛祖,然後长跪在老方丈的面前,清清楚楚地说道:「十年掩盖,十年教诲,来生结草衔环,无以言报。」   声音清脆悦耳,说话条理分明,这是疯子吗?   大殿之外,中年妇人冲进来,解开手中携带的小包裹,抖出一件墨绿色湖水皱的大氅,包住那破烂得几乎露体的身子。随着大氅的抖开,一股浓郁奇特的香味,盖住了那刺鼻的恶臭。   中年妇人紧紧搂住对方:「易灵!我儿!」   裹着大氅的女孩儿,污垢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微向下撇的嘴角,透着过人的冷静。   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娘!老方丈有话要说。」   老方丈又低低地宣了一声佛号,点点头,似乎有一分叹息之意。这才说道:「十年前的一个深夜,海慧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带着他八岁的女儿,这是他唯一的掌珠,请求老衲收容。这位不速之客是老衲忘年方外之交,如今面临大难,他将唯一的女儿托付老衲,於情於理,无法拒绝。」   跪在大殿上的中年妇人哭泣了。   老方丈叹息一声,接着说道:「老衲深知,这一诺之後,就是一生的是非,但是,一念同情,便无由後悔。老衲接受了这位忘年老友的托付,相约十年,老衲要还他一个完整无损的女儿。」   那个身裹大氅的女孩儿家,跪在地上磕头说道:「何止是完整无损,而是恩比天高,十年教诲,耳提面命,文学武功,虽然晚辈生性鲁钝,受益依然良多。」   老方丈宣着佛号,说道:「小施主!你是聪明过人的,八岁娃娃寄身在山寺之中,知道以疯癫保护清白,因此,你换得十年幽禁,也换得十年老衲每夜面授文事武功,这是老衲私心的一点补偿,谈不上恩惠,更没有师徒之谊。十年的秘密,今朝一旦揭开,老衲要让天下武林知道,收养藏匿戈易灵的,只是老衲知本一人所为,与海慧寺任何僧家无关,不要让这佛门清静之地,搅进武林恩怨。」   中年妇人叩谢再三,说道:「戈家能有一脉香烟未绝,都是大师所赐,先夫九泉之下,也是感谢不尽的……」   突然,山门外一阵哈哈大笑,说话声如洪钟:「你休要谢得太早!」   声到人到,从山门之外,步履快捷地进来一个人。遮阳斗笠掀在背上,浓眉环眼,落腮虯须,势如奔虎。他在大雄宝殿一站,如指着老方丈:「老和尚!你是个出家人,不应该搅进是非恩怨。」   「阿弥陀佛!」   「念佛已没有用,老和尚!你要为自己的愚行,付出代价吗?」   他反手一探,从遮阳斗笠里面拨出一柄弯刀,蓝汪汪闪着寒光。   戈易灵姑娘一声叱喝,手里大氅刚一旋飞,身形尚未扑出,从旁边闪电伸一只手,拦住姑娘,那手掌箕张,正好罩在前胸致命的「七坎」大穴上。   「乖女儿,你还是乖乖不要动吧!」   戈易灵姑娘一怔,一声「娘」字还没有叫出口,老方丈却朗声说道:「施主!其实你走进山门,老衲就已经知道你不是戈平的夫人,虽然你外貌很像,你却不晓得老衲与戈平戈施主之间,有一项信物作证。」   虯须汉子喝道:「老秃驴!你害我们找了十年,好不容易今天找到了?还有什麽废话可说。」   一个箭步,弯刀一晃,削向知本大师右肩。   知本大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见蓝光一闪,喷出一阵血雨,连皮带骨,削去一大片。   知本大师是绝对可以闪躲得开的,可是,他非但没有闪躲的动作,似乎连闪躲的意思都没有。   虯须汉子收刀之後,他怔住了。   中年妇人也怔住了。   他们断没有想到会如此轻而易举地了结了知本老和尚,但是,这一瞬的怔住,戈易灵姑娘反掌如飞,拍开中年妇人,人如飞鸟投林,扑到知本大师身边,抓起袈裟,按住受伤老方丈。老方丈脸色煞白,嘴唇发乌,却带着一丝笑容,是那麽从容地说道:「这刀,是喂有剧毒的。」   戈易灵姑娘浑身一震,但是,刹那间一股杀气上冲,她刚一回头,就被老方丈叫住:「小施主,老衲当年接受令尊托付之日,就已经准备有这样一天。」   老方丈的脸色已经开始变黑,他仍然是那麽和缓地向着虯须汉子说道:「老衲以风烛残年,换得你消除一口怨气,你应该可以去了。」   「难道你还要血染这佛门净地不成!」   虯须汉子呆了一下,顺起弯刀,朝着中年妇人看了一眼,低喝道:「咱们走!」   中年妇人嘴角流着血,她被戈易灵一拍成伤,是她没有料到的。心有未甘地问道:「这丫头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好吧!咱们走。」   两个人走得极快,扑出山门,消失无踪。   戈易灵姑娘几度要起身拦阻,老方丈的眼神,似乎有一股力量,留住了她。   老方丈迟缓地说道:「小施主!十年磨练,你的成就是超人的,唯一让老衲放心不下的,便是佛家所说的慈悲为怀,也是儒家所说的仁恕之心。」   「师爷爷!……」   「小施主!你的杀心太重呐!」   「师爷爷!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冤仇宜解不宜结,小施主!冤冤相报,何时得了?千万记住老纳这一点临别赠言。」   「师爷爷!」   老方丈没有再说话,他坐在血泊里,就这样圆寂了。   大雄宝殿上响起一阵佛号,无限祥和,替代了方才那一阵暴戾之气。   戈易灵姑娘松开双手,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污垢的脸上,看不出她的表情是哀伤!是迷惘!还是虔敬!   她站起身来,一昂头,朝山门外走去。   「小施主请暂留步。」   监寺知百大师左手提着一个小小的黄包袱,右手拿着一柄短剑,双手递给戈易灵。   戈姑娘接过来,掂了一掂:「盘缠、兵刃,师爷爷的恩情,只有期待来生图报了。」   知百大师面色庄严地说道:「方丈师兄说过,这是小施主十年苦难所应得的报酬,谈不上恩情。」   「那是师爷爷说的,不是我的心里感受。尽管他连授艺之情都不承认,口口声声称我作小施主,我仍旧称他作师爷爷。」   「既然小施主如此铭记方丈师兄的恩,就请小施主一并记住他的临终赠言。」   戈易灵垂下了头。   「除了父母之仇。」   「阿弥陀佛!但愿小施主常存此一念善心,福祉无边。请小施主拔开这柄短剑看看。」   剑身出鞘,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泽,只是一柄白杨木削制而成的木剑。   「木剑在身,善念常存。小施主,请吧!」   戈易灵姑娘注视着手中木剑,半晌无语,慢慢地她转过身去,望着已经走进山门之内的知百大师,轻轻地说了一句:「木剑在身,善念常存。可是……」   她还剑入鞘,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离开了海慧寺,远离了她终身难忘的地方。   秋高气爽,枫叶喷红,这景色、这气候,此刻都不属於戈易灵的。一身仇恨,满心疑问,还有十年幽居如今一旦终见天日的感怀,都比不上她一身肮脏、满头臭气使她急於解决。   转过山角弯,隔着一丛芦苇望过去,是一条小河,沿着河流绕过一处坳口,一片古桠垂柳,拥抱着一处清澈如镜的水塘。垂柳落叶已尽,剩下千缕红条,闪摆如丝,倒映在清澈的水塘里,真是一幅奇景。   戈易灵四顾荒野无人,便走到老柳树的根盘之旁,放下包袱,搁下木剑,跃身到水塘之内,再脱下身上破烂成片的衣裳,尽情地洗个痛快。   秋水是凉的,当她觉得有一分寒意的时候,才想到那包袱软软的,除了盘缠之外,想必还有衣服。正当她拧乾湿衣,欲待上岸,突然看到有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   这里不是交通要道,不应该有人到这里来。戈易灵缩身入水,就在水里穿上那身破衣。   就在她露出水面的时候,那人已经来到水塘旁边,抬起包袱,拿起木剑,带着几分邪气的眼睛,盯着戈易灵,带笑非笑地点点头,掉身扬长而去。   戈易灵姑娘勃然大怒,从水中一跃而起,正要追赶,她又停下脚步,羞得满面通红,立即又翻身回到水塘之中。因为,那一身破衣水淋淋地贴在身上,简直就好像是没有穿衣一样。   姑娘急了,站在水中叫道:「把东西还给我!」   那人走得并不快,但是,他听着未闻。   姑娘大声叱喝:「强盗!」   在这样的山野荒郊,慢说是叫一声「强盗」,就是敲锣捉贼,恐怕也没有人回应。   但是,事有凑巧,就在戈姑娘这一声「强盗」喊叫之後,从山坳处出现一条人影,来势疾若鹰隼,身形停住,正好拦住去路。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动手相搏。   抢东西的人,拳脚不俗,步跟灵活,出手如风。可是拦住他的人,彷佛还要高出一筹。   转眼几招过去,那人一抬右脚,疾如闪电地踢出一招「鸡心腿」,只听得「砰」地一声,对方滚出七八尺开外,挣扎起来,一溜烟跑了。   戈易灵看得精采,忍不住喝了一声:「好!」   因为「鸡心腿」是一招最具功力的攻势。拳经上有说:「鸡心出现,百物不见。」踢「鸡心腿」的人,必须抬右脚至胸口,然後笔直踢出,快速、准确、力猛,当者无不披靡。   姑娘忘情地喝了一声采,那人转身来望着姑娘点点头,从地上拾起包袱和短剑,走到水塘旁边,问道:「这些东西是姑娘的吗?」   戈易灵赶紧缩身到水里,这才看清楚来人,二十多岁,武士装束,内着排扣劲装,外披大氅,肩头露着剑把,洒一绺黑色流苏,在脑後飘动。剑眉星目,是一位十分英俊的年轻人。   戈易灵微微一点头说声:「多谢!」   「其实我要谢谢姑娘方才那声赞美。」这句话换过旁人,很容易流入轻佻,但是出自他口,显得是如此诚恳。   戈姑娘的脸上不觉一热。   「姑娘是位高手!」   「胡乱学过几天。」   「姑娘谦虚。只是在下不明白,有人抢走了你的衣物,为何不追,姑娘能识得鸡心腿,自是高人,对方绝非敌手,为何……啊!失礼得很。姑娘请换衣服,在下暂时回避,少时再来请教。」   他不等戈易灵说话,便匆匆地走去,转过山坳,不知去向。   戈姑娘等了一晌,才跃上岸来,打开包袱,果然有一套新衣服,她心里着实感动了,老方丈为她设想得如此周到。   急急忙忙换好衣服,正在揉搓着一头水淋淋的长发,那个年轻人从山坳那边,牵着一匹马,慢慢地走过来。他一来到近前,站在那里呆住了。   戈姑娘奇怪地问道:「你是怎麽了?」   年轻人彷佛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姑娘!你愿意听我说老实话吗?」   「老实话人人愿意听。」   「你实在是太美了,你的美貌,使我一时神往。」   「这就是你的老实话?」   「字字真实,姑娘千万不要认为我是轻佻之言。」   戈易灵生活了十年暗无天日的日子,白天装疯,黑夜全心练功习艺,除了老方丈和监寺知百大师,她几乎没有人跟她讲过话,更没有人赞美一个浑身脏臭的女疯子。今天是她第一次听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赞扬她的美貌,听在耳里,是一种奇异的感受。   她可以走到老柳树的根上,对着清澈的水塘照一照,但是,她没有这麽做,只是冷冷地低着头,收拾那一堆破衣服,拧乾了包起来,她舍不得丢弃,这些破衣服,代表了她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年轻人见她没有答话,自觉没趣,讪讪地说道:「对不起!姑娘!是我失言失态了。萍水相逢,总算得是个缘字,他日姑娘能有机会路过河南上蔡,务请光临骆家堡,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再见了,後会有期。」   戈易灵心里一动,连忙问道:「你是上蔡人吗?」   年轻人正待拉马离去,听到一问,立定身子点点头:「世居上蔡。」   「尊驾既然世居上蔡,而且武功又自不凡,想必这武林中人物,都是耳熟能详了。」   「姑娘要打听人?」   「戈平。」   「哦!戈平戈大爷。住在上蔡的人,没有不认识戈大爷的,武功、人品、声望,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可惜得很,苍天无眼!」   戈易灵心里一跳。   「为什麽让你可惜?」   「戈大爷全家遇害了,真是惨极了。」   戈易灵身子晃了一下,但是,她仍然十分镇静地:「什麽时候?」   「大约是在两年以前。」   「凶手是谁?」   「这等江湖上的仇杀,官府哪里有能力缉凶破案!因此,凶手是谁?没有人知道,即使有人知道,只是猜测而已。」   「为什麽说是仇杀?」   「戈大爷曾经担任过金陵威远镖局总镖头,年轻气盛,武功又高,虽然他急流勇退,早回家乡,这江湖上的恩怨是不会少的,除此之外,还有什麽理由,招来杀身之祸?」   「你方才说,猜测中的仇人,是哪几位?」   「金陵的一刀快斩许杰、太原的剑出鬼愁郑天寿、高唐的双尾蠍牛奇、关外的笑面屠夫朱火黄……」   「对不起!你怎麽知道得这麽清楚?」   「戈大爷的事,上蔡武林人士,谁个不晓得。」   「戈家没有人去寻仇吗?」   「寻仇?说来可怜!戈大爷一家,除了後槽那几匹马,再也没有一个活口,谁去寻仇?」   戈易灵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上。   这位骆姓年轻人,赶紧上前拦住。   「姑娘!你是怎麽啦?」   戈姑娘甩一甩头,将眼泪忍了回去。   「戈家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   「是的,听说戈大爷这位唯一的千金,早在十年前就无端失踪了,真是好人无好报。」   「谢谢你!请问尊驾贵姓是……」   「骆,我叫骆非青。」   「真是多谢,改日我能回到上蔡,一定踵府拜候。此刻告辞!」   「姑娘这麽急着上路,是到……?」   「金陵!去找一刀快斩许杰。」   「啊!姑娘你是……?」   「我就是戈家失踪了十年的女儿戈易灵。」   姑娘走了,走得十分快速,骆非青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戈易灵远去的背影,半晌,口中喃喃说道:「真是一个令人倾心的姑娘,也是一位令人同情的姑娘,为什麽会是她呢?」   背後突然有人笑道:「贤侄!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待你闯荡江湖的时候,令你倾心的姑娘,何愁没有?至於同情,那是千万不可犯的错误。」   骆非青回头说道:「二叔!你吓了我一跳!」   他面前站着一位削瘦的中年人,好似风乾皮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说道:「贤侄台!你的心都在戈易灵身上去了,哪里还能听到背後有人来!」   「二叔!是不是方才的话,都听到了。」   「非青贤侄!这一次出来,大哥把你交给我,办完了这件事,就让你独自历练江湖,如果遇事都像你今天这样失魂落魄的,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多谢二叔教诲。」   「哈!哈!哈!」风乾皮的瘦子,笑起来声音还真大。   「贤侄台!你不要在意,老叔只是提醒你,江湖上处处都是陷阱。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像你这样年轻人,这种事要特别留心。」   「小侄记在心里。」   「很好!你现在就可以请了。」   「我?现在?到那里去?」   「咦!现在事情已经办好了,你爹交代的,五湖四海,让你历练一年半载,再回骆家堡。」   「二叔你呢?」   「你三姑四叔还在等我,而且你三姑还受了内伤,我得去料理料理。」   骆非青眼神里流露出迷惑。   那风乾瘦子摇摇头说道:「这就叫做:一时疏忽,就会惹祸上身。放心,你三姑不会伤得太重。」   骆非青点点头说道:「二叔!替我问候三姑。」   说罢拉着马走了几步,又站住说道:「二叔!我想请问你两个问题。」   「说吧!」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什麽?这样做对吗?」   风乾瘦子脸色一沉:「贤侄台!你知道,我和你一样,都是奉命行事,你这个问题,最好是留着以後请问你爹。」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骆非青在骆家堡是少主人,但是,借一个胆子给他,也不敢拿这个问题问爹。   风乾瘦子又笑了笑:「贤侄!我的话说重了一点,你可别介意,我辈在江湖上行走,不知道的事少问,知道多了,并不是好事。」   「多谢二叔。」   「你的第二个问题呢?」   「我……我不想问了。」   「怎麽?老叔方才那两句话,让你生气啦?」   「小侄不敢。」   「那你干嘛要吞吞吐吐的?老叔知道的就会告诉你。」   「请问二叔,照二叔的眼光估量,那位戈姑娘的武功,与小侄比起来如何?」   「你还是念念不忘那丫头!」   「二叔!我是说……」   「好!好!好!老叔给你说。海慧寺的老和尚究竟是哪一号人物,摸不清楚。戈易灵这丫头在海慧寺的十年,过的是监禁的生活,则是事实。照这样推断,她没有机会学习武艺,可是,照她的行止举动,分明是个会家子,到底有多少火候,那只有以後再印证了。」   说了半天,等於没有说,骆非青知道再问下去,也没有结果,只有称谢之後,拉马就走。   这样慢慢走来,骆非青心里在自问:「我如此关切戈姑娘的武功,是准备将来有朝一日,准备与她放手一搏呢?还是担心她此去金陵的安全?如果我和她是敌人,我又该怎麽办?如果我和她不是敌人,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一路想来,不觉已经走到官道,遥望前面,蓝天如洗,阡陌无垠,骆非青一时倒怔住了。从现在起,有足够的银两,有足够的时间,但是何去何从?   突然,他心里一动,下定决心告诉自己:「对!到金陵去。」   扳鞍上马,立即在官道上卷起一股黄尘,一人一骑顷刻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第二章 万里寻仇 一波三折         金陵是水陆通衢大邑,大街上车水马龙,小巷内摩肩接踵,尤其是秦淮河两岸,六朝金粉繁华仍在,华灯起处,一片笙歌。   靠近三牌楼有一处茶楼,临窗正是秦淮河,河上画舫弦歌不绝,鬓影钗光;而楼上锣鼓喧天,有一个小小的场面,一位女孩儿在清唱。   茶楼名叫迎宾阁,还不是上座的时刻,三三两两散坐的茶客,彼此大声谈笑,几乎盖过了那锣鼓声,又有人独自靠在椅子上打盹。这是一个标准的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场所。   正在这个时刻,从楼梯上来一个人,一个十七八岁大姑娘。   这种地方可以说是女人的禁地,如果有女人的话,多半是卖唱的,或者是一些不正经的人。可是上来的这位姑娘一身乡下村姑打扮,紫花衣裤,系着紫色腰带,紮着裤腿,穿着一双千层薄底黑布鞋。挽着一头秀发,松松地紮了一根辫子,黑头绳结,斜插着一朵白绒花。   额前留着大留海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脸蛋儿白白的吹弹可破,是一位绝色的大姑娘。   这位姑娘一上楼,迎宾阁就像点了几十盏油灯,照着大家都发呆了,连打盹打瞌睡的客人,都直瞪瞪地睁大了眼睛。   姑娘若无其事,找一处坐下,将手中包袱向桌上一放,就先招呼茶房:「夥计!给我来一碗连锅牛肉汤面。」   此语一出,茶楼上立即哄堂大笑。迎宾楼有名的是鸭油烧饼、乾丝、汤包、烧卖这一类的点心,要吃牛肉汤面,那得到三牌楼小巷子里去,蹲在小摊子前连吃带喝呼啦一碗。   不用说,这位姑娘亮了底儿,不但是一个村姑,而且是一个雏儿。   店小二不敢随着客人笑,照旧哈着腰招呼着:「对不住这位女客官,小店没有牛肉汤面。」   这位姑娘啊了一声,接着又问道:「那你们这里有没有火烧,或者是锅盔?」   店小二笑了。   「小店没有火烧跟锅盔,女客官你要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旁边伸来一只手猛地一拉,店小二一个踉跄,几乎撞到一张桌子。他正准备开口骂人,抬头一看,打了一个哆嗦,赶紧一缩脖子,退到一边去。   拉开店小二的人,一身短打装束,领口开着,露出胸前刺青,拦腰系着一条黑板带、灯笼裤、花绑腿,一只脚翘在凳子上,脚上穿的是薄牛皮靴爬山虎。这个人有一只闪亮的眼睛,此刻正色迷迷地盯着那位姑娘,嬉皮笑脸地说道:「我说大妹子!你怎麽跑到这里来吃锅盔。来!来!今儿个我作个小东,迎宾阁有什麽吃什麽,嗯!」   这位姑娘冷冷地说道:「你是什麽人?我为什麽要吃你的东西?」   「哟!我说大妹子!我是什麽人?你可问对了,我叫马三儿,嘿嘿!三牌楼花蝴蝶马三儿,你可记住了吗!大妹子!今儿你一定是第一次进城,进城就碰到马三儿,算你运气。来来!别害臊,大妹子!你要吃什麽尽管说。」   他一转面骂道:「小二!你这个混球,还不给三爷我送点心来。」   店小二连声应是,颠着屁股就跑。   这位姑娘突然一声叱喝:「站住!姑娘不吃点心,你忙什麽?」   马三儿一听,一拍巴掌:「得!这点心不对口味,走!我这就请你去吃锅盔跟牛肉汤面去。」   他伸手就来拉姑娘的手。   姑娘手一缩,脸色一沉:「姑娘有银子自己会吃,你请吧!」   马三儿一怔,立即又邪笑着说道:「银子!对对!要银子我也有,跟我走,要什麽你都有,大妹子!走哇!」   他刚一伸手拉姑娘,只觉得眼前一花,啪地一声清脆响亮,马三儿左脸上着实重重挨了一巴掌,五条手指印,立即红肿起来,马三儿一张嘴,一口血水,好几颗牙齿,吐在地上。   可是这位姑娘坐在那里,彷佛没有移动一下。   马三儿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挨这麽重的一耳光,当时怔住了,待他回过神来,可豁出去了。一摸小腿,拔出一把雪亮的攘子,口里骂道:「臭娘们!老子宰了你。」   一抡攘子就扑过来。这位姑娘坐在那里没有动,只见她一翻手,马三儿就像一块石头,吧答一声,摔在楼板上直翻白眼,那把雪白的攘子,落在姑娘手里,一扬腕子,攘子扎在楼板上,痛得马三儿哎唷哎唷直嚷。   楼上锣鼓停了,茶客都张大了嘴,连大气也不敢喘。   姑娘开口发话了。   「金陵是大地方,怎麽尽出这些不入流的下三滥,也不怕江湖上当笑话传。让人家说,金陵的人物都到哪里去了?真是叫人想不到。」   姑娘说着话,提起桌上的包裹,就要下楼。   这时候过来一个中年人,一抱拳说道:「这位姑娘请留步。」   姑娘一抬头,只见此人鹫眼鹰鼻,白净脸膛,一件青布长衫,洗得十分乾净,抱拳拱立,态度十分严谨。   「你是不是也是有银子要请我去吃牛肉汤面!」   那人立刻陪笑说道:「姑娘息怒,马三无知,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在下向姑娘赔个不是。」   姑娘摇摇头说道:「我不跟这种人计较。」   「多谢姑娘宽宏大量。不过,有一句话要请姑娘当着众人收回去。」   「哦!什麽话要我收回去?」   「金陵并不都是下三滥。」   姑娘摇摇头认真地说道:「我说的话,从不会收回去的。」   「啊!姑娘想必是位高人,把金陵的人都不屑於一顾。」   「那是你说的。」   「姑娘看来你是存心到金陵来找茬儿的,金陵可是个大地方。」   「我说过,大地方使我大失望。对不起!我要走了。」   「姑娘要走先得通过我这一关。」   「你这一关?你是什麽关?」   那人不再说话,双手一起,一招「钟鼓齐鸣」,双手分从左右,合击姑娘太阳穴。这一招平淡无奇,但是,招发一半,倏地闪电一变,双拳化掌,向中一合,蓦地又一分,拍向姑娘前胸。   变化快、出招奇,而且劲道足,还透着几分轻薄。   这位姑娘骂了一声:「下流!」   随手一抬,喀嚓一声响,双掌齐腕折断,痛得那人汗珠有如黄豆滚落,双膝一屈,跪在地上站不起来。姑娘不屑地看了一眼:「找个接骨医生,还不会残废。」   说着话,就下楼去了。还没有走到门口,姑娘朝着柜枱留话:「人是伤在你们这里,麻烦我承担。有人找我,说我在城南诚记客店落店。」   姑娘匆匆走进人群,绕了个大弯,回到城南。诚记客店正对面有一家夫妻面馆,此刻早就打烊收灯,姑娘花了三钱银子说服了这一对夫妻,在面馆楼上,临时租了一间小房。   没有点灯,黑地里,姑娘一碗白水,啃着硬锅盔,眼睛注视着对面的诚记客店。她的心里暗暗地警告着自己:「戈易灵!戈易灵!江湖上的事,你是一张白纸,如今你匹马单枪一个人,独闯金陵,如果你失败了,丢掉自己的性命事小,父母血仇就没有人能湔雪了,你可要小心!」   她吃完硬锅盔,也喝完了一碗白水,静下心来,坐在暗处。   鼓楼已经起更了,这条街是较偏僻的,此刻已经没有了行人。诚记客店的小夥计,正要取下挂在门前的灯笼,忽然,一辆马车从街头过来,停在诚记客店门口。拉车的马,黑得像发亮的缎子,马车漆得像镜子,驾车的是一个彪形大汉,坐在那里像半截黑塔。   车里出来一个人,是一位姑娘,也是浑身黑色装束,只有上身滚边镶扣,是银白色的盘花,显得十分俏丽。一根大辫子黑油油地拖在身後。   她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朝着里面叫了一声:「掌柜的在吗?」   掌柜的是一位瘦小的老头,出得门来,一看到马车和姑娘,立即一躬到地,带着颤声说道:「不知道姑奶奶来到小店,恕罪!恕罪!」   姑娘银铃似的笑了一声:「哟!掌柜的,干嘛这麽客气,我不过是到你们这里来接一位贵客,用不着那麽装腔作势的。」   「贵客!姑奶奶别说笑话了,我们是个小字号,哪里有什麽贵客。」   「亏你还是老江湖,真人不露相你都不懂。人家到了咱们眼皮底下了,咱们招子不亮,顺风不灵,没有接待,老爷子才特别派我亲自迎驾。快去通报吧!」   「姑奶奶!小店今天真的没有特别扎眼的客人。」   姑娘突然上前一步,压低着嗓门:「是人家自己亲口说的,住在你这儿。」   「姑奶奶!小老儿……」   姑娘上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衣领,叱喝道:「是一个女的,一个乡下姑娘打扮,有没有?」   「没……没有,是真的……没……有。」   「你没有说谎?」   「对!他没有说谎。」   那姑娘大吃一惊,一松手,电转回身,一双大眼睛朝着声音来处看去,一位身穿紫花布衣裤的姑娘,气定神闲的站在五步开外。   「哟!果然高明,请问姑娘芳名是……?」   「戈易灵。」   「我叫许言。戈姑娘!请上车吧。」   「许姑娘!我们是素昧平生呀!」   「对!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讲,在金陵,我们大家都是素昧平生,可是,戈姑娘在迎宾阁你是成心叫阵的。」   「许姑娘的意思我受了人欺侮,都不应该有一点愤怒的表示。我教训了那两个下三滥,姑娘认为是向你挑衅?」   「戈姑娘!你的言词很利害。」   「我只是讲道理。」   「好!偌大的金陵,会有地方让你讲道理。请吧!」   「许姑娘要挟持我?」   「你害怕了?」   「我只怕遇到不讲道理的人。」   许言笑起来,笑得很豪放:「戈姑娘!你的豪气干云,令人敬佩!我为戈姑娘驾车。」   她跳上车把式坐位,将那个黑凛凛的大汉,赶下了车辕。并且顺手掀起马车的布帘,道声:「戈姑娘请!」   戈易灵从容地上车坐定,只问了一句话:「许姑娘!你要带我到哪里?」   驾车的许言没有答话,车跑得很快,也很颠簸,车外见不到有一点灯光。   戈易灵十分平静地坐在里面,再也没有问话。就这样狂奔了一盏茶的光景,马车停下来。   许言跳下车叫道:「到了!戈姑娘请下车吧。」   戈易灵掀开车门,左脚刚一踏出车门,她停住了。   「许姑娘!这是哪里?」   「清凉山。」   「清凉山?你不是说到了吗?」   「你以为我把你送到哪里?」   「我以为你是送我到一个讲道理的地方去。」   许言笑了起来。   「戈姑娘!你是聪明人,还装什麽糊涂。」   「对不起!我很笨,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在迎宾阁把金陵的武林人都给瞧扁,我今天要你瞧瞧金陵是否都是像你所说的那样的人。」   「我没有瞧扁金陵武林的意思。」   「可是你说了这句话。」   「既然你要认定如此,今天就让我开开眼界吧!」   「早就应该说老实话,请吧!」   深秋,深夜,露重,星繁,清凉山上只有秋虫啾啾,有一分萧杀之气。   戈易灵刚一摆开架势,只听得唰地一声,一股劲风迎面缠住。这一着攻势来得突兀,而且来得凌厉。戈易灵蓦地一惊,侧身就地一个滚翻,险煞人地让开一招,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叭」地一震,卷起砂石齐飞。   许言叱喝道:「老戆!不可以!」   就在这声叱喝的同时,唰地一声,鞭风又起,戈易灵这次有了准备,顺着绞来的劲道,反手一捞,将皮鞭缠个正着,断喝一声:「过来!」   对方倒真是听话,只见他脚不沾地似的,踉跄跑过来,戈易灵一抬右脚,砰地一声间响,半截黑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许姑娘!这就是你所说的金陵武林的作风?」   「我很惭愧!不过他已经受到了处罚。说实在话,老戆为人戆直,他是怎麽跟上来,我并不知道。」   「我姑且相信你。」   「现在我要请教了。」   许言欺身出掌,戈易灵刚一让开,对方连绵快如闪电,连连翻身踢出三脚。   戈易灵全神贯注着,全力闪让,并不放手攻击。   许言停身收势问道:「你为什麽不出手还招?」   戈易灵就把握住这一瞬间的空隙,落地盘旋,快得如同电闪,双腿连绞,缠向对方下盘。   许言知道上当已来不及了,勉强提气拔身,左脚踝已经被扫中,重心尽失,身影一歪,戈易灵探身一扑,双手正好搭住肩头。   「许姑娘!只要我的手一使劲,你的双肩立碎。」   「你好诈。」   「你知道,我没有时间和你缠斗,不得不如此。」   「你要怎样?」   「打听一个人。」   「在这种情形之下吗?」   「对不起!方才我说过,我没有时间。谁?」   「一刀快斩许杰。」   「你为什麽要找他?」   「那是我的事。」   「你到金陵来,在迎宾阁故意生事,就是为打听消息?」   「人生地疏,只有用这种方法,能引得一位武林朋友出面,我就可以问出许杰的下落。」   「你的心计很重!」   「换过你,也会这样做。血海深仇要报,一切在所不计,这就是我所以用心闹事的原因。」   许言浑身一震,连声说道:「我不信,我不信!一定是你造谣。」   「你说什麽?血海深仇能造谣吗?」   「你造谣!我爹自我晓事以来,从未结过仇家……」   「什麽?一刀快斩是你爹?」   双手一松,脚下退了好几步。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原以为引出一位武林人士,问出一刀快斩的下落,没有想到引来的竟是一刀快斩的女儿。是天意如此?还是父母泉下有灵?   许言问话了:「戈姑娘!你说的血海深仇是指的什麽?」   戈易灵的怒火又腾腾而起,咬牙说道:「父母双亡,灭门血案。」   「那麽你呢?」   「这是天意留下复仇的种子。」   「是你亲眼看到的?」   「不是。」   「那如何能确定是我爹做的呢?」   「许言!我不找你,上一代的仇恨,至少我以为不要结在下一代身上。」   「你倒是慈悲起来了。」   这「慈悲」二字,像是一声平地焦雷,震得戈易灵心头一颤。她不禁喃喃地说道:「是我的杀心太重吗?」   许言惊讶地问道:「戈姑娘!你在说什麽?」   戈易灵深沉地摇摇头,沉重地说道:「方才你说我心计太重,我倒认为我是杀心太重,所缺少的就是佛家所说的慈悲,与儒家所说的仁恕。」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许姑娘!今夜之会到此为止,你这位赶车的伤得不轻,我很抱歉。不过你既然是一刀快斩的女儿,自然知道该怎麽救他。」   「戈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请说。」   「父母之仇,自然是非报不可,要不然做子女的算什麽东西,不报仇应该算是不孝。不过,要慎重!」   「我懂得你说话的意思。」   「仅凭传闻,就认定仇家,万一有了差错,岂不是让真的仇家,渔人得利?」   「许姑娘!你读过不少的书,很会说话。」   「你说笑了。说句难听的话,一个江湖上独霸一方充老大的女儿,还能读多少书?我只是站在同情的立场,为姑娘设想,这就是我们女孩儿家的特点。」   「你的话很有道理,有道理的话我听得进去。」   「谢谢!既然你认为我的话有道理,我就要讲出我所要讲的话。请你不要把我爹看成杀你父母的仇人好吗?」   「你这话……?」   「暂时的!我是说,明天如果你来我家,不,应该说明天我亲自迎接你到我家,不要当作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面,事情真象,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好!我接受你的意见。」   「戈姑娘!还有一句话,我不能不说,我这麽劝你,绝不是一刀快斩许某人的女儿怕事,或者是许某人的女儿心虚。我忽然觉得你的处境,非常值得同情与谅解,方才我曾经想,如果我换过是你,我会比你更要激烈。」   「我也可以告诉你,今天晚上你并没有落败,也不足以说明你的武功底子。」   「谢谢你安慰我。」   「有机会我要真正斗斗你。」   「我等待这个机会。」   「明天我去拜见令尊老太爷,独霸金陵的一刀快斩许老爷子。」   「好!现在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金陵你生疏。」   「每个地方都是从生疏而熟识的。再见!」   戈易灵临行之前,在黑暗中露了一手轻功,双腿屈膝一弹,人从地上冲天拔起,一个折身,凌空燕子三抄水,一转眼间,远去十几丈开外。   许言不觉自言自语说道:「好俊的功力!十七八岁的年纪,怎麽会练到这样精纯的功力?好生叫人奇怪。」   她远远地交代老戆:「自己爬起来调息,回头我叫人来接你。」   跃身上车,刚刚拿起缰绳,感觉到不对。她沉声问道:「车里面是什麽人?」   「赶车走吧!不要跑得太快,我有话要问你。」   许言冷笑说道:「你把我当作什麽人?听你的使唤。」   「我知道你是一刀快斩许杰的女儿!」   「那可曾衡量,你能使唤我吗?」   「你会听话的,因为你的背正对着我的剑尖。像你这样的年纪,没有人愿意你死,包括我在内。」   「你威胁我?」   「我说过,我只是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是这样请教的吗?」   「没有办法,我还能用什麽其他更好的办法?许姑娘!绝不是威胁,而是请教。」   「你说说看,让我听听是什麽问题,我再作决定。」   「请姑娘赶车离开此地。」   「为什麽?」   「我怕今晚清凉山上还有别人。许姑娘!螳螂捕蝉,当心黄雀在後。」   「好吧!」   她一抖动马缰,马儿轻快地跑起来。   「你可以问了。」   「姑娘今年芳龄可有十八岁?」   「就是这个问题吗?」   「姑娘千万别误会我轻浮。」   「好!告诉你,我今年十九岁。」   「十年前,姑娘是九岁,九岁的女娃娃,一般都比男娃儿懂事得多,请问姑娘,你可曾记得十年前,令尊是做什麽的?」   「威远镖局保缥的镖头。」   「可曾失过镖?」   「不晓得。」   「令尊是什麽时候离开威远镖局的?」   「就是那一年……我是说,就是在十年前的那一年。」   「为什麽?」   「我不知道。」   「离开镖局以後?」   「奇怪!你为什麽盘问我爹。」   「对不起!这是我最後一个问题。令尊离开镖局以後,他有没有再做别的事?」   「嗯!没有。从那时候起,我们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   「房子没有这麽大,令尊的名气也没有现在这麽高,十年後,莫愁湖畔许家大院,是金陵有名的地方,一刀快斩的威名,成了金陵的一颗星。许姑娘!你不觉得十年的变化太大了吗?」   「你问这些话,是什麽意思?」   「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感慨罢了。」   「你是戈易灵的同夥吗?」   「谁?你是说谁?是方才和你谈判的那位姑娘吗?」   「你们不是一夥?」   「恰好相反,她会妨碍了我的事。」   「你到底是谁?」   许姑娘这句话问得极其自然,但是,她的话音一落,人随即从坐位上一弹而起,冲向前面的马背上,右手一晃,叭答一声,长皮鞭绞向车厢窗帘,左手一扬,三点寒星射入窗内。   这三个动作是一气呵成的,快捷、俐落、准确,说明许姑娘的功力是相当高明的。   车厢里没有一点反应,许姑娘将马驭慢下来,刚一停下,只听得车厢哗啦一阵响,从马车後面窜出一条人影,落地的脚尖一点,拔上路旁的屋檐,等到许姑娘越身上房,已经不见了人影。   许姑娘心里感到一阵沉重。戈易灵是来寻仇的,这个人似乎也不是无事而来的,而且,这两个人的武功都是位强者,他们会为莫愁湖的许家大院带来血雨腥风吗?   在许言的记忆中,许家大院的生活,是快乐的,是热闹的,但是却从来没有风波。许家的人在金陵是令人敬畏的,那是因为一刀快斩在武林中名气响,同时也因为许家有钱,财加上势,凑成许言所感受的生活快乐。没有想到,今天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两个人,会为许家大院带来风波吗?她对许家大院的生活有了一层阴影。   她缓缓地登上马车,带动缓绳,在青石板上得得的蹄声,敲在这寂静的街上。突然,前面不远,街道的旁边站着一个人,许言眼尖立即认出,她飞跃下车,扑上前去叫道:「爹!你怎麽站在这里?」   但是,她立即发觉到,她爹的腰际挂了一把刀,那就是许杰在武林闯出字号的兵器,薄刃、厚背、锋利、尺寸短的一柄奇形刀。许杰当年以出刀快速闻名,通常对方还没有来得及攻击,就已经挨了许杰的刀斩,而落败下来。   不过,在许言的记忆中,十年来,几乎很少看到爹用刀,今天晚上,独自一人,佩刀站在这里,代表着有什麽事情发生。   「爹!你带了兵刃!」   「我刚从清凉山下来。」   「爹!你也去清凉山了?」   「人家敢到金陵公开叫阵,说明她自恃很高,常言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怕你接不下来。」   「爹!」   「事情出乎我的意料,该来的都来了。」   「爹!我们跟戈姑娘真的有仇吗?」   「有!但是,要报仇的是我,而不是她。」   「啊!爹的意思……?」   「走吧!明天一切都会明白。」      第三章 恩怨难分 何来顿悟         莫愁湖畔的许家大院,是个占地很广,气派很大的庄院,可是看在江湖人的眼里,有几分异数。没有护庄河,没有围墙,没有吊桥,没有栅门,有的是迎面一大片花木扶疏的园地。此刻是深秋,池中荷已尽,架上菊未残。一盆一盆栽培得极为出色的菊花,奼紫、粉白、鹅黄,一朵朵、一簇簇、一丛丛,将偌大的花园,装饰得锦绣一般。微风起处,清香淡淡。一个保镖的镖头出身,而且现在又是独霸一方的武林名人,居然有这样一处优美中又带有几分淡雅的居处,真叫人想不到。   清晨,花园里还是一片露重。就在花园进口处,迎面一堆假山之前,站着一个中年汉子,长衫飘拂,昂然屹立,手里牵着一条巨獒。   花园里老园丁刚一转过假山,巨獒一阵低吼,把他吓得一跳,手里的水桶上好盛满一桶水,哗啦一声,泼个满地。   那中年人微微笑道:「不要怕!它不会咬你。」   老园丁一抬头看到那张微笑的脸,越发的吓得一阵颤抖。那是一张苍老的脸,但是,岁月流逝并没有完全掩去当年的那份英挺之气,可是如今却让那双眼睛整个破坏了。   其实那已经不是一双眼睛,是两个瘪下去而又深深的两个洞。   老园丁好像有些话不成句:「请问……你……是……」   「去请你们主人出来见面。」   「请问大爷……你是……?」   「请你们主人出来,他自然知道我是谁。」   一阵呵呵笑声,来自花园那一端的厅前,笑声一落,有人声如洪钟地说道:「村仆不知贵客驾临,得罪!得罪!」   中年瞎子站着没有动,脸上依然带着笑容:「许大哥你没有想到是我吧!」   「确实有些意外。不过,要说意外应该是在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知道你到了清凉山,今天你来到这莫愁湖畔,就又不算意外了。」   「哦!昨天晚上你已经知道是我了?」   「昨天晚上听到小女一说经过,我就料想到是你老弟大驾到了。只不过是……」   「只不过没有想到我梁丙林双眼俱瞎的人,居然能在深夜出现在清凉山是吧!」   「梁老弟!我只是奇怪你到了金陵,为什麽不直接来找老哥哥。」   「我要先摸清楚底细,我不能再有第二次上当。」   「梁老弟!你对我有误会!」   「是吗?是误会吗?」   「丙林老弟!今天你来了,不论是否误会,一切都可以解决。请!请到庄内再说,至少我们十年没有见面,不应该像仇人似的,站在这花园之内,对立僵持吧!」   「我们难道不是仇人吗?我这一双眼睛难道还算不得仇恨吗?许杰!你如果以为我现在是个瞎子,就可以花言巧语,欺我看不见,或者三拳两腿就可以把我解决掉,那你就错了!如果你不信,就以你那柄快刀,来跟我较量一下,看看你这个有眼睛的,到底强我多少。」   「丙林老弟!就算你把我许某人当作仇人,也得让我把话说清楚。来!来!我扶你到屋里去。」   许杰刚一走过来,唔地一声怒吼,梁丙林手里牵的那只巨獒,人立而起,如果不是牵在手里的链条拉得紧,早已经扑过去。   梁丙林叱喝着说道:「小虎!坐下。」   真像是小老虎似的巨獒,乖乖的坐在身旁,一动不动。   梁丙林像是对自己孩子训诫一样,认真地数说着:「小虎!你也不看清楚地方,许家大院也容得你撒野逞能的吗?人家许大爷有名的快刀,一刀出手,你的狗命就没有了。」   许杰尴尬地问道:「丙林老弟!你这只狗,好像很能听懂你的话。」   「对极了,许大哥!这是我十年来,最大的收获,我发觉有时候畜牧比人要可爱得多,忠心耿耿,唯命是从,不像某些人,表面上情深义重,节骨眼上,一分钱不值,看到这种人,我就越发地觉得畜牲的可爱!」   「老弟!你的话中有刺。」   梁丙林脸上笑容一收,厉声叱道:「许老大!我梁某人今天不是来跟你斗嘴皮子的,十年老账,今天应该算算了。」   「老弟,账是要算的,难道你就不能进到屋里坐一会儿,算账以前,让我把话说清楚。」   「不行!没有什麽好说的。而且,我特地起早赶来,就是为了争取这一段时间,因为,待一会儿你有一位仇人,要来找你拼命,我不愿意搅和到你们的恩怨里去。」   「老弟!你这就说对了,只要你稍等半月,让我将这一件事了结,回头我们怎麽样都好谈,因为,拿你现在的情形来讲,我应该是亏欠你的。」   「许老大!你又错了!老天宽容,给了十年时间,你却没有好好的把握,就凭你这几句话,证明你十年来,没有一点进步。」   「哦!老弟!你指的是哪方面?」   「各方面。自大、无知,你还以为你那一刀快斩,真可以唬人?告诉你,恐怕连我这条狗你都唬不住。」   「住口,梁丙林!不要给脸不要脸,我念在你千里迢迢而来,而且又是一个瞎子,我对你客气,对你礼遇,你就张狂起来,你以为你是什麽?你是执刀的屠夫,我是案板上的肉?十年前,你以为老大我欠了你的情,呸!我看你不但是瞎了眼睛,而且瞎了心。你有什麽能耐,摆下道来,我许某人接着就是了。」   梁丙林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许杰吼出来的每一个字,最後,他终於笑了。   「许老大!我十年艰苦的岁月,要听的就是这句话。」   他松下右手的皮带,叮咛着那只巨獒:「小虎!乖乖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   然後,他拿起左手所持的弯手杖,右手一拔,唰地一声,应声出鞘的是一柄窄长雪亮、略带弧形的弯刀,左手刀鞘一撇,那只叫「小虎」的巨獒,立即冲上去衔在口里。只见他双手紧握着刀柄,双脚分开,不了不八,双膝微曲,刀尖下垂,指着地上,他十分沉静地叫道:「许老大,我要的是你的一只右耳、一条右臂。」   一刀快斩许杰是以一柄快刀闻名闯万的,但是,此刻他的脸色凝重。   梁丙林的刀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弧,尖停处,正好碰到一个饭碗大小的鹅卵石。蓦地只见他一挑刀尖,鹅卵石直飞而起,刚一越过一人高,梁丙林霍地一个虎跳,双手握刀一翻,只见寒光一闪,他大嘿一声,刀起处,那个鹅卵石应刃而破,削成两半,飞去老远。   梁丙林收刀敛势,恢复到原来的姿态,刀尖下垂,指着地上,人在那里气定神闲。   这样一个小动作,是够令人吃惊的,梁丙林眼盲心灵,听风知警,刀法快、刀法怪、而且刀法准,一个盲人能有这样的功夫,除了下了苦功之外,一定还有一位高明的师父。   许杰缓缓地说道:「梁老弟!你是在向我示威!」   梁丙林冷冷地答道:「可以这麽说。」   「可惜此刻我没有带刀。」   「一刀快斩的威名到哪里去了?你怕了吗?」   「你知道我十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养气的功夫,你激不倒我。」   「许老大!你千万不要打算把事情拖过去,我开出来的帐单,你要照单全付,你应该知道事情是拖不过去的。」   「我不会吝啬我的一只耳朵、一条右臂,我是不忍心伤害到你的性命。」   「好!说得好,有豪气,快去拿刀来。」   「我的刀,会有人送来,在刀送来之前,我要请问你几句话。」   「你还是在拖!」   「你放心!正如你所说的,这件事是拖不过去的。」   「好吧!那你快问。」   「梁老弟!你这握刀的姿势,出刀的身形步法,是中原武林所仅见……」   「不要卖弄你在刀法上的常识。」   「我是请问你的师承,我敢说他不是中原人士。」   「这不是无聊吗?一场拼斗就在呼吸之间,你说这些是要表示什麽呢?」   「不表示什麽,只是要证明某一些事情而已。如果你能告诉我,给我一个证实,可以解决悬了很久的疑团,与你我都有关系。」   「我不能答覆你这个问题。」   「你能,而且你也应该。」   「你忘了我是伤了一双眼睛,成了瞎子之後,才遇上救命授艺的恩人。」梁丙林咆哮了。   「你可以听出他说话的声音。」   「跟你我一样,口音很杂,听不出来。」   「十年相处,你可以默察他的生活习惯。」   「十年时间,除了教我的武艺,教我练习耳朵分辨一切细微的声音,没有跟我说过一句别的话。」   「一句别的话都没有?」   「有!半年前跟我分手,他告诉我,你住在金陵。」   「好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   梁丙林仰天一阵大笑,然後带着凄厉的叫声说道:「许老大!我熬了十年废寝忘食的苦,如今仇人当面,让我来听你的故事?」   他向前走了两步,两只手紧握着刀柄,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你不拿刀,怨不得我。」   话音一落,弹腿一扑,雪亮的刀,划出一道弧,只听得嘶啦一声,许杰的外套,正在右胸之前,划开一道长口子。   认位之准,出手之快,令人咋舌。   梁丙林的刀尖仍然斜指在地上,叱喝道:「许老大!你再不拿刀,下一个刀创,就不是你的衣裳了。」   一刀快斩许杰说道:「既然如此,我总不能让你失望。」   他一招手,很快从屋里飞奔出来一个人,双手捧着许杰那柄奇形刀,呛嘟出鞘,寒气逼人。   一刀快斩许杰的刀法,最令人惊服的就是在於「快斩」这两个字,出刀之快,使人无法防范,而这个「斩」字,是形容出刀之狠。凡是挨上许杰快斩的人,大抵都是「一刀」之下,斩去手脚。   但是,一刀快斩许杰虽然以快捷怪异狠毒着称,他毕竟是传统刀法变化而来。所谓「单刀好使,左手难藏」。如今面对的梁丙林双手握刀,完全不是传统刀法,两个使刀的高手过招,看来胜负就在呼吸之间。   一刀快斩许杰将刀抱在左手,认真地说道:「梁老弟!我的本意是要将事情真象说明白之後,你认为该怎麽办就怎麽办!如今,你要坚持先在兵刃上见高低,这兵刃交锋之後,不论是你死或者是我亡,都会是一件憾事。」   梁丙林根本不再讲话,他双手紧握着刀,一步一步慢慢逼上前,他的刀尖拖在地上,一种沙沙的声音,令人汗毛竖立。   一刀快斩许杰抱刀依旧,只是右手已经搭上了刀柄,这一瞬间的结果,就是溅血五步,伏屍一人。   许家大院的清晨,整个空气似乎都凝结住,使人窒息,使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踩碎了这令人难耐的凝固滞重。很快地马车就冲进了许家大院,车把式座位上坐着两位姑娘,其中一人一声尖叫:「爹!」   真是有如巫峡猿啼,扣人心弦。   一刀快斩右手微微一动,说时迟,只听见一声「呀」的怪叫,梁丙林弯刀从地上一翻,一旋身,刀从头上划着半月长弧,准确无比的斩向许杰的右肩。   这一刀太突然,而且太快,进步、旋身、翻刀、挥斩,一气呵成,如同闪电。而许杰就在这一瞬间的迟疑,刀远没有交到右手,对方的刀锋已至。   蓦地一道黑影,唰地抽到,几乎是与梁丙林的弯刀,同时到达许杰的面前。只听得「铮」然一声作响,一点黑影飞去老远,梁丙林的刀锋也因此带偏了两寸,许杰就在这个呼吸的空间,抱刀侧滚,翻到假山左侧。   就在这个时候,一身紫花布衣的戈易灵姑娘,俏生生地站在梁丙林对面不远,手里是从许言姑娘夺过来的马鞭,已经被削断了三分之一。   梁丙林持刀姿势未动,他侧着脸问道:「是昨天夜里在清凉山的那位戈姑娘吗?」   戈易灵点点头说道:「是我!听许姑娘说,尊驾是来寻仇的,对不起!刚才我是出於一点自私……」   梁丙林慢慢转过身来。戈易灵大惊:「尊驾你是……」   「是个瞎子。」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没有关系,我以前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是,由於我交了一个不重交情的朋友,才使得我一双眼睛失明。」   「那真是遗憾。」   「既然姑娘觉得这是一件遗憾,我就要向姑娘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请姑娘今天暂时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问题非常简单,姑娘和我今天来到莫愁湖畔,目的就只有一个,刀头饮血,快意怨仇。可是你我的目标只有一个,我请姑娘让我一个先着。」   「尊驾的意思是让你先报仇?」   「十年黑暗岁月,十面的面壁苦修,姑娘总不至於让我终生含恨吧!」   「对不起!十年的苦难,恐怕我要超过尊驾,有道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一点我是不能遵命的。方才那一鞭,就是出於这一点点私心……」   戈易灵言犹未了,一刀快斩许杰纵声哈哈大笑。他大踏步走过来,朗声说道:「你们两人把我许某人当作什麽?待宰的羔羊是吗?」   梁丙林沉声说道:「是不是待宰的羔羊,兵刃上见过真章,自有分晓」   一刀快斩许杰收敛笑声,恳声说道:「梁老弟!方才我说过,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说完一个故事,到时候,你再作任何决定,我许某人决心一条命来奉陪。如果我要是存心使坏,许家大院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梁老弟!你看不见,但是,那位姓戈的姑娘可以看得见。」   他说着话,回身一挥手,从许家大院的屋顶上,突然出现五、六十个人,每个人的手上都托着一张弩,对准着站在花园里的人。   梁丙林沉下脸问道:「戈姑娘!他们有埋伏。」   戈易灵姑娘怒叱一声:「真是卑鄙!」   梁丙林双手握刀,又向前迈步。   一刀快斩许杰十分冷静地说道:「我们许家大院这种弩,是真正的硬弩,能够在五十步之内,穿透两层牛皮制成的甲。而且,每一张弩可以在一次拨动机纽之後,连发十支箭,我知道,这五六十张弩,一齐连发,在场的人,包括我在内,恐怕都难逃不伤。但是,这些埋伏并不是我安排的,而是我的护庄家丁,怕我吃亏,自作主张。」   梁丙林不屑地说道:「许老大!你以为这样的诡辩,能使人相信吗?」   一刀快斩许杰笑笑说道:「你们二位最好相信。」   「你是威胁我们?」   「我是提醒二位,五、六十张硬弩,即使伤不到二位,恐怕二位所想的报仇,恐怕就很难如愿了。不过,为了表示我不是二位所想的那麽卑鄙,我叫小女将这五、六十张硬弩完全挥退,我只希望换得你梁老弟的一个允诺,同时又希望换得戈姑娘的一分忍耐,请听完我说的一个故事。」   「许老大!你是在用诡计吗?」   「如果你真的对自己有信心,又何在乎我使什麽诡计?」   「戈姑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梁丙林显然是有了活络之意。   戈易灵缓缓地说了一句话:「只要不是无关要旨的胡扯,我愿意听。」   一刀快斩许杰招招手,叫女儿许言到他身旁,将怀抱着的奇形刀,交给许言,郑重地说了一句:「让他们走远些,包括你在内。」   许言姑娘满脸委屈又带有几分不安,她深深地望着戈易灵姑娘,欲言还止。   戈易灵叹了一口气说道:「撤走这些强弓硬弩,我开始有些相信你所说的那许多话,至少,我同情你的用心,在某种情形之下,你的心情是和我一样的,我能了解。」   许言没有说一句话,抱着奇形刀,走进到屋里,屋顶上的弓弩手,也都走得一个不剩。   一刀快斩许杰自己倚着一块假山石坐下来,但是,他却说:「我不请二位坐下,更不请二位到屋里面去坐,因为人只要一坐下,就不容易猝然出手发动攻势。」   梁丙林双手拄着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戈易灵却倚在车辕旁,一双眼睛盯着许杰。   一刀快斩许杰仰着头,似乎是在回忆往事。   「十多年前,金陵的威远镖局是南北十三省叫得出字号的,总镖头戈平以一柄七孔丧门剑,和千杯不醉的酒量,确实为威远镖局带来风光无限的几年。但是,有一年,吴江织造要保一批红货到北方去,当然,就找上了威远镖局总镖头。」   「什麽叫红货?」   「这话出自戈平女儿之嘴,岂不是个笑话?」   「你知道我是什麽人了?」   「因为你姓戈。」   「姓戈的多的是,凭什麽就肯定我是戈平的女儿?那只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你随时随地都在注意着戈平全家的事,因为你要斩草除根。」   「戈姑娘!你不听故事了吗?」   「我问你,是不是要设法斩草除根?」   一刀快斩许杰笑笑说道:「姑娘!其实你应该先听完故事,有时候,太过性急是会坏事的。」   梁丙林侧着耳朵一直在听,突然大叫:「许老大!你果然有诈。」   言犹未了,只听得砰、砰、砰接连三响,分从三个方向响起震耳的炮声,随着炮声,分从三面电射而出一团黑忽忽的东西,临头散开,竟是三面网,罩将下来。   梁丙林刚一挥动手中的弯刀,划破两张网,无奈那飞落而下的网,沾身就有倒刺,连衣带肉一齐钩住,只要一动,疼痛万分。事实上,三张网还有人分从三面收绳子,将戈易灵和梁丙林像两条鱼一样,紧紧地包在网子里。   梁丙林笑了,笑得很大声,但是,笑声里不难听得出有着一分凄凉。   「梁老弟!你笑什麽?」   「我笑我自己眼盲心也盲,居然能相信一个丝毫没有信义的人。」   「戈姑娘!你呢?」   「我只觉得奇怪。」   「奇怪?奇怪什麽?」   「奇怪像你这样奸诈的人,怎麽会有一个率真的女儿。」   一刀快斩许杰悠然自得地笑道:「你们都错了!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懂得自保,我一刀快斩能在金陵这个地盘上活下去,而且活得有声有色,我有我的自保之道。」   梁丙林说道:「许老大!一开始我就对你说过,老天对你不薄,给了你十年的时间,可惜的是你不长进,你一点也不长进,十年,被你轻易的浪费掉了。你以为保持你这份奸诈,就是你的自保之道?告诉你……」   梁丙林朗声接道:「像你这样下去,要想躺在床上寿终正寝,恐怕你是梦想了。」   「梁丙林!你不要激怒我。」   「你不是说你有十年养气的功夫吗?」   「梁丙林!我不欠你什麽,如果你一味的激怒我,除了你的眼睛瞎,你还会成为哑巴。」   「是吗?是你要用刀子割我的舌头是吗?」   「梁丙林!当年不是我许某人剜掉你的眼睛,今天我也不想割去你的舌头,我们之间,并没有你所说的那麽深仇大恨。今日之事,方才我说过,是我许某人自保的方法之一,我要活下去,我就不允许你拿着刀在许家大院耀武扬威。你放心!我也不会要你的命,只是你这十年的苦功,恐怕还得让你白费了。」   他说到此处,挥手高叫一声:「收网!」   但是,这三张重叠覆盖,连头都包住的大网,却没有动静。   许杰「咦」了一声,心头一动,一垫脚,冲天拔起,落身到假山之上。这时候操纵这三张网的绳子,非但没有收紧,反而松驰下来。   从堂屋转角,缓缓地出来两个人。   一刀快斩许杰大惊:「丫头!你是……」   许言姑娘身後跟着一个人,此刻接着说道:「许大爷!对不起,令嫒现在是我的人质。只要你许大爷照着我的话做,我保证令嫒毫发无伤。要不然,刺进令嫒心脏的,就正是你许大爷这柄奇形刀尖。」   许言姑娘脸上有一种很古怪的表情,低低地说道:「爹!女儿对不起你!」   一刀快斩许杰冷静地摇摇头道:「丫头!你放心!他绝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许杰气势仍然很盛:「朋友!你是什麽人?」   「我是什麽人不是最重要的,你应该问我打算干什麽?」   「你……」   「许大爷!你千万不要再打其他的主意。你只要动一动任何歪主意,你的宝贝女儿就是利刀穿心的下场。」   「你到底要干什麽?」   「很简单,叫人将这二张网割开。」   「你到底是跟谁一夥的?」   「我跟我自己一夥的。」   「那你为什麽要淌这滩浑水?」   「武林中的老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许大爷!别罗嗦!你现在是下风,还是少节外生枝,照我的话去做,拖时间对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是不利的。」   一刀快斩许杰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挥手叫来人,其实就在这个时候,网绳没有收紧,梁丙林已经挥动手中的弯刀,将三层网绳割开一个大洞,钩在身上的倒刺,也很快地摘下来。   倒是戈易灵整个人都被倒刺困住,等到来人割开网绳,浑身衣服,都被钩成大洞小洞。   一刀快斩许杰一直闷在那里,这时候他开口说话了:「朋友!现在还有什麽话要说。」   「有!我还有一件事情。」   「朋友!看你年纪轻轻的,不要把篷扯得太满。」   「对不起!这件事是非办不可。」   「哦,说过,你现在是上风,请说吧。」   「请那位梁大爷、戈姑娘暂时都不要生气,就在原地坐下,委屈二位,暂时听我的安排。」   梁丙林问道:「尊驾昨天晚上曾经出现在清凉山?」   「曾经有那麽一会儿!」   「尊驾的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十足的无名小卒。」   「听尊驾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音不便,是蒙了脸的吗?」   「梁大爷真高明,我没有蒙脸,但是我戴了人皮面具。」   「啊!此地有人认识你?」   「嗯!可以说没有。梁大爷!你用不着盘问我,请你坐着歇着,我跟许大爷还有话讲。」   一刀快斩许杰此刻一肚子闷气,「有话请说吧!」   「你许大爷不是有一段故事要讲吗?那就讲吧!」   「啊!」   「许多事就是因为没有讲明白,误会越结越深。」   「好!我倒要谢谢你安排了这样的机会。」   「长话短说,拣要紧的说。」   「还是从十年前那批红货说起。戈姑娘!你问红货是什麽,是一箱子珠宝,价值五十万金。老实说,威远镖局曾经保过比这更多的金银,但是,这麽多珠宝则是第一次,按说像这样的宝贵红货,应该由总镖头亲自出马,但是,戈总镖头却指定由我来保这趟镖。」   「那是看重你一刀快斩的功力。」   「戈姑娘!令尊是不是看重我,回头你就知道。」许杰的语气,开始带有一分愤懑和激动。「红货最好是走暗镖,我把这箱珠宝分装在五十个矮瓜里面……」   「那是什麽意思?」   「戈姑娘!那是令尊总镖头的意思,将矮瓜挖空,填进珠宝,而且是总镖头亲自动手,然後将五十个矮瓜交给我,让我扮成菜贩,明的是一车矮瓜,实际上是一车珠宝。令尊说,这一趟暗镖保下来之後,我的奖赏可以够我活下半辈子。」   「这也没有错啊!」   「错了!大大的错了!我们戈许两家的怨仇,就从此而起。连带着今天持刀要命的梁老弟,也牵扯在内。」   「许老大!如果是自己的罪过,千万不要推给旁人。」   「我唯一的女儿,落在人家手里当人质,我还能推什麽?」一刀快斩脸色激动得通红。   「我押着一辆破旧的马车,装载着五十个矮瓜。在启程之前,我请了一位好友,与我同行,因为我怕万一有了意外,一个人势单力孤,有个帮手总是好的。」   梁丙林忽然插口说道:「许老大!当初你邀我的时候,只是说你有一趟北京之行,沿途寂寞,邀我作个伴。」   「为了安全,我只有骗你。」   「可是你却没有办法骗得别人。」   「是的!我奇怪,我一直都在奇怪,为什麽这样一件秘密的暗镖,江湖上会有那麽多人知道?後来我才知道,戈姑娘!你知道是谁透露出去的吗?令尊戈总镖头。」   「你血口喷人!」   「戈姑娘!你且别急,慢慢听下去。我和梁老弟押着一车矮瓜北上,第一次就在瓜州碰到了劫镖的人,凭着我一刀快斩和梁老弟的一柄独门单手吴钩……那时候梁老弟不是使刀的。」   梁丙林接口说道:「轻易地击退了劫匪,那时候我已知道一车矮瓜,绝不是普通矮瓜。但是,既然你不讲,我就索性不问,我要看看你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   「如果那时节你赌气离开了,又何至於为了一车矮瓜,伤了你的眼睛,伤了你我之间的和气。想想真是不值。」   「不是一车矮瓜,是一车珠宝。」   「矮瓜!一车烂矮瓜!」   「不是说矮瓜里面装了珠宝吗?」   「戈姑娘!这就是我要在你身上讨回公道的真正关键!我们离开了瓜州……」   「一定要走这条路线吗?」   「没有预定路线,想怎麽走,就怎麽走,这是掩饰行踪的方法之一。走仙女庙万载,改走运河水路,就在这里出了事。四个高手,转攻我们两个人,我们伤了对方两个,可是,梁老弟受了重创,矮瓜也被劫走了。」   「啊!你该怎麽办?」   「追镖!保镖的人丢了镖,还有什麽可选择的。」   「可是……」   「没有什麽可是,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将镖追回来。人在舍命相拼的时候,是挡不住的,我追上了劫镖的人,也追上了矮瓜。劫镖的对我吐了一口唾沫,气愤愤地走了,撇下一地矮瓜。」   「镖总算是追回来了!」   「什麽镖?是矮瓜!一堆烂矮瓜。」   「我不懂你说的。」   「你不懂,当年你爹懂,真的珠宝他早已运到到了北京,那才是真正的暗镖,我这一堆矮瓜是幌子,明是暗镖,实际上是个饵,我被你爹要成了傻瓜。」   「至少你应该再回来看看我。」梁丙林沉声发话。   「我回来了,你人不见了,留在地上的是一滩血。我不敢想你会有什麽样的後果,当时,我确实有无限的歉疚之意。」   「不要在这时候说好听的,那样解决不了问题。」   「没有,我从没有想到什麽是好听的,什麽是不好听,要是拣好听,也不必等到今天。当时我只觉得什麽是恩,什麽是仇,什麽叫苦,什麽叫乐。眼前就是运河滔滔的水,跳下去倒是一了百了。」   「你跳下去了,今天後悔歉疚的是我。」   「你说这话,是太不了解我。一刀一剑,杀得血肉横飞,在我这种人来说,家常便饭,所谓刀头舔血过日子。如果要我一个人想不开,跳水自尽,我实在没有这种勇气,我打从那里走回程,回到镖局,我只有一个念头,要凭着手中奇形刀,向戈总镖头讨回公道。」   戈易灵的手心开始出汗。   「我爹杀败了你,因此你越发地痛恨我爹。」   「没有,如果真的杀败了我,怪我习艺不精。可是等我回到镖局,总镖头根本没有再回来,就从北边捎回来一封信,说是从此归隐,派人将家眷接去,不知去向。倒是给我留下一笔金钱,这一点他倒是实践了他的诺言。」   「从此以後,你就恨到底了。」   「这一口气可以憋死人的,我不能不恨。」   「於是,你就杀了我的全家!」   「杀全家?我一直在打听你爹住在何处,打听不到,今天你来了,我以为可以从你身上算算这笔老账,我为什麽要杀你全家,至少这还谈不上灭门之恨。」   戈易灵怔怔地没有说话,突然有人在假山背後说道:「爹的故事讲完了吗?」   一刀快斩许杰彷佛也是从往事中一惊而觉。   「丫头!那浑账小子呢?」   「走了!就在你们说得最入神的时候,悄悄地走了。」   「这家伙是什麽样的人?莫名其妙地来插一脚,莫名其妙地抽身就走。」   许言姑娘低着头说道:「他说,他还要来许家大院,那要等梁叔叔谅解了爹当年的不得已,而戈姑娘也知道爹不是杀他全家的人,许家大院变成许家农庄,他随时回来……」   许杰一怔,骂道:「连个姓名都没有,他回来算老几?」   梁丙林淡淡地说道:「回来做你许老大的乘龙快婿。」   许杰又是一怔,立即朝着许言问道:「丫头!这可是你串通好了的?」   许言此刻恢复了她的刁蛮与爽朗:「爹!你的硬弩用了,钩网也撒过了,差一点就是没有用上你的奇形刀,你用所有的方法,都是越描越黑。我知道爹不是那样毫无心肝的坏人,可是我帮不上忙,这时候他出现了……」   「於是你们就合演了这场戏?」   「他没有丝毫恶意。」   「没有恶意?他为什麽用人皮面具蒙着脸?为什麽连姓名都不留?为什麽一抽身就走得那麽俐落?」   「许老大!将许家大院改成许家农庄,他不就回来了吗?等他叫你老丈人的时候,难道还不能知他姓名麽?」   一刀快斩许杰张大了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许老大!我看不见你,但是,我可以猜想到你的样子很滑稽。怎麽?我说错了什麽吗?」   许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问道:「兄弟!你是原谅了我?你愿意住到许家农庄来,你愿意让我们父女以有生之年,对你补过?」   「许老大!世间事,莫非都是注定的,我不愿意说原谅二字,那是我十年苦难的岁月,所不能抵偿的。但是,我不原谅你又如何?杀死你?或者也剜掉你的眼睛,让你和我一样的痛苦?那样对我又有何补益?那样我的侄女将来是否要誓报父仇?」   一刀快斩许杰噙着泪水,只说得一句:「兄弟!我……」   下面哽咽住了。   梁丙林仍然是十分平静地说道:「一个人心里有了恨,生活太苦了,我恨了十年,我也苦了十年。如今,我一旦将恨从心里除了,我才真正懂得什麽叫做『心安』二字。」   许杰含着泪笑道:「兄弟!我肚子里没有你那麽多墨水,我说不上来,你的意思我都懂得。」   梁丙林说道:「其实我也不懂,倒是方才那个年轻人,给我太多的启示。一个不相干的人,倒能够为我们排解,而我们自己却是偏偏死捏着一点不放,岂不是愚不可及吗?」   许杰连忙接着说道:「是的!是的!只可惜这小子是什麽来路我们都不知道,就这麽溜掉了。」   「急什麽,他不是跟丫头说,他会回来的吗?」   「我们总不能尽站在外面这样谈下去吧!请吧!还有……戈姑娘!你呢?」戈易灵脸上有一分凄凉的表情,说道:「我只是感到很抱歉!」   「你没有抱歉的地方。」   「我是代表先父抱歉。不过,我和许姑娘一样,对自己的父亲,有坚定的信心,我相信父亲不是那样奸诈而不顾旁人生死的人。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是在真象没大白以前,我真的为父亲的所为,感到抱歉。」   许言姑娘扑过来,拉住戈易灵的双手。   「戈姐!留在许家农庄住几天可好?」   戈易灵抚摸着许言的手,摇摇头说道:「血仇在身,我是一天也不能停留的。许家农庄这麽美的环境,我一定会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再向你道贺。」   「那你现在要到何处?」   「现在我也拿不定主意。天地之大,至少在目前,我不晓得应该何去何从?」   许言走到马车旁边,将缰绳解下来,交到戈易灵的手里,然後,默默地拥抱着戈易灵,半晌才说道:「长途跋涉,用它代步吧!戈姐!珍重!」   戈易灵伸手为许言抹去泪痕,轻轻地说一声:「谢谢你!也祝福你!」   她上了马车,抖动缰绳,得得的蹄声,逐渐远去。这时候正是日高三竿,照耀得莫愁湖水波粼粼,反映一片光芒,戈易灵的心头却难得有这样的开朗和平和,一声娇叱,将平静的莫愁湖,撇在身後。      第四章 有婿不才 险又失足         太原是汾水西岸的一个重镇,是从雁门关算起,几百里之内,人文风雨荟萃之地。   在这样大的地方,呵气成云,挥汗成雨。对於一个陌生人,是使人目不暇给的。   戈易灵姑娘从金陵到太原,遥远的路程,使她日趋成熟而老练了。她舍弃了那辆气派十足的大马车,留着那匹健蹄肥骠的坐骑,配上一副银灰色的鞍缰,她为自己换上男装,紧密排扣,撒花紮腿青布裤,薄底快靴,头戴一顶露发遮阳,迎面上翻倒卷,当中插着一朵颤巍巍的白缨,坐在马背上,自然有一分英挺与潇洒,而引人注目。   戈易灵进得城来,缓缓而行,纵览着沿街熙攘的人群,一直来到城西,拣了一家乾净的客店,交代过店小二溜马、上料,自己歇在上房漱洗风尘,茗茶小憩。利用这段时间,心里盘算着应走的步骤。   店小二进来,垂手听候吩咐。   戈易灵要了四样小菜,一壶烧酒,交代後送一碗羊肉汤泡馍。   店小二刚要转身离开,戈易灵叫住了他,取出两钱重的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   「拿去吧。」   店小二怔了一下,立即恭谨的一点头。   「客官离店时再算账。」   戈易灵摆摆手。   「这是给你的。」   店小二这时候朝後退了半步。   「谢谢客官的赏,只是小店没有这个规矩。」   戈易灵笑笑说道:「二钱银子,谈不上什麽规矩不规矩,不要把事情看得那麽严重。再说,客人给的外赏,不收,那是不给客人面子。」   店小二是个三十靠边的人,剃着一个油光的葫芦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是个老江湖,而且还透着几分精明。   「小的无功不敢受禄。」   戈易灵用指头敲着桌沿,点着头说道:「何至於!」   店小二刚要伸手过来,但是,他的经验告诉自己:两钱银子可以养家活口过一个月好日子,但是,也可以卖掉自己一条命。他缩住手,恭谨地说道:「客官请明言吩咐吧!」   戈易灵站起来,踱到窗口,缓缓地说道:「我要打听一个人。」   「太原地方大,小的人头不够熟,恐怕不能如客官的意,但我可以尽力。」   「很好。我要打听剑出鬼愁郑天寿。」   店小二瞪大了两只眼睛,半晌才迸出一句。   「是江湖人物?」   戈易灵脸色一沉说道:「你是在装糊涂!」   「小的不敢。」   「剑出鬼愁郑天寿是叫得出字号响叮当的人物,我只是打听他的住址,用不着那麽神秘。」   店小二笑了,从他那狡猾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的老练。   「客官!如果这位郑爷是位叫得出字号的人物,小的应该知道他的来路。不瞒客官说,小的在小店将近十八年,本地的人物,也见过几个。」   店小二不卑不亢地答话,使得戈易灵愣住了。   店小二一见戈易灵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知道是自己的话说得太冲了,像他这种察言观色混饭吃的行业,是标准的神仙老虎狗,在顷刻之间可以将一张趾高气扬的脸,缩成扁柿子。   他立刻陪着笑脸说道:「客官要打听的这位郑爷,想必是位不愿意在江湖上露面的高人,小的这就去打听,回头再给客官回话。」   戈易灵没有再理他,只是一挥手,店小二识趣地走开,他的眼光停留在那两钱银子上,可是,他不敢拿。   「把银子拿走。」   「谢客官的赏。」   店小二拿着银子刚走到房门口。   「回来。」   「客官还有吩咐?」   「太原府可有姓郑的大户人家?」   「有!最近就有一家姓郑的大户,家里正在走倒楣运,太原城里茶楼酒馆,大家都在谈这件事。」   「是什麽事让大家这样的谈论他呢?」   「女婿谋夺老丈人的财产。」   戈易灵失望地笑了。   「这样的事也值得太原府大家来谈论他吗?看来想必是太原城内太平淡的日子过久了的关系。」   「不!客官!那是不同的。」店小二似乎为这一点在分辩。「因为这家姓郑的是一位大善人。」   戈易灵「啊」了一声,正待继续听下去,外面有人严厉地叫声「小二」,店小二匆匆地说声「对不住」就走了,连原先那小锭银子,仍好端端的放在桌上,没有带走。   戈易灵感觉到有一分异样,不自觉地跟了出来。他刚一跨出房门,迎面站了一个人,青衣衣裤,紮板腰带,打半截黑白相间的绑腿,长了几根疏落的黄胡须,浓眉大眼,透着剽悍。   来人朝戈易灵上下一打量。   「尊驾要打听剑出鬼愁郑天寿郑老爷子?」   戈易灵讨厌这种问话的方式,没好气地反问他。   「你是什麽人?」   「一个可以提供消息之人。」   「哦!你知道郑天寿?」   「我不知道郑天寿郑老爷子,怎麽叫提供消息的人?」   「好极了!郑天寿他现在哪里?」   「尊驾平时都是这样获得消息吗?」   「你要条件是吗?请说吧!价码开得对,我绝不吝啬。」   「至少要到房里去谈,是吧!」   戈易灵点点头,转身进房,说道:「你要什麽条件,说吧!」   那人随後进来,笑了一笑说道:「尊驾贵姓大名可否请教?」   「这也是条件之一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知道尊驾与郑老爷子的关系。」   「没有关系。」   「风尘仆仆,大概是来自千里之外,尊骑蹄铁都快磨损坏了,决不是邻近短途。这样的鞍马劳顿,只是为了打听一个人的住处,难道没有其他的用心?叫人如何能相信。」   「我没有要你相信。」   那人又笑了一笑。   「尊驾这种处事的态度,分明是不想打听消息的。」   「我并没有向你打听,是你自己要来交换条件的。如果你没有诚心提供消息,请出去吧!我还要用餐。」   戈易灵没有再理他,朝桌子旁边一坐,斟上一杯酒,刚一举起筷子,突然,人影一闪,一柄雪亮的短刀,伸到戈易灵的面前,刀光就在鼻前晃动。   来人沉下脸色,语气十分严厉地问道:「你到底跟郑老爷子有什麽关系?说话要老实,耍花枪说谎话,是要吃亏的。」   戈易灵用眼睛看了他一眼,竟然露着一丝微笑说道:「你的记性太坏,刚刚我说过,我和他没有关系。」   「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敢卖弄口舌。」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虽然我和郑天寿没有关系,上一代有。你可以把刀拿开了吗?」   那人迟疑了一下,戈易灵突然闪电般一伸手中的筷子,快速地一拨,那柄短刀的刀锋向旁边一偏,那双筷子就如同一点寒星,顺着刀背、虎口、手背,一直到「曲池」,当时那人手一麻,叮当一声响,短刀掉在桌上,砸碎了一盘热炒。   那人大惊,微一仰身,倒退好几步,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戈易灵发怔。   戈易灵认真地说道:「能在出刀之际,留一分余地,老实说,你不失为一位正派人的行径。不像有些江湖客,出刀见血,才能感到快意与满足,所以,我也在出手的瞬间,保留分寸。」   那人脸色十分阴沉,停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尊驾果然高明,只是我为尊驾可惜。」   戈易灵奇怪地反问道:「为我可惜吗?可惜什麽?」   「论武艺、人品、尊驾都是上等,为什麽千里应邀,要为虎作伥呢?」   他竟然叹了一口气,掉头出门去。   按说戈易灵应该拦住他,而且也有这份能耐拦住他,但是,戈易灵没有这麽做,她觉得对方是个汉子,方才出刀受挫,分明对这种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如果硬行拦住不让走,问不到消息是其一,恐怕还要引起一场生死搏斗,非死方休,是不值得的。   戈易灵肯定自己有了收获,确定剑出鬼愁郑天寿是在太原,只要人在,还怕找不到吗?   但是,此刻却无由地使他猜疑着,店小二分明是要说明「郑大善人」的事,为什麽会被喝止呢?「郑大善人」与郑天寿之间,有何关系吗?   房门又响起剥剥之声,戈易灵以为是店小二,喊了一声「进来!」   房门推开了,进来一个削瘦的人,新头巾当中嵌着一块玉,一领青衫轻飘飘地好像挂在身上,颧骨高耸,两肋无肉,两撇八字胡,就像是贴在唇上,十足一副獐头鼠目,脸上挂着一副笑容,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手里捧着一个丝绒的红色拜盒。   戈易灵一皱双眉:「尊驾找错了房间。」   来人腰一直没有伸直过,此刻看来活像一只大虾,笑容挤得小眼睛成了缝。   「没错!没错!」   戈易灵脸色一沉:「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来人连忙点着头:「当然!当然!像戈爷你这样英雄少年,怎麽会认识我们这一类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你怎麽知道我姓戈?」   「嘿嘿!这家店东自然会说,自然会说。在下自我介绍,敝姓吴,名叫三玄,在金在鑫金爷手下充当帐房,也可以说是文笔师爷。」   「金在鑫是什麽人?」   「戈爷!戈爷!你这就把我见外了。在下刚才已经向你戈爷亮了底,我是金爷面前的亲信,用不着对我防着。」   戈易灵皱着眉头,已经有几分厌恶。   「你在说什麽?我一点也听不懂。我看尊驾还是请便吧!我没有心情跟你打哑谜。」   吴三玄脑袋一扬,眼睛滴溜溜一阵乱转。   「不对呀!戈爷你不是金爷派护院大爷邀请来的吗?」   戈易灵笑了。   「我看你搞清楚之後再来讲话,告诉你吧,没有人邀我,也没有人请我,我自己来到太原的,我讲的够清楚了吧,尊驾可以走了,不要耽误我用饭。」   吴三玄腰也直了,脸上那副冻结的笑容也没有了。   「那你刚才为什麽把赛金刚给打发走了?而且还走得灰头土脸的!」   「谁是赛金刚?」   「就是方才在你房里……不对,难道你不知道他是郑老头的老跟班的?」   「谁是郑老头?」   吴三玄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可以听出有一分揶揄之意。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戈爷!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如果像你这样不够意思,不是我们混江湖的道理。你戈爷一到客店,就打听郑老头,如今反倒说不知道他是谁,你说,这样子我们还能谈下去吗?」   戈易灵忽然心里一动。   「且慢!你说的郑老头就是剑出鬼愁郑天寿吗?」   「在太原,你问不到剑出鬼愁郑天寿,你要问郑无涯郑大善人。」   「啊!原来是这样。」   「请问,你找郑老头做什麽?」   「那是我的事。」   「对不起!在太原,你找郑老头,是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   「你说话不太受听。」   「受听的话已经说过了,你不听,怨谁。现在我要告诉你,戈爷!如果你是郑老头的仇家,你就应该加入我们这一边……」   「你们这一边?是些什麽人?」   「金在鑫金爷所统领的一群江湖上的朋友。」   「你的意思是你们这一边是郑天寿的仇家!」   「说起来让你吃一惊,金在鑫非但不是郑老头的仇家,而且金爷还是郑老头的女婿。至於说到我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金爷要我们干什麽,我们就干什麽,当然我们跟郑老头就谈不上有仇。」   「你话愈说愈让我糊涂。」   「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就够了,加人我们这一边,在太原府你戈爷是贵宾。如果你不加入,我们当然也不勉强,只是奉劝你不要搅局。」   「什麽叫搅局?」   「戈爷!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糊涂?既然你要打开天窗说话,我就直接了当告诉你戈爷!郑家庄的事,你戈爷不要插手。不管你找郑老头做什麽,三天之内。请你不要前往郑家庄。」   「如果我非去不可呢?」   「在太原有人跟金在鑫金爷为敌,很少能全手全脚离开太原的。」   「吴三玄!你是威胁我?」   「不敢,我吴三玄习惯的是实话实说。」   戈易灵淡淡地笑了一下。   「做个缺手缺脚的人,倒也很好,一切有人侍候。」说着她突然笑容一收,断喝道:「吴三玄!你给我滚吧!我数到三,你要胆敢不离开此地,我就让你断了两条腿爬出去。一!二!……」   吴三玄突然一矮身蹲下来,门外奔马似的冲进来一个人,手里持着一柄弯形长刀,朝着戈易灵迎头劈下。   刀法单纯,但是,事出突然,来势既快又猛。戈易灵仓促一闪身,只听得哗啦一阵响,一张八仙桌子被刀劈成两半。桌上的碗碟汤水,四溅乱飞。   戈易灵还没有来得及问话,来人又「呀」地一声怪叫,寒光一闪,刀锋划着弧形,斜劈过来。   戈易灵一矮身形,刀锋从她头顶上削过去,几乎削掉她束发金箍。   戈易灵蓦地长身一旋,侧身不让反进,单掌闪电一削,来人痛呼怪吼,弯刀刚好反腕横扫一半,哈嘟一声,落在地上,来人甩着右手腕,龇牙咧嘴,痛得直跳。   吴三玄一缩头,正待要溜出门去。戈易灵喝道:「站住!」   吴三玄一个哆嗦,两腿一软,人就坐到地上去。   戈易灵指着吴三玄说道:「两个一起给我滚,两个不够料的东西,站在这里脏了这块地。」   吴三玄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朝着那个矮胖家伙,比比手势,一步一步退到门外。   「回来!」戈易灵从地上拾起那把弯刀,掂在手里看了一看,金线缠柄,十分精致,是一柄非常锋利的弯刀。只是她不识得这是东瀛倭铁打炼而成的。她将刀尖刺在地上,单手一使劲,喀嚓呛啷,折成两截。   戈易灵将这两截断刀,飞越过吴三玄他们两人的头顶,双双插入门外走道上,深入地下三四寸。   「回去带信给金在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管你们要跟郑天寿捣什麽鬼,那是你们的事,不过有一点你们务必要给我把话带到,在我没有见到郑天寿之前,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汗毛。滚吧!」   吴三玄跟那个矮胖子走後不到一会工夫,店小二进来问声不响地收拾房间,将破坏的桌椅和碗碟清理掉了之後,很快地又摆上漆得发亮的八仙桌,四冷盘四热炒,菜肴比前次还要精致。   店小二十分俐落地收拾好了,恭恭敬敬地一哈腰。   「戈爷!你请用餐。」   戈易灵招招手,含笑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这还是你的。」   店小二惶恐不安,青光油亮的头上,冒着汗珠。   「戈爷!小的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你老就高抬贵手不要再深究了。」   戈易灵微笑说道:「不相干的事,与你何干?我这锭银子只是买你所知道的一件事,告诉我有关郑大善人的任何一切事情,讲多讲少都没有关系。」   「戈爷!小二就是借给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讲。」从外面进来一个人,进门就是深深地一躬。   店小二如逢大赦一般,抽身就溜了出去。   戈易灵望着来人,微微皱起眉头。   「你是……?」   「我是小店掌柜的。」   「啊!」   「我要让戈爷先知道一件事,这间客店正是郑无涯郑老爷子暗中拿银子开设的。」   「郑无涯!郑大善人?」   「也就是戈爷你一直追问的郑天寿郑老爷子,当年江湖上人称剑出鬼愁的郑天寿。」   「照你说话的口气,你与郑天寿有深厚的关系?」   「十六岁起就跟在郑老爷子马後,闯荡江湖,一直到十年前,郑老爷子落户在太原府,今年我痴长了五十岁。」   「好极了!你跟了郑天寿三十多年,而且是在身边,对於他的一切自然是知道甚详,我正要向掌柜的请教。」   「说到请教那是你戈爷客气,戈爷客气,戈爷你需要知道什麽,我知道的,无不奉告。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向戈爷请教一件事。」   「请说。」   「戈爷你这尊姓甚是罕见,府上是……?」   「河南上蔡。」   「啊!河南上蔡有一名人,不知道跟戈爷怎麽称呼?」   「是谁?」   「戈平戈总镖头。」   「就是先父。」   「戈爷!你的意思是说戈总镖头是令尊?他已经……」   下面的话没说出口,突然双膝一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戈易灵飞身到窗前,扬掌推开窗户,一折身,人从视窗越过去,刚一落地,弹身而起,双手一搭屋檐,人上了屋顶。留神纵目四望,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当戈易灵回到房里,店掌柜的已经趴在地上。气绝身亡。在他的背上。插了一柄长约三寸的小剑。掌柜的手伸得很直,右手的食指在地上用力画一个「郑」字,显然他还想写下去,但是血流过多,一剑致命,生命力枯竭,没有能够写下去。   在戈易灵换房间的时候,她用脚磨去地上那个「郑」字,心里充满了疑问,几乎使她彻夜无法入睡。最使她苦思焦虑不可得的一个问题,掌柜的打算要跟她说些什麽?为什麽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猝施杀手?   要解答这个疑问,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他就是郑家庄郑无涯郑大善人。   在太原,郑家庄是无人不晓的。   郑家庄实际上讲来,只是一个较大的大宅院,前後分成三进。第一进是两间并列的大花厅,夏天是屯储着白面大米,在太原有任何人三餐不继的困难时刻,都可以到郑家庄大花厅里来,领一缸白面与两升大米。郑家老主人郑无涯特别关照,对於前来领米面的人,要给与应有的尊重,不要让别人感觉到是「嗟来之食」。就凭这一点,郑无涯是个真善人,而不是那些沽名钓誉,假冒伪善的人。到了冬天,这两间大花厅便改成流水席的大餐厅,人家冬天施粥,郑家施饭,青菜豆腐火锅,管吃管饱。至於平日的修桥铺路,斋僧布道,更是不在话下。   郑无涯善名远播,可就有一点,郑无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出落得貌美如花。   就在她十八岁那年,招赘了一门女婿在家,希望将来也有个半子之靠,这个女婿就是金在鑫。   尽管郑无涯行善好施,受到大家的尊敬,但是,流言仍然不断地侵袭着他,在许多流言之中,最使郑无涯困扰的有两个:第一种说法,郑无涯大善人是伪善,如果他是真善人,为什麽没有儿子?   第二种说法,郑无涯过去是黑水白山之间,有名的胡匪,杀人无数,後来怕没有好下场,才改名隐姓,携带着大批的金银珠宝,离开了东北,来到太原,行善做好事,原是为了赎罪。   关於这两种流言,郑家没有作过任何表示,夏天照旧送米面,冬天依然施饭菜。天长日久,这种流言渐渐地被人淡忘了,只是有一点,太原府受过郑大善人好处的人很多,而真正见过郑无涯本人的,绝无仅有。   一直到两年前,郑无涯在妻子的安排下,买了一个村姑为偏房,没有料到,不久居然怀孕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居然是一个男孩儿,这是郑家庄天大的喜事。   郑家庄大宴宾客,郑无涯这一天露面了。大家看到的郑无涯高大挺直,没有一点苍老,声如洪钟,周旋在宾客之间,他高兴的时候,喜欢张开手臂,仰天纵声大笑,那分豪放,是不同於常人的。   这天郑无涯在酒席宴前,用一张梅红飞金的纸,挥毫写了四个大字「老天有眼」。大家一看,心里明白,这是郑无涯对平日流言的总答覆。   可是,郑家庄的欢乐是短暂的,就在当天晚上,宴客的善後还没有处理完毕,後进住宅传来一个消息:「姨娘环翠和小少爷,也就是出生刚满月的娃娃,郑无涯的命根子,一起失踪了。」   这件事使郑家庄几乎整个翻了过来,郑无涯立即交代郑家庄总管史金刚传话下来,不要提这件事,不要慌乱,不要寻找。   史金刚人长得剽悍,人家顺口就叫他赛金刚,他对郑无涯的话,从来不打折扣的。他严厉地交代了郑家每一个人之後,回到後院,停在一个紧闭的月亮门外,正待举手敲门,就听到里面郑无涯叫道:「是金刚吗?进来吧!」   史金刚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穿过一个小院落,再推开格子门,里面一盏明灯,照着一尊佛像,香烟嫋绕,郑无涯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人彷佛一下老得太多。   郑无涯无力地问了一句。   「金刚!都交代了吗?」   史金刚点点头:「庄主的话,交是交代了,不过总得派人去查一查,再说……」   郑无涯痛苦地摆摆手。   史金刚突然朗声说道:「庄主!我不晓得你有什麽打算,如果这件事不追个水落石出,往後的日子,恐怕……」   「不要说下去!」郑无涯迹近咆哮了。   「是!庄主!」   「对不起!金刚!我不应该对你那样。」郑无涯又回到了软弱无助的神情。「既然你要追,你自己带两个老人,就近查查看。金刚!不济事的,人家是早有计划做这件事,只怪我们疏忽了,唉!这麽些年来,我们难免要疏忽的!」   史金刚站在那里神情激动,但是,他保持着冷静,只说了几句:「任凭他们是谁,这件事我们不能原谅,庄主!原谅我,我要追查到底。」   「金刚!你去吧!顺便替我把在鑫找来。」   史金刚点点头,但是他临走之前问了一句:「要他到这里来吗?」   「不!到我的书房。」   郑无涯踱到书房,金在鑫已经背着手在踱来踱去等候。   他看到郑无涯,轻轻地叫了声:「爹!你找我有事。」   郑无涯点点头,靠在太师椅子上,闭着眼睛说道:「在鑫!你坐下,咱们爷儿俩今天好好的谈谈。」   金在鑫坐在对面,但是他紧闭着口,没有说话,只是他那双眼睛,却是紧紧地盯住郑无涯。   郑无涯接着问道:「在鑫!你到郑家庄几年了?」   「已经快两年了。」   「好快!都已经两年了,只可惜两年的时光,你没有讲过一句真话。」   金在鑫微微一震,没有答话。   郑无涯仍然是闭着眼睛继续说道:「我这一辈子做过许多错事,把女儿嫁给你,也是错事之一。我原以为日久天长,在彼此的情份上,使你有所改变,没有想到,我太高估了你的良知,现在你可以说了,你开价吧!你要多少?」   「一定要我说吗?」   「牌都摊出来了,还要隐瞒什麽呢?」   「好!我以为时机还没有到,既然你要现在说,也可以,我要全部。」   「哦!要全部?金在鑫!我真的不懂,你为什麽要这麽做?其实你可以等,郑家的财产,至少你可以得一半。不管你如何,总是我的女婿,我的财产还能留给谁?你为什麽不能等几年,你看,我这把年纪,还有多少年好活?再说,一个年轻人,要那麽多钱有什麽好处?你看,我就是一个例子,如果我今天是个穷措大,你不会成为我的女婿,你我之间也不会形成这种局面。」   「我是可以等,今天是你逼我说出来的。」   「不是我逼你,是你逼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自从小弟出世以後,你的态度就变了。没想到你居然得寸进尺,掳走了环翠和小弟。」   金在鑫闻言突然站起来说道:「什麽?有人掳了姨娘和小弟?」   「你不知道?还是装佯?」   「不要怀疑我,我用不着这麽做。」   「真的不是你?如果是你,不要谈条件,我是无条件的,只要你还人,郑家庄一切都是你的。」   金在鑫眼睛一转,带着一丝诡谲说道:「包括你珍藏的那本剑招图解,还有那件珍珠串成的坎肩在内。」   郑无涯大惊,睁大了眼睛,凝视着金在鑫,半晌没有说话。   金在鑫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你改名字,迁地址,做善事,那都是没有用的,郑天寿永远还是郑天寿,杀人不眨眼的胡匪,永远成不了弥勒佛。」   郑无涯摇摇头说道:「我不是想改变过去,我只是想求得眼前和日後的心安,我不会成为弥勒佛,我可以成为一个正正当当的人。」   「呸!什麽叫做正正当当的人?一旦刀头舐血,永远就洗不掉血腥。」   「不跟你谈这些,因为你和我当年一样,慾和恨横梗在心里,一切的言语听在耳里都会变样。我现在只有一个条件……」   「你现在没有资格谈条件,你只有无条件的接受。」   「不!不算条件,算我的一点请求。」   「说说看。」   「你可以获得你的一切,包括我的性命,只请你放回环翠和小弟。」   「不成!郑天寿!你知道江湖有一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不能犯这个忌讳。」   郑无涯凄楚地说道:「金在鑫!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翁婿,小弟总算是你的内弟。就以江湖规矩来说,你也不能如此不留余地。」   金在鑫嘿嘿地笑了一笑。   「郑天寿!你老了,你已经没有当年剑出鬼愁的豪气了。做为一个江湖人,头掉了碗口大的疤,低声下气,以情动人,那不是江湖人的行径。」   郑无涯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变得悲愤。   「你说得不错,我是个江湖人,低声下气的求人,是有些离谱,不过有一句话你说错了,我没有老,现在我就要让你证实,我没有老。」   他说着话,缓缓地站起身来,就在这一刹那间,剑出鬼愁郑天寿的豪气,又代替了隐居十年的郑无涯。   金在鑫挪开椅子,不觉後退一步说道:「郑天寿你又要犯错误了。」   「方才我说过,这一辈子我犯过太多错误,多一次没有什麽了不起。」   「这次不同,只要你一出手,你的老命就算死定了,环翠和小弟的两条命也死定了。你估计可能错这样一次?」   郑无涯笑了一笑。   「金在鑫!你还是太嫩,一个不是计画中的行动,你就破绽百出,就凭你那一句话,足以说明,环翠和小弟不在你手里。因为像你这种卑劣无耻的小人,如果环翠和小弟真的被你挟持,你的嚣张,何止千百倍。你请吧!你已经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跟我谈条件了。」   金在鑫满脸通红,眼光里迸射着杀气。   郑无涯沉着脸色说道:「金在鑫!拿方才你说的话转赠给你,你又要犯错误了,除非你一举手,就可以将我立毙当场,否则,无论你是什麽身份,我要赶你离开郑家庄。」   金在鑫冷笑道:「入赘是手段,我要了解郑家庄底细,没有比挂上女婿的名义更方便,再说,只要我能等,我可以顺理成章获得一切。现在,前半段的事我已经做好了,後半段我无法再等。你少拿逆伦犯上这一类的话来压制我。举手之间,我只知道你是当年纵横关外的剑出鬼愁的郑天寿。你说你没有老,接上这一招试试!」   右手一扬,并掌如刀,从上而下,削击郑无涯的左肩。   同时,左脚忽地一垫,飞脚踢出。   书房里面,不过数尺方圆,不容得从容闪让,郑无涯也没有打算闪让。左手曲肘一格,右掌平胸推出,当时只听啪隆一震,金在鑫右手关节断折,右胸挨了一掌,脚下桩步浮动,接连退了两三步,撞上身後的书架,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立刻变得焦黄。   郑无涯指着他说道:「虽然你说入赘只是手段,我可不能像你那样没有人性,出手之际,存有翁婿之情,否则,你的小命就要送在这里。不过,方才我的话已经说出了口,郑家庄从这一掌之後,你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金在鑫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睛盯着郑无涯半晌,他走出了书房。   郑无涯站在那里一直没有移动,他用心地听到脚步声去远了,身子一软,倒在太师椅子上。   金在鑫走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郑无涯的右腿,没有看到在长袍罩盖之下,已经有血渗透了裤脚,流到地上来。如果他注意看到了,相信他不会走得那麽俐落。   郑无涯坐在那里已经不能动弹,伸手挽住书架侧背一根绳子,扯了几下,人就软瘫在太师椅上。   顷时,史金刚冲进来,郑无涯伸手指着书架後面说道:「药箱。」   史金刚推开书架,有一个小暗门,打开里面放着两个铁箱。他拿出右边的一个,打开来取出翠玉绿的瓷瓶,倾出三粒黑色梧桐子大小的药丸,以最快的手法,送进郑无涯口中,再取出一个小的白瓷瓶,蹲下身来,从自己腿上拔出攘子,划破郑无涯的裤脚,只见膝盖之下,有一道长达四寸的伤口,流着一丝带黑色的血水,史金刚将攘子在郑无涯的伤口划了一个十字,血大量地流出来,然後,他用右手捏住伤口上沿,将那瓶白色药末,倾倒上去,再从自己身上扯下布条,将伤口包紮妥当。   他这里处理完毕,郑无涯才能开口说话。   「我没有想到,他会在鞋头上装毒刀,我以为挨他一脚没有什麽关系。唉!」   史金刚没有答话,只是飞快地收拾地上血迹。   「金刚!我没有料到他是为着那本剑招图解和珍珠坎肩而来的。」   「那有什麽分别,反正都是没安好心眼来的。」   「不同的,金刚!完全不同的。如果他只是为财产而来的,那有什麽关系,一个贪财的小人,还有什麽值得我们注意的呢?如今他不仅是为了财产,而且挑明他是为了那本剑招图解和珍珠坎肩,显然是有深远的计画,决不是金在鑫一个人所能做到的。」   「庄主!我们没有什麽可怕的。」   「金刚!你错了!我们离开白山黑水,是接受戈平戈总镖头的一句承诺,我们来到太原,行善好施,也是为了实现戈平的一项证言:『做人只要能猛回头,就是再生』。我们并不是为了害怕。」   「庄主!我是憨直的人,我不明白庄主的意思。」   「十年建立起来的一份信念,就这样轻易地从我心里毁掉,这是何等可惜的事,我是不甘心的。」   「没法子,人家找上咱们头上,躲不是最好的办法,庄主!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咱们要躲要让,别人也不会放手的。」   郑无涯默然了,他的心里此刻是充满哀伤,他记得白天在酒席筵前所写的「老天有眼」四个字,现在他开始动摇,开始怀疑:「老天真的有眼吗?为什麽要逼着一个人不能放下杀人的屠刀?」   但是,十年的反省和赎过,郑无涯绝不是当年的郑天寿,自责的心情,在一阵急愤之後,又自升高了。他想到十年前他挥剑杀人的时候,难道没有冤屈的吗?十年赎过是否就能赎尽当年的过失呢?   郑无涯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看来还是老天有眼,做人犯一次过失,要偿付十次的代价,我是应该的。」   史金刚不解地叫道:「庄主!我们不能束手待……」   郑无涯摆手拦住不让他说下去,面色十分平静地说道:「让他们来吧!一本剑招图解算得什麽?珍珠坎肩更不必谈了,谁是千年的物主?」   「庄主!那本剑招图解你说过,极尽击剑的奥妙,庄主苦练多年,不过才得其中的一二,如果让这种人得去,十年之後,为害的恐怕不止是武林与江湖。」   「放心!金刚!多行不义还有什麽好下场?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他,我不是说过吗?老天有眼,报应循环。」   「可是庄主!还有小主人……」   郑无涯浑身一震,老年得子,亲生骨肉,除非是铁石心肠,不能无动於衷的。他叹了一口气,眼角有一些湿润,沉滞地说了一句:「儿死不死!命也!」   史金刚满脸不以为然,但是,习惯上他不会和郑无涯辩,他觉得那是不合他的身份。   突然,叮当一声,天井檐下挂的铜钟敲了一下。那是表示有重要事情紧急禀报。   史金刚冲出去,只一会儿又匆匆地走回来。   「有什麽坏消息吗?」   「回庄主的话,姑老爷……金在鑫搬走了。」   「他该走的。」   「庄主!金在鑫在城北原来早有一处庄院,而且,豢养着不少的人,我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   「金刚!我们不怀疑人,这是我们做人的长处,我们不必自责。」   「金在鑫留着一封信。」   「啊!他还要说明什麽吗?」   郑无涯从史金刚手里接过一封特大的信简,他掂在手里想了一想,终於拆开。   「岳父大人:腊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是岳父大人六十华诞初度,小婿准时前来拜寿。小婿已经代邀太原府有头有脸各路人物,前来为岳父大人作花甲之庆,趁这个机会,让太原府的人物,认识岳父大人行善乐施以外的事,想必亦为大家所乐闻。小婿金在鑫百拜。」   郑无涯的手颤抖了,他的嘴唇颤抖了,那不是怕惧,而是一种气极的表现。   史金刚默默站在一旁,没有问任何一句话。   郑无涯将信叠起,问史金刚:「金刚!你知道金在鑫在信上写着什麽吗?」   「想必没有什麽好话。」   「错了!金刚!他称呼我为岳父大人,他记得我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三日,他并且记得我今年是六十花甲大寿。」   「大概是良心发现了。」   「对!大概是良心发现了。我这个孝顺的女婿居然代我邀请了太原府的各路人物,齐聚郑家庄,金刚!你知道他要干什麽吗?哈!哈!哈!」   郑无涯纵声大笑,他张着手臂,仰着头,笑得狂放。   史金刚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追随多年的老主人,那份失常的狂笑。   笑声停歇了,郑无涯的脸上没有留下丝毫笑意,有的只是一份鲜明的哀伤与痛苦。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瘸着腿,走了两步。他拂开史金刚的扶持,沙着声音说道:「金刚!我觉得戈平戈总镖头也是个没有见识的人。」   这样突然冒出来的一句,史金刚茫然不知所答。   「你试回想,当年为了劫镖,跟他对拆了五十招,戈平少年轻我十岁,可是他的七孔丧门剑,几乎使我的剑出鬼愁英名毁於一旦。在我羞愧气愤的时刻,他说了几句话,他说算不了什麽,别人也会照样能胜过他的七孔丧门剑,唯一使人无法胜过的方法,就是丢掉手中的剑。」   史金刚说话了。   「庄主!这是什麽意思?」   「他暗示我洗手归隐,他说,刀头舐血的生活,没有一个有好结果,图个下半世心安吧!」   「奇怪!以他当时那种年纪和声望,为什麽会有这种念头?」   「谜!一个我不知道的谜,从那一刻,我在失败之後服了他,於是我,还有你们几个人,来到了太原。可是,今天我发觉他也错了。」   「庄主的意思?」   「胡匪就是胡匪,他甩不掉也摆不开,你想回头,有人不让你回头;你想过平凡平静平稳的生活,有人不接纳你,不知道什麽时候,有人要踹你一脚,要把你踢下深渊,这都是戈平没想到的。」   「庄主!不是我们不长进,是人家逼我们。」   「金刚!看看有没有老朋友,愿意在这时候伸个手。」   「庄主!我去找,我去邀,两肋插刀的人还有。」   「那是很好!金刚!明天你到後面水塘里去捞捞看,沉在水底久了,剑鞘,成了朽物,但是青虹剑大概锋利依然吧!」   史金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变得恭谨驯服,垂手应是。他明白,捞起青虹剑,宝物神兵不需磨洗,自然就可以显示出「剑出鬼愁郑天寿」的心情、威名和见解,「郑无涯」三字恐怕在青虹剑取出之日,就消失了。   他转身就要离去,郑无涯朗声叫住他:「金刚!距离腊月二十三,不到一个月了。你不要忘了,那天是我六十岁花甲大庆,郑家庄有许多贵客临门,我们要好好的接待,不要让人家笑我们寒伧。」      第五章 一念回头 自获天佑         腊月,岁暮冬残,年关将届,贫富在这个时刻,分得非常清楚。穷人的感受是年关难过,而富人却是欢欣快乐,迎接新春。   郑家庄是忙碌的,杀猪宰羊,蒸糕酿酒,到了腊月二十二日这天,更是郑家庄忙碌的高潮,因为不只是为新年将到,迎春接福,而且是为了郑家庄老主人郑无涯郑大善人的六十大庆,就在明天。   郑家庄的前进花厅,悬灯结彩,灿烂辉煌,当中照壁上,一个巨大「百寿图」的中堂,迎面一对手臂粗细的红烛,左右摆开,至少有为数上百用红桌布铺成的席面,一式的银盃银盏,交相辉映得富丽堂皇。   忙碌的人们,都在作最後的检查。一切陈设,连摆在花厅两列大约有上百坛的汾酒,都已经拍去泥封,只等待明天贺客们的开怀畅饮。   尽管是如此的忙碌,却没有办法从忙碌人们的脸上,获得一点为喜庆而忙碌的笑容,让人感受得到的,只是凝滞和沉重。   在郑无涯的书房里,史金刚坐在郑无涯的旁边,对面坐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先生,白净面膛,微见髯须,一袭长衫,看去是一尘不染,手里正握着一柄不合时令的大摺扇。另一位是个驼子,黝黑的脸上,有一双明亮有光的眼睛,经常挂着一副天真可亲的笑容,使人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的年纪。   郑无涯拱拱手说道:「这次金刚再三要邀请昔日老友前来帮忙,我是一再不同意……」   那位白净面膛的文人先生立即打岔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既然已经脱出昔日的是非窝,又何必再陷身泥淖,老实说,回头不易,而失足却是在一念之间。」   史金刚忍不住要说话,他刚叫一声:「季爷……」   那文人先生一摆手,郑无涯及时说道:「金刚!让奚文兄讲下去。」   这位季奚文倒是认真地点点头,微皱着眉锋,接着说下去。   「就如同我,随着郑大哥金盆洗手之後,我就离开了白山黑水,真正地隐姓埋名。但是,我跟郑大哥不同,第一,虽然我不再做一点坏事,却也没有做一件善事。因为,我以为,自己能够去恶向善,这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善事,何必再去行善好施?……」   「奚文兄!这一点我要说明……」   「大哥!你让我先说完。第二、我不隐瞒自己的过去,我住的是一处渔村,开始他们并不接纳我这样的外乡客,後来,他们把我当作是当地人一样的看待,只有一个原因,我真诚,他们盘我的底,我是全盘照端。我发觉,只要出自至诚,没有人会在意我的过去,因为他们要的是我的现在。如果有人由於我的过去而歧视我,他得不到呼应,孤单的是他,而不是我。」   驼子坐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   「钱驼子!你笑的什麽?」   「我笑你像三家村的老冬烘。别忘了,人家郑大哥千里迢迢,单单挑中我们两个人,邀请前来助阵的,不是请你来训人的。」   「我没有训人,我是说我自己。」   郑无涯站起来拱拱手说道:「奚文兄十年不见,果然高明,一言惊醒梦中人。我辈做人,难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撇开了这一点得失之心,我还有什麽可忧虑的呢?」   钱驼子笑嘻嘻地说道:「话虽然是这麽说,人总归是人,你在此地做了十年的大善人,一朝揭开你原本是个胡匪,这对自己、对地方,都是一件难以适应的事。」   「我可离开太原。我敢说,有朝一日我离开了太原,太原府的人,怀念我的人,比咒骂我的人要多。」   钱驼子大笑而起:「好了!这一点心头障碍去掉以後,剩下的问题就好办了。大哥!金在鑫做了你两年的女婿,他究竟是什麽来路,你一点也不晓得?」   史金刚插嘴说道:「驼爷!他伪装得很好。」   「虽然他装得很好,毕竟还是我们粗心。」郑无涯感慨万千地。「原以为远离关外,过了八年平静的日了,一切江湖上私缠,都已经远离我而去。这时候金在鑫出现了,无论人品、谈吐,都是让人欣赏的,最重要的他不是江湖中人,结果,唉……」   钱驼子笑道:「又来了是不是!过去的事,後悔无益。明天金在鑫在酒席筵前,出你老丈人的丑,你已经豁开了,剩下来的就是他要动手抢东西。」   史金刚沉重的道:「驼爷!他们那边来了不少古怪的人。」   「什麽样的怪人,我们往日没有遇见过?再说,老季和我,在旁人眼里,何尝不是古怪十分的人。」   郑无涯摇摇头说道:「按说,一本剑招图解,一件珍珠坎肩,算不了什麽。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实在不必为了这些身外之物烦恼沾身。」   郑无涯顿了一下接道:「只是……唉!金在鑫用的方法和手段,叫人难以忍受。俗话说得好,『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我以为还有一点,你那本图解是真正的祸根,一日流落到像他这种人手里,後果是可以想见的,何况,金在鑫恐怕还不是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奚文兄!如果不是这点,我真可以让开他算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我和戈平戈之间的诺言。」   钱驼子笑着说道:「戈总镖头如果在此地,他也会这麽做的。」   季奚文忽然说道:「大哥!你为什麽不请戈平戈来助一臂之力?」   「一直没有音讯……」   郑无涯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季奚文突然脸色一变,厉声叱喝问道:「什麽人在外面鬼鬼祟祟?」   钱驼子几乎与这声叱喝同时而起,只见他从椅子一弹而起,单掌一推,窗户被震开,人就如同一溜黑烟,越窗而出。   季奚文拉开房门,刚一走到外面,立定脚步叫道:「老史!你掌灯来!」   史金刚掌灯来门外,看见地上有一滩鲜血。   季奚文和郑无涯都在灯光下怔住了。   「来的不只一个人。」   「而且还不是一路的。」   「是谁呢?」   一个无法解释的答案。   檐瓦一响,钱驼飘落而下,季奚文抢先问道:「驼子!有收获吗?」   钱驼子摇头,他也看到了地上的血迹,惯常脸上那份笑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凝重的表情。   「不过,我看到的是两个不同的人。」   「果然是两个!」   「一个从前进花厅之外,准备了一匹马,飘身上马,我追赶不上。另外一个了得,我扑上屋脊,他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相跑也不过十来步,就这样,我追丢了。」   在场的人,包括史金刚在内,脸色都变了。钱驼子昔日有一个外号叫做万里飞驼,那是说明钱驼子的轻功出众,脚程非凡。如今相距如此之近的情形下,竟然追丢了对方,这说明什麽呢?不是说明钱驼子的功力不够,而是说明对方太强。   郑无涯强打着哈哈说道:「任凭他们是何等高人,我们接下来就是,只是拖累了二位千里迢迢跑到太原来,承担这分危险,对於这件事,我是歉疚难安的。」   钱驼子又恢复了笑容,点点头说道:「郑大哥!你不必说这些话,一则你我交情够,两胁插刀,绝不皱眉。再则我驼子绝不是怕事畏惧,而是我在想,金在鑫是何许人,他为什麽能邀请到这些能人?」   「不见得是金在鑫邀请的。」季奚文突然肯定地冒出一句。   「老季!你是说……」   「我是说,今宵来人能在驼子紧追之下脱身,这份功力自属高人,但是,并不见得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不懂。」   「你会懂的!驼子!今天晚上有两个人来到了郑家庄,其中一个功力较差的,是金在鑫派来的,在偷窥之余,想要弄鬼,却被另一个功力高的制住,受伤流血,这时候被我们发觉了。」   「这样的解释勉强合理。」   「有一点奚文兄没有说明。」郑无涯接着说道:「既然不是我们的敌人,而且暗中拔刀相助,分明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有这样的朋友吗?」   大家都默然了。昔日的夥伴,多已飘零四散,而且大都已年华逝去,垂垂暮年,恐怕再也找不出这样身手矫捷的人了。   一分感伤,夹杂着一份沉重,使得四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一看到郑无涯和客人站在门外,匆忙中收住脚步,满脸惶然。   「有什麽急事?」   「回史爷的话,庄外来了十几匹马。」   「哼!说下去。」   「他们指名要会庄主。」   史金刚一怔,他回头望着郑无涯。   郑无涯突然张臂仰头哈哈大笑说道:「奚文兄!你说得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有人逼着你不让你放下屠刀,又岂奈他何?我郑天寿做了十年的郑无涯,我让宝剑沉在水底十年,我做了十年的善事,今天有人还放不过我,我还能期待着什麽?」   他说着话,当年的豪气,又立即洋溢着全身,他摆摆手对季奚文和钱驼子说声:「二位请!」大踏步走向前进花厅。这情形看在史金刚的眼里,使他想起十年前,他的主人挥动着宝剑,吆喝着「哥儿们!上呀!」这位忠心耿耿的汉子,是个胸无点墨的人,此刻,他真正的迷惘了,「善」与「恶」究竟应该怎麽区分?又应该如何选择?   情况不容许他想这些,老实说他也想不透这个问题,他只晓得找出主人的剑,又要去闻那久已没有闻到的血腥味。   此时已经深夜,寒冷与岑寂,笼罩住周围的一切,只有郑家庄前的空旷广场上,燃点十余支火把,把附近照得一片通明。   迎面十几匹马一字排开,当中为首的正是郑家庄的乘龙快婿金在鑫。   从郑家庄花厅里走出来的四个人,在形势上是孤单了些,但是,郑天寿怀抱宝剑向场中一站,金在鑫的马打了一个喷嚏,很自然地退後一步。金在鑫没有下马,只是在马背上抬抬手刚开口叫了一声:「岳父……」   「住口!」郑天寿喝住他。「你这样的叫一声,对我们传统的伦常,该是多大的侮辱?你不如直接了当叫我的名字还来得恰当些。」   金在鑫冷冷地笑了一笑:「那也很好,郑无涯,本来我们之间翁婿关系,就是一种利用。」   「告诉你,金在鑫!从我踏出大门那一刻起,我不再是郑无涯,我是郑天寿,剑出鬼愁郑天寿。」   他用右手扣指轻弹,剑作龙吟。   金在鑫仍然是那样冷冷地笑了一笑:「郑天寿!你亮出剑出鬼愁的名号,也挽救不了你的命运。本来我等是明天来的。」   「可是你们今天来了。」   「那是给你一个机会,一个保持你郑无涯郑大善人的令誉的机会。因为你今天晚上死了,死的原因没有人知道,死的方式没有人知道,你十年的伪善,太原府还有人怀念你。」   「哦!要是你明天来,我连这一点机会都没了!」   「如果是明天,寿筵之前,我们要当着太原府的有头有脸人物,宣布你是杀人无数的胡匪,是假冒伪善的强盗,让太原府的人看看他们所尊敬的人本来真面目。」   「这麽说,我郑天寿还要感谢各位的慈悲与大恩大德。」   「那倒也不必,只要你接受一个条件,你就可以获得这个机会。」   「说说看,是什麽条件。」   「将那本剑招图解和那件珍珠坎肩献出来。」   郑天寿笑了,纵声的大笑,张着双臂,笑得十分豪放,左手那柄宝剑,在松脂火把的照耀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芒。   郑天寿笑得够了,他回过头来朝着季奚文和钱驼子两人笑道:「你们两人看看,天下居然有这种机会,要我们自动拿出宝藏,不是拿,而是献出来,然後再自动引颈受戮,天啦!这比胡匪还要狠毒十分。」   钱驼子笑嘻嘻地说道:「你还没有问问人家,如果不领情这个机会,又该怎麽办?是个是死的方法要特别一些?我这个人事事喜欢尝新,就连死也不例外。」   对面有人跨马越众而出,在马上指着钱驼子说道:「钱驼子!你不要故作镇静,就算你是万里飞驼,今天晚上你也难逃一死。」   钱驼子微仰起头来看了一看,回头对郑天寿说道:「天寿大哥!我驼子一向是慢鸟先飞,就是死,也要抢先一步。」   他向前走了两步,半仰着头,冲着对面马上的人一点头。   「阁下能叫得出我驼子的绰号,对我驼子的一切,想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驼子一生做事,从不按常理……」   这「不按常理」四个字刚一出口,只见他一个猴跳,窜出去直扑马头。   马背上的人,知道对方一发动攻势,就会全力抢攻,必须要争取这出手一瞬的机先,可是,当他左手微带偏缰,右手刚一探拔腰际兵力,马儿忽地一扬前蹄,一声长嘶,倒在地上。   马背上的人身手不弱,趁着马倒下来的一刹,甩蹬撒缰,右脚顺势在鞍上一点,侧滚背翻,落地滚开五六尺,腰间的弯刀,已经拔在手中,动作乾净利落,周围的人正要为他喝采,孰料他哎唷一声,人是翻身躺在地上,右手弯刀撒手甩在一边。   在场的人都只看到马倒、人翻、甩腕、丢刃,没有人注意到钱驼子在什麽情形下,伤马伤人,只看到他在原先站立的地方,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郑天寿啧啧说道:「老驼!没有想到相隔十年,你的功力非但没有扔下,而已愈老愈精。看样子今天晚上我郑天寿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真是叫各位扫兴。」   钱驼子笑道:「郑大哥!你这样一激,恐怕我驼子死得快了。」   「你们不要得意,阎王注定三更死,不会留你到天明。你跑不了的。」   对面有人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五短身材,外八字脚加罗圈腿,上唇留了一小撮胡子,一身劲装穿在他身上,透着几分滑稽相。右手提着一柄长弯刀,腰间插着一柄短剑,一摇一晃地走出来。   钱驼子刚要说几句逗人的笑话,郑天寿抢上前一步,说了一句:「老驼!对不起,这回让给我。」   对方见郑天寿抢上前来,立即拔刀出鞘,双手紧握着刀柄,一双眼睛盯着郑天寿的脸上不动。   郑天寿抱剑在怀,沉着脸色问道:「你是龟太郎的什麽人?」   那矮子呶着一双眼睛,没有回答。   郑天寿认真的说道:「我第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你是倭人。你要是多喜龟太郎的门人,我对今天晚上的事情,又有另外不同的看法。」   那矮子不再说话,突然侧步一跳,手中弯刀一撇,斜斩不段,杀法快极了,寒光一闪,斩向郑天寿的双腿。   郑天寿向後一个倒纵,让开五六尺,就在他落地脚尚未站稳,对方「呀」一声怪叫,弯刀挥舞着变换了方向,人凌空一个纵跳,刀光斩向郑天寿的项脖。   这种杀法极快,极怪,而且凌厉十分,郑天寿再也没有办法闪躲,左手宝剑上挑,斜封侧面,右脚後撤,弓步存身,只听得呛嘟一阵金铁交鸣,火花迸发,郑天寿左手虎口一热,几乎执剑不牢,赶紧借这一震的间隙,仰身落地,翻开五六尺以外。   矮子似乎丝毫不让郑天寿有喘息的机会,刀光一闪,「呀」地一声怪叫,又是一招下段杀法,人到刀到,斩向郑天寿的齐腰。高手过招,只要一着失去机先,着着受制。对方刀法奇特怪异,每挥出一刀,凌厉快速,再配以呀哇怪叫,十分吓人。   郑天寿只有就地十八翻,滚得非常狼狈,但也滚得非常技巧。接连几个翻滚之後,借势一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宝剑已经交到右手,振腕一抖,剑光晃出碗大的剑花,上身前倾,使出第一剑。双方都是向前进攻,闪躲已是不及,呛啷一声,刀剑二次硬接,这回是那矮子桩步浮动,隆、隆、隆一连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郑天寿没有追赶,站在那里用剑指着对方说道:「如果你是龟太郎的门人,我就知道金在鑫的幕後指使者是谁。本来那本剑招图解,对我毫无用处,金在鑫如果不露出狐狸尾巴,他继续等下去麽,那本图解自然是他的,可惜他伪装的火候还不够,现在情形不同了。如果你们不能将我们四个人杀死在现场,郑家庄藏的图解,你们将永远看不到,因为,我不会把这本中原武林难得一见的不传之秘,流失到东瀛去。」   金在鑫的眼光停留在那矮子身上,只见他气息不平,脸色红白不定,分明方才一招硬拼,伤了内力。他回顾左右,又有四个人跃下马来,各人手里持用的都是剑,分从四面,朝着郑天寿合围过来。   季奚文和钱驼子,还有史金刚,也都从後面迈步上前,眼看着就是一场群殴的场面。   郑天寿一摆手说道:「不必!」   他将宝剑交到左手,抱剑入怀,气停山岳,缓缓地说道:「群斗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对面来的四位朋友,敢於冒这样的批评,想必是平素以联手合斗见长。我郑某人习艺不精,倒是愿意凭手中剑,领教各位几招。」   这几句话,听在季奚文耳里,怔住了。他轻轻地向钱驼说道:「驼子!郑大哥十年不见变了,他的武功有何进益,我不敢说,单凭这种气势,我敢说,对方不敢轻率地发动攻势。」   果然,四个人四柄剑,各守一方,迟迟不敢发动。   就在双方彼此僵持的时刻,忽然一匹马狂奔而至,来到金在鑫的身旁,贴耳说了几句话。   金在鑫哈哈大笑,挥着手说道:「四位请回吧!现在用不着劳动四位的大驾了,现在有两个人可以让郑天寿俯首贴耳,乖乖地听命。」   那四位剑士果然撤回,郑天寿沉着脸色问道:「金在鑫!你在弄什麽鬼?」   「我不是弄鬼,只是向你提出最後一次忠告,请你把那本剑招图解和那件珍珠坎肩,马上拿出来,你虽然难逃一死,可是你死了还是郑无涯郑大善人,太原府的人还会怀念你。」   「痴人说梦话,我已经听腻了。」   「我劝你不要仰仗你那柄剑就可以过得了今天这一关。」   「你邀请来的高手尽管上,光凭嘴说是不行的。」   「现在我只要凭嘴你就会听我的!」   「你能说的我都听过了。」   「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我在听。」   「只要你献出图解和坎肩,你虽然死了,你还可以留得一脉香烟,你姓郑的不会绝後。」   郑天寿浑身一震,眼睛睁得好大,厉声喝道:「金在鑫!你说什麽?你再说一遍!」   金在鑫诡谲地笑笑。   「郑天寿!你说过,察言观色就知道真假,你知道我说的是什麽。」   「不!金在鑫!我要你再说一遍。」   「好!我再说一遍,你站稳着听好,只要你拿出我要的东西,然後你可以饮剑自刎,我就可以让环翠和你那宝贝儿子回到郑家庄,继承你的一脉香烟,每年清明寒食,有人到你郑大善人坟上祭扫。我说的够清楚了吧!」   郑天寿浑身发颤,嘴唇发抖,半晌说不上话来。   史金刚在一旁忍不住大骂:「金在鑫!你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先宰了你。」   郑天寿伸手一拦:「金刚!你退到一旁去。」   他再三调整了呼吸,以平静地语气问道:「金在鑫!我不相信你的话。」   「你要证据?」   「空口说话,没有人能相信你。」   「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你等着,证据很快就会来的。」   金在鑫得意地在微笑着,远远已经听到有马车声,转眼间,一辆四轮马车驶到郑家庄的广场。   金在鑫挥手叫道:「火把拿高些,好让你们庄主爷看清楚。」   他喝令将马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女人,前面是郑天寿独生女儿郑美宜,後面是姨娘环翠,怀中抱着的正是刚刚满月不久的儿子。   郑美宜姑娘刚一露面,就嚎叫一声:「爹!」   人要奔扑过来,却被人拦住。   郑天寿满头嗡地一声,人几乎晕了过去。季奚文和钱驼子抢上前扶住,两人在贴近郑天寿的同时,都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稳住!」   郑美宜和环翠以及怀抱中的幼儿,只出来一露面,就很快被人送进马车里,马车似是特制的,车门可以上锁。驾车的人戴着一顶破帽,脸被遮去大半截。   郑天寿毕竟是历经过风浪的人物,一旦情绪平静之後,表现得益发的沉着,站在那里纹风不动,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应付当前的危机。   金在鑫没有等到预期中的惊慌失措,没有看到呼天抢地的场面,没有听到撕心裂肺的痛嚎,他是有些失望的,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占的胜面,他会把握机会趁胜追击。   他坐在马背上耍着马鞭,轻松地问道:「怎麽样?郑天寿!时间不多,我等待你的答覆。」   「我要保证。」   「你还要什麽保证?」   「环翠他们三个人生命安全的保证。」   「哈!郑天寿你知道吗?现在你是输家,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有条件。」   「哦!说说看。」   「你可以将郑家庄翻过来,你没有办法找到那本图解,你没有办法向你的後台老板交差,你的下场跟我一样,甚至於比我还要惨。而且,你也可以衡量,在场我们四个人以死相拼,你们有多少胜利的把握?即使你还隐藏着高手,恐怕还要大费周章。」   「啊!你不会那样做的。」   「我会,绝对的会。」   「郑天寿!你忘了一件大事,有你的命根子在我们手里,你要那样做,後果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你们会杀死环翠和那无辜的小儿。」   「你不在意?」   「所以说你估计错了,告诉你,我不在意。不错,环翠怀中的小儿,的确是我的命根子,我郑某人老年得子,其重要性是可以想见的。但是,正因为如此,我需要保证,如果没有保证,我凭什麽相信你?我又凭什麽听你摆布?怀中小儿反正都是一死,我为什麽要接受你的要胁?」   「郑天寿!你……」   只此一席话,郑天寿原本处在受制的情形之下,立即转被动为主动,原本是一个大输家,现在几乎是立於不败之地。   季奚文在一旁淡淡地说了一句:「金在鑫!如果我是你,我绝不做这种傻事。我是在提醒你,你这样受人利用,到头来有什麽好处?即使图招到手,你也只是恭恭敬敬转手交给别人,你落的是什麽?是逆伦犯上,无人性无情义、杀岳父、弃妻子,根本就算不得人,这就是你的收获。」   「住口!」   「我的话说到你心窝里去,对不对!」   「姓季的!你……」   「金在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还来得及。只要你一念悔悟,我可以保证,你的岳父还会以半子之谊接纳你这个女婿。」   钱驼子笑着插嘴说道:「老季!你这些话虽然说得有道理,金在鑫听在心里也听得进去,只可惜他不能听。」   「为什麽?」季奚文故意反问。   「因为金在鑫空有七尺之躯,此身不能由己,他只要稍有不听主使者之意,立即就有杀身之祸,说来也真是可怜啦!」   金在鑫阴阴地说道:「你们两个徒逞口舌之能,我先叫你们尝尝刀剑加身之苦。」说着话,他的手一挥。从他的身旁两边马上跳下两个人,手中各持一柄长剑,同时拔剑出鞘,寒光耀眼,左手领诀,右手握剑斜指,神情、气度、步履、身形,无一不是第一流的击剑高手。   行家一动,便知深浅。郑天寿心里一惊,暗自忖道:「怪不得金在鑫有所恃仗,果然他请有能人,单凭这两位击剑高手,恐怕今天晚上难逃凄惨的後果。」   季奚文和钱驼子自然也识得对方是劲敌,哪里还敢嘻笑,收敛心神,准备迎敌。   双方距离慢慢接近,各站在五步开外,静立相峙。   突然,从金在鑫的地方,发出两点寒星,朝着两位剑手的肩井打来。   金在鑫大叫:「小心身後暗算。」   已经迟了,因为这两位剑手正是全神贯注对付当前季奚文和钱驼子,他们做梦也没有料到身後有人暗袭。及至闻风知警,那已经太晚了。肩并大穴各中一枚暗器,手中长剑呛啷落地,季奚文和钱驼子那里还会放过这样好机会,闪电欺身,各以兵刃抵住对方。   金在鑫让这样的意外怔住了。   但是,只一瞬间,他立即大叫:「将车上的人带过来。」   他手里还捏着有这一着杀手鐧,只要车上郑美宜、环翠以及怀中婴儿掌握在手中,郑天寿即令他真的豁出去了,也不能没有顾虑。   他这声大叫,立即有两匹马朝着马车冲过去。   两匹马刚刚冲到车旁,正要翻身下马,坐着赶车子戴着破帽的人,蓦地一长身,右手一挥,长鞭活如灵蛇,只听得叭、叭一连两响,两个人从马背上翻着筋斗摔下来。   这个意外是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的。大家还没有想清楚这是怎麽回事,驾车的人一声叱喝扬鞭一响,赶着马车朝着郑家庄大门口冲过来。   只那麽一转眼的工夫,马车稳当地停在门口,车把式跳下车来,一掀帽,朝着郑天寿一点头:「郑伯伯!请你将车上的人接下来吧。」   郑天寿呆住了,这个变化无论如何是他所没有想到的,任凭他历经了多少大风大浪,此刻他也只有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史金刚在一旁看得清楚,他有些口吃地说道:「你……你不是那天……在客店中……」   驾车的人微笑说道:「怎麽样,我不是你所想的坏人吧。」   郑天寿回过神来了,他又恢复了镇静。   「金刚!打开马车。」   史金刚赶紧过来,用力扭开马车的门,郑美宜、环翠抱着婴儿,惊魂未定,下得车来一齐扑到郑天寿身上。   「爹!」   「老爷子!」   郑天寿老泪纵横看着自己的骨肉,没有说话,只是拱手对驾车的人谢道:「壮士!郑天寿不敢言谢,只是此生此世……」   驾车的人一躬到地连忙说道:「郑伯伯!晚辈叫戈易灵。」   「戈……?」   「郑伯伯!此间说来话长,那边事情尚未了结。」   郑天寿一惊,可不是尚有大敌当前,哪用能闲情详述,他挥开环翠他们三人,只说了一句:「金刚!照顾他们。」   他持着手中长剑走过来。金在鑫脸色有如死灰,口中喃喃说道:「他……到底是谁?为什麽……」   他的身後有人冷冷说道:「为什麽?因为你笨,因为你太自我得意。」   只见那人一扬手,金在鑫哎唷一声从马背上翻落下来,那人一招手,剩下的几匹马,立即掉转马头,蹄声起处,立即消失在黑夜尽头。   郑天寿赶过来察看,金在鑫的背上插了三寸长的一柄小剑,嘴角在流着血,他看到郑天寿,闭上眼睛,眼角溢出一颗泪珠。   郑天寿忍不住骂了一声:「畜生!」   「郑伯伯!」不知何时戈易灵站在郑天寿的身旁,「你这声畜生骂出了你的感情。」   「这位戈……」   「我叫戈易灵。郑伯伯可以叫我的名字。」   「戈老弟!我们的关系情份,待回头再说吧。我要向戈老弟请教,你说我骂出了情份,我听不懂。」   「郑伯伯!你不会对一个普通人骂他作畜生,因为你仍然当他作女婿。」   「唉!他实在不能算是人。」   「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换句话说,人都有不得已的错误。只要有悔恨之心,都应该原谅他。」   「他这样的人能有悔恨之心吗?」   「人之初也,性本善,郑伯伯!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唉!」郑天寿长叹一声,自己不觉地流下眼泪。   「郑伯伯!他的运气好,不像客店里那位老板,这一剑尚未致命。你若不救他,你就有伯仁之憾。」   郑美宜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丈夫的所作所为,爹爹的恨意,夫妻的情份,使她痛苦地流泪,连一句话也不敢表示。   郑天寿黯然地低下头,低低说一声:「金刚,把姑爷小心抬进去,用我的上药……」   郑美直跪在地上,痛哭失声:「爹!他是死有余辜的,但是,女儿……」   「女儿!我懂得你的感受……」   戈易灵在一旁微笑着说道:「郑伯伯!你不懂得令嫒的感受,令嫒是了不起的。」   郑天寿眼看着史金刚招呼着人将金在鑫抬进屋里,平静地说道:「戈老弟!多谢你的夸奖,自己的女儿,我不能那麽夸她,她品格大抵是不错的。」   「不!郑伯伯!你不了解令嫒!」戈易灵很郑重地说道:「令嫒在父女之爱、夫妻之情、姐弟之爱之间,作了正确而勇敢的抉择,太难为她了。郑伯伯!你应该问问环翠阿姨,她可以告诉真象。」   郑天寿疑惑地看着环翠。   环翠抱着婴儿走过来说道:「老爷子,我和宝宝的性命,要不是姑奶奶,早就遭了毒手了。」   郑天寿惊讶地望着郑美宜,口中不经意地说道:「是吗?」   环翠抱着小儿,眼神里流露着虔诚的感谢。   「儿子还没有满月以前,姑奶奶就来告诉我,姑爷鬼迷心窍,要害死我们的宝贝。这个消息可把我吓死了,可是姑奶奶要我不能告诉老爷子,她说只要老爷子知道这件事,这个家就完定了。」   「哼!後来呢!」   「姑奶奶告诉我,一切有她照顾,出不了事的。可是到了儿子满月那天,姑奶奶说事急了,姑爷在今天就要下手,只有一个办法,找个地方将我母子先藏起来,等待将来姑爷回头醒悟了,再将我母子接回到家里来。在目前老爷子当然是要着急的,但是,只有这麽做,既能保全我母子的性命,又能保全你翁婿之间的感情。」   「能做得到吗?真是傻女儿。」   「不是令嫒傻,而是处在她的立场,一边是亲生父亲,一边是结发夫婿,你要她怎麽做?」戈易灵轻轻地为郑美宜辩白着。   「你们藏在哪里呢?」   「老爷子的田庄上。」   「咳!我怎麽没有想到?」   「姑奶奶不让任何人知道,只有田庄一位老嬷嬷照料我们母子生活起居。几个月了,除了挂念着老爷子,怕你着急,我母子过得很好,姑奶奶照顾得无微不至。」   「可是,为什麽今天又被人抓到这里来了呢?」   戈易灵插口说道:「郑伯伯!这件事的後半截该我来说了。环翠阿姨失踪之後,你找,金在鑫也在找。碰巧今天令嫒趁着金在鑫不在,令嫒知道事情紧急,趁黑驾车到田庄准备再作安排,就在这个时候,被金在鑫的手下盯上了……下面的事,用不着再说了。」   郑天寿望着郑美宜,点点头,流着泪说道:「女儿!真难为你了,也苦了你了。」   戈易灵接着说道:「郑伯伯!小侄我要重复地再说一遍,令嫒最难能可贵之处,是她在亲情、爱情、友情之间,作了最周全的选择,将一件本是腥风血雨,惨绝人寰的事,转变成如今这种收场,是最美好的安排。」   郑天寿长叹一声:「女儿是好的,只可惜是遇人……」   「郑伯伯千万不要说下去,你不能期盼每个人都是圣贤,当有人用威胁利诱,控制你的时候,最好的表现是站稳立场,坚守原则,但是,你不能期望每个人都有这种道德修持。郑伯伯!你已经有了一个超越常人的女儿,你还期望每个人都像她一样?郑伯伯!奢望的本身就是一个不太合理的东西。」   「哈!哈!哈!戈老弟,你真会说道理。」   「郑伯伯!那是因为你最会听道理。我想此刻郑伯伯的心里,一定非常快乐,海阔天空,鸢飞鱼跃,因为你的心里没有了恨意。郑伯伯!还有什麽比祥和更好的东西?」   「哈!哈!戈老弟!你简直可以做我的老师。」   「郑伯伯!你折煞我了。」   「美宜!你还在这里做什麽?还不赶快进去看顾照拂在鑫的伤势。」   郑美宜含着眼泪,那是感动的泪、感激的泪,拥着环翠姨娘和怀抱中的弟弟,走进庄里去。   郑天寿双手把住戈易灵的肩,诚恳地说道:「戈老弟!……」   「郑伯伯!你看,现在已经是黎明时刻,正是你寿诞之辰,想必太原府的官商人等,稍後就要来拜寿,趁着现在正是一段清静的时候,小侄有两点意见,向郑伯伯提出,不知郑伯伯可容许小侄放肆。」   「戈老弟!你就是太过客气。」   季奚文和钱驼子笑道:「一个自居晚辈,一个硬要作忘年平等之交,让我们站在旁边的人,听起来别扭。」   戈易灵说道:「待小侄说完之後,一切都听郑伯伯和两位前辈的决定。第一、太原府只有郑无涯大善人,没有郑天寿这个人,人在一念之间,就可以成佛,郑伯伯苦海回头,行善十年,在这样光洁如新的德行上,不容许再有任何一滴点足以影响的阴影。」   「老弟!我不在意人家说我的过去,我不打算隐瞒了。」   「郑伯伯!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太原府所有的人,为什麽不能为他们留下一个完美无缺的形象,又为什麽要将已经建立在人心目中的完美形象,抹上不必要的污点呢?何况这个形象本身就是完美的。」   「戈老弟……」   「对!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郑伯伯!你不能叫我老弟,因为先严是威远镖局总镖头戈平。」   「啊!」郑天寿几乎跳了起来,他激动地冲上前:「老贤侄!你为什麽不早说,老朋友有後人如此,真叫人高兴。」   刚一说到此处,郑天寿蓦地一震,睁大着眼睛。   「老贤侄!你方才……方才……说什麽?说先严……?」   戈易灵黯然答道:「郑伯伯!先严已经於两年多以前去世了。」   郑天寿张大了嘴,半天才嚎出了声:「戈爷,戈总镖头!」   「戈大哥!」   季奚文和钱驼子也都为之戚然。   郑天寿流着眼泪问道:「老侄!我那戈大哥他是什麽时候……」   「不晓得。因为我全家惨遭灭门之时,我被寄放另一个地方。」   「什麽?惨遭灭门?竟有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老贤侄!你当时知道了这件事,应该到太原来找我。」   「郑伯伯!先严在日,从来不提江湖上结识之事。」   「那麽这次你来太原……?」   「是另外一个人告诉我的。」   「既然如此,为什麽不径来找我?」   「郑伯伯!我来太原之初,并不是前来投奔,而是前来报仇的。」   「啊呀!可是後来你为什麽变了主意?」   「晚上我听到郑伯伯和两位前辈的谈话,我知道我是受了愚弄。」   钱驼子拱手说道:「原来晚上夜行人就是戈老弟台,功力之高,令人好生钦佩。」   郑天寿突然说道:「老贤侄!有一句话我必须问清楚,你说你到太原来是为了报仇,仇家到底是谁?」   「就是郑伯伯!对不起!郑伯伯!我是受了愚弄,而且不止一次了,但是,血仇在身,所有一切可资追寻的线索,我都必须查证的。」   「你是说有人告诉你,我郑某人是戈总镖头满门血案的凶手?哈!哈!哈!」郑天寿放声笑了,但是他笑的尾音是凄凉的。   「郑伯伯!」   「老贤侄!这真是一次极恶毒的陷阱。我郑天寿如果不是令尊戈总镖头,不但无有今日,恐怕早就埋骨白山黑水之间。不但是我,在场的季钱二位,都要深感戈大哥的再生之德。老贤侄!从一个胡匪,转变到一个为善地方的人,这是一次脱胎换骨,是从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世界,除了戈大哥,我不相信有人能办得到。」   「郑伯伯!小侄有一个请求。」   「说吧!贤侄!你的事就是我郑天寿的事,不要说请求二字。」   「谢谢郑伯伯!请郑伯伯把当年和先严结交的经过,为小侄叙说一遍,这其中蛛丝马迹,不难找出何人设计陷害,甚至於可以找出何人灭我满门的主因。」   郑天寿点点头说道:「老贤侄!任何有助於缉凶复仇的事,我郑天寿都是义不容辞,过了今天,我要摒挡一切,重入江湖……」   「不!不!郑伯伯!千万不可以。」   「老侄台!你不晓得我和令尊的情份。」   「过去我不晓得,如今我深刻地了解,正因为我了解,我要请郑伯伯不要辜负先严的一番苦心。如果郑伯伯因此而重入江湖,先严在九泉之下也要不安的。」   「如果我郑天寿知道戈总镖头家中发生如此重大变故,而不闻不问,我就不只是不安,而是不配做人。」   「郑伯伯!你关心,你激动,你并非不闻不问。郑伯伯!你休要忘了,今日的一切,正是对友谊重视最好的说明,如果你硬要重入江湖,小侄不敢阻拦,只有就此告退。」   说罢落地一躬,就要跃身上马。郑天寿上前拦住,摇头叹道:「说一不二,就跟当年戈总镖头一样。当年……」   郑天寿眼神凝视着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地方正是黎明前的一片迷蒙,微风冷雾,寒意正浓。   这「当年」两个字,把正待上马的戈易灵留下来了。   她悄悄地将马系在门前不远的石桩上,再悄悄地搬来一张太师椅,让郑天寿坐下,然後悄悄地站在郑天寿的身旁,凝神注目,静静地在听这「当年」的情形。   郑天寿的声音是苍老而软弱,因为回忆带不回人的青春活力,他说:「当年,在白山黑水之间,剑出鬼愁郑天寿的名号,是相当响亮的。一匹马、一柄剑,使多少人怕我,也使多少人跟随着我。我曾经自豪的说,我郑天寿的脚顿一顿,长白山的雪都要提早融化。但是,这种自豪,这种狂妄,到了有一天,彻底地崩溃了,这一天就是遇见你爹,戈平,戈总镖头。」   「郑伯伯!我爹他在南方的金陵啊!」   「老侄子!你真问得傻,他在金陵难道就不能出关来到边塞吗?」   「哦!我爹保了一趟镖,你劫他的镖,於是你们不打不相识,想必是。」   「对了一半。过去我对别人都是这麽说。对你,我要说真情。」   「郑伯伯!」   「你爹身为镖局总镖头,亲自出马保镖,这种情形是很少的,据说是替一家王公显贵保了一趟珠宝,丝毫无损,到了锦州。对方大为欣赏,除了如数付钱,额外送了你爹一件礼物。」   「还有这种事。」   「有钱的人只要高起兴来,什麽事都可以做得出来,送件礼物算得了什麽?问题就出在这件礼物上。」   「难道对方送给我爹的礼物价值连城?」   「对平常人来说,也算得上是贵重,但是对一个武林中人或者是一个江湖客而言,这件礼物应该是无价的。」   「啊,是古物神兵吗?」   「不!是一件真正珍珠穿织而成的坎肩。这种珍珠坎肩是用人发配鹿筋穿织的,里面再衬以鹅绒人发作垫,穿在身上,轻软舒适,冬暖夏凉。最重要的可以防避刀剑砍刺,简直就是一件奇特的防身甲。」   「郑伯伯!於是引发了你想获得之心。」   「老侄台!这一点你可将你郑伯伯看走了眼了。」   戈易灵惶然红了脸,连忙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   郑天寿呵呵笑道:「老贤侄!当年你郑伯伯是个不折不扣的胡匪,做胡匪的还有不要珍珠宝贝的吗?不过,如果说为了一件珍珠坎肩,匹马只身,来到锦州,那倒还不至於。不过,当时江湖上传出了你爹来到锦州,金陵威远镖局总镖头,一柄七孔丧门剑,少遇敌手,还有千杯不醉的酒量,使我动了见识见识的心,於是,珍珠坎肩就成了最好的理由。」   「於是,郑伯伯就来到了锦州。」   「没有,我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我派人给你爹送上一份大红请帖,邀请你爹北上七道沟王爷庙,跟我比赛两件事,较量五百招剑术,喝上十斤烧刀子。」   「为什麽要选上王爷庙?」   「我从长白老岭南下,跟你爹从锦州北上,到七道沟王爷庙,是个中点站,谁也不吃亏。」   「郑伯伯!五百招剑术和十斤烧刀子,分出上下之後,又该如何?」   「问得好!因为我和你爹谈不上有任何恩怨,这比赛较量,无非是好强斗狠而已,话虽然这麽说。总得有彩头。我在请帖上注明,如果七孔丧门剑和十斤烧刀子,都败在我的手下,就请你爹把那件珍珠坎肩交给我。」   「郑伯伯!如果你输了呢?」   「哈!哈!哈!老贤侄!你郑伯伯还不会输打赢要的,我在请帖上说,如果输的是我,尽我所有,任凭你爹选择,只要是我能付得出的。」   「我爹自是准时赴约了。」   「是的!你爹不愧是名震江湖的戈总镖头,单身一人,带着一柄剑,准时到了七道沟王爷庙。」   「於是,郑伯伯和我爹就比较了剑术,但不知胜负结果如何?」   「没有,一向我对人都说我和戈总镖头对拆了五十招,实际上,今天我对你说实情,我们没有比剑。」   「为什麽呢?可以说是千里迢迢前来相会,为的就是较量双方的剑术,为什麽又取消了呢?是有了变化吗?」   「有了变化。你爹和我见面後的几句话,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气度、胸襟、修养、谈吐,都是让人折服的。他说,剑出鬼愁的大名他是久仰的,比剑,他的输面占多,万一在剑下受伤或至死,这十斤烧刀子,就没有办法喝,先喝酒吧!即令有一方先喝醉了,酒醒了还可以再比剑的。你爹最後笑嘻嘻地告诉我,他的酒量比剑术似乎要略胜一筹。」   「你们就先喝那十斤烧刀子。」   「你爹说话坦诚自然,一点也看不出是他谦虚,於是我们一对一杯,两人盘坐在王爷庙前,喝着真正的烧刀子二锅头,我从老岭专程带去的。」   「谁先醉了呢?」   「谁也没有醉,十斤烧刀子喝下去,你爹头上发湿如洗,显然他是和我一样,喝酒根本没有品到酒的味道,一杯一杯倒进喉咙里,运用功力把酒变成了汗。」   「呀!这真是从没有听过的奇谈。」   「凡是千杯不醉的人,大体上说来,不是从头上出汗,就是从脚下出汗,有的人是天赋异禀,有的人则是运用自己的功力。十斤烧刀子没有分出高下,剑术上却分出了高低。」   「终於你们作了五百招的拼斗?」   「没有,这是你想不到的。」   「可是,郑伯伯!你说已经在剑术上分了高低。」   「就在我们一杯一杯对饮的时候,从不远的地方来了一个人,赤脚草鞋,大袖和服,脸色发青,没有一点表情。左手提着一柄倭刀,那样子我永远忘不了,踢拖踢拖草鞋走到我身旁不远,突然,一拔刀,唰地一声,刀鞘甩开老远,双手握刀,对着你爹吼叫着,他要你爹拿出珍珠坎肩,看样子他已经盯了很久的梢,等我们喝完了十斤烧刀子的良好机会。」   戈易灵本来听得十分用心,此刻他越发地全神贯注,只轻轻地插嘴问了一句:「是个倭人吗?」   「是倭人。等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後,我才知道他是东瀛有名的剑道高手,名字叫多喜龟太郎。龟太郎近几年在白山黑水一带,很有一点名气,有不少江湖上的高手,都栽在他的倭刀之下。」   「这次他有备而来的。」   「可不是吗!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不会让你爹出手的,第一,会让人怀疑我郑天寿输不起,埋伏了杀手。第二,说实在七道沟还算是我剑出鬼愁的势力范围之内,有人来耍威风,传出去了我丢不起这个人。於是,我拔剑了。」   「龟太郎是很厉害吗?」   「出刀快,杀法狠,而且落刀沉,我和他交手不到五十招,就感觉到自己恐怕不是对手。剑出鬼愁一世英名,毁在一个倭人手里,还有什麽比这件事更窝囊,虽然当时我还没有露出败象,我自己知道再有五十招,我一定落败。这时候,你爹突然大喝一声:『双方住手』。」   「我爹这样半途加入合适吗?」   「你爹说,珍珠坎肩在他身上,找错了人岂不可笑,就这样你爹轻易地就把这场拼斗接了过去。龟太郎的刀法杀得十分勇猛,但是,你爹只是闪躲,长剑并没有出手,蓦地只见他闪过龟太郎的上段杀去迎面一刀,他弹身一跃,人从龟太郎头上掠过,就在这个瞬间,寒光一闪,龟太郎头上的髻,落在地上。」   「啊!」   「这是剑术中的上等击技,伺机一击,旋乾转坤,不过你爹存心厚道,让剑锋略高一丝,以髻代替了头颅。」   「郑伯伯!那个龟太郎呢?」   「在这种情形之下,倭人只有切腹自杀一途。他没有,他居然说了一句我们中国江湖场面上的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且,他还说,他付出的一分代价,要十倍还本。」   「郑伯伯!你还记得龟太郎当时的年龄吗?」   「练武的人不容易看出实际年龄,但是,人的年龄在手和脖子上是掩藏不住的,我看他当时也应该在五十出头,或者在六十以下。」   「五十出头,六十以下。」戈易灵喃喃地在念着:「搁到现在,应该是七八十了。」   「老贤侄!你不问你爹和我比赛的结果吗?」   「你们没有比出结果啊!」   「你错了!输家是我。」   戈易灵瞪大眼睛望着郑天寿。   郑天寿笑了笑说道:「老侄台!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无论是饮酒和剑术我都输给了你爹,我是心说诚服地认输,如果不是你爹,龟太郎的倭刀,不一定会斩在我什麽地方。」   「郑伯伯!对不起,我要多嘴问一声,当时你输给我爹的是什麽呢?」   「一句话的承诺。」   「我不懂。」   「你爹见我诚心认输,他就像今天你一样,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我,良久,良久,他才说,如果我是真心自认输了这场比赛,他只需要我说出一句承诺,就代表他赢到的一切。」   「什麽承诺?」   「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万万想不到的。」   郑天寿连说了两句「万万想不到的」,那脸上的神情,彷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现场,惊讶、意外,而又有几分愧然。   戈易灵轻轻地问道:「是我爹提出了不合道理的要求吗?」   郑天寿回过神来笑了一笑说道:「你休要乱猜,你爹如果是位不讲道理的人,到今天我还会怀念他吗?他请我放弃胡匪生涯,离开江湖是非,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求一个心安理得的下半生。」   「郑伯伯!你答应没有呢?」   「这是令人无法答应的,我根本没有办法一甩手一走了之。这大概是做错事的人一种惯用的藉口,事实上也是如此,一旦失足之後,再想回头,谈何容易哟!」   「於是,郑伯伯你拒绝了我爹的要求。」   「江湖客讲究的是大丈夫说话,如白染皂,我有承诺在先的。」   「你为难了?最後……」   「你爹高明就在这里,他说他没有赢,因此我跟他之间也没有任何承诺,不过,他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向我做这样冒昧的建言,他劝我不必为这个问题为难。为了表示交朋友的诚意,你爹将那件珍珠坎肩,双手递给了我。」   「啊!」   「意外吧!跟我当时一样,我被你爹这种豪气与真诚深深感动。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麽这麽做,大概就是一般所说的『缘』吧!其实这还不算意外。」   「啊!还有什麽意外的事呢?」   「你爹说,珍珠坎肩是送给我防身的,因为刀头舐血的日子,难保没有兵刃加身的时刻,这时候他又从身上取出一本图解……」   「啊!难道就是今天金在鑫一再强索的那本剑招图解?」   「你爹说,七孔丧门剑一共有三十六招、七十二式,他自己用心绘制成图,谈不上是什麽稀世秘笈,只是一套很完整、很有威力、很有创意的剑术搏击的招式,天资好、功夫勤的人,可以练成比图解中更具威力的技击之术。」   「郑伯伯!我不懂我爹为什麽要这样做。」   「我也不懂,最後我听了他的临别赠言,我恍然大悟了。他说,珍珠坎肩是防身的,剑招图解是攻击的,这对於做胡匪的人,都是一种助纣为虐的行为。但是,如果这两件东西作为一种友谊的表示,却表示了真诚、永固。」   「啊!我爹也真是的,为什麽要拐弯抹角地说这些呢?」   「像我这种人直言规谏我能听得进吗?你爹当时说话,态度是那样的诚恳,对我是那样的信任与尊重,我是顽石也应该点头啊!老侄台!这就是郑天寿变为郑无涯的原因与经过。」   「郑伯伯!你真了不起!」   「哈!哈!哈!你拿郑伯伯开玩笑。」   「小侄不至於那样无礼,苦海回头,这是需要多大的决心与勇气,郑伯伯!你的行为给我们年轻人一个最好的榜样,最重要的,你为我指出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你的意思是指龟太郎!」   「只是个线索罢了,我将会继续求证下去,而且我也更会小心,因为我发觉有一个人,神龙屡现地在我身旁,我却不晓得他是友是敌。」   郑天寿吃惊地问道:「老贤侄!你是说你已经被人盯上了?」   戈易灵点点头说了一声:「是的!正是如此。」   言犹未了,戈易灵猛一旋身,屈腿一蹬,整个人像箭一样的疾射而出。   郑天寿、季奚文和钱驼子三个人都是行家,三个人的眼光一齐向庄前望去。庄前广场石凳之旁,正有一个人弯着腰在整理什麽,这人一身蓝色布衫像个做粗工的,但是绝不是郑家庄的人,因为他的衣着显着的不同。   戈易灵这样弹身一扑,接连两个起落,人就如同鹰隼凌空,超越过石凳,拦住来人的去路。孰料那人没有等到戈易灵扑至,一矮身形,化作「落叶随风」,沿着地面一掠,穿身出去,竟然尘土不扬地掠过去两丈有余。   蓦地他又一长身,冲天拔起,翻身一个转折,准确、飘然,落身在一匹马上,鞭声响处,四蹄齐飞。等到戈易灵赶到,一步之差,马已经泼开了四蹄,掷起一股黄尘。在尘土飞扬中,马上的人一回头,戈易灵看到的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郑天寿和季、钱二人也追了过来。   戈易灵苦笑了一笑,摊开双手:「追不上了。」   郑天寿急着问道:「认识吗?老侄台。」   戈易灵摇摇头说道:「戴着人皮面具,如果我猜得不错,在金陵我曾经见过他。而且,今天他帮了我很大的忙,如果不是那两枚暗器,我的马车不会那麽顺利跑到庄门前。」   「如此说来,这个人是朋友。」   「朋友为什麽又这样藏头露尾呢?」   「有什麽疑问吗?」   「总有解开谜底的一天。」戈易灵很有信心地说:「到了谜底解开了,戈家的血仇也就真象大白。」   此时,天已大亮,郑家庄的火把已经熄灭,庄上的人在史金刚指挥之下,开始忙碌,准备接待宾客。   在通向郑家庄的道路上,已经开始有车马走动。   戈易灵突然於此时转身向郑天寿深深一躬,说道:「小侄此刻要向郑伯伯以及两位前辈告辞。」   此言一出,郑天寿始而一怔,随即大叫:「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侄台!你这简直就是骂我郑某人是老混球……」   戈易灵立即拦住说道:「郑伯伯!小侄确是因为……」   「易灵贤侄!令尊和你两代都对我郑天寿有再造之恩,我不敢说报恩,至少我请贤侄台在小庄盘桓三、五个月,聊表我内心的一点谢意。如果你这样一走,叫我如何能够心安!」   戈易灵恭谨地说道:「郑伯伯!你千万不要再提一个谢字,你是长辈,我不敢说任何一句假话,先严和郑伯伯的交情,不要让世俗礼情给冲淡了。如果不是灭门血仇在身,小侄一定在郑家庄好好住上二年五载。可是如今,在任何一地我都没有住下的心情。」   季奚文走上前一步说道:「大哥!戈老弟说的也是实情。」   郑天寿一沉吟:「对!对!方才说过,你和令尊一样,说一不二,既然如此,留过今天如何?」   戈易灵说道:「小侄就在此地恭贺郑伯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就地深深拜下去。郑天寿忙扶不迭,他忽然一顿足说道:「贤侄台!请稍待。」   说罢他如飞地跑进庄内,又飞快地回到广场之前,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贤侄台!这件珍珠坎肩和这本剑招图解,原本是令尊之物,如今物归原主。」   戈易灵连忙推辞,可是郑天寿脸上立即不悦说道:「贤侄!如果你连这两件东西都不愿意收回,郑戈两家的交情,就到此为止。」   戈易灵只有深深谢过,再三行礼,牵过自己的马匹。郑天寿拉住缰绳,有些黯然地嘱咐叮咛着:「我郑天寿老了,已经不能为朋友尽力了,老贤侄!你要多保重。」   钱驼子忽然插嘴问道:「老弟!你如今意欲何往?」   「不一定,原本要去高唐的。」   「老驼子本来就是四海为家,如今毛遂自荐,跟在老弟马後作个助威壮势的伴可好?」   戈易灵拱拱手谢过:「实在不敢当!如果将来真的要请前辈帮忙,我会来找郑伯伯。」   她再三拱手,拉马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郑伯伯!有两句话,最後想说给伯伯听,如果有失礼冒昧之处,伯伯休要见怪。」   「你看!又说客套了。」   「郑伯伯!我希望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提起剑出鬼愁的名号,让郑无涯大善人永远受太原府远近尊敬。我希望金在鑫兄不但能医好他的剑创,更能医好他的断腕,尤其希望能医好他的品德和心志。天下可能有医不好的外伤,却不会有不可挽救的人。再见!郑伯伯!」   她落地一躬,扳鞍上马,迎着道路上一群一群前来送贺礼的人,戈易灵发自内心的一阵愉快,她忍不住用手抚摸着紮缚在鞍後的包裹,触摸里面的木剑,心里暗自说道:「师爷爷!到现在为止,我没有违背你的训示,但愿未来,也都能如此,告慰你老人家在天之灵。」      第六章 除夕惊恶客 井陉见故人         戈易灵曾经对钱驼了说:「原本是要到高唐的」,难道她不打算去高唐吗?她确是有这样的打算。因为,她经历过了金陵的一刀快斩,以及太原的剑出鬼愁这两件事之後,再笨的人也能知道,这完全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让她找错方向,让她成为鹬蚌相争的其中之一,而真正的敌人,却在一旁坐收渔人之利。   当一个人发觉自己被人愚弄的时候,那一分忿怒是自然而生。戈易灵在离开郑家庄之後,她曾经决心取道河南,回到上蔡,她要去找那个叫做骆非青的人,她要问问骆非青为什麽要让她在错误的圈子里面团团转,甚至於她要问问骆非青这样的恶毒设计,是不是为了掩饰犯罪的事实,甚至於是一石二鸟、借刀杀人!   但是,当她策马奔驰了一阵之後,她的心意又变了。   「骆非青只说了这四个人有可能是仇敌,并没有肯定是谁,难保不就是下一个高唐的双尾蠍牛奇。再说,即令骆非青说的是一个陷阱,我倒要看看,究竟能将我如何?」   最重要的还是戈易灵想到:「金陵与太原之行,虽然没有找到仇家,所经历的一些事情,增广了见识,了解了父亲的为人,弥补了十年的隔阂,而对真正的仇家,也隐约知道了一些线索,不无收获,我又何必自乱脚步!」   心中想罢,意念一决,取道高唐。   从太原府到高唐,路程虽不遥远,只四五百里之谱,但是,太行山横亘其间,道路是十分难行的,再加上戈易灵路途不熟,倍增时日。好在戈易灵已经定了自己的心性,并不急於一时。那天,她东越娘子关,已经是腊尽冬残的年关紧逼。有道是行程无甲子,岁月逐云飞,当戈易灵在井陉下马,正是年夜大除夕。   戈易灵可以说是在木栅内禁室中长大的,一切人情世故、风土习俗,对她来说,比一般人是要淡薄得多。但是,一旦她投身回到正常的生活圈子之内,就如同久已枯涸的山泉,立即又接上了活水源头。她有一般人的情感,也有了一般人对生活的需求,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   在井陉她是少有的背井离乡漂游在外的孤单客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客店安身,她可以抖落一身鞍马劳顿,却抖落不了那一丝丝蚀骨啮心的乡愁和寂寥。   就在这一瞬间,戈易灵让自己放松了一个江湖人应有的警觉,她一个人躲在房间,准备以一壶白酒,驱散那随着阵阵爆竹声而来的阵阵愁闷和寂寞。   刚刚三杯下肚,淡淡的酒意引发出丝丝慵懒,斜倚在桌子一角,怔怔地对着孤灯,突然,房门有剥剥敲门声。   戈易灵刚问得一声:「外面是谁?」   房门推开了,店掌柜的进门点头哈腰,笑容满面说道:「客官!你老有朋友在井陉,就不必在小店守岁过年了,请吧!」   戈易灵还没有弄明白是怎麽回事。掌柜的一闪身,门外进来一个人,三块瓦的风帽,老羊皮长袄,青棉裤,紮绑腿,钉油鞋,鼻头红红的在喷着热气,是一个极普通人的穿着打扮。   此人进门一哈腰,口称:「小的奉敝主人之命,前来迎接戈爷到敝主人家中去过年。」   戈易灵微微一皱眉锋,刚刚说了一句:「尊驾是……?」   来人又是一躬:「敝主人说,不知戈爷驾到,未曾立即前来迎接,本来敝主人要亲自前来迎接戈爷,因为今天正是大除夕,实在分身不开,还要请戈爷海涵。」   「贵主人是谁?我在此地并没有亲友,你没有弄错吧!」   来人一口肯定:「不会的。敝主人说为了让戈爷有一个惊喜,所以特别嘱咐小的不要多言,他说戈爷到了那边,自然会知道。」   戈易灵的眉锋掀了掀说道:「是一种玩笑麽?」   来人连称「不敢!」而且说:「除夕大年夜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   戈易灵把眼光停在店掌柜的脸上,掌柜的立即拱手赔笑说道:「客官如果不愿意去贵友处,小店会有人在大年夜侍候客官的。」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来人怒叱一声「你放屁!」接着几乎是用威胁的语句说道:「掌柜的!我看你是开客栈开腻了。你知道不知道,像你这样多嘴多舌的人,要在江湖上混,只有一个下场惨死!」   掌柜被这几句话激得脸色发青,但是,开客栈的人可以说阅人多矣,来人虽然其貌不扬,而听他说话,分明是个江湖上耍狠的混混,这种人惹不起的,也不必惹。掌柜的倒是含笑拱拱手说道:「戈爷在大年夜到小店落脚,这是缘分,做生意的人,没有将财神爷向外推的。这位大爷又何必生气!」   来人哼了一声,狠狠地说道:「算你识相。」   戈易灵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淡淡地笑了笑。   「尊驾贵姓?」   来人对戈易灵始终保持着一分尊敬,连忙拱着手。   「不敢!在下姓白。」   「白大爷……」   「戈爷!在下不敢当你的称呼。」   「没有关系,既然都是江湖客,大家不要在这称谓上计较。我是说,如果我要请尊驾回报你的贵主人,说我戈易灵客居旅次,不便在除夕之夜前来打扰,开年新春,自当专程前来贺年,尊驾你看如何?」   「戈爷!敝主人一定说在下不会办事,虽然是大年夜,少不得要挨一顿骂。戈爷!体谅我们这些当差办事的人都是些苦码。」   戈易灵笑笑说道:「衡情论理,让我在客栈能有一个安静独思的除夕夜,这恐怕是任何人都能谅解的。白大爷!你请回吧!」   背手转身,朝着房里踱过去。突然,那个姓白的一张双臂,脚下流水行云,桐油钉靴居然没有一点声音,轻灵而飞快地扑过来,双手搭上戈易灵的双肩。   就在这一触的瞬间,戈易灵一晃身,脚下一个盘旋,准确无比双手正好扣住来人的双腕。   「白大爷!方才你那一抓,可以使我的双肩骨折肉穿,落个残废,贵主人不会因此而责怪你吗?」   姓白的一双手腕落在别人手里,虽然戈易灵还没有使劲,但是,任何一刹那之内,就可以废掉他的功力。   戈易灵这才一沉脸色,叱声问道:「姓白的!可以说了吧!是谁叫你来的?」   来人鼓着一双眼睛,没有说话。戈易灵摇摇头说道:「不要硬充好汉,在江湖混的人,要能提得起,放得下,在应该认输的时候,就要爽爽快快的认输。别动歪脑筋,你不会不知道,我捏断你的脉门会有什麽後果。」   姓白的额头上开始出汗,就在这个时候,窗外有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不要难为小脚色!」   戈易灵双手一松一送,一股劲道直涌而来,逼使姓白的蹬、蹬、蹬……一连退了好几步,一直撞到身後一堵墙上才停了下来。她对着窗外问道:「尊驾是谁?」   「也是小脚色。」   「这麽说来,你们的大脚色呢?」   「在二十里外,恭候你的大驾。」   「我已经说过,今天是除夕大年夜,我需要安静。」   「戈爷!作为一个江湖客,就没有安静的日子,戈爷!今天夜里不能应邀,这座客栈也安静不了。」   「你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我是实情实说。敝主人说,戈爷是个心肠最软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不肯赴约,连累这家客栈化作灰烬。除夕大年夜闹得无家可归,这种场面戈爷是不忍心见到的。」   戈易灵沉吟了一会,说道:「杀人放火是江湖上下三滥不入流的行为,你们的主人居然能用放火烧不相干人的房子,胁迫我就范,这种行为卑劣的程度可想而知。大凡品行卑劣的人,能说得出,就能做得到。好!我答应你们。」   窗外人轻轻地喝声采,说「好极了!」但是他又接了几句:「不过戈爷,对人的评论不宜太早,世间有许多看似卑劣无耻的事,如果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评价又自不尽相同。」   戈易灵不再说话。她从包裹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对掌柜的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声:「抱歉得很!为你带来麻烦。」   掌柜的没有表示什麽,只是说道:「我去交代为戈爷备马。」   「不必!」窗外人斩钉截铁地阻止住他。「我们已经为戈爷准备了代步,掌柜的!你最好的动作就是等戈爷离开之後,派人到客栈四周,清除硫磺火药引火诸物,然後安安心心过一个新年。」   戈易灵携带着包裹,大踏步走出店门。街上冷清、幽暗,想必此刻家家户户都在吃年夜团圆饭,所以外面如此冷清。   店门外面一共有三匹马,戈易灵不等来人招呼,跃上其中一匹,放缰纵骑,跑得很快。   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地,正是一片荒野,看不见一星灯火。   戈易灵猛一收缰,急驰中的马匹,勒得前蹄双扬,就地一个回旋,几乎蹩断了马腿,硬生生地停下来,後面两骑正好冲到。戈易灵一伸双手:「二位!请回答我一个问题。」   後面双骑除了那个自称姓白的之外,另外一匹白马上坐着一位身穿白色衣裳的人,严冬寒夜,看到他那一身飘飘的白衣,使人打从心底泛起一股寒意。   白衣人停住马,相隔也不过才十来步,双方都可以看到彼此脸上的表情。白衣人只吁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麽,但是,这会儿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我什麽?」   「我要问你,到底有多少功力,人言是否可靠?有几成可靠?」   几乎与他说出「可靠」两个字的同时,只见他右手一挥,应声而出是一泓寒光,在星月无辉的夜晚,依然看到闪动如流的光,那是一柄古剑。   原本在一旁的那个姓白的,此刻飘身下马,手里拿的是一双护手虎头钩,已经逼近戈易灵的马前。   白衣人的左手始终没有动作,右手颤巍巍的兵刃,遥指着戈易灵,认真地说道:「你最好不要认为这是印证武功。兵刃无眼,而且发招出式之际,最难控制的不是手,而是心。眼看着对方一剑难以接下,自然要竭尽一切从败中取胜,在这种情形之下,能有多少机会在出手的时候,把握分寸?」   「你说完了吗?」   「我的话是太罗唆了,我只是告诉你,动手之际,没有留情。请!」   只见他人从马背上张臂而起,弹起约有一丈来高,马儿立即奔走,人也如陨星下坠,闪电而落,一道寒光掠向戈易灵。就在这同时,姓白的一双虎头钩,交叉似箭,冲向戈易灵的鞍桥。   戈易灵从马上一偏身,先让开虎头钩的绞剪,顺势一滑,落地旋风,让开迎头一击。这样轻松自然的身法,让开两招凌厉的攻击,让得是如此的高,不带一点烟火气。   白衣人不禁脱口高赞一声:「真好身手!只此一让,说明人言无差,请再接着这一招。」   寒光二次再起,半划着弧形,扫向戈易灵的上盘,极快,极准!戈易灵无法退闪,只有一矮身,仰头偏步,正待从白衣人的左边进步闪躲,突然白衣人那从未见动过的左手,蓦地一翻而出,两股劲风闪电而至。而且,白衣人是配合着他旋身挺腰那股劲道,猛然地攻出使人无备的一招,奇、狠、劲,都是迹近绝顶。   戈易灵无论如何都无法闪躲,她只有在原地一吸腹,不退反进,左脚飞踢一招。当时只听得「嘶啦」、「呛啷」两种不同的声音,双方人影一分,各自闪开五尺。   戈易灵低头察看,腹前衣襟划开一道口子,以丝毫之差,就要变成切腹盘肠。   那边白衣人左手在一阵甩动之後,从地上拾起那一对十分灵巧的双钩,口中赞道:「真是高明,人家说的还未能尽得精髓,未露兵刃,从两次攻击中反败为胜,我是真心的服了。」   戈易灵调整气息,十分平静地问道:「左手暗藏双钩,猝然出击,尊驾莫非是姓牛?」   白衣人一顿,但是立即又笑道:「双尾蠍牛奇的弟弟,你真聪明!戈姑娘!」   戈易灵一个大意外,不觉脱口而出:「你说什麽?」   白衣人说道:「我说我是双尾蠍牛奇的弟弟,名叫牛垠。我说你戈姑娘非常聪明。」   戈易灵很不以为然地问道:「你们对我的一切,打听得很清楚,为什麽?是因为我是戈平的女儿,而且是唯一的女儿,而且要斩草除根,是吗?」   「我们为什麽要斩草除根呢?」   「你们不是吗?」   「我们之间有这麽大的仇恨吗?」   「我们没有,令兄和我爹之间也没有吗?」   「如果我说没有,戈姑娘相信吗?」   「如果真的没有,为什麽对我的事情打听得那麽清楚?为什麽?对一个毫无瓜葛的人,你们也打听这麽清楚吗?对於这一点,你又作何解释?」   牛垠笑笑说道:「其实你真正应该问的是:为什麽今天要强邀你戈姑娘和我家兄见面。」   戈易灵说道:「想必你有说词。」   牛垠摇头说道:「我没有,不过,我家兄一定有合理的说明。戈姑娘!现在我不敢说强邀。离此不远,是我家兄的一处别庄,离开高唐约有二十里地之远。戈姑娘如果认定我们没有特别恶意,或者姑娘自信我们也无法算计你,就请姑娘与我们同行如何?」   「不行!」戈易灵答覆得斩钉截铁。「我不认为你们是强邀,因为你们两个人还够不上强邀的条件,你们今天的所做所为是一种欺骗,是一种愚弄,我不喜欢被人愚弄。二位请回吧!我要回客店去过除夕。」   牛垠站在那里没有动,眼看着戈易灵扳鞍上马,然後他沉重地叫了一声:「戈姑娘!」   「怎麽样?还要准备回到客店放火吗?」   「戈姑娘!人在情急的时候,往往有逾常规,所谓情有可原就是指这种情形而言的。」   「什麽叫做情急?难道过了大年夜,就有滔天大祸降临不成?我说过,开年以後,我会专程前去拜会令兄,去见识见识双尾蠍的双钩,比你高明多少?为什麽一定要我在除夕夜相见?毫无理由,显然是为你们那种不入流的手段掩饰。」   「戈姑娘!你错怪了人了。」   右侧不远一丛浓密的簇竹,从竹丛後面转出来一辆车。   与其说是车,倒不如说是一个装着轮子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削瘦的老人,疏疏落落的几绺胡须,在暗夜中看不清楚面貌,但是,可以看出那一双眼睛,充足的眼神。椅子後面有一个结实高大的汉子,在推动着椅子。   椅子推到距离戈易灵马旁八九步的地方停住。   戈易灵的眼力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削瘦的老人精神奕奕,含着一分微笑,注视着戈易灵。   戈易灵随口问了一句:「你是……?」   「我就是双尾蠍牛奇。」   「啊!我倒有些意外了。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姑娘!天下意外的事随时随地都有,唯独今日我们相会,算不得意外。」   「哦!一切都是在你安排之中。」   「姑娘!你从太原东越太行,为的还不就是找我吗?所以说,今日我们见面算不得意外。告诉你,戈姑娘!有件事是你要感到意外的,那就是: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能屈驾到我的别庄,我牛奇就有家破人亡之祸。」   「啊!你家破人亡与我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但是我需要姑娘的帮忙。」   「凭什麽我要帮你的忙?」   「两个理由:一个以行快仗义自许的江湖人,不能见人有危难而袖手旁观。」   「那也要看有危难的是什麽样的人。」   「换过旁人,你戈姑娘可以不管,对我牛奇,你不能不管。」   「哦!这倒是怪了。」   「一点也不怪,这就是我的第二个理由:因为令尊戈平戈总镖头欠我的。」   「我不能相信。」   「戈姑娘!我们为什麽要在这里针锋相对的问答呢?二十里地有我的一处别庄,到那里详谈岂不是好!就算我骗你去一趟,也不能加害於你。姑娘!你不要记着双尾蠍的绰号,但请你看我这把花白胡子,我能骗你吗?」   戈易灵轻轻带转马头,口中说道:「不是我坚持不去,而是令弟和这位白老哥,他们二位的做法……」   牛奇带着一丝苦笑说道:「戈姑娘!他们确是有欠当的行为,但是,就是方才舍弟说的,人在情急之时,一切就可能失常。」   「好吧!请这位白老哥带路吧!」   牛奇双手抱拳一拱。   「多谢得很。戈姑娘!恕我不能骑马相陪。」   他的椅子背後的大汉,张嘴一声呼哨,一阵蹄声轮响,远远来了一辆马车,驾车的人熟练地将车头掉过,平稳地靠近牛奇的椅旁。那个精壮的汉子,双手连人带椅子端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车上,随手扣好车门的扣环。   牛奇对戈易灵再次拱拱手。   「姑娘!我们前面带路。」   双骑一车立即奔驰起来,戈易灵稍微地迟疑了一下,便策马紧跟在後面。马快车亦不慢,二十里地不要多大一会工夫,来到牛奇别庄。   夜晚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停马止车,牛奇的椅子推着走在前面,进入宽敞的大厅。戈易灵第一个发现的,牛奇的别庄里,没有丝毫一点除夕大年夜的气氛。倒是厅堂上下站的人,脸色都十分凝重,彷佛面临着一件重大的事情,急待解决似的。   牛奇的椅子推到主位,让戈易灵上坐。   戈易灵顿了一下说道:「照方才所说,尊驾与先严是旧识,无论是敌是友,都是我的前辈,请不要以客礼相待。」   牛奇呵呵笑道:「真不容易,总算清除了一点敌对之意。」   他挥退了大厅里的众人,只留下牛垠。然後他说道:「如果要拘常理,今天晚上我们这种请客的方式,实在非礼之极。姑娘!请不要拘礼了,坐吧!」   说着他又对牛垠一点头,牛垠立即起身到大厅後进去,走得匆忙,走得令人生疑。戈易灵并没有坐下,一个心里存有戒意的人,站着比坐着,显然是容易应变的。   不一会一阵脚步声,从大厅後面走出来两个人。前面是一身白裳飘拂的牛垠,後面跟着的是一位姑娘。   戈易灵始而诧异,旋即大吃一惊,原来这位姑娘不但长得容貌秀丽,而且和戈易灵长得十分相像。依戈易灵的眼睛看起来,如果穿上相同的服装,简直就是一对孪生姐妹。   那姑娘走到牛奇身边刚叫得一声:「爹!」   牛奇便笑着说道:「秀姑!上前去见过戈姐姐。」   牛秀始显然是意外的怔住了,秀丽的面容掠过一层红晕,也浮上一丝惊讶。   牛奇笑道:「傻丫头,戈姐姐是你戈伯伯的女儿,如果她不是易钗为弁,大下哪里有这样俊秀的武士?快去和你戈姐姐见过礼。爹今天好不容易请来你戈姐姐,你眼前的生死难关,全仗着戈姐姐的帮忙。」   牛秀姑迟疑地望着戈易灵,那脸上的红晕一直没有褪去。倒是戈易灵,一则自己男装惯了,再则她对这位像极了自己的牛秀姑,一见面就有说不出的喜欢。她走上前拉着牛秀姑的手,微笑说道「牛姑娘!请过来坐。」   牛秀姑一朵红云,直飞上耳朵,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乖顺地依着戈易灵坐在旁边。   牛奇眼看着秀姑和戈易灵坐在一起,宛如一对粉妆玉琢的璧人,不禁张着嘴,哈哈笑将起来。但是,他的笑声未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阵阴霾,布满在那瘦削的脸上,张着嘴,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戈易灵忽然有一阵莫名的同情与激动,脱口叫道:「牛伯伯,想必是有要事要跟我谈,我在洗耳恭听。」   牛奇揉揉眼睛,从眼角挤出一丝笑容,对牛垠说道:「二弟!戈姑娘这声牛伯伯,为我们牛家叫出了希望呀!你说是不是!」   牛垠黯然地点点头。   牛奇转过头来,对戈易灵说道:「姑娘!你还记得未到别庄之前,我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忙,你应该帮,因为,令尊欠我的。」   戈易灵点点头。   牛奇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我是不应该那样说的,令尊并不欠我什麽,但是我不那样说,姑娘!你未必肯来。」   「牛伯伯!你和我爹是在何处相识的?」   牛奇没有说话,他突然用右手一掀黑色长袍的下襟,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双穿着皮靴的木制的假腿,摆在椅子前面的脚踏上。在这一双木制的假腿以上,空了半截。   戈易灵大吃一惊,不觉站了起来。   牛秀姑则是扑身过来,含泪叫声:「爹爹!」   她用手放下衣襟,伏在椅子上哭了。   牛奇又突然用右手将左臂一扯,喀嚓一声响,应声而下的是一双黄杨木雕制而成的义肢,磨得十分光亮,雕刻得十分神似。   牛垠也站了起来,轻轻地说道:「大哥!何苦呢!」   牛奇苦笑道:「二弟!你以为我是在用苦肉计,博取戈姑娘的同情麽?二弟,英雄落魄,骨气犹在。你大哥不是英雄,但是也不致於那样没有骨气。」   他又转问戈易灵说道:「姑娘!你大概也有几分惊讶,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用真实的事实告诉你,我和你爹戈总镖头结识的经过。」   戈易灵惶然问道:「牛伯伯,是我爹伤害了你?」   牛奇正色说道:「姑娘!令尊是以保镖为生的总镖头,他绝不会轻易地伤人结怨。更重要的,令尊不是一个嗜杀好斗的江湖人,更何况当年我与令尊,毫无一点瓜葛。」   「牛伯伯!你让我看到残臂断腿的用意,是为了什麽?」   「方才我说过,这是我和令尊结识的一个令人终生不忘的标识。」   「牛伯伯!我在听。」   牛奇抚摸着那条黄杨木雕制的手臂,眼神望着大厅外面的夜空,是黯然伤神?还是苦思往事?没有人知道。良久,他才回过神来,迟滞地说道:「那是一次奇妙的见面,也是一个伤心而又残忍的後果。那正是令尊在威远镖局闯出字号时,而我双尾蠍的名号,也正被江湖上所传闻。令尊在保过一次镖之後,顺道游览庐山,而我却是到五老峰赴一个死约会。」   「对不起!牛伯伯!什麽是死约会,是双方不见不散的意思吗?」   「死约会是我自己为这次约会所订的名字,约会双方的人,见面之後,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离开五老峰……」   「啊!牛伯伯为什麽会有这样的约会呢?」   「武林道上,动辄以死相拼的事,随时都有,也许是一件芝麻小事,可以酿成流血五步。有人批评武林之中血腥气味太重,有悖天道,终非是福,这话是有道理的。所以,五老峰得命归来,我就决心不让秀姑学武,日读诗书,闲做女红,我只希望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儿。」   戈易灵拉着牛秀姑白嫩的纤纤玉手,再看看自己,她忽然觉得女孩儿家习武,终日与刀剑枪拳为伍,使人有不知所以的感觉。但是,她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灭门的血仇,即使不成心报复,至少也应该知道,何以有如此的惨事,如果自己不具备武功,恐怕这件事就渺茫了。   牛秀始已经消除了对戈易灵的羞涩,她轻轻说道:「戈姐姐!我总觉着不是爹的女儿,不能为爹分劳分忧。」   戈易灵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秀姑……」   下面的话尚未出口,只见牛奇的脸色突然一变,立即说道:「戈姑娘!请带小女立即到後面去吧。」   他再对牛垠一点头,说道:「二弟!去接着他们。」   戈易灵不便问是什麽事,他只知道庄外来了一批人,究竟是什麽人?他无法了解。他只是匆匆地携同牛秀姑避到庄後。   大厅里只剩下双尾蠍牛奇一个人,他仰着脸,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口中还在喃喃自语,听不清他说什麽,但是可以看出的是他正在面临着一项重大而困难的决定。突然,他的右手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良机一失,永远难逢。」   这时候从大厅外面进来十几个人,一色的劲装,其中还有四个是女的,自然有一股英气逼人,看来武功不弱。牛垠将来人拦住距离牛奇十步开外,他自己过来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牛奇脸上没有表情。   「他们要干什麽?」   「他们说,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要人。」   「你告诉他们,今天是除夕大年夜。」   「我说了,他们说正因为是除夕大年夜,所以他们主子一定坚持要人。」   「来人做得了主吗?」   「其中有贴身亲信,看样子可以做的了一半主的样子。」   「叫他们过来。」   「大哥!」   「二弟!你把大哥看成废物了?即使真的如此,有你在一旁,又有何妨?」   牛垠招手请那十几个人走过来。   牛奇含着笑容说道:「各位之中,有哪一位能代表你们主子讲话?」   「我们都是奉命前来接人,没有什麽话好说。」说话的是一位长得十分清秀,而在清秀中又带有几分英挺的姑娘。   「这位是……」   「我的名字叫冷月。」   「冷月姑娘!请你回去向你们的主子回话,十五年都已经过去了,又何至於在乎这样的一夜,况且,今夜又是大年夜除夕。」   冷月还没有答话,另一位姑娘立即反唇讥讽道:「牛庄主!如果你能记得今天是大年夜,就更不应该如此故意刁难。」   冷月立即拦住她:「你不要多嘴。」   牛奇笑一笑问道:「冷月姑娘!这位是……」   「她叫流云。」   「流云姑娘,我的行为看似刁难,其实如果能设身处地一想,大概这刁难二字,就不会出自姑娘之口,可惜我无法也不能够让姑娘知道内情。」   冷月立即接着说道:「我们不知道内情,也不想知道内情,我们只知道这一件事,奉主子之命,今夜要把人给带回去。」   「如果我坚持今夜不行?」   「牛庄主!你不会这样做的,我相信你绝对不会这样做的。一则你自己十五年前的诺言;二则如果你坚持如此,那绝不是大家所愿见的後果。」   「冷月姑娘!你们主子知人善任,能派你到我的别庄来,是他选对了人。」   「谢谢牛庄主!我们只是一些下人,奉命办事,如此而已。」   牛奇突然一点头说道:「好吧!我答应,是冷月姑娘说得对,十五年前我自己的诺言,我必须遵守。」   冷月立即一抱拳说道:「多谢庄主体恤我们的苦处。」   牛奇一摆手说道:「不过,我还有一点点请求。」   「不敢当你这请求二字,请明白吩咐。」   「请各位再给我一点时间。」   流云姑娘立即抢着说道:「现在已经二更,牛庄主你是在故意拖延!」   「流云姑娘!我不喜欢你这种说话的态度。」   「同样地,我也不喜欢你这种办事的态度,如果你觉得这件事应该做,必须做,不做不行,为什麽要如此推三阻四?除非你有什麽阴谋诡讨。」   牛奇冷哼一声说道:「流云姑娘!你很嚣张,就是你主子今夜来到我的别庄,他也不能对我如此说话。」   流云也冷冷地笑了一声:「如果是我们主子今夜来自到此,看到这种情形,恐怕已经不是眼前这种状态了。」   冷月伸手拉住流云,往後拖了一步。她朗声说道:「牛庄主!你请便吧!我们会在这里等候。不过,我要再三提醒牛庄主,现在已经是二更时候,你总得要给我们回去的时间。」   牛奇肯定地答道:「那是当然,各位请在此地休歇,我请二弟牛垠相陪,我会很快给各位一个具体的答覆。」   姓白的汉子从厅外飞身掠进厅内,不带一点声息,很快地推着牛奇的椅子,进到大厅後面。   牛奇的椅子推到後进,穿过一个不小的院落,经过一条长长的「软枝黄蝉」搭成的花架通道,进入後堂,在左侧门前停下来。姓白的汉子敲敲门之後,便退了出去。   牛秀姑亲自迎出来,推着椅子进入厅堂,戈易灵也随着出来。   牛奇望着戈易灵说道:「戈姑娘!刚才在前厅我说到五老峰的死约会……」   牛秀姑插嘴说道:「爹!前面的事都解决了吗?」   牛奇摇摇头说道:「没有。」   「爹!你是……」   「你一定以为爹老糊涂了,前厅的事情尚未了,却又跑到後厅来说故事,轻重缓急都不清楚,这不是老糊涂了吗?戈姑娘!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想法呢?」   戈易灵静静地说道:「牛伯伯!我在用心的听。」   牛奇点点头说道:「很好!我不会说太多的话,说太详细的事,因为目前没有充足的时间。」   「牛伯伯!让我能懂就可以了。」   「好极了!戈姑娘!五老峰之会,我断了一双腿,残了一只左臂,使我几乎丧命,其中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令尊戈总镖头的出现。」   「啊!是我爹帮助了对方?」   「没有,我们双方斗得精疲力竭之际,令尊正好路过现场,他喝止了我们,他说这样下去,两败俱伤。天下没有什麽值得如此拼命,冤家宜解不宜结。」   「这些话也不算错呀!」   「是不算错的,尤其在当时的情形,我们能听得进去,我收了兵刃,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突然挥出一刀,发出两枚暗器。」   「啊呀!这人太卑鄙了!」   「那一刀斩去我的左臂,使我这双尾蠍,成为无尾蠍,两枚暗器各中我的左右大腿,而且都是喂了剧毒的。於是最後的结果,我又失去了双腿。」   「对方那个人呢?」   「当时死在你爹七孔丧门剑之下。」   「牛伯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戈姑娘是聪明人。」   「如果不是我爹的出现,牛伯伯不会遽尔放下兵刃,就不会落得断腿残臂的下场。对我爹来讲,虽然未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对牛伯伯是有憾意的,也就是在初见面的时候,牛伯伯所说的,我爹对牛伯伯有所亏欠。」   「我不敢这麽说,但是令尊戈总镖头在我残臂断腿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在床前说了一句话,他说:『以後有用我之处,在所不辞。』从此以後,我们没有再见过面,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戈总镖头已经仙逝。」   「没有关系,牛伯伯!我爹过世了,他女儿还在,牛伯伯有什麽吩咐,尽管说明。」   「戈姑娘!绝非以这段往事对姑娘有所要胁,而是事有凑巧……」   戈易灵断然说道:「如果牛伯伯所说的事与前厅来人有关,想必事情紧急,时不我予,就请直说了吧。」   「戈姑娘!在此南边不远,滏阳河畔,有一座临水小丘,上有一个很古老的城堡山寨,占地约有一两千亩,那里住了一位武功极为出色的女魔头,自称毗蓝夫人,十五年前,曾经专程到高唐去,向我要人。」   「那时节牛伯伯住在高唐?」   「高唐是我的老家,此地只是一个别庄而已。」   「那位毗蓝夫人,向你要人,要谁?」   「小女秀姑!」   「无端向你要人吗?为什麽?」   「戈姑娘!她既然是无端要人,我就无从知道她是为了什麽?」   「说的也是。当时牛伯伯是如何应付她的?」   「十五年前,正是我在庐山五老峰受创回来不久,二弟牛垠的武功尚未紮下根基,高唐故居没有人可以抵挡住这位女魔头的来临。最後,我只有问她,要秀姑去做什麽?」   「问得好!」   「她说她喜欢!」   「回答得不合情理,别人的孩子,喜欢可以,却不能据为己有,天下哪有这种荒唐的事?」   「我当时告诉她,两岁的秀姑,不是她所能带得下来的,如果她真的喜欢秀姑,十五年以後,我交给她就是。」   「牛伯伯!你说这种话,当然不是真心的,而是一时推托之计,可是,你推托得不高明,一则当时她不容易接受,再则即使她当时接受了,十五年後,你又如何应付?」   「是的,十五年後的今天,问题发生了,她追到此地来要人,而且限定我在除夕之夜,要将秀姑送去。毗蓝夫人曾经来过一次,武功……嗯!是我们所不能敌的。我们只有准备将秀姑送到滏阳河去。」   秀姑惊叫起来:「爹爹!」   戈易灵没有说话,默默地望着牛奇。   双尾蠍牛奇向着戈易灵问道:「戈姑娘!你有意见吗?」   「我在用心的听,牛伯伯!最重要的你还没有说出来,你说完了我才能表示意见。」   「戈姑娘!你真是绝顶聪明的人,还需要明说吗?」   「我承认自己不笨,但是像这样重要的事情,不能凭我的聪明智慧去猜,而是要听你亲自讲出来才行。」   「现在只有一个人,一个办法可以救秀姑,戈姑娘!」   「我在听!」   「你!戈姑娘!可以救我的秀姑。因为你长得与我的秀姑一模一样,我这个做爹的都不容易分得出谁是谁,别人当然更分不出了。」   牛秀姑立即抢着说道:「不!爹爹!我们的事为什麽要拉戈姐姐去呢?这不是太自私了些麽?」   牛奇苦笑了一下说道:「女儿!戈姑娘有一身绝顶的好武功,她可以自保。」   「不对!」秀姑很坚持地说:「戈姐姐纵令有一身好武功,也没有理由要无端代我去冒险。这样做,会令我终生羞耻,我们是天下最自私的人。」   戈易灵这时候走过来,伸手搂住牛秀姑的香肩,认真地说道:「秀姑妹妹!你的善良使我感动,方才牛伯伯说的对,我有武功,应该可以自保。再说,毗蓝夫人要你去,并不见得就是坏事,因此,我不见得就有危险。更重要的一点,我爹当年欠牛伯伯一个承诺,我应该代替我爹偿还这个承诺。」   牛秀姑不觉泪珠双垂。只能哽咽着说:「戈姐姐!我还是感到很羞耻。」   牛奇此时也有一些不自然,只有朝着戈易灵说道:「戈姑娘!事情确是如此,我很惭愧!也很感激!而且我要再说一遍,我感激!我也很惭愧!」   戈易灵摇摇头说道:「不要再说这些,当然我不能男装前去,秀姑妹妹,帮我改装去。」   她拉着秀姑,回到房里,改装换裳,淡淡地梳妆,再度出现在後堂,双尾蠍牛奇看得瞪大他的双眼,如果把她们穿一样的衣裳,而且分开两个地方,那真是无法分得出谁是真正的牛秀姑。如果说牛奇还能分得出,那是因为戈易灵的眼神里涵蕴着一股英气,那是牛秀姑所没有的。   双尾蠍牛奇自己用右手推动着椅子,很吃力地说道:「戈姑娘!真是感谢不尽!」   戈易灵取过自己的包裹,带着那柄木剑,正着脸色说道:「牛伯伯!你不必言谢,我说过,我是代替我爹实践诺言。即使没有诺言,我看到善良如秀姑妹妹这样的女孩儿家有了困难,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不过,现在我在临走之前,有两个问题向牛伯伯请教。」   「戈姑娘!还说什麽请教二字,你请说吧!」   「请问牛伯伯!你是如何知道我要前来高唐的?你又如何知道我是女扮男装?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和秀姑长得很像?牛伯伯可以回答吗?」   「这个……」牛奇似乎有了难言之隐。   「没有关系,牛伯伯个便说明,就不勉强,其实,你不说明,我也可以猜到一二。」   牛奇抬起头来说道:「这也没有什麽不可告诉你的,不久以前,曾经有一个人,到别庄来告诉我,说昔日威远镖局的总镖头戈平的女公子,要到高唐来。戈姑娘人长得和秀姑极为相似,而且武功又是高人一等,可以帮助我解决问题。当然,他也提醒我,戈姑娘易钗为弁,不要错过。於是,我才派牛垠和老白,在井陉守候。」   戈易灵吁了一口气,点点头:「我也不必再问牛伯伯这个人是谁,因为你未见得就能告诉我。」   「戈姑娘!真的是这样,你要我告诉你,我也无法告诉你,因为来人并没有通名姓。」   「对於一个没有通名姓的人,你就居然能听信他的话吗?牛伯伯!」   「人在情急的时候,还有选择吗?所谓病急乱投医啊!这就好像一个人漂流在大海上,眼看着就要灭顶了,看到一根芦苇,也是一点希望。」   「我懂得这种心情。」   戈易灵说着话,顿了一下。   「戈姑娘还有什麽问题吗?」   「有!但是,现在我不想再问牛伯伯了。」   「为什麽?如果……如果戈姑娘有後悔之意,可以随时取消滏阳河之行。」   「不!我爹当年说话是说一不二,我是他的女儿,我不能辱没了他。再说,秀姑妹妹是我很喜欢的人,我真心愿意代她去经历一次危难。还有,毗蓝夫人以十五年的耐心,等待秀姑,这种耐心超乎常情,应该不是坏意。这如果说是一个『缘』字,也不为过。再见!牛伯伯!」   戈易灵突然斩钉截铁地昂起头来,快步朝着前面走去。   她走得不但是快,而且非常突然。   牛奇一怔之後,立即叫秀姑:「快推我出去。」   牛秀姑依言推着椅子向前厅走去。牛奇一路叫着:「戈姑娘!戈易灵!戈……」   他眼看着戈易灵转进前厅,叫不下去了,回头看看牛秀姑,只见那一双含泪的眼,他废然地放下右手,止住前进的椅子,黯然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牛秀姑睁大含泪的眼睛,疑惑地问道:「爹!你在说什麽?」   牛奇摇摇头,忽然抬头叫道:「老白!」   老白抢出来推着椅子,推到前厅转角处,他挥手叫秀姑回去。等他来到前厅,戈易灵姑娘已经在冷月、流云两个人的搀扶下,步下台阶,正要跨出大门。双尾蠍牛奇大叫一声:「女儿!」人向前一冲,滚到地上。   戈易灵停住脚步,脸上掠过一层淡淡阴霾,她仍然很真诚地说道:「爹!请多保重。二叔!」   她对呆立在一旁的牛垠点头说道:「请多照拂爹!」      第七章 有情甘受险 无隙为双钩         戈易灵走了,门外有一辆双轮马车,拉车的却用了两匹高大的马。车厢玲珑别致,外型美观。冷月和流云扶着戈易灵坐进车厢,只感觉柔软舒适。   冷月仔细地小心地服侍戈易灵坐好之後,十分恭谨地说道:「小姐!我叫冷月,另外三个叫流云、杏雨、秋霜,我们都随在车後,有事你敲敲车门,我们就会过来。不过很快就会到家的。」   这是戈易灵真正记忆晓事以来,第一次听到「家」字,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是要回到「家」吗?她的「家」在哪里?   是滏阳河畔的城堡中吗?一个无声的叹息,鼻子有些酸酸的,伸手摸到脸上,泪水流湿了面颊。   车子在急速的蹄声中跑得很快,但是坐在车子里只是微有颠簸。随着车子的颠簸,戈易灵的思潮也在起伏不停。   「毗蓝夫人要人为什麽单挑牛秀姑?牛奇没有说出理由,是真的没有理由吗?牛奇是真的不知道吗?谁能相信?」   「毗蓝夫人跟牛奇是一种什麽关系?」   「牛奇显然没有说实话,为什麽?他是有难言之隐?还是一种阴谋?」   「毗蓝夫人既然在秀姑两岁的时候就要人,为什麽居然能等十五年?」   这一连串的「为什麽」,盘据在戈易灵的心里,使她理不出头绪,也想不出道理。   不过,她可以断定一件事,她这次冒充牛秀姑到滏阳河畔的古堡中来,不应该是件危险的事。她自己没来由地相信,她可以在这滏阳河之行,就如同探寻宝藏的人一样,探寻到一宗秘密。   戈易灵的心境,从纷乱而归於坦然。忽然,戈易灵敲了敲马车的车门,立即就有人掀开车帘,隔着雕花镂空的上半截门,朝着里面问道:「小姐!有什麽吩咐吗?」   戈易灵招招手说道:「冷月!进来和我一同坐着,我有话请问你。」   冷月抿着嘴笑了笑。   「小姐!我不敢坐进车子,这车子除了夫人,你是第二位坐这车子的人。你说请问,冷月不敢当。小姐有话尽管吩咐,冷月在车外可以回答。」   「冷月!夫人在古堡里……」   「不!小姐!夫人住的不是古堡,是问心山庄。」   「哦!问心山庄只是夫人一个人在住吗?」   「小姐!这话我怎麽回答呢?山庄除了夫人,有我、有流云、杏雨、秋霜,还有……」   「我当然不是问这个,唉!算了。冷月!夫人今年有多大年龄?」   「这个,对不起!小姐!前面就到了问心山庄,自然你会见到夫人的。」   车帘被放下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超越过马车,接着有一阵空隆、空隆的声音,马车是在经过一道桥梁。接着蹄声得得,马踏着小快步,走在平石板上,清脆而富有韵律,车子走得平稳极了。   就这样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光景,戈易灵隔着窗帘看到了灯光。马车慢下来了,缓缓地悠然而停,怪不得冷月说这辆车是毗蓝夫人专用,单看驾驭马车的技术,就不难想到问心山庄的气派。   车门打开,冷月、流云、杏雨、秋霜四位姑娘雁行排列在车门的两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戈易灵。   上台阶,她看到地平如镜,在灯光照耀之下,光可鉴人。戈易灵抬头一看,迎面是一座大厅,雕花格子门紧闭着。冷月四个人一路护卫着,并不进大厅,穿过回廊,绕从左边过去,又是一道回廊,弯弯曲曲地穿过一片庭园,回廊的檐上,每隔几尺就挂着一盏琉璃风灯,垂着鲜红色的流苏,在灯光下飘动,给人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戈易灵一路上默默观察,她发现这间心山庄,仅此夜晚一瞥,已经看到它堂皇的气象;但是,在这样堂皇中,另外给人一种感受,便是冷清。因为,在一路上看到,最少的还是人!   想到人,刚刚转过一处回廊,只见有一位垂髫的小婢,笑吟吟的迎上前行礼说道:「夫人说,请小姐先去稍作梳洗,回头再见。」   戈易灵还没有说话,冷月四个人立即齐声应「是」,又转而向戈易灵说道:「小姐请随我们来。」   冷月领着路,垂髫小婢高挑着灯笼,从回廊下去,是一条白色鹅卵石铺砌的弯曲小道,小道两旁,就光亮所及,月光所见,是疏落有致的梅树,此刻给人有一种淡淡的,使人陶醉的幽香。   这样的鹅卵石小径走了百十来步,迎面是三五丛翠竹,此刻正有点微风,摇曳得沙沙不停。   就在竹丛的包围之中,有一栋房屋,在门上高挂着一块古意盎然的木牌,上面纤细地书写着三个字:「燕归庐」。   门开处,是一间小小的客厅,四张古松盘结做成的椅子,十分别致,每一张椅子上,都是湖水绿的坐垫,色泽调和极了。冷月用手指着客厅的右边说道:「那边是书房。」   戈易灵点点头,随便问道:「夫人常到这里来看书吗?」   「不!小姐!」冷月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这栋房子是夫人完全为小姐准备的。」   「完全为我?」   「可不是吗!」   「包括那间书房吗?」   「小姐!我说的是这一整栋房屋,都是为小姐而兴建的。客厅、书房、卧房,还有梳洗沐浴的专用房。小姐!这栋房子的一草一木,一张椅子,一幅字画,一个盆景,都是夫人亲自料理的。」   「哦!」这一声「哦」,代表了戈易灵内心感受的惊讶与复杂。从冷月的这一番谈话中,很明显的是毗蓝夫人以极大的喜悦与欢欣,接待牛秀姑。可是牛奇却把滏阳河之行,看作是刀山血海的地狱,为什麽?   当然,戈易灵非常的了解,这一切的接待,都是为了牛秀姑,而不是为她戈易灵。接待得愈好,戈易灵的内心愈不安。她在想,当一旦戳穿真相之後,会是一个什麽样的场面?   戈易灵旋又想到,当初激於各种情绪,来到毗蓝夫人这里,原以为是一场刀光剑影的血肉横飞,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热情接待,即使是揭穿了真象,还能有比刀光剑影更恶劣的遭遇吗?   戈易灵想到这里,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她觉得这是一场奇妙的戏,自己意料不到的成了戏中的角色。   冷月看到戈易灵笑了,连忙凑趣地说:「小姐满意地笑了,也就不辜负夫人的一片苦心了。」   戈易灵见她误会了意思,也不再解释,随着走进左边的卧房。卧房的陈设是华贵的,但是在华贵之中,没有一丝俗气。戈易灵不由地暗暗佩服毗蓝夫人,想必是一位具有超人智慧的女人。   冷月四人忙着拿衣服,递鞋子,推开卧房的後门,就是盥洗用的房间,香汤早已准备妥当。戈易灵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准备好了的衣裳,是一袭浅蓝天青色的长衣,外罩一件银色的长背心。对着菱花镜,戈易灵自己也微微地吃了一惊,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菱花镜里是一位飘逸美貌的姑娘。   冷月站在一旁啧啧称羡:「小姐!怪不得夫人是如此的想念你,是如此的急於要和你见面。」   戈易灵笑笑,接受了她的赞美。但是,立即又恰似不经意地问道:「夫人,是常常念到我吗?」   「那还用说吗?夫人常常说……」   冷月刚说溜了嘴,旋又立即警觉,缩口不言。流云在一旁接口说道:「走吧!时间耽误太久了。」   戈易灵临走出房门,忽义交代:「冷月!请你把我的包裹收好。」因为她想到包裹里那柄木剑。   经过原路,再经过长长而曲折的回廊,走上一条水磨青砖砌成的小径,意外的停在一栋茅屋前面。   说是茅屋一点也不假,但是那是一间十分精致的茅屋,整齐不乱的屋檐,原色的木柱,原色的窗户,与原色的木门,给人有朴实无华,却又点尘不染的感觉。这里与方才看到的那栋「燕归庐」,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世界,前者是华丽而尊贵,而後者却是朴实的、飘然出世的。   戈易灵走进这间茅屋,只见当中摆了一桌菜肴。两双杯筷、一壶酒,左右两支儿臂粗细的红色蜡烛,跳动的火焰,给这间茅屋,添了不少气氛。   草屋当中墙壁上,悬挂了一幅巨大的腊梅,笔力苍劲,盘根错节,是一幅非常杰出的梅画,没有上下款。除此之外,草屋没有任何一点其他的东西。   冷月送戈易灵到茅屋里,轻轻地叫声:「小姐!我们告退。」   只剩下一个人的茅屋,戈易灵忽然有一分不安,这是一种什麽情况呢?而又有什麽样的发展呢?这实在不是戈易灵所能预料得到的。   这时候,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茅屋的後面走进来,戈易灵自然地望过去,眼光所接之处,几乎使戈易灵呆住了。   一位美极了的中年妇人,缓缓而轻盈地走进屋来。   乌亮的头发盘在头上,真正是眉如远黛,目如寒星,身上穿的是一件紫色长袍,拖曳在地上,圆领大袖,露着白润如玉的颈脖,右手微抬,柔美纤细。戈易灵觉得这种美,使人观之忘俗。   这中年妇人嘴角一直含着微笑,用柔得令人失神的声音说道:「期待,等待了十五年,让我们娘儿俩……」   话说到此处,停顿了下来,两道眼神突然凌厉如刀,盯住戈易灵,半晌用极冷极冷的声音问道:「姑娘!你是什麽人?竟敢到问心山庄来蒙蔽我?」   戈易灵着实地吃了一惊,她心里原有准备,滏阳河畔问心山庄之行,一定会被揭穿真象,但是,她断断乎没有料到,在见面的第一眼,就被人家识破。   再有就是方才毗蓝夫人所说的「我们娘儿俩」五个字,也是大使戈易灵吃惊不止。如果牛秀姑是毗蓝夫人的女儿,她跟双尾蠍牛奇就应该是夫妻关系了,如果是夫妻关系,为什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   戈易灵一时竟怔住了。   「姑娘!我在问你的话。」   戈易灵一震,这才回过神来,脸上微微一红,但是她极其镇静地说道:「夫人能断定我是蒙蔽你吗?」   毗蓝夫人冷冷地说道:「你和秀姑长得很像,别人无法分辨,可是我不同。」   「因为你是秀姑的母亲,母女天性使然。」   「还有一点,你会武功,而且功力很深,秀姑不会。告诉我,你是谁?为什麽冒充牛秀姑来到问心山庄,你的目的是什麽?」   戈易灵刚要开口,毗蓝夫人立即又拦住她说道:「你不要以为你会武功,问心山庄容不得你如此的戏弄,你最好想妥当了再说。」   戈易灵望着毗蓝夫人,眼神里没有一点怯意。   「夫人要听真情实话吗?我是说不但要说事实,而且要说出我心里面的话。」   「每个人都愿意听真话。」   戈易灵低头望一望那满桌丰盛的菜肴、精致的器皿、儿臂粗细的大红烛,心里突然泛起一股同情,同情一位从极度的喜悦欢欣,跌落到无边失望的深渊的母亲。   如此一念之间,戈易灵的眼神流露出歉疚与柔情。   「夫人!首先我感到对你很抱歉!这个场面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你想到的是什麽场面?」   「我向凶恶的方面想得多,真的!说实话,如果我能想到这种场面,我想我会拒绝前来。因为,任何人没有理由阻挠或者是破坏母亲和女儿的见面,我觉得那是一种罪过,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可是你来了,你阻挠了,也破坏了!」   「我说过,我很抱歉!」   「你说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说一声抱歉就可以了事吗?」   「夫人认为应该如何发落我呢?」   「我要你接受惩罚!」   话音一落,只见她身形一闪,闪电进身接近戈易灵的面前,右手一伸一按,正好印在戈易灵的前胸。   戈易灵的身子向後连退了五六步,然後倒在地上,随着一张嘴,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毗蓝夫人一怔一惊,抢步上前,站在戈易灵面前。   「我只使用了五成功力印下一掌,你的功力,可以硬接,也可以闪开,为什麽你……你什麽都没有做?」   戈易灵嘴角的鲜血,仍在溢出,脸色立即变得蜡黄。她的眼睛望着毗蓝夫人,眼神仍是那样的柔和,没有一丝怨恨之意。   「我……很抱歉!我阻止了一位母亲和她的爱女团聚。」   「你……」毗蓝夫人突然一回头叫道:「冷月!」   冷月立即推门进来,一见到现场如此情形,大吃一惊,脱口叫道:「夫人!小姐她……」   「快去,拿我的百宝箱来。」   冷月飞快地跑到後面。   毗蓝夫人站在那里,高贵尊严的神情已经消失了,她的脸上有着一丝抹不掉的懊恼。   突然,她弯下腰去伸出纤柔细嫩的手,要为戈易灵擦去嘴角的血渍。戈易灵偏开头,说了一声:「夫人!不要,小心脏了你的手!」   「傻姑娘!」   冷月正好飞快地跑来,手里捧着一个描金镂凤的红漆盒子,毗蓝夫人接过来,拨开暗锁,从里面取出一个羊脂玉瓶,倾出一小撮白色粉末,又从另一个翡翠玉瓶中倾出一粒鲜红色的丸药。   「倒杯酒来。」   冷月依言倒来一杯酒,毗蓝夫人用手掌凑到戈易灵的嘴边,戈易灵仍然将头一偏,毗蓝夫人带着责备而又关切的语气:「姑娘!你的内腑受了伤,你必须服药。」   「夫人!你肯原谅我吗?」   毗蓝夫人凄凉地笑着说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麽?」   「不!」戈易灵倔强地又似有一点小女儿般地撒娇。「我要亲耳听到你说原谅我,我才服药。」   「傻孩子!我拿最好的药给你服用,这是代表着什麽呢?嗯!」   戈易灵乖顺地服下药,毗蓝夫人叫流云进来,和冷月二人将戈易灵抬进她的卧房。   这不像毗蓝夫人的卧房,她是那麽的高贵、典雅,可是这间卧房,空荡荡地除了一张床,连一张梳粧枱都没有。而且这张床只有一床薄薄的棉被,整个卧房只有一件装饰,那就是挂在床头墙壁上的一柄极细极亮的剑。   冷月和流云将戈易灵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床上,毗蓝夫人挥挥手让她们出去。冷月、流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夫人!」   毗蓝夫人微微笑道:「去吧!没有你们的事了。」   戈易灵轻轻地说道:「夫人!你待她们很和善。」   毗蓝夫人黯然说道:「我虽然失去我的女儿,我毕竟是个母亲,做母亲的人都是富有同情和仁慈,我是希望在她们身上唤回我做母亲的快乐。这可能就是我御下严而不失之苛的原因。」   戈易灵忽然抬起上半身,望着毗蓝夫人说道:「夫人!你的话引起我的隐痛,我从小是在极特殊、极痛苦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几乎没有享受过母爱……」   毗蓝夫人用手扶着她躺下,抚摸着她的脸,用一种只有母亲才有的慈爱,说道:「你需要休息,我不急於知道你的身世。明天,新春伊始,让我们用新的心情,新的眼光,细细地详谈,好吗?」   戈易灵点点头,闭上眼睛,眼角涌出两颗眼泪,跌碎在枕头上,她不再说话,渐渐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问心山庄沉寂了,除了毗蓝夫人独居另一间静室,一盏孤灯,焚香静坐之外,其他都归之於安静。   突然,有一条人影急闪而出,没有一点声音,飞快地穿过回廊,掠出大厅,姿势极低,但是,奔走得极快,没有多少时间,从山庄围墙飞身而下。   墙外是一道宽达三丈的护庄渠,通道的木桥已经两头用木栅关闭。   这人一跃而起,落身在桥的栏杆上,接连点足两个起落,便越过了护庄渠,奔上了大道。   这人抬头望着天上参星,知道了三鼓已过,离开黎明天亮没有多少时间。认准了方向,展开全力奔驰。   开始他跑得很快,後来渐渐地跑慢了下来,他有了喘息,几次要停下来休息,但是,他看到东方已经近了,只有咬着牙,继续奔跑下去。终於曙光乍现,看到远远的一列房屋。   房屋外面正拴着五六匹马,鞍缰齐备,似乎就要出发。   就在这时候,从大门里走出来一行五六个人,来到马旁,大家都准备上马。   奔跑中的人,突然一声厉呼:「秀姑!」   这样的一声尖厉的呼声,是一种声嘶力竭的迸发,在这样的凌晨,冷风飕飕的寒冷的凌晨,真是慑人心肝。   被呼叫的牛秀姑心神一震,留神望过去,她看清楚了来人,脱口叫道:「是戈姐姐!」   她丢开缰绳,也朝着来人跑过去。   双尾蠍牛奇抬起手来,但是,他没有说出话来,那只含有拦阻含义的手,又缓缓放下,扶着轮椅的扶手,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牛垠和老白双双回头望着牛奇,但是,牛奇垂着头没有反应。   牛秀姑跑上去,迎着戈易灵,双方一把抱个正着。   戈易灵浑身汗透,发梢有如水洗,微张着嘴在不停的喘气,脸色苍白得怕人,浑身上下狼狈不堪。   牛秀姑大惊问道:「戈姐姐!你是怎麽了?」   戈易灵望着牛秀姑,心头起伏不停,气喘急促地说了一句:「秀姑!你母亲……」   话没有说完,双手一松,翻身倒在地上。   秀姑大惊失色叫道:「爹!快来!戈姐姐晕倒了!」   双尾蠍牛奇一抬手,有人推动椅子,来到跟前,他望着躺在地上的戈易灵,脸色非常沉重。   牛垠和老白也站在旁边,牛秀姑泪水婆娑地说道:「爹!戈姐姐武功那麽好的人,为什麽会变成这样?爹!你要赶快救救她。」   牛奇抬起头来望了牛垠和老白一眼。   牛垠冷静地说道:「大哥!事情显然比我们预料中的还要快,不过,现在我们立刻就走,还来得及。」   牛奇指着地上的戈易灵问道:「她呢?」   牛垠木然地答道:「那要看大哥的决定,如果立刻走,那就容易了。」   牛奇没有说话,停了一会,他自己用手转动椅子,掉转头,朝着别庄大门走去。   他缓缓地说了一句话:「老白!将戈姑娘送到庄里客房。」   老白应了一声,人却没有动。牛垠紧跟了两步说道:「大哥!」   牛奇没有回头,还是那麽缓缓地说道:「我知道这样一来,全部计画都失效了。但是,我忽然觉得这样做,对戈易灵,以及对已经过世的戈平总镖头,都是不公平的。」   「大哥!」   「你是我弟弟,大概你都会觉得奇怪,双尾蠍什麽时候也讲起公平来了!」牛奇自嘲的笑了一笑。「这大概就叫做人的良知吧!」   牛垠没有再说话,他挥手叫老白抱起戈易灵,秀姑紧紧地随在後面。   一行人回到别庄,双尾蠍牛奇吩咐下去:「老白!拿我的补血药酒,叫秀姑伺候喂戈姑娘两满杯,让她休息,不许打扰。」   老白拿着酒交给秀姑,认真地说道:「小姐!庄主交代,戈姑娘长途狂奔,力竭精疲,血不归经,是十分危险的。这种酒太过烈,强补急救,你要小心伺候。」   牛秀姑接过酒,点点头,她倒出一满杯酒,酒呈琥珀色,使人觉得那是一滴一滴的血。   躺在床上的戈易灵,嘴角仍然流着一丝血水,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秀姑眼看到这种情形,不禁泪水潸潸下流,她轻轻地说道:「戈姐姐!我虽然还不十分知道你奔跑回来为的是什麽,但是我自己可以感受得到,你是为了我。只是为了我,让你受这麽大的痛苦,我的心如何能安?」   边说着话,边扶起戈易灵的上半身,将酒杯凑上去,无奈戈易灵的牙关紧闭,牛秀姑一个人实在没有办法将酒灌下去。她正要喊人来帮忙,突然,身後有人轻轻说道:「牛姑娘!戈易灵不能喝这种酒。」   事出突然,牛秀姑大吃一惊,手一晃动,将满满的一杯酒,洒泼了戈易灵的一身,连带酒杯从手里掉到床上,滚落到地上,跌得粉碎。   牛秀姑回过身来,此时外面已经是天亮,可是房里窗户未开,厚厚的棉纸,遮住了晨光,秀姑看不清楚背光而立的来人面孔。   秀姑惊惺地问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并没有关系,我只是来告诉你,这杯酒喂到戈姑娘腹内,就会要了她的命。」   「你胡说!」秀姑一时生气,说话也气壮了许多。「这酒是我爹亲自交代的,因为戈姑娘长途奔跑,力竭精疲,这杯酒可以补血归经……」   「秀姑你错了,因为你不是江湖人,你不会武功。」   「难道我爹也不懂吗?」   「你爹当然懂,就是因为你爹懂,所以才有这种错误发生。」   「你胡说!你是什麽人?敢在这里挑拨!」   「秀姑!说话声音小些,引得人来,对於急待救治的戈易灵姑娘是不利的。」那人说得十分恳切。「我也没有说你爹有意危害戈姑娘的生命,照他重回别庄的情形看来,他不至於下这种毒手。因为,没有这种必要。他可能是一种无心的错误,因为他不了解。」   「不了解什麽?」   「戈易灵并不是力竭精疲,因为以她的功力而言,全力奔跑几十里路,绝不会力竭。她现在所以如此,是由於她受了很重的内伤,服药之後,并没有痊癒,又奔跑了半夜,内伤迸发了。」   牛秀姑大惊:「戈姑娘为什麽会受伤?」   「说来话长,以後你自然知道。眼前最重要的是急救戈姑娘!」   「你说过,这药酒有害。」   「如果只是力竭,喝两杯药酒下去,是可以帮助复元。如今戈易灵是内腑受伤,药酒下去,促使血脉奔流,那就是狂喷鲜血而亡。」   「那怎麽办?」   「内伤不是绝症,只要药能对症,就可以药到病除。我这里有两颗丸药……」   那人伸手出来,手掌里两粒红色药丸。   牛秀姑望了望他,背着光,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我怎麽能信得过你?」   「牛姑娘!你必须信得过我,戈易灵的内伤是不能再拖的了。」   牛秀姑仍在迟疑,那人有着生气的语气。   「牛姑娘!如果我要害死戈易灵,不必这麽麻烦,现在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了结她的性命。你还迟疑什麽?」   牛秀姑顿了一下,毅然拿过两粒丸药,那人不知从何处倒来一杯水,牛秀姑抱起戈易灵,那人一捏戈易灵的两腮,牛秀姑放进丸药,再灌进一口水。   那人彷佛松了一口气。   「我要走了,回头碰上你爹,又要有多少麻烦。」   根本没有答话,只见他一闪身,人就到了门外,再就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牛秀姑担着心事,带着焦急,坐在戈易灵的身边,几乎是目不转瞬的注视着她,唯恐戈易灵的病情发生变化。渐渐地,戈易灵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气息均匀,如同熟睡一般。牛秀姑这才放了心,站起身来,刚一伸个懒腰,就听到门外有人敲门。   秀姑提高了警觉,立即问道:「是谁?」   「秀姑!是我。」   「原来是爹!」秀姑赶快拉开门,门并没有拴上,只是牛奇的轮椅却不容易进来。   牛秀姑帮着推动轮椅,一面问道:「老白他们呢?为什麽让爹自己推这麽远的路呢?」   「我有事要单独和戈姑娘谈谈。」   「啊!我可以在一旁听了吗?」   「你是我的女儿,有什麽可以瞒你的?」   他的轮椅刚一推到床旁,一眼看到地上的碎酒杯,再看到床褥上的酒渍,不觉脸色一变。   「秀姑!这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你自己心里有数。」   牛奇浑身一震,他用手刚一转动椅子,背後有人极其冷冰冰地说道:「你最好是不要妄动,我知道你的武功不错,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你任何一个错误的举动,都可以丢掉你的性命!」   牛奇静坐在那里,果然依言不敢乱动,但是,他仍然要问:「朋友!你是谁?你要做什麽?我牛奇没有跟你结下怨恨,你究竟为什麽?」   那人轻轻地冷笑了一声:「你是双尾蠍牛奇吗?」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在江湖上混的人,最不能犯的忌就是一个假宇,骗局一已揭穿,说谎的人在江湖上就不能立足。你,犯了这个大毛病。」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倒是你要告诉我,你是谁?你是牛奇吗?那囚禁在高唐牛家大院的人又是谁?」   双尾蠍牛奇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正要抬起右手,身後的人重重地在他背上顶了一下。   「你究竟要干什麽?只要我能办得到的,无不照办!」   「对了!这才是一个江湖客的态度,该认输的时候,就要乾乾脆脆的认输。」身後的人语气突然一变,厉声说道:「我要你说内情,说实话,你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这麽做,到底是为了什麽?」   牛奇点点头说道:「人总有走下风的时候,今天我认输,我说……」   这「我说」两个字刚一出口,他突然右手一搭左手,那左手是黄杨木雕刻的义肢,他这样一搭,一扭左手的人拇指,只听得喀嚓一声,从左肩破衣而出,二支小型飞镖,射向身後。   身後的人站得贴身很近,是无论如何躲不过这样的意外的袭击。当时就听得噗噗噗一连三声响,三支飞镖弹射得十分有力,全部钉在来人胸前。   牛奇大笑,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牛秀姑大惊而退,几乎跌坐到地上,口不能成句地:「爹……你的腿,你……」   牛奇呵呵笑道:「丫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他站起来以後,才看到那椅子是特制的,他的双腿藏在里面,外面隔着一层板,板外摆着一双假腿作样子。   牛奇一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以嘲笑的态度收拾身後的人。   可是他刚一回头,把抬得高高的手臂僵住了,张着大嘴,瞪着眼睛说不上话来。   站在他身後的人,微笑着,伸手将钉在胸前的三支飞镖,轻轻摘下,摊在手掌心,笑着说道:「这三支镖,支支见血封喉。现在我可以试验给你看。」   人在微笑,口在说话,右手突然一抬向後一扬,就听得咕咚一声大震,门外不知何时来了老白,手里的一对护手虎头钩,刚刚取出,人已经中了三支飞镖,翻身倒在地上,腿蹬几下,气绝身亡。   来人啧啧称绝:「我真没有想到,你的毒镖果真的毒到这种地步,见血封喉已经不足形容你炼毒的厉害。」   牛奇此刻完全气馁了。面对着这样一个年轻人,英俊、潇洒、沉着、机智,而且又似乎有金刚不坏之身,真正地使他迷惘了,他完全失去振作起来再拼斗的勇气。   牛奇喃喃地说道:「为什麽三支飞镖,竟然丝毫伤不到你,为什麽?」   来人微笑道:「你感到意外吗?其实真正感到意外的是我。无论如何我想不到你那双腿是假装,一个人能假装瘸腿长达十几年,这种表现,如果没有超人的毅力,是办不到的。」   牛秀姑呆立在那里,她被这一连串的事,吓呆了也吓糊涂了,无论她如何用心去想,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   牛奇神情沮丧地望着面前这位年轻人,接连问了两声:「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来人说道:「别问我是谁,你现在已经自认是输家,还有什麽资格问旁人?你先说,你这麽做为了什麽?」   「为了……」牛奇迟疑地刚说了两个字,突然人向前一伏,顺势向前一滑,右手正好一把抱住牛秀姑的双腿。   牛秀姑哪里还能站得稳,身体一歪,正好倒进牛奇的怀中。那人上前一步,手中宝剑一扬,就在这个瞬间,牛奇左手杨木做的义肢一抬,嚓地一声,从五根手指的指尖上,伸出长约一寸的乌黑钢刺,正好顶住牛秀姑的咽喉。   那人一见如此情况,手中的宝剑就刺不下去了。   「你……」   牛秀姑惊惶过度,几乎讲不出话来:「爹……」   牛奇冷笑喝道:「谁是你的爹,你爹在高唐牛家大院。」他抬头望着来人说道:「让开,你要是有一点点想动手的意思,我这五根钢刺,不必刺进这丫头的咽喉,只要划破她的一点皮,她就立即横屍在当场。」   他说着说着,人就转着向门口迈进。   来人只得缓缓地向门外退,口中还在说道:「你不是牛奇,你挟持着牛姑娘有什麽作用?」   这位自称不是牛奇的人,冷呵呵地笑道:「年轻人!可见你还是没有把事清弄清楚,关於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牛秀姑是双尾蠍牛奇唯一的女儿,他可当做是宝贝,还有住在滏阳河畔那个女魔头,就是她的亲娘,想了十五年,还没有到手,你想他们能舍得让她一死吗?你要是逼我,牛秀姑的小命就没有了,到那时候,小夥子!你虽不杀伯仁,恐怕这笔账会算在你身上的。」   来人迟疑地停了一下脚步,那位假牛奇一声断喝:「让开!」   来人刚一退到门外,蓦地一股金刀破风迎头劈到,他仓促中一扬头,手中宝剑朝上一架,呛啷啷一阵火花,他脚下不敢稍停,脚跟一用力,斜着倒纵,让开五尺。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脚刚一站稳,一对雪亮的又短又小的飞钩,闪电射来,正好抓住右肩,绒绳一紧,嘶啦一声,上衣撕掉一大片。但是,露出来的并不是血肉模糊,而是一片宝色般的珍珠坎肩。来人一惊而怒,腾身而起,宝剑一连三招连削带刺,把埋伏在门旁的牛垠逼到墙壁,右剑左钩,都无法施展,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剑光凝聚成寒光一点,直指咽喉。   「住手!」假牛奇一声大喝。   他右臂箍住牛秀姑的颈项,左手五根钢刺紧逼在秀姑的下颚,厉声说道:「我说话算话,只要你再动一下,牛秀姑就死定了。」   来人手中宝剑立即缓缓垂下,人也缓缓地退向後去。   假牛奇得意地笑笑说道:「你是识趣的,就不必搅和进来。」   突然,他的笑容冻结了,右臂一松,牛秀姑飞快地被别人从他手臂中接了过去,他那只黄杨木的义肢,也随着垂了下来。   他惊讶地回过身来一看,脊梁上冒出冷汗,牛秀姑正抱在毗蓝夫人的怀中,窗户外面,隐约并排站着四个人。每个人手中都闪着兵刃的光芒,那正是问心山庄的四位贴身女侍:冷月、流云、杏雨、秋霜。   毗蓝夫人满脸寒霜,叱道:「进来!」   假牛奇一双手臂下垂,已经没有丝毫作为,乖乖地走进房里。   「坐下。」   假牛奇只有听命坐下。   毗蓝夫人这才低头察看怀中的牛秀姑,已经吓昏了过去,不觉一阵伤心,几乎掉下泪来,毗蓝夫人昂起头朝着窗外叫道:「冷月!你们进来!」   四位姑娘依序进来,冷月不待吩咐,立即上前接过牛秀姑。流云在随身的皮囊里,取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类似鼻烟壶的玉瓶,在牛秀姑的鼻前摇晃了几下。牛秀姑打了一个大喷嚏,立刻清醒过来。   毗蓝夫人伸手抚摸着秀姑的脸,慈祥无限地说道:「孩子!别怕!这里一切有我。」   她又挥手交代冷月:「还有戈姑娘。」   冷月和流云熟练地从皮囊中又取出一小瓶,倾出一粒白色的丸药,纳入戈易灵的口中,不消片刻,戈易灵醒来,一见毗蓝夫人立即就要起来,被冷月、流云双双扶住。   「夫人!我实在对不住得很!我不该……」   毗蓝夫人摆手正住:「应该说对不住的是我,我那一掌伤了你的内腑,你不顾自己的内伤,及时奔赶来到这里。这样会送掉你的性命的,幸亏……」   她眼光向门外扫了一下,门外除了牛垠赤手空拳站在那里,神情畏缩,目光迟滞之外,那个年轻人已经不知去向。   牛秀姑怯怯地接口说道:「多亏那位……那位壮士及时用药,要不然,要不然……」   戈易灵急忙问道:「谁?」   牛秀姑摇摇头,毗蓝夫人带有歉意地说道:「戈姑娘,山不转路转,总归会有知道的一天。只是对你,我除了歉疚,还有无比的感激,如果没有你,我们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圆满……」   她停顿了一下,微有感慨地继续说道:「也许并不圆满,但是却因而了解到一个内情和一个阴谋。」   戈易灵多麽喜欢看毗蓝夫人的神情,多麽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就连她生气发怒的时候,都是那样的引人入胜。她一直痴痴地望着毗蓝夫人,忘记自己该说些什麽话。   毗蓝夫人缓缓地走到床边,她的行动永远是那样典雅而优美,在这样急待揭开一个充满恩怨仇恨、奸诈阴谋的内情时,她仍然是如此气定神闲。   冷月搬过一张椅子,毗蓝夫人坐下之後,她朝着假牛奇说道:「说吧!先从你是何许人说起。」   假牛奇无助地望着门外的牛垠,然後说道:「我是实在姓牛,名牛西洋。牛垠是我同胞亲弟弟,我们自幼习得一身武艺,而且专习双钩。但是,在武林江湖道上,闯不出名堂来,因为高唐有一位左手使钩的高手在,使钩的人超越不了他的功力,这个人就是双尾蠍牛奇。」   毗蓝夫人摇摇头说道:「牛奇从来没有自称是双尾蠍这个名号。」   牛凯撒连忙接着说道:「那是我为他在江湖上叫开的,因为叫双尾蠍的人,大概好不到哪里去。先破坏他在武林中的形象,再设计让他不死即伤。」   「牛奇与你们毫无瓜葛,为什麽要这样算计他呢?」   「原因很简单,有他在,我牛西洋的双钩就永无出头之日。而且,我们曾经到高唐牛家大院去过,见过牛奇,意料中的,他断然拒绝和我互相切磋双钩招式。」   「唉!各守秘着,自立门户,这也是武林中的常情,可是武林多事,江湖多险,又何尝不是由此而起!」   牛凯撒默然。   毗蓝夫人继续问道:「牛奇不肯与你互相切磋,那是因为你的钩法不足以与他相比,谈不上切磋,因为切磋是互增技艺的。你也不能因为这一点事情,就下了这麽大的狠心啦!」   牛凯撒抬起头来说道:「还有两个原因。」   毗蓝夫人的眼光落到牛秀姑的身上。   牛凯撒立即笑笑说道:「这其中的过节,虽然听来有些卑鄙,但是还不至於让这此女孩儿家听不下去。」   「没有关系,你尽管说。」   「第一,高唐牛家大院那是多好的一个地方,出世,可以当做隐居的世外桃源,逍遥自在,享乐人生;入世,则可以作为一个基业,招搅人手,不出十年,就可以在武林中成就霸业。」   「牛家大业是牛家历代相传的祖业,规规矩矩,乾乾净净,没有丝毫不义之财,你为什麽要眼红?」   牛凯撒笑了笑:「夫人!你这话说得就十分外行了。牛家大院那一大片基业,任何有野心的人都会眼红的,还问它什麽来路。如果照你这麽说,普天之下,物各有主,哪还有什麽纠纷,你不能期望每个人都是圣贤!」   毗蓝夫人颇不以为然地说道:「虽然不能期望人人都是圣贤,至少人人都要学圣贤。」   牛凯撒自嘲地说道:「这种话你留待给别人说罢!对我,你是对牛弹琴。」   毗蓝夫人微有嗟叹之意,接着又问道:「那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原谅我对你有份亵渎!」   「你说罢!我要了解真情。」   「第二个原因说起来应该是最重要的原因,那是为了你,夫人!」   毗蓝夫人意外地一怔。   「因为牛家大院的女主人太美了……」   「你以前见过我吗?」   「传闻在先,见过一面於後,那是牛家大院小千金的汤饼宴上。」   「啊!」毗蓝夫人有了叹息之意。   「老实说,我对夫人惊为天人,我想牛奇只不过是双钩的武艺比我高,做人的品德比我正派一些,他凭什麽能够获得如此美貌佳妻,叫人不服,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心要得到你……」   他的话刚一出口,猝然一声,冷月的宝剑应声出鞘,室内耀起一阵寒光。   毗蓝夫人一伸手说声:「让他说下去!」   牛凯撒微微笑道:「你是冷月姑娘是吧!你主子的功力,如今我是甘拜下风,若论你们,那是米粒之珠,放不出光彩的。」   冷月瞪着一双怒眼,望着牛凯撒那嬉笑的神情。   毗蓝夫人冷冷地说道:「少生枝节,你赶快说吧!」   「那时候,夫人你似乎还不会武功,我有计划使你离开牛家大院。」   冷月突然插嘴说道:「姓牛的,你其实愚蠢如猪,你以为那时候我们夫人不会武功,就可以被你掳离牛家大院,为所欲为了吗?你真是错透了,你知道不知道『匹夫不可夺志』这句话,你懂吗?」   牛凯撒笑笑说道:「一个江湖客,做事都要想得那麽周到,他算什麽江湖客?缚手缚脚,他能闯荡江湖吗?」   毗蓝夫人叱道:「说你的正题!你有什麽计画?」   「我以同宗同是武林同道的身分,结交牛奇,很快地我对牛家大院的一切了若指掌,这时候我编造了一个很好的理由,骗牛奇到庐山去游玩。」   戈易灵於此时插嘴说道:「你不是说,庐山五老峰下有一个死约会吗?怎麽又是去游玩呢?」   牛凯撒眼光停到戈易灵的脸上,摇摇头说道:「你要相信我对你所说的话,今天的场面就不是这样了!姑娘!逢人只说三分话呀!」   他嘿嘿地笑了。   戈易灵并不以为忤,接着问道:「关於我爹在庐山五老峰出现的事,自然也是虚构的了!」   「不!那是真的,不过结尾稍有不同。」   「你告诉我的,是我爹喝止了你们的拼斗……你到底跟谁拼斗?」   「没有人拼斗。」   「死约会又是怎麽回事?」   「死约会倒是有的,那是我自己在心里暗暗决定的,我跟牛奇这一趟到庐山游玩,就是个死约会,我们两个人之间,只有一个人活着离开庐山,那个人应该是我。」   毗蓝夫人听得很仔细,脸上平静而没有一点表情。   牛秀姑缩在戈易灵身边,低低地说声:「可怕!」   牛凯撒淡淡地笑道:「丫头,江湖上弱肉强食,可怕的事多着呢!」   毗蓝夫人冷冷地说道:「说下去!」   「因为我有如此的计画,所以,到了庐山五老峰下,趁着牛奇沉醉於奇峰怪壁的时候,我下了毒手……」   「啊!」尖叫出声的是牛秀姑。   「人,总是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用毒刺顶住牛奇的後心,自以为万无一失,我在这时候得意十分,告诉牛奇我的计画,叫他死了不要做糊涂鬼。」   毗蓝夫人摇着头轻轻地说一句:「真是狠毒!」   「这叫做无毒不丈夫!可是犯了一个大错误。」   「得意忘形!」   「对极了!得意忘形是做人的大忌,不管是做好人或者是做坏人,都是一样!我自以为消遣牛奇一顿之後,毒刺扎进後心,然後将他丢到深壑里去,一切都是那麽自然,没有一点痕迹,谁知道这时候出现一个人。」   「我爹适时出现了!」戈易灵插嘴说。   「不错!」   「你的形迹已露,牛奇能放过你?」   「戈总镖头的名头是相当响亮的,他喝住了我,他说有什麽事好商量,何必生死相拼。就在这一瞬间,牛奇成名的特殊功力,左手钩就从胁下突出,快如闪电,削向我前胸,我只一让,左臂首当其锋,活生生地被斩了下来。」   牛秀姑畏惧得像一只小猫,缩成一团。   「自作孽,不可活!」毗蓝夫人微有感慨地说。   戈易灵接着问道:「对方呢?」   牛凯撒有一分愤慨,也有一分黯然:「我受创的同时,我的左手短刺,击向牛奇的後脑勺,那一下我相信敲得不轻,牛奇的後脑勺几乎敲碎了,人当时昏倒在地上。」   戈易灵急着问道:「你们两个都受了重伤,那後来呢?」   牛凯撒有些激动地答道:「後来还不是你那多管闲事的总镖头……」   「又怎麽啦?」   牛凯撒终於叹了一口气。   「说来也多亏了你爹,他立刻为我们止血抢救,要不然流血过多,两个人都会有生命的危险。」   毗蓝夫人突然浑身一震问道:「你的意思是说牛奇没有死?」   「没有!」   「人呢?」   「在高唐牛家大院。」   「那怎麽可能呢?」   「你听我说下去,就会明白的。多事的戈总镖头为我们止血疗伤之後,牛奇一直昏迷不醒。戈总镖头并不问我们之间的是非缘起,他竟然护送我们到高唐。」   「啊!那是万里迢迢呀!」   「武林中讲究的是救人须救彻底。我们回到牛家大院,费时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我的左臂创伤好了,牛奇的脑伤却是没有痊癒……」   「啊!」   「人是醒过来了,能吃能喝,就是不认得人,不记得事,成了一个傻子。」   毗蓝夫人轻轻地掉下两滴眼泪。   戈易灵禁不住追问道:「回到牛家大院,我爹走了以後,你又可以称心了?」   牛凯撒尴尬地摇摇头说道:「事情往往是不可预料的,就如同在庐山五老峰下一般,如果没有你爹出面,情形早就解决了,偏偏你爹在那个节骨眼上露面,好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回到牛家大院,你爹离开了,这一切似乎又可让我如愿了,可是情形并非如此。」   「又怎麽啦?」戈易灵追问了一句。   「牛奇的夫人已经不在牛家大院了。」   「啊!」戈易灵惊呼出声,眼睛自然移到毗蓝夫人身上。   毗蓝夫人点点头说道:「是的!我是那年的八月中秋之前,离开了牛家大院。」   戈易灵不解,但是义不敢冒然多问。只是喃喃地说着:「可是……可是……」   毗蓝夫人柔声地说道:「你问吧!有什麽疑问,尽管说出来,不要有所顾忌!」   戈易灵嗫嚅地问道:「夫人!你……原来根本不会武功的,这样的离开,为了什麽?再说,那时还有……还有……」   她伸手抓住牛秀姑的手。   毗蓝夫人点点头,直截了当地说道:「那时候秀姑才两岁。」   「可是……可是……夫人!你为什麽要离开呢?当然,你一定有原因的,我们却不敢乱猜。」   毗蓝夫人平静地说道:「你们不猜,我会告诉的,现在让他先说,到了牛家大院以後的事。」   牛凯撒叹了一口气。   「已经亵渎了,索性就让我冒犯到底吧!牛奇夫人的离去,而且没有带走两岁的小秀姑,是使人十分意外的。这对我来说,失望到了极点。」他停顿了一下。   「说下去!」   「按说回到牛家大院,牛奇成了呆傻之人,牛家大院等於掌握在我的手心之中,但是,没有了牛奇夫人,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戈易灵一直注意着牛凯撒的表情,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像毗蓝夫人这样的女人,是任何男人所梦寐以求的。   「开始的时候,我说有两个愿望,如果让我从中只能选择一个,我会毫不思考地放弃牛家大院。如今牛奇的夫人走了,我对牛家大院还有什麽兴趣?」   戈易灵望了一望毗蓝夫人、说道:「於是你迁怒到牛奇身上?」   牛凯撒摇摇头:「像牛奇这样脑部受伤的人,也没有什麽可迁怒的了,让他活着会比死去更痛苦。」   「你好狠!」   「我不以为如此,我把他安置在牛家大院一处最僻静的後跨院,派两个人照管他的衣食,对牛家大院来说,等於没有了牛奇这个人。」   毗蓝夫人突然微微一皱眉,对冷月一使眼色。   冷月不愧是最心腹的侍女,立即一垫脚,人从窗户破窗而出,疾如劲箭,人一落身到窗外,冲天拔起,上得房去。   只见一条人影,兔起鹘落,流星赶月,早已奔驰在二十丈开外,一身黑色衣服,虽然是在大白天,根本也看不清楚来人的年龄、身法……   冷月跃身下房,满脸惭愧之色。   「回夫人的话……」   「与你没关系,来人功力很高,如果不是方才他脚下一个失神,我也没有能够发现,大白天里,能藏身屋上偷听,功力胆识,都是高人一等,可惜,我们不知道他是什麽样的人。」   毗蓝夫人没有看牛凯撒,只是冷冷地说:「继续说下去!」   牛凯撒似乎也在对方才的人何种身分,煞费思量。此刻一惊而觉,继续说道:「但是,我把一股怨气出在两岁的牛秀姑身上。」   「你这样做,没有一点道理,两岁孩儿何辜?」   「不!我有我的看法。牛奇的夫人走了,不管她是如何走的,我要找到她,唯一的线索,便是牛秀姑。」   牛秀姑听着这些闻所未闻的话,心里充满了惊讶和愤怒,一股冲动,使她从畏惧中突破,一挺而起。   但是,毗蓝夫人似乎早有预觉,伸手一把搂住秀姑,用柔得不能再柔的声音,缓缓地说道:「孩子!你有权利憎恨任何人,我只希望把这些经过听完,孩子,这些话听起来是很残忍的,你却必须听完,这对你,还有对我,都是很重要的!好吗?孩子!」   牛秀姑本来是一股说不出来的冲动,此刻,化为一股轻烟散了。她自动紧紧地依偎在毗蓝夫人的怀里,她感觉到自己找到了温暖的窝巢,闭上眼睛,眼角溢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毗蓝夫人用手轻轻拭去秀姑的眼泪,轻轻拍拍她的背。   然後,毗蓝夫人再朝着牛凯撒说道:「说下去!」   牛凯撒稍有迟疑地说道:「可不可以让秀姑暂时离开这里?」   「为什麽?」   「为什麽一定要让她听这些往事?老实说,秀姑虽然不是我的女儿,十五年的养育,我对她那份父女之情。」   毗蓝夫人胸膛起伏了一下,但是,立即她就平静下去,冷静地说道:「不必!秀姑有权利知道牛家大院的一切,秀姑也有智慧分辨出是非善恶,你尽管说下去。」   「好!」牛凯撒继续说下去。「当我从保母手里看到秀姑,我的主意又变了。」   「你不打算再伤害她?」   「秀始怀里有一对信,里面写着极简单的几句话,要我不能伤害秀姑,否则,我要承受极残酷的报复。」   毗蓝夫人显然是一震,她低下头来在思索,但是,那只是一瞬的工夫,随即她追问:「於是你害怕了?」   牛凯撒沉思了一下。   「也无所谓害怕,我觉得秀姑长得极为可爱,我容纳了她。同时,我觉得只要秀姑在,你迟早会回来的。就是这麽一点心愿,我收养了秀姑。就这样不久,接到你的飞函,说十五年以後,要把秀姑还给你。」   牛凯撒说到此处,眼神一亮,望着毗蓝夫人说道:「这个飞函,来得不通人情,如果你爱秀姑,不应该抛弃她十五年,你绝不是那种人。我想了半天,悟出一个理由,你是被一个高人带走了,准备以十五年的时间,修练武功,然後处理牛家大院的善後。」   「你很聪明!」   「我当然不笨。当我悟出这道理以後,我全心全力安住在牛家大院,享受牛家大院做主人的滋味。至於十五年以後,悠长的岁月,谁能想到十五年以後又将如何?十五年以後,你能练成武功吗?你练的武功能超过我吗?这些都是疑问,我何必自己先乱脚步?」   「可是,你後来偷偷离开了牛家大院。」   「那是因为你的第二次警告,我才发觉自己估计错了,你的确有能力在十五年以後,要回秀姑,报仇雪恨。那时候我正在练左臂毒钩,二弟牛垠也在苦练左手双钩,我必须在这一切没有练成火候之前,保持秀始在我手中,作为……作为……」   「作为人质!」   「因为,你最近一次露面武功太强,我根本不是对手,好在你还遵守十五年的诺言,我在从容地设法应付你。以後的事,你们都可以推论出来了。」   毗蓝夫人坐在那里,怀里搂着秀姑,似乎在思索什麽,半晌没有说话。房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气氛十分沉滞而凝重。   突然,毗蓝夫人说道:「牛凯撒!你开始就存心不良,计谋牛家大院,而且谋杀我的丈夫,这种仇恨是不可原谅的。」   牛凯撒的脸上变了颜色,但是,他还能镇静的笑了一笑说道:「既然我的计画失败了,逃跑的计画又被戈姑娘破坏了,十五年前是她的父亲使我计画失败,十五年後,居然又是女儿破坏了我的计画,可见得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认了!」   毗蓝夫人说道:「念你十五年养育秀姑有功,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力拼而死,不要死得太窝囊,一个心存不轨的江湖客,能有如此下场,应该不算我太残忍刻薄。」   牛凯撒依然是那样的笑笑,说道:「看来你这分好意我不接受是不行的了。这样好不好,从昨天大年夜,一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吃东西,秀姑也没有,戈姑娘想必也没有。你,毗蓝夫人!如果我料得不差,昨天除夕,你等秀姑,结果去的是戈姑娘,这团圆年夜饭,你一定也没有吃,这麽说,大家都饿了……」   毗蓝夫人微皱着眉头,拦住他说下去。   「牛凯撒!你想捣什麽鬼?」   「夫人!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你的眸子瞒不了我,心里有鬼,眼光不正。」   牛凯撒笑笑说道:「我坐在这里不动,有你和戈姑娘在此看守,让冷月她们四位姑娘偏劳到厨房去,安排饭食。这样再也没有人能弄鬼了。」   毗蓝夫人没有答话。   「你们不吃,让我饱餐一顿,也好有力气和你力拼一场,死而无憾。」   毗蓝夫人想了一想,确实是大家都没有吃饭,大年初一大家都饿着肚子,再看怀中的秀姑,一个丝毫没有武功的人饿了这麽久,毗蓝夫人想想心疼。   她回头吩咐冷月四个贴身女侍:「到厨下去准备简单的饭菜。」   牛凯撒接着说道:「什麽叫简单!今天是大年初一,这里有的是菜,有劳四位做出一席丰盛的酒食,在双方刀剑死拼之前,我们也要应景过年哪!」   冷月四人根本没有理他。   毗蓝夫人点点头说道:「你们去吧!多加小心!」   冷月四人刚一出房门,牛西洋叫道:「冷月姑娘!等一等!」   冷月停下脚,望了他一眼,没有答理。   牛凯撒说道:「冷月姑娘!我是好意。这里你一切不熟,菜肴家俱碗筷在什麽地方,你们也不知道,你做什麽饭菜?我的意思让我二弟牛垠陪着四位姑娘一起去,拿拿碗筷,摆摆桌椅,主要是地方他熟悉。」   冷月把眼睛望着毗蓝夫人。   牛凯撒连忙说道:「牛垠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再说,四位姑娘都是身具极高武功,又有兵刃在手,牛垠就是借个胆子给他,他也不敢作怪!」   毗蓝夫人想了一下,说道:「让牛垠带领着冷月她们到厨下去照应,交代一下,也就可以了,厨下自有管家妇女。」   牛凯撒连声说道:「夫人吩咐的极是。牛垠你去交代厨下,要做几样菜肴招待客人。在我没有死之前,我总算是这里的主人。」   门外的牛垠刚应声要走,牛凯撒又交代:「要用我们那一套待客的碗盘,今天总是大年初一。」   牛垠将冷月、流云四人带到厨下,交代了用一套描金红花碗盘,十分精致。   冷月四个人也真是尽职,每一道菜从挑选洗切炒烹,都在目不转睛的监视着,一直到起锅盛到盘碗之前,都要亲自尝一口才放心。   很快的,一桌很丰盛的菜肴,陈列整齐。   牛凯撒走在前面引路,毗蓝夫人携着牛秀姑和戈易灵的手,保持适当的距离跟在後面。   牛秀姑对於毗蓝夫人早已经有了女儿对母亲的亲切之情,在她的眼神里,不断地流露出孺慕之意。十五年没有见面,但是,母女天性,就如同久涸的源头,一旦接上活水源泉,立刻流畅活泼,无限生机,这也是人性无法抹煞的事实。   倒是毗蓝夫人,内心始终对秀姑存着一分歉疚之意,她认为十五年来,自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因此,她对秀姑越发的有一分爱怜。   一行来到餐厅,牛凯撒就叫着:「为什麽不准备酒!」   毗蓝夫人一摆手说:「不必!」   她的眼光在桌上一转,冷月点点头。她这才坐下说道:「牛凯撒!坐下来一齐吃!」   牛凯撒微微一笑说道:「固所愿也,实不敢耳!」   毗蓝夫人冷冷地说道:「牛凯撒!你到底有什麽诡计阴谋?你的眼神,你的笑容,在在告诉人你有所恃,你无惧於即将到来的一场生死拼斗。老实说,你自己也明白,这一场拼斗,只是为你自己立下一个形象,不是窝囊而死。除此之外,你没有机会。可是你却一直毫无顾忌!到底是依恃着什麽?」   牛凯撒打了个哈哈说道:「夫人!就算我牛凯撒有诡计有阴谋,又能奈何夫人吗?我牛凯撒不自量力,落得如此下场,咎由自取。如果说我有所恃,那就是十五年养育秀姑,十五年派人照顾牛奇衣食无缺,按说也不应该落个刀下流血……」   毗蓝夫人断然说道:「那不是你能决定的问题。」   牛凯撒不再说话,自己检下横坐定。毗蓝夫人让牛秀姑和戈易灵坐在自己的两侧。   每一样菜都是热腾腾的,色泽可人,香味扑鼻,再加上精致的碗盘,美食美器,真是叫人胃口大开。三道菜上过之後,毗蓝夫人忽然一皱眉,秀姑一个哎唷,捧着腹部叫痛,只一会工夫,秀姑满脸变紫,倒在地上。   毗蓝夫人立即叫道:「戈姑娘!小心……」   戈易灵也已经腹痛难忍,毗蓝夫人大怒,一拍桌子叫道:「冷月!」   冷月四个人正来回於厨下与餐厅之间,一听夫人大叫,摔下手中物件,飞身来到餐厅。   只见毗蓝夫人指着桌上菜肴说道:「你们……这莱里……」   她的额上已经冒出汗珠,嘴唇变乌,极力支撑在桌上,说不上话来。   冷月脸色大变,赶过去扶住毗蓝夫人,立即从身上镖囊里取出药瓶,倾出一粒,纳入夫人口中。   牛凯撒哈哈笑道:「夫人!你不要责怪冷月她们,说实话,我还没有看见过像她们这样负责尽职、忠心耿耿的属下,她们对於菜肴烹炒过程,以及传递过程,监视之严,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但是,她们没有想到,问题出在碗盘上。」   「碗盘?」   毗蓝夫人勉强运功将毒逼住,但是,因为发觉得太晚,已经无能为力。她拿起桌上那描金红花的碗,想不到如此美观的碗盘,竟是可怕的杀人凶手。她一松手,碗掉在地上,跌得粉碎。   牛凯撒笑笑说道:「这一套碗盘,是涂过一层我精制的药水,食物沾上,吃到腹内,两个时辰,就会七窍流血,肠断而亡,而且,除了我的解药,可以说是无药可救。」   冷月一声厉啸,召来流云、杏雨、秋霜,四个人手头没有兵刃,各自一撤腰带,涮地一抖,里面抽出的是一柄雪亮飞薄的缅刀,四个人从四面围将起来。   牛凯撒脸上笑容一收,加重语气说道:「冷月!你们四个给我听着,你们今天就是将我剁成肉泥,也挽救不了你们主子的性命,特别是你们主子的命根子的性命,更何况凭你们四个人的功力,要想在我和二弟牛垠手里占上风,恐怕不是容易事。」   说到此处,语气一变,又转为温和:「这件事,不可用武力解决。」   毗蓝夫人额上汗出如雨,显然冷月带的药,没有效果。   她仍然在勉力支撑,挥手止住冷月:「让他说。」   牛凯撒点点头,说道:「这样才对!我简单的说,尽快的说,因为,秀姑不会武功,她恐怕支撑不住。」   「那你就快说,你要怎样?」   「我还有什麽新愿望,虽然流光过去了十五年,我也失去了一条左臂,但是,我仍然愿意达到我生平最大的两个愿望:娶你为妻,身为牛家大院之主。」   毗蓝夫人一拍桌了骂道:「你,混帐的畜生!」   冷月涮地一刀,迎头砍下,牛凯撒向旁一闪,牛垠从後面掠过身来,一柄宝剑架个正着,一阵龙吟,溅迸一簇火花,冷月虎口一阵发热。   流云、杏雨、秋霜纷纷围了上来。   牛西洋突然一声断喝:「住手!」   他望着冷月四个人说道:「你们自问能胜得了我们兄弟二人吗?你们不顾你们主子的性命吗?还有……」   他指着毗蓝夫人,沉着脸色说道:「你自谓可以宁为玉碎,可是,你的女儿呢?你那亏欠了十五年教养之责的女儿呢?还有,戈平的女儿为了你几乎送命,你也亏欠她的,这些人的性命只在你一个承诺之间。」   毗蓝夫人已经失去任何反抗的能力,她咬着牙,回头看看躺在地上的秀姑,终於流下了眼泪,吃力地说道:「女儿!我对不起你!」   她说着话,拼着剩余的一点点力量,扬起头,朝着桌子角碰过去。   正好冷月站在身旁不远,赶紧一把拉住,也忍不住流泪叫道:「夫人!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解决吗?夫人!你十五年的辛苦,难道就落得这样的结果?」   毗蓝夫人处在如此生死不能之间,内心的苦痛,真是难以言宣。   牛凯撒早把他那惯常的笑容收起来了,削瘦的脸上,表现的是冷酷,是漠然。他缓缓地走到桌子对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着:「时间不多,拖下去对你们不利,如果再过一会儿,就是你想通了,答应了,我也挽救不了秀姑的性命。」   就在这个时候,餐厅外面突然有人说话:「牛凯撒!你休要得意太早!」   牛凯撒心头一震,立即叱喝道:「外面是什麽人?」   「我!你听不出来吗?」   牛凯撒一示意,牛垠刚一移动,餐厅的门霍然而开,当门而立,站着一位五十上下的人,高挑的身材,清瘦的面庞,双眼十分有神。   牛凯撒这一惊有如从万丈高楼失足,人几乎晕眩过去。   「是你!你怎麽来的?」   「没有想到吧!没有想到我牛奇竟然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   毗蓝夫人看到来人竟是牛奇,百感交集,把剩余的那点精神,一齐松散掉了,人立刻晕倒在地上。   牛凯撒眼看着是一个全胜的局面,已经十成把握,没有想到一下子又变成了输家。   他不会就那样甘心认输的,一阵惊惶过後,他稳住自己的心情,恢复了冷静,说道:「牛奇!你到底是怎麽来的?你的脑伤头病好了吗?」   牛奇笑道:「你休要拖时间,那是没有用的。」   「对了!那句话该我来说,你来了,也是没有用的。」   「是吗?」   「你知道她们中了什麽毒?」   「我不知道。但是,我有解药。」   牛奇说着话,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布袋,暗红色,凸凸的,拿在手里晃了一下。   牛凯撒一惊,不自觉地手伸到自己的左臂,那个黄杨木雕成的义肢。   牛凯撒这是一个自然而义无心的举动,但是,就在他这样一个动作的瞬间,牛奇以极快的身法,一闪而至,右脚高挑侧踢,右手前探疾抓,呛嘟一声,牛垠手里一柄宝刀被踢飞,牛西洋左臂义肢,被抓了下来。   牛凯撒的脸色变了,他的胸口起伏不停,显示他的情绪陷入极度不稳。   牛奇抓到这一只黄杨木的义肢,他没有回头,却对牛垠警告说:「牛垠!你最好是站远一些,下次再有偷袭的行为,丢剑就解决不了问题。」   他在说着话,突然双手一用力,黄杨木的义肢折成两截,里面装满了机关,一经拆开,七零八落,在这许多零碎之中,竟然暗藏了一个小瓷瓶。牛奇挖出这个小瓷瓶,撇下这支折断了的义肢,他朝着冷月一点头问道:「你是……」   冷月是位十分聪明的女孩儿家,她已经看出牛奇的身分,但是她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只是很恭谨的垂手回话说道:「婢子叫冷月。」   「拿住这个。」   牛奇将小瓷瓶抛过去,冷月双手接着。   「从里面倒一粒药丸出来,分成三份,用净水灌进夫人以及两位姑娘的口中去。」   「是!」冷月恭谨地答着,眼神里有一分激动。   「你要注意,这种药奇毒无比,如果没有中毒的人,只要服一粒这种药丸,七步断肠。」   「可是……」   「对於中毒的人,它是最有效的解药,愈毒愈灵。去吧!不要怀疑了。」   牛凯撒在一旁说道:「你对我的一切,知道得很多,也知道得很深。」   牛奇没有理睬他,慢慢走到饭桌旁边,他看到冷月、流云几个人喂下解药之後,毗蓝夫人先呕吐出许多黑色带有恶臭的水,接着戈易灵和牛秀姑也在呕吐,人都清醒过来了。   牛奇又向前走了两步,冷月已经扶起毗蓝夫人,他低声说了一句:「书巢!是我害了你吃了这麽多的苦!」   冷月真是一个好的贴身侍女,很快地擦乾了毗蓝夫人身上的水渍,又叫杏雨拖乾了地上残余。毗蓝夫人掠着自己微有散乱的发髻,带着微笑说道:「我真没想到分别了十五年,是在这种狼狈的情形下,和你见面的。」   微笑的脸庞,却流下了晶莹的泪珠。   牛奇也自红着眼眶,却也带着微笑,极其轻柔地说道:「书巢!你正年轻,我也并不老,老天给了我的再生,就让我往後慢慢弥补吧!」   毗蓝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微笑着没有讲话。   这情景让戈易灵一旁看得呆了,她看到的是一幅极美极美的相爱情浓的画面,让人在美的感受下感动。   暂时间,这是一个忘我的境界。   突然,冷月一声厉吼:「恶贼!敢逃走!」   她刚一起步,正要追赶过去,牛奇摇摇手。   冷月急着望着毗蓝夫人。   毗蓝夫人眼睛仍然望着牛奇,轻柔地说道:「随他去吧!是吗?」   牛奇点点头。   这时候戈易灵看得十分清楚,牛凯撒和牛垠双双溜出门外,少时,一阵蹄声,逐渐远去。   牛奇含笑对戈易灵点点头说道:「这位姑娘想必就是戈平戈总镖头的女公子!」   戈易灵站起来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牛伯伯!」   牛奇说道:「戈姑娘!令尊和你,对牛家两代有恩,一个谢字是无法表达我的心意的。」   戈易灵微红着脸说道:「晚辈的性命是牛伯伯救活的……」   牛奇哈哈大笑,连声说道:「倒果为因!倒果为因!」   毗蓝夫人接着问道:「你对这里的一切,都是这麽了若指掌吗?」   牛奇点点头说道:「书巢!说来真是惭愧,而且也是说来话长。这中间有一个年轻人,他是重要的关键,我竟然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不但对我自己没有法子交代,对戈姑娘尤其没法子交代。还好,他还留了一件东西。」   他从宽大的衣襟下面,取出一个小包裹,交到戈易灵的手里。   包裹外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珍珠坎肩曾经救了我一命!木剑给我极大的启示。如此算来,我亏欠你太多,但愿以後能补偿。字奉,戈易灵姑娘。」   牛奇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戈易灵。   戈姑娘皱着眉锋说道:「包裹是我的,放在问心山庄,人却不认识,为什麽会到他手里?」   牛奇意味深长地说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怕以後没有见面的机会吗?倒是我,和他见过面,谈过话,他用药治好了我的脑伤,告诉我关於牛凯撒的许多秘密,他没有留下姓名,只留下一个请求。」   「请求?是请求你饶了牛凯撒,是吗?」   「是的!书巢!」   「没有说原因吗?」   「有!他说,一个人能够抚养一个仇敌的女儿达十五年之久,还算他有一分良知。只要有任何一点可取的人,都值得饶恕,流血,不是最好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年轻人之口吗?」   「他说他是得自一柄木剑的启示,一个闯荡江湖,遍访仇家的姑娘家,带在身边的竟是一柄木剑,还有什麽比这件事更能说明『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呢?」   毗蓝夫人喃喃地说道:「这真是个奇怪的人,戈姑娘!尔後如果你再遇见他,请你就说牛家大院随时欢迎他来做客。」   戈易灵无端地脸上一红,这是一个多麽难以回答的话题。她只是支吾着说道:「江湖步步风险,祥和不是毫无代价可以获得的,我倒觉得还是秀姑妹妹好,不习武功,就没有烦恼。」   牛奇彷佛一惊而觉,但是他立即打了个哈哈说道:「提起秀姑,我这个乖女儿受了太多的委屈,做爹的只有惭愧。」   毗蓝夫人紧握着秀始的手,轻轻地摆动了一下。   秀姑一双大眼睛,看看毗蓝夫人,又望望牛奇,嘴唇蠕动了几下,终於撕肝裂肠地一声叫喊:「爹!」   三个人,六双手,握在一起;三个人,六双眼睛,都含着泪,在几经生死折磨之後,破镜重圆,家庭团聚,这种再世相逢的情景,是十分感人的。   而感触最深的还是站在一旁的戈易灵姑娘。当她看到牛家父女、夫妻团聚的热泪欢欣,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的惨况,一个人当他连亲情的温暖都完全失去的时候,他应该是最值得同情的人,戈易灵姑娘为自己的身世和遭遇,潸潸泪下。   但是,坎坷的人生,使她知道如何扮演一个表面强者,她最怕听到的就是别人的怜悯与同情。她昂起头,伸手拭去眼泪,轻轻地叫了一声:「毗蓝夫人!牛伯伯!」   三个已陷入忘我境界的亲人,这才一惊而觉,立即感到歉疚,忽略了还有客人。   毗蓝夫人微笑着,上前挽住戈易灵的手臂,亲切地说道:「戈姑娘!真是对不起,十五年的煎熬,就是换取重聚时那一瞬间的浑然忘我,人的感情,真是不可思议的。尽顾着自己抚慰别後的哀伤,忘了你了……」   戈易灵微笑说道:「我懂得这种心情,可惜我没有福分亲身领略。」   她说到这里,立即想到海慧寺「见娘」的那一段,她只感到悲愤,复仇的火焰又立即燃烧。她觉得此地事已了,不能再作任何停留。   「夫人!我……」   毗蓝夫人微笑着说道:「易灵!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戈易灵微微一震,马上回答道:「只要夫人喜欢,我是求之不得。」   毗蓝夫人仍然是那样带着微笑说道:「易灵,不要再叫我夫人。我这自号毗蓝夫人,是因为牛凯撒取了一个双尾蠍的绰号,我才取名为毗蓝。传说中天上二十八宿昂宿是一只大公鸡,而他的母亲名为毗蓝婆,是降服蠍子、蜈蚣……这类毒虫的高手。所以,我就自名为毗蓝夫人!」   牛秀姑笑得格格地说道:「娘!你真想得神妙!」   毗蓝夫人笑道:「双尾蠍已经降服了,我这个毗蓝夫人自然也就应该消失了,还我本来面目。易灵!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戈易灵立即说道:「伯母!有话你尽管说,对晚辈你还有什麽顾忌呢?」   已经不再是毗蓝夫人的牛家大院女主人说道:「易灵!你这声伯母叫得我很受用,增加了我对你说话的勇气。」   「伯母!我再说一遍,千万请你不要对我有所顾忌。」   「易灵!方才你说了一句话,给我印象深极了。你说江湖上太风险,对极了!像这种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的生活,实在不是一个女孩儿家所能适应的。」   「伯母!我确实有这种想法。」   「那麽就听伯母一句话,和我们一同回到牛家大院去,牛家大院并不如牛凯撒说的那麽好,安宁、静和,牛家大院是具有了这种特色。还有……」   这位牛家大院的女主人搂过牛秀姑。   「你看,你和秀姑就是一对姐妹,不知道我可有这分福气,再多一个乖女儿,让我和你牛伯伯,多一分晚年生涯的乐趣。」   牛秀姑跳起来搂住娘的脖子,叫道:「娘!你真好,你怎麽就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她又跳过来拉住戈易灵的双手,说道:「姐姐!我叫你姐姐好麽?我是多麽想你跟我在一起,姐!答应好吗?」   戈易灵确实被这一对母女的真情所感动,尤其是秀姑那一双眸子,流露着期待渴望的真情,以及牛夫人那种如春风般的微笑,是使她没有办法拒绝的。   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叫声:「爹娘在上,受女儿一拜。」   牛夫人赶紧搀着她,喜悦无限地叫道:「你可真的成了我的乖女儿!」   秀姑就像扭股糖似的,粘在戈易灵的身上,口中甜甜地直叫道:「姐姐!」   牛奇站在一旁含着笑容,说道:「易灵!戈家两代对我们的恩情,也只有你成了牛家大院的大小姐,这笔账才不需要算下去了。」   冷月、流云、杏雨、秋霜四位姑娘都过来拜见大小姐。   戈易灵红着脸说道:「真是惭愧,客居我没有见面礼送给你们。」   牛奇大笑说道:「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回到牛家大院一起算账!」   把大家都说得笑了。   牛夫人吩咐冷月,重新整理酒饭,今天就回高唐牛家大院去。   这时候,戈易灵突然跪在地上叫道:「娘!」   牛夫人一惊,连忙用手搀住问道:「易灵!你有什麽话要说吗?」   戈易灵说道:「娘!女儿有几句话要向爹娘说,我知道此时此地,论情论理,女儿都不应该说,但是女儿不能不说。」   牛夫人让易灵姑娘坐在身旁。   「易灵!有话尽管说,有困难也尽管提,娘无不依你。」   戈易灵先谢过,才说道:「爹娘没有问过,问心山庄我就要禀告。当时被娘止住,那就是关於女儿的身世。」   牛奇接着说道:「易灵不说我也正奇怪,戈总镖头急流勇退之後,武林中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令尊怎麽会让你单身一人,闯荡江湖呢?」   戈易灵黯然说道:「爹娘有所不知,先父先母都已经过世了。」   牛奇本来是正要坐下,一听此言,不觉站了起来,满脸惊讶,随又无限哀戚地说道:「易灵!令尊正直为人,与人相交正义,虽然身在江湖,却是江湖中的君子,怎麽会天不永年。」   戈易灵流下眼泪说道:「女儿八岁的时候,被先父悄悄送到海慧寺寄养,我过了十年的监禁生活,装了十年的疯癫,也随海慧寺方丈习了十年的文事武功,直到今年,我才离开海慧寺,我获得的第一件外间消息,便是家中遭了灭门之祸……」   戈易灵说到此处,已经是泣不成声。   牛奇顿足叹息,连声说道:「怎麽会!怎麽会?」   牛夫人将戈易灵搂在怀里,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牛秀姑早已经泪流满脸,为她这义姐的身世伤心。   牛奇问道:「有线索吗?」   戈易灵摇摇头,她坐正了身子,悲痛而又庄严的说道:「女儿从太湖的海慧寺,流浪经年,就是为了访查先父的仇人。」   牛奇摇摇头说道:「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好的人,一旦生活在江湖之上,难免就有仇人。不过,以令尊戈总镖头来说,即便是有仇人,断不致有灭门之恨。照令尊十年前寄养你的举措看来,他是早有预感。为什麽呢?这是值得探讨的内情。」   戈易灵说道:「因此,女儿此生此世,只有一件事可做,我要竭尽一切访查出灭门的仇人是谁,为什麽会有如此深仇大恨!」   她转向牛夫人低声说道:「娘!这就是女儿向爹娘以及秀姑妹妹要说的话。娘要我留在牛家大院,乐叙天伦,承欢膝下,正是女儿此生最缺少而又求之不得的事。但是,女儿身负灭门血债,实在不能偷生享此清福。」   牛夫人神情黯然,紧紧地握着戈易灵的双手。半晌只说得一句:「女儿!易灵我儿!」   戈姑娘真正地哭了。   牛夫人用手绢擦着戈易灵的眼泪,轻轻地说道:「孩子!牛家大院的门,永远是为你而开的。任何时间,只要你感觉到倦了,娘会张着手臂接你回来。」   牛秀姑哭成了泪人儿,抽噎地说道:「姐!我到现在才恨自己不会一点武功,是个百无一用的人,要不然我会陪着姐走遍江湖……」   戈易灵用手拭去秀姑的泪水说道:「傻妹妹!如果你也走了,爹娘面前有谁来承欢?你就多代替我在爹娘面前尽孝。等到有那一天,姐姐回到牛家大院,要好好的谢谢你。」   说着话,她站起身来,收拾自己的小包裹。牛夫人惊道:「孩子!难道你现在就要走了吗?至少你也该吃完这餐饭,让我们娘儿俩多叙叙。孩子!你知道,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牛夫人的亲情,深深地感动着戈易灵,但是,她却坚持着说道:「娘!多聚一刻,就多动摇女儿的一分决心。娘!恕孩儿不孝……」   牛奇在一旁叹了口气说道:「夫人!让我们为易灵祝福吧!祝她平安顺利地找到仇家,了却她为子女的一份心愿。我们不能久留她,就让她早些去罢。不过,易灵!我要再重复你娘刚才说的一句话,牛家大院的门,永远为你而开,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倦了,牛家大院总是可以让你歇歇脚的。」   戈易灵垂着手恭谨地答道:「谢谢爹和娘,女儿记在心里。」   随着她跪在地上,深深叩别。牛夫人搀起她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在自己衣服里面,贴胸挂着一块翠绿色的玉蝉,很小却是逼真。她解下来,亲手给戈易灵挂上,说道:「这是娘的师尊在娘离开她老人家的时候送的。她老人家说,万一有一天遇有急难,这个翠玉蝉或许可以解困苏难。我在牛家大院会有什麽困难危险呢?今天给你带着,闯荡江湖,总是比不得家里。」   「娘!这……」   「带着它!算娘给你的见面礼。」   「谢谢娘!」   「还有一件事。」牛夫人又想起了一件事。「孩子!你单身一人,闯荡江湖,危险我们已不说它,孤单寂寞是可以想见的。让娘找一个人给你做伴可好。」   戈易灵一时想不出应该如何来回答,只叫得一声:「娘!」   牛夫人接着说道:「冷月是我四个贴身使唤人当中,心思最细密,武功也过得去,让她跟在你身旁,谈不上帮助,至少使你有一个说说话的伴儿。」   戈易灵急忙说道:「娘!这个千万使不得。」   「为什麽呢?」   「四位姑娘在娘身边侍奉惯了,况且……」   「孩子,不要跟娘推辞,除非你嫌冷月粗手笨脚不中你的意。」   「娘!这麽说女儿真是不敢推辞了。」   「那就听娘的话吧!冷月!你今後要好好的侍候大小姐,就跟在我身边一样。去罢!去谢谢大小姐。」   冷月果真地走过来,还没有来得及行礼,就被戈易灵双手挽住,说道:「冷月姐!娘让你给我做伴,我只有感激。只是往後的日子里,千山万水,艰苦跋涉,是会让我不安的。」   冷月惶恐地说道:「大小姐!你这是怎麽称呼的!可折死冷月了。」   牛夫人笑道:「随便她怎麽称呼吧!甘苦与共,福祸同当,亲密一些也是好事。」   戈易灵倒是认真地道谢:「谢谢娘这麽了解我。娘!千言万语也说不完女儿心里的感谢,但愿有一天,我能回到牛家大院,承欢膝下感恩尽孝。女儿要向爹娘叩别了。秀姑妹妹!多代我尽一分孝心。」   说罢,她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飞快地转身,直奔庄外,她不愿意让自己的泪水,迟缓了启程上道的决心。   冷月也一一叩别,牛奇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她。   「牛垠这柄奇剑,虽不算是古物神兵,也是十分罕见,带在身边。易灵的木剑,只是代表她的精神意志,江湖上有许多不能善与的事与人,光凭木剑或许不够。」   牛夫人也说道:「记住!要照应大小姐,祝福你们平安的早日回到牛家大院来。」   冷月接过剑,一一应是。虽然她和流云她们也有许多临别的话要说,但是,她怕戈易灵在庄门外等候。匆匆拜别,赶到庄外,备妥两匹马,正待请戈易灵上马,突然,戈姑娘转身飞步,冲进庄内,正好迎着牛奇夫妇和秀姑一行出来送行。   戈易灵远远跪在地上:「爹娘和秀姑妹妹请留步……」满面泪痕,再也说不下去了。她闪电起身,奔出庄外,跃身上马,一声吆喝,飞奔而去。   一个在木栅囚室里长大的姑娘,此刻真正体认到人与人之间,真情的可贵。聚散两依依,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了。   两匹马载走了多少离愁别绪,也载走了多少祝福与盼望,就像是那天上欲雪的彤云,那麽厚!那麽沉!      第八章 沉痾滞倒马 病癒困情障         新春,是江南的季节,在塞北边疆,还正是酷寒严冻的日子,春的讯息,并没有随着新年俱临。   在黄土古道上,戈易灵和冷月双骑得得,纵辔徐行。冷月不愧牛夫人得力之人,遇事设想周到,早在离开井陉之时,买了两套皮裘皮靴皮帽,抵御着呼啸不停的寒风,连两匹坐骑,每天都照护得无微不至。   戈易灵忽然微带丝缰,半侧着身子叫道:「冷月!」   冷月本来只和戈易灵相差一个马身,一听呼唤纵马赶上两步问道:「大小姐!是不是需要打尖休息了。我早就知道这一带恐怕没有人家,我准备了油饼……」   「冷月姐!我不饿。」   「那……大小姐!你有什麽事要冷月做的,请吩咐。」   「冷月姐!你比我年纪大一些,我称你一声冷月姐,不算过分。可是你却声声叫我大小姐,这往後的日子,我们如何相处呢?」   「大小姐!……」   「你看,又来了是不是。这十多天以来,我们处得推心置腹,气味相投,我真感谢娘让你来给我做伴,可是,唯一让我不惯也让我不安的就是你对我的称呼。」   「可是,大小姐……」   「冷月!从今以後,我们都以名字相称。」   「冷月不敢如此放肆。」   「冷月!你要再坚持,我可只有请你回去了。」   「可是……」   「别可是了,叫我易灵!」   「易灵!」   「这就对了!冷月!我们现在放马跑一程如何?」   「天寒、风大,再说……」   「冷月!你有没有发现,你我身後有人跟踪。」   冷月弯身装作整理马兜带,眼光朝後一扫,远远的有一匹马,正在路上走着。   这匹马相隔少说也在三十丈开外,因为这一带是一望无垠的黄十平原,没有什麽可以遮挡。   冷月坐正了身子,问道:「大小姐……」   「咦!又忘了我们的诺言,是不是!」   冷月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易灵!原谅我一时习惯不易改过口来,慢慢地我记住就是了。我要问的,你是如何发觉身後有人跟踪?」   「这条路人烟稀少,不是个通衢要道,这个人跟了我们半天了,不是跟踪是什麽。」   「易灵!你可真是经验老到。」   「没法子,从前我一个人闯荡江湖,我要学会如何自保,就不能不处处时时小心。」   「我服了你。」   「好啦!别尽在捧我了。我讨厌被人无聊的跟在後面,跑一阵把他甩掉算了。如果他要是不识相,回头再教训他不迟。」   「那倒容易。这两匹马是夫人心爱的千里驹,放辔跑一阵,没有人能跟得上。」   两个人几乎同时一声娇叱,一抖丝缰,两匹坐骑泼开四蹄,向前飞奔。   马是好马,人是身怀绝技的高人,这一阵跑得有如流星赶月,电掣风驰。   一口气奔驰了顿饭光景,冷月在马上叫道:「这样跑下去,马也承受不了,歇歇吧!」   戈易灵这才缓了下来,冷月喘着气说道:「这样的一阵狂奔,少说也有五十余里,前面是一处村镇,溜着马去,歇一阵子再说。姑奶奶!我可比不上你的功力呀!」   戈易灵回眸一笑,得意地说道:「嗳!这声姑奶奶叫得有些姐妹淘的亲昵了。」   冷月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你真淘气!」   戈易灵笑道:「像我们这样年龄的女孩儿家,生活在一起,哪有不淘气的!冷月!我就怕江湖生涯,把我们磨练得一点赤子之心都没有了,那可真是悲哀。」   两人一路说笑,慢慢溜着马,来到村镇不远。   这是个道地的北方村镇,黄土筑的高围墙,围着七八户人家,围墙上有碉楼,围墙外有深沟,现在还不是雨水多的季节,沟里没有水,虽然如此,沟上高架着桥,通过木桥才能走进寨门,里面便是街道。   街道是青石板铺的,年深日久,青石板被大车压成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想必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行人不多。   据说这里是前往倒马关唯一可以歇脚的地方,所以,虽然日未过午,已经有大车和马匹歇在客店外面,准备明日凌晨赶一天路,到达倒马关。   戈易灵和冷月双骑并辔,在街上走着,除了孩子们,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前往倒马关,三山五岳的人物见多了,对於两位骑马而来的姑娘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两个人缓缓而行,来到一家看起来宽敞一点的客店,戈易灵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迎出来的小二,吩咐着:「卸鞍、溜马、上等的豆料,准备一间宽敞的客房……」   话还没有说完,人刚走进店内,突然,只见她双腿一软,咕咚一声,翻身栽倒在地上。   这一下可把後面的冷月吓坏了。一个抢步上前,抱起戈易灵,只见她双目紧闭,满脸赤红,脸烫如火。   冷月顿时吓哭了,抱着戈易灵不停地叫道:「易灵!易灵!你是怎麽了?」   哪里叫得应戈易灵呢?   这时候,店里围上许多人,七嘴八舌,有人说是中了邪,有人说是中了毒……众说纷纭。因为是两位姑娘家,所以看样子真正关心的人少,而看热闹的人多。   好在冷月不愧是牛夫人的心腹得力之人,在一阵惊惶之後,很快就沉稳下来。   她双手抱起戈易灵,招呼小二拿着马上的行囊,带路到上房去。把那些无聊的人,撇在身後。   所谓上房,只不过是一个土炕、一张桌子、两条长凳而已。房里充溢着那种燃烧马粪的怪味。   冷月将戈易灵轻轻放平在炕上,叫住小二:「镇上有大夫麽?可有药舖。」   店小二摇摇头,看样子连「大夫」是个做什麽的,他都弄不清楚。   冷月的心压上了一块石头,但是,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可以慌乱!如果在这个时候自己慌乱无主,易灵的生命就危险了。」   她吩咐小二打一盆冷水来,再来一壶开水。   隔了一会,小二没有送水来,却来了掌柜的。他五十多岁,头戴皮帽,身穿露着毛的坎肩和大袍子,一双鹰眼,满脸透着精明的江湖气。   掌柜的进门就哟的一声,将两道浓眉皱成了小山。   「这位姑娘!你这位同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对不住!请你走吧!小店可闹不起人命官司。」   冷月正在替戈易灵垫好枕头,闻言蓦地一起身,沉声问道:「你是什麽人?」   「在下就是这里的掌柜。」   「你就是这里的掌柜吗!」   「是的!就是我。」   「混帐东西!」   叭哒一下,冷月一掌拍在桌子上,厚木桌子的角,就如同被斧头砍下一般,硬生生的削掉一角。   「客人病到这种地步,你居然狠心要撵我们出店,你的头可有这桌子一样硬麽?」   掌柜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满额头立即出现了汗珠,站在那里就如同是雨淋蛤蟆一般。   冷月喝道:「还不快去叫人送水来。」   掌柜这才回过神来,擦着汗,连声应「是」。   顷刻之间,冷水、开水都送来了,冷月拴上门,用冷水湿了面巾,敷在戈易灵的额上,她几次低声贴在戈易灵的耳边呼唤着,却得不到一点回答,显然,这突然而来的沉痾,使戈易灵陷入了危境。   冷月望着那赤红的面庞,枯焦的嘴唇,喃喃不清的呓语,她的心已经崩溃了,终於流下了眼泪,束手无策。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小二送来了油灯,送来了晚饭,冷月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她独坐在炕前,呆呆地望着昏迷中的戈易灵,忽然,她的手触摸到腰间的腰带,那里面藏的正是一柄锋利的缅刀。她喃喃地说道:「大小姐!我还是要叫你大小姐!冷月无能,没有办法照护周到,你如果一病不起,冷月只有一死相随於地下。」   突然,窗外有人嘿嘿地一声冷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那又何必呢?姑娘!那是暴殄天物哇!」   冷月心头一震,赶紧收敛浮动的心神,拿起炕里边放的宝剑,站起身来,噗地一口吹灭了油灯,沉声问道:「外面是什麽人?」   外面的人还是那麽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的声音,还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别问我是什麽人,想想你应该如何应付当前的场面。」   冷月立即把惊惶的心情冷静下来,她叮咛自己乱不得方寸。自己死了不打紧,戈易灵至少不能死在别人手里,尤其不能落到歹人手里受辱。   她站在炕边没有动。她在估计,冲出去或者守住房内,各有多少利弊。   冷月心里在盘算,口里却沉着地问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到底打算干什麽?」   外面人嘿嘿笑道:「冷月姑娘!你应该问『你们』要来干什麽?」   「你们?」   「对喽!因为我们有两个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   「那也没有什麽稀奇,一路之上,戈易灵叫你的名字何上千百遍,我们是聋子也听熟了。」   「一路之上?你们一路都跟着我们吗?」   「没有法子嘛,我们也不愿跟这麽远的路,总得找机会对不对?今天总算找到了。」   冷月对来人的用意大概已经知道了。她盘计今夜的情形,是生死危机,看样子她已经没有了机会。一个人当他绝望或者将生死撇开一边的时候,勇气反会激起百倍。   冷月的心头压力解除了。她朗声说道:「你以为你找到什麽机会?」   外面的人仍然那样奸诈,不怀好意的笑道:「嘿!嘿!冷月姑娘!你用不着问那麽详细,到时候你自然一切都明白。现在你趁早打定主意,是我进来,还是你出来!」   冷月知道自己徒费口舌无益,便打定主意,守在戈易灵的身旁,只要对方敢踏进一步,就全力拼个死活。换句话说,冷月拿定决心,就是要死,也要和戈易灵死在一起。   冷月如此全神贯注,持剑而立,突然,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立即嗅到一股奇怪的香味,直冲脑门。   冷月心里闪电一转,大惊,她立即可以断定,这种香味一定是对方弄的鬼计。   冷月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赶紧闭性气,要向外冲,但是,已经晚了。她的两条腿已经开始麻,而且有一股冷飒飒的、麻丝丝的感觉,沿着小腿慢慢上升。   一发觉到自己举步维艰,冷月便知道今天晚上是难逃厄运了。   在这一刻,冷月没有失败的悲哀,也没有死亡的恐惧,她的心里横亘着一个念头:「可以死!不可以受辱。」   如果以受辱可以替代死,她会毫无犹豫地选择死。她以为人的一生总有一死,如果贪恋多活几十年便接受屈辱,那样的活,远不如死。   冷月没有读过多少圣贤书,但是她随在毗蓝夫人身旁,耳濡目染,承受了这种气质,而在紧要关头便自然蜕化而能勘破生死一关。   冷月非但自己这样决定,而且她还直接地相信,戈易灵姑娘必然是和她同样的有如此的认识。   她转过身去,艰难地移动两步,靠着炕站稳,对着昏睡中的戈易灵说道:「大小姐!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要先杀死你。衡量当前的处境,除了死,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不过,我随後就会跟着来的,……在阴曹地府,我们还是在一起,你永远是我敬爱的人。」   她说着话,双手举起宝剑,几次咬牙,下不了手。终於她惨凄地叫道:「大小姐!我再不下手,恐怕等一会我连死都无法做到了。原谅我啊!大小姐。」   她双眼一闭,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宝剑朝着戈易灵胸口插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冷月只觉得双肘一麻,人随着就昏了过去。就在她昏过去的那一刹,她的心里在滴血,哀叹自己和戈易灵欲以死来换取清白都不可得。   冷月昏过去不知道多久。当她悠悠醒转来时,睁开眼睛一看,昏黄中,有了一盏灯光。   她甩甩头,忽然想起……   蓦地一挺身,一个鱼跃站起身来。她第一件事便是看看躺在炕上的戈易灵。   戈易灵仍然衣裳整齐地躺在炕上,似乎没有移动过。再低头看看自己,似乎也没有异样,那柄又细又亮的剑摆在炕旁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冷月非常清醒地想起:「我中了迷魂毒香,下肢已经麻痹,为了保持清白,不落入贼人之手,分明我是提剑先杀大小姐,再自刎身亡,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   她再想到,原先房里油灯已经熄灭,此刻是谁点亮的?   她试着移动双腿,完好如初。   真是使她迷惑了。   突然,门轻轻地被推开。   冷月心里一动,顺手拿起宝剑,剑光起处,疾刺而出,只见门扉大开,铮地一声,宝剑刺透了木板,门外人影一闪,好灵活的身法,从冷月宝剑底下,掠身而过,掩到桌子那边,双手一放,一个瓦罐重重地放在桌上。   冷月一振腕,拔下宝剑,二次迈步进身……   「冷月姑娘!休要鲁莽!我不是你的敌人。」   桌上灯影摇晃,看不清楚来人面目。冷月持剑蓄势,喝问道:「你不是敌人,你是什麽人?」   那人咳了一声说道:「我不敢说对你们二位有恩,因为见危伸手,拔刀相助,是一个江湖人最起码的修养,至少我帮了你们的忙,算是朋友可以吗?」   「是你救了我们?」   「冷月姑娘……」   「咦!你怎麽也知道我叫冷月?难道你也是跟踪听到的吗?」   「嗯!也可以这麽说。冷月姑娘!这话说来话长,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   「你不说明白,我知道你是敌是友?」   「冷月姑娘!不是我不说,而是时不我与,难道你不想治好戈易灵姑娘的病麽?」   冷月不觉脚下倒退了一步,脱口问道:「你能治病?」   「武艺与医术,某些地方是相通的,再说我从小就喜欢研读医书,不敢说是歧黄高手,至少在这倒马关前周围近百里,还找不到我这样的大夫。」   「我不能轻易相信你。」   「冷月姑娘?你最好是相信我。你自己已中的迷魂毒香,虽然解了,但是,你很虚弱,也很饥饿,桌上瓦罐里煨的是一只老母鸡,喝下去对你有益。」   冷月迟疑了。   照对方说话的语气,没有丝毫歹意。而且照方才闪躲那突然一剑的情形看来,对方武功亦高出她许多,如果他真的要算计她,恐怕是很难招架。   「你能治好戈姑娘的病麽?」   「刚才我说过,我懂得医道,医家都有割股之心,不过现在我没有十成的把握……」   「什麽?你没有把握?」   「冷月姑娘!你是个明理的人,除非是神仙,没有一个医家对於病症能有绝对的把握,除非是说嘴的江湖郎中。」   「那……」   「不过今天是有机缘,难得我有一粒对症的药,戈姑娘的病,应该是可以药到病除的。」   「啊!」一种无法相信的突然喜悦,使冷月惊呼出声。「你说的是真的?」   「我为什麽要骗你呢?现在你来喝鸡汤,别小看这罐鸡汤,半夜三更要炖出一罐鸡汤,也颇不易。你喝掉它,我为戈姑娘喂药。」   「不!」冷月反应得非常之快,非常之坚决。   「为什麽呢?」那人缓缓走过桌子旁边,灯光照清楚了他的面孔,是一位很英俊的年轻人,两道剑眉,一双星目,一身玄色衣裳,背插宝剑,垂着一绺黑流苏。他的表情很严肃,认真地问道:「是男女有别吗?冷月姑娘!我现在是医家,应该没有这个忌讳。再说,武林儿女,只要胸怀坦荡,千万不要为世俗所拘。」   冷月微微发窘,对方的话不但有理,而且温文儒雅,使人无法拒绝。她迟疑了一下说道:「请问,你知道戈姑娘是什麽病?」   「真是惭愧,在我看过的医书里,没有这种病名,急热、高烧、噤口、昏迷,这种情形只有一种原因:长期的受累,内腑曾经受伤,疗养不够,又在一阵激烈的活动之後,血不归经,如果不能及时医治,三天之後,枯竭而死。就是说,治得愈早愈好。」   「果然高明得很!」冷月有些心折了。「请问有灵药吗?」   「此地没有药舖,有方无药。所幸我身上有两粒雪莲实,可以救急。」   「什麽是雪莲实?」   「其实这也是一种传说,当然,武林之中传说很多,因为练武的人,需要补充内修的功力,或者需要疗治外伤,於是就有千年灵芝草、千年何首乌的传说,说可以起死回生,其实灵芝草与何首乌是不是真有千年的珍品?谁也没见过……」   「我问你什麽是雪莲实?」   「真是对不住,我说远了。我的意思是说雪莲实也是武林中的一种传说。」   「什麽样的传说?」   「传说在天山之巅,有一处天池,集了雪融之水成池,奇寒酷冷,在这天池之中居然有一种莲,称之为雪莲。」   「雪莲实呢?」   「就是雪莲开花以後结的莲子。味苦、性寒,是治一切热症的圣药。」   「刚才你说是传说,传说未必是真,你这两颗雪莲实,自然也就未必可靠。」   「对!雪莲实未必可靠。但是,我这两颗雪莲实是我恩师所赐,我相信是真的。是不是雪莲实且不管它,当它是救命的良药,也就是了。」   他从身上佩戴的一个小小鹿皮革囊,取出一个淡红色的纸包,里面包着两粒淡黄色莲子模样的颗粒。   他从当中选了一粒。   冷月站在一旁,一直关心的注视着。   他看冷月一眼,将雪莲实递给冷月,然後他再小心地包好剩下的一粒,藏放妥当。   他对冷月说道:「你捏捏看。」   冷月用拇指食指一捏,不觉一惊,原来雪莲实其硬如铁。再拿到鼻尖闻了一下,可以闻到有一丝丝淡淡的清香,又说不出是一种什麽样的香味。   他吩咐冷月拿碗水来,拿过雪莲实,只见他用两个指头一捏,一粒雪莲实就像粉一样的,纷纷落在碗里。   他将碗交给冷月:「给她灌下去!」   冷月手端着碗,站在炕前,呆在那里。眼看着戈易灵姑娘昏睡如死,而且嘴唇已经被高热烤得枯焦,气如游丝,命在旦夕。但是,如今冒然用这种迹近怪诞的方法,能治得了戈易灵的病吗?   来人看冷月迟疑不动,点点头说道:「冷月姑娘!我懂得你的心情,我这种治病的方法,看来有些荒唐。但是,你必须冒这个险……」   「你是说这碗雪莲实灌下去是一种冒险?」   「我不能骗你,因为还没有人用过,至少我还没有看见有人用过。当然,主要还是雪莲实太稀罕!」   「不行!」   冷月将水碗递回来。「我不能拿戈姑娘的性命开玩笑。」   那人严肃地说道:「没有人在开玩笑!我说过医家有割股之心,怎麽能说玩笑呢?」   他说得语气很重,冷月嗫嚅地说道:「可是……可是……你方才说要冒险。」   「是的!是要冒险!因为这究竟不是正式处方,而且又没实际经验。但是,除了这样冒险之外,冷月姑娘!你和我还能为戈姑娘做些什麽?」   可不是!除了眼睁睁地看着戈易灵乾涸枯焦而死,没有一点办法。   冷月忽然一点头,用手扶起戈易灵,回头对那人叫道:「帮我……」   那人接过碗,冷月慢慢撬开戈易灵的牙关,一碗凉水灌了下去。   冷月小心地放下戈易灵,忍不住又回头问道:「你看会不会……?」   那人伸手在唇间一示意,轻声说道:「不要说话,有人!」   冷月凝神听下去,依然听不出什麽。   那人从鹿皮革囊中摸出两副口罩,交一副给冷月。   「戴上。」   冷月刚一戴上,闻到有一股怪味。   那人彷佛知道冷月的心理,低声说道:「气味不好闻,比中毒要好,别忘了,救命的东西,都不会好看好听好闻!」   冷月乖乖地戴上。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脚步声,来的不是一个人。   那人拉着冷月,伏在窗户之旁,正朝着外面打量,突然,噗地一声响,一物穿破窗纸,落在房里,冒出绿火,散出浓烟。   那人叫声:「不好!冷月,我们快离开!」   他右手带住冷月,左手一扬,震开窗户,两个人穿身而出,刚一落地,就看到有两条人影掠过屋顶。   那人说道:「追!我们要取得解药。」   只见他一跃而起,直窜屋上,冷月也展开身形,跟了上去。   前面两条人影跑得不慢,刚越过两重屋脊。那人忽然停下脚步叫道:「冷月姑娘!我们恐怕是上当了。」   冷月间言一怔,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两个人不约而同,转身以飞快的速度,扑回客店。   房门是开着的,房里的灯是点着的,房里依然还有轻烟嫋绕,那一锅鸡汤也在冒着热气。可是有一点不同的,炕上已经没有了戈易灵姑娘的踪影!   冷月这一惊非同小可,真是万丈高楼失足,人几乎顿时软瘫下去。   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冷月倏地一拔手中的剑,霍然转身,剑光抵住那人的胸前。   那人没有丝毫惊惶,也不作丝毫闪让。他十分沉静地说道:「冷月!把剑放下,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调虎离山,你说是不是?」   「是的!调虎离山。但是,不止是你一个人上当中计,也包括我在内。」   「我不相信。」   「冷月!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其实我此刻的心情,也并不比你好过。你对戈姑娘有一分真挚的情感,遭遇到这种事,自然难过。而我……就算是我救了你们吧!救人未救彻,我也不舒服。」   「你说不是你捣的鬼?」   「冷月!有一件事情,你必须承认。如果我要算计你,不必费这麽大的手脚,我也不必救醒你,更不用雪莲实救戈姑娘……」   冷月的剑慢慢地垂下了,脸上流下两行泪珠。   那人安慰着说道:「冷月姑娘!你不必太过伤痛,戈姑娘的安危责任,从现在起,有我的一份儿。」   冷月睁大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那人表情严肃,缓缓地说道:「我说过好几次,戈姑娘是我的病人,医家有割股之心,戈姑娘的病体未癒,无论如何,我有一份未尽的责任。」   冷月黯然地说道:「我现在怎麽办?」   「应该说我们现在怎麽办!」   冷月望着对方正而不邪、冷静坚定的眸子,不由地点点头。   「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追查、救人!」   「这不会是大海捞针吧!」   「冷月姑娘!不要慌张!江湖这些魑魅勾当,还不容易骗倒我,只要我们有信心,我们会有机会。」   冷月点点头,她从他的神情当中,获得一股力量。   「只是此处是不能留了,趁着天色未明……」   冷月收拾着炕上的包裹行囊,睹物思人,想起戈易灵以有病之身,如今被人掳走,而且不知下落,不觉又泪珠滚滚而下。   那人伸手接过行囊,正待跨出房门,忽然停下来,望着冷月说道:「我看我们暂时不要走了。」   「为什麽?」冷月惊讶地望着他。   「有几件事说明白以後再走不迟。」   「会耽误时间吗?」   「我想不会,即使真的耽误了时间,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因为我不能不说明白。」   「那就请快说吧!」   「冷月姑娘!你知道我是谁?」   冷月张着嘴,傻住了。从她在极端绝望之余,拿剑刺杀戈易灵而被制住,这个人一直在帮助她,而且还要和她一起去找戈易灵姑娘,连人家姓名都不晓得,这事显得冷月是多麽的嫩,或者说,冷月为了戈易灵的病与安全,已经完全失去平日的镇静。   冷月的脸红红的。   那人却是庄严地说道:「冷月姑娘!我不是有意调侃你,而是我觉得我应该这麽做,清除你心里的疑虑。」   冷月一直没说话。   那人接着说道:「我姓骆,名叫非白。我是河南上蔡人,据说我家在河南上蔡,很有点名气。」   「据说是什麽意思?」   「因为我在记事之前,就被恩师带走,随师习艺一十八年,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恩师,闯荡江湖将近二年之後,才遇见你和戈易灵姑娘。」   冷月忽然问道:「骆相公……」   骆非白双手连摇说道:「我怕听这些不伦不类的客套称呼,如果冷月姑娘不拘於世俗礼数,我托个大,叫我一声骆大哥我就非常高兴。」   「骆大哥,你方才说闯荡三年江湖,第一次遇见我和戈姑娘,这话我不懂。」   骆非白脸上微微一红:「其实真正说来,是我第一次见到戈易灵姑娘的时候,我为她的气质、胆识、舍己为人的种种表现所折服……」   「啊!你一直跟在戈姑娘附近,包括问心山庄在内?」   骆非白正色说道:「冷月!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行为有些失之轻佻?」   冷月摇摇头说道:「我没有这种感觉。好了!我知道的够了!我们现在就走吧!耽搁了时间,戈姑娘的危险就多了一分。」   「不再多知道一些关於我的一切吗?」   冷月摇摇头,心里有一分说不上来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是她晓事以来,从未有过的。   骆非白紧跟着问了一句:「冷月!我方才说第一次见到戈姑娘的时候,是在……」   冷月淡淡地说道:「骆大哥!戈姑娘如今身陷虎口,情况紧急,如果你有心助我一臂之力,去寻找,去救援,我非常感激,其他的都不是最重要的。」   骆非白精神一振说道:「如此我们走吧!冷月!你上房先走,我到後槽将两匹马牵出来。」   冷月点点头,出得房门,拧身一跃,落身上屋,朝着外面寒星点点,冷风袭人。冷月翻越出栅门,从吊桥上越过沟渠,停下身来,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人忽地清醒而振作起来。   她在心里暗暗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冷月!冷月!你的身世,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此身此命,都是夫人所赐,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分,招惹无谓的烦恼。人生有许多事情,都是不可勉强的,命中无时,岂可强求!」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有这些从未有过的想法,但是一旦豁然看开以後,恢复了平静。   寨门艰涩地慢慢拉开,骆非白骑在马上,後面跟着一匹,只见他一扬手,一锭银子落在地上,说声:「多谢。」便轻快地跑过来。   冷月立即快步迎上前去,笑嘻嘻地说道:「骆大哥!你真能,不声不响地牵出了两匹马。」   骆非白带着一分讶异,望着冷月说道:「冷月!你……」   下面的话他本来要说,「方才你是如何的黯然神伤,为何此刻又是如此的快乐。」但是,他缩住了口,只是怔怔地望着冷月。   冷月接过缰绳,跃身上马,说道:「骆大哥!时间急迫,我们走吧!」   骆非白点点头说道:「我看来人往西而去,我们往西追查。」   冷月应声「晓得了!」一抖丝缰,马儿直窜而去。   骆非白满腹疑惑地摇摇头,紧跟而来。   两匹快马一口气奔驰了二、三十里,东方已经呈现鱼肚白,前面不远,有两三间茅屋,乡下人起身早,窗子泛透着灯光。   骆非白赶上来与冷月并辔而行,关心地说道:「冷月!慢下来,我有话说。」   关心的语气,温柔的声调,冷月的心里一动。但是,她立即笑嘻嘻地问道:「骆大哥!有话请说吧!」   「冷月!你非但通宵未睡,而且没有吃一点东西,前面的茅屋,想必是野店,我为你找点热食垫垫饥。」   「骆大哥……」   「慢下来!别孩子气,回头真要是找到了地头,少不得还要力拼一场,不吃饱肚子怎麽行!」   冷月心里一酸,一股热气直冲眼眶,她没有说话,让马直冲而前,转眼来到这两三间茅屋外面。   冷月刚刚勒住缰绳,茅屋的门,呀然而开,从里面走出四个人,并排站在门口。   冷月跳下马来,其中一个不觉脱口而出:「是你呀!」   另一个立即叱喝:「老四!你站开些。」他满脸堆笑,冲着冷月和刚刚赶到的骆非白一拱手,说道:「我等以为是强徒歹人,原来是二位路客。」   骆非白翻身下马,和冷月站在一起,微笑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惊动各位了。」便不再理会,牵起冷月的手,昂然就朝着茅屋中走过去。   茅屋果然是一间十足的野店,店主人是一位年迈的老人,炕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烧火。   骆非白招呼冷月在里边坐,自己背朝门打横。然後问道:「老人家!可有热汤热食。」   老头子似乎还没有睡醒,慢吞吞地说道:「太早了,没有准备。只有一些油馍,炸撒子,要是二位喝酒,倒是还有一瓶绿豆烧。」   骆非白用鼻子嗅了一下,说道:「老人家!你这锅里正在煮着东西,香喷喷的为什麽不卖些我们充饥!」   老头子没有答腔,只是掀开一个木桶,拿出三几个油馍跟油炸撒子,堆放在一个缺口的大花碗里,朝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骆非白有几分不悦,连忙叫住:「嗳!嗳!老人家,对一个行路在外的人,要讲几分和气……」   他还没有说完,外面四个人走进来就吆喝着:「老小子!客人跟你讲话,你怎麽不搭腔,你是聋背了耳!」   另一个接着说道:「人家饿了,有热汤热食,为什麽不卖?」   另一个也接着说道:「你不搭腔,我来帮你动手。」   大踏步走过去,掀开锅盖,肉香扑鼻,找一个大沙锅,用瓢舀几瓢,端到桌上来,伸手朝着骆非白嚷着:「二位不必理会这个不通人情的老小子,尽管饱餐一顿,大不了走的时候,多给他一点钱。请吧!二位。」   骆非白称谢,自己又起身拿了两只小碗,两双筷子,先倒一碗热汤给冷月,再夹三块熟牛肉,送到冷月面前,说道:「趁热吃吧!」   他自己也倒了一碗,冷月用眼睛看骆非白。   骆非白只顾自己呼噜噜地喝了一碗,夹起牛肉,风卷残云的吃了两块。别看他人长得斯文,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看得人都要垂涎。   冷月本来是有戒心的,後来看到骆非白吃得如此之香,她又真上饿得很,也就端起碗来呷了一口牛肉汤,人在饥饿时候总会觉得味道特别香。连呷了几口汤,再将油馍撕成碎块,泡在汤里,倒是着着实实饱餐了一顿。   再看骆非白已经喝了第二碗汤,神情愉快地叫道:「老人家!算账,我多给你钱……」   言犹未了,人突然一个翻身,跌倒在地上。   冷月大吃一惊,站起来叫道:「骆大哥!你……」   骆非白在地上伸手一拉冷月的腿,冷月一个不稳,也翻身跌到地上。只听到骆非白低声说了两个字:「装死!」   门口站着的四个人,一直站在那里闲聊,眼睛却不停地注视着骆非白他们两个人。   此刻,四个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人说道:「老大!他们两个真正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找寻。我还在想,怎麽才能找到这小子报仇,没想到这回送上门来,还白赚一个大姑娘。」   另一个沉着声音说道:「老四!这小子身手不弱,先前如果不是我们走得快,或者说如果不是他不追,恐怕当时一个也跑不掉。这回别大意,提防着点,把家伙顺在手边。」   另外一个人接着说道:「老大!我们要小心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也用不着过於长他人锐气。不错,凭这小子身手,我们四个人合起来也不是对手,不过这会不是比功力,他有天大的本领,现在也只有了帐。天婆婆的药,只要一小撮,可以使千人断肠,除了他老人家,无药可救。」   「老二说的是,如果不幸我们四个人吃了,就算是服了本门的解毒灵药,也只能多撑一大半天,除非天婆婆赏解药,这小子不死那才是奇蹟。」   原先那个人说道:「老四!你先去看看那小子。老二去看看那女的。」   两个人果然走过来,前面那个用脚一踹,骆非白被踹的一个翻身,那人刚刚一个「呀」字还没有出口,骆非白和冷月同时盘腿而起,脚下一使劲,走过来的两个人任凭如何快,也难逃这一扫之危,当时咕咚、咕咚两声,倒在地上。   冷月快如闪电,腰带唰地一声响,缅刀如雪,正好架在来人的脖子上。   骆非白微笑着说道:「刚才你们有人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找寻,现在我要将这两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们,而且还要加两句作利息,那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冷月说道:「骆大哥!他们就是在客店里用迷魂香迷住我和戈姑娘的人麽?」   「可不是。当时为了你和戈姑娘的安全,让他们逃走算了,没有料到又在这里碰上了。」   「骆大哥!这等人留着也是祸害。」   「冷月!你慢一点下手。」骆非白望着对方说道:「要照冷月姑娘的意思,你们四个人一个也跑不掉,刀头饮血,剑下丧生。不过,冷月姑娘说的是气话,未必就会这样赶尽杀绝。」   门口那两个人,手中都是提着一对斜刃弯刀,而且是蓝汪汪的发光。他们知道自己实在不是人家对手,正打算如何逃走才有希望,一听骆非白有松口之意,赶紧一抱拳说道:「这位朋友请容一言,在下四人只是奉命所差,身不由己,尊驾如果能放我们一马,改日也好相见。」   骆非白对冷月一示意,口中说道:「冷月姑娘!你的意下如何?」   冷月也是个聪明人物,立即说道:「若论他们所为,实在死有余辜,不过,杀人见血的勾当,究竟不是我们所愿意的事。这样罢,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看看他们的运气。」   门口那人一抱拳说道:「冷月姑娘!果然开朗。」   冷月一摆手说道:「慢着!让我这样白白放你们离开,实在於心不甘,这样罢,你们两个人每个人喝一碗牛肉汤。」   「冷月姑娘!」   「怎麽?牛肉汤也不喝。」   「这汤里放了药,喝了要命的。」   「我们为什麽没有死!」   「那是……那是……」   「什麽那是这是,你们自己说的,天婆婆的解药可以解救,还怕什麽?」   骆非白顺手从桌上倒来两碗牛肉汤。   「是汉子就不要我们灌,自己痛痛快快的喝下去。别打歪主意,你们自忖也逃跑不掉。」   两个人坐起来,对视一眼,再看看冷月的缅刀,冷飒飒地就在脖子边,骆非白的一只手,不离脑後。没有法子,两个人一仰脖子,牛肉汤喝了下去。   骆非白一撤身,拉住冷月闪开一边,说道:「请吧!不耽误各位回去的时间。」   两个人一翻身站起来,四个人会合,在声势上似乎是壮了些。但是,要动手罢,明知不是人家手下三招之敌,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溜掉,又实在太窝囊,场面上的话总得说几句。   其中一个是头儿,冷冷地说道:「姓骆的朋友!今天的事,你我都记在心里,後会有期。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话,天婆婆的手下,从来没有栽过筋斗,这笔账总有时间要算一算。」   他一挥手,喝声「咱们走!」四个人扯开脚步,施展功力,朝西而去。   骆非白对冷月说道:「冷月!咱们也去罢。」   随手放下一块碎银子,双双出门,正准备扳鞍上马,茅屋里那位弯腰驼背的老人,突然出现在门口,眯着眼睛问道:「二位这就走了吗?」   骆非白点点头说道:「对!我们要赶路。」   老人搔着头上那稀稀落落的花白头发,用着不高不低的语调说道:「你们家大人从前是这麽教你们的吗?到处吃了东西不给钱,抹嘴就走。」   骆非白含笑说道:「老人家!你回去看看桌上,我们放了一块银子。」   老头子似乎开始有些不高兴,咕噜个嘴说道:「就那个?我老人家早看到了。那是多少?」   「至少也得有两三钱。够了吗?老人家?」   老头子仰着头,眯着眼,反问着:「你说呢?」   冷月本来已经上了马,根本没有注意这件事。她心里早已了解骆非白的用心。用牛肉汤逼着那四个人赶快回去,正好让他们两个人循着线索追到老案。她一见老头子耍上赖了,她怕耽搁了追踪的时间,皱着眉问道:「老大爷!三钱银子喝你两碗牛肉汤,这个价钱你恐怕卖不了几回吧!」   老头子似乎一点也不开窍,长长地啊了一声说道:「啊!你这位姑娘以为价钱贵了。」   冷月故意学着他方才的口气反问道:「你说呢?」   骆非白已经觉察到这个老头子是有意寻衅,而且似乎有点来头,自己事情要紧,千万不要在这里出纰漏,赶紧拦住冷月说道:「冷月!咱们不能跟老人家说笑话了。」   他转身朝着老头拱拱手,说道:「老人家!我们在客边,身上也没有多少银两,老人家要我们付多少钱,只要是在能力所及,一定照数奉上。万一不足,我们改日一定专程奉上。老人家!你说个数目。」   老头翻了眼,语气一变而为斩钉截铁:「话是几句好话,可是我老人家不吃这一套。」   冷月觉得这是无理取闹,而且时间要紧,她说道:「骆大哥!时间不多。」   骆非白还是拱着手说道:「如果老人家不肯说个数字,我们就尽其所有吧!」   说着话,便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小包裹,银锞金锭还没有拿出来,老头就说话了。   「别尽在找零碎了,告诉你们,一万两银子,少了一分一毫都不成。」   骆非白当时一怔,他知道事情有了麻烦。他先用手拍拍冷月的马脖子,示意冷月稍安毋躁。他自己仍然含着微笑说道:「老人家!你老喜欢开玩笑。」   老头一点也不放松,板着脸说道:「你看我是在和你娃娃开玩笑吗?」   冷月已经不耐了,她对骆非白说道:「骆大哥!错过时机,往後问题难办了。我们走吧!尽在歪缠些什麽?」   她一带丝缰,掉转马头,正准备催马驰去。   不知道什麽时候,她的马後腿,被人用一根很细又很结实的绳子拴在一块大石头上。她这样一催马,不但差一点拉断了马腿,也差一点摔下了冷月。   再看,一条人影一溜而过,正是刚才那个烧火的小女孩,紮着两根小辫子,一双眼黑漆明亮,透着精灵,跟在灶下烧火的情形,完全两样。   冷月一看,心里明白,分明是那个小女孩捣的鬼,她毕竟是个聪明人,在陡然一气之後,又霍然一惊,让人家拴住马蹄,自己浑然不觉,这就说明自己在这方面差了一截。   冷月刚一飘身下马,骆非白立即伸手拦住她。同时他沉下脸色说道:「老人家!论年龄,你是前辈,不必跟晚辈们一般见识。有什麽交代,请明言当面,毋须这样戏要。」   老头一点也不为所动,依然是那样说道:「一万两银子。」   骆非白勃然大怒,厉声叱道:「老人家!欺人不可太甚。」   老头茫然没有表情说道:「小娃娃!不要以为我老人家欺侮你,一条人命五千两,以你们的身价来说,这是贱价。我老人家救了你们两条命,要一万两银子,难道还算多吗?」   骆非白和冷月同时大吃一惊,尤其是骆非白,不禁脱口问道:「老人家你说什麽?」   老头有了不屑之意,撇撇嘴道:「小子!你自己不要估价过高,你以为有点小聪明,被你发觉到牛肉汤里下了毒,你以为你的手脚比他们还快,就在端碗的时候,你放了解药,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骆非白大惊,他明明看到老头弯着腰在忙着别的事,怎麽会把这一切的微细末节的小动作,看得那麽清楚!   骆非白在心里盘算了一回,才说道:「老人家果然是高人,晚辈笨拙的动作,难逃老人家的法眼。不过,有一点晚辈不解,我喝了牛肉汤,也吃了牛肉,我安然无事。」   老头冷冷地说道:「小子!你是真糊涂?还是假装不知道好赖账?」   骆非白立即拉着冷月,双双深深一躬,说道:「晚辈愚蠢,不知道是老人家暗中救了我和冷月姑娘,这份救命大恩,终生不忘。」   老头摇摇头说道:「不要谈什麽谢恩,我老人家要银子,小子!现在你说,一万两银子值也不值?」   骆非白说道:「老人家!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老人家救了我们两个人的性命,绝不是一万两银子所能报答的,再多也是应该的,只是,客中身边没有那麽多银子,老人家如果相信,今天放我们离开,改日一定凑够,专程送上,因为此刻还有一个人的性命,有待我们去救……」   老头没有等他说完便不屑地说道:「好大的口气,你能救人家吗?我看你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救人。」   骆非白刚要答话,老头又追问了一句:「你知道你要救人的地方是谁当家吗?」   「如果我记得不错,是一个叫天婆婆的。」   「对了!天婆婆的武功如何,已不去谈,单就弄毒这一项来说,她的几个不入流的手下,就已经让你无法对付,遇到她本人,你还能有什麽作为?你还能救人吗?」   骆非白忽然正色说道:「老人家!你的话应该是不会错的,但是,我不敢苟同,相信冷月姑娘也跟我一样,不会同意老人家的说法。」   「哦!小子!你还认为你们行?」   「并不是,我说过,老人家你的话应该没有错。我说不敢苟同的是你对我们做的评价。」   「小子!你到底想说什麽?七拐弯、八抹角,我老人家听不懂。」   「论弄毒的技艺,我们固然不是天婆婆的对手,论武功,恐怕我们更是瞠乎其後。但是,这些都不足以影响我们救人的决心。」   「哦!你们有依恃吗?」   「没有。如果说我们有依恃,那就是我们对友情的重视。我们的朋友身陷危难,并不能因为救他有困难,或者有危险,我们就不去救他。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江湖上做人的一点基本道理。如果连这点道理我都不能做到,我还算什麽呢?」   老头一听,当时一怔,连忙说道:「小子!你可知道天婆婆的厉害?」   「到了那里自然会领教。」   「她的毒没有人能解得了,她可以让你一寸一寸的死,让你一点一点的烂。」   「老人家,谢谢你提醒我,不过对我们来说,都没有什麽用处,即使天婆婆那里是刀山剑海,我们也要前去。刚才你老人家不是问我依恃什麽吗?我和冷月所依恃的是一项道理,因为我们的朋友,无缘无故被天婆婆派人掳去,她应该放人,道理如此,她如果不讲道理,那就没有什麽可怕的了。」   「为什麽?」   「老人家!你可曾见过不讲道理的人,能长存於这个世界上!」   「好小子!你有一套。」   「谢谢你老人家的夸奖。」   「小子!你和这小丫头可以走了。」   「什麽?」骆非白显然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要你们的银子,你们两人可以走了。」   骆非白立即一拉冷月,深深一躬谢道:「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不敢相忘,容後图报。」   说着话,匆匆拉着冷月的手,几乎是夺门而去。可是,临到门口,冷月却停了下来说道:「老大爷!我有一个疑问要请问老大爷。」   骆非白几乎是要拉着冷月走,冷月倔强的不动。   老头望着冷月说道:「丫头!你们可真是天生的一对,一个比一个倔。」   冷月脸上一红。老头笑笑说道:「有疑问你就问吧!」   冷月正色问道:「老大爷!我们两个人的性命真是你救的吗?」   骆非白急得叫道:「冷月!」   老头却不以为忤,笑笑说道:「依你的意思呢?丫头!如果不是我老人家救你们,还会有谁?」   冷月摇摇头说道:「老大爷!我的疑问就在这里。我方才明明听到你说,天婆婆的毒,没有人能够解救得了的,老大爷!你能为我们解释一下吗?」   「这个……」老头怔了一下,终於噗哧一声,继之大笑起来。「丫头!你真厉害,你跟那小子一样的厉害。机伶、有胆识、绝顶聪明,而且刁钻得令人可爱。」   骆非白在一旁插嘴说道:「老人家!谢谢你的夸奖,只是事情紧急,我们要走了,但愿以後再见到你老人家。」   骆非白还没有迈开脚步,老头却说道:「不行!你们现在不能走。」   「老人家!你不能出尔反尔吧!」   「丫头问的问题,我老人家还没有解答,我老人家这样一大把年纪,不能让一个小丫头日後编排我的不是。不过这个解答需要一点时间。」   骆非白急道:「老人家!救人之事,急如星火,如果因为耽误时间,让朋友遭到伤害,我们会终身不安的。就是你老人家恐怕也有伯仁之憾!」   老头忽然显出一点刁钻的笑容,说道:「小子!你方才所说的那两点依恃,是不可靠的,是不切实际的。现在我老人家给你一个最可靠的依恃好吗?」   「老人家!你的意思是……」   「我老人家的意思是我给你们一个保证,保证你那位朋友受不到伤害。」   骆非白反应真快,立即深深地一躬,口称:「谢谢你老人家的慷慨承诺。」   冷月也说道:「老大爷!我相信你的保证,你能不能给我们说一说,让我们多知道一点呢?」   「能!」老头说得非常乾脆。「一方面答覆你方才的疑问,一方面说明我给你们的保证。既然不急在一时,我们坐下再说。」   冷月和骆非白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心里都同样的着急,可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老头要是不让走,他们真的连大门都走不出去。   两个人索性回到桌子旁坐下,不知道何时,桌子当中摆下了热腾腾的牛肉汤,又摆了一大盘的油馍、油炸撒子,一把锡酒壶,斟满了三杯酒,酒香扑鼻。   老头啧啧地说道:「虹丫头人小鬼大,这个节骨眼上,摆上酒菜,比什麽留客的办法都高明。」   老头让着他们二人说道:「绿豆烧真正的二锅头,喝一杯对身子骨绝对有好处。小子要是能喝,就尽量喝,换过别人,别想闻一闻我这壶绿豆烧。」   他朝向门外叫道:「虹丫头!别尽使坏,你也来喝一杯。」   早先烧火的灶下小丫头,摇着两条小辫子,滴溜溜一双大眼睛,来到桌子前,笑嘻嘻地说道:「外公叫我!」   老头突然变得十分慈祥,摸着小丫头的头,向骆非白和冷月二人说道:「她叫我外公,你们大概也就知道她是我的外孙女了。她的小名叫飞虹,别看虹丫头人小,等闲几个人恐怕还奈何不得她哩!」   这句话冷月相信,马蹄被人拴住了,连一点儿都不知道,人小功力可想而知。   虹丫头翘着嘴不依地说道:「外公就知道给我胡吹乱捧。」   老头呵呵大笑,看得出他对飞虹的宠爱。   冷月将小飞虹搂过来,亲热地叫着「飞虹妹妹」!骆非白也笑嘻嘻地擎起酒杯,向老头敬酒。   老头拿起酒杯,忽然脸上笑容收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酒杯放在桌子上。   小飞虹翘着嘴说道:「外公!人家在高兴的时候,不要叹气嘛!」   老头又露出笑容,连声说道:「好!好!外公不叹气。」   接着他又摇摇头认真地说道:「外公不是叹气,而是此情此景,让我有所感触。」他又朝着骆非白与冷月说:「老实对你们二位说,我不适宜做个江湖客。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能够有一个温暖的窝。就像这样,夫妻儿女,带着孙子孙女,一家团聚在一起,我一直想享受这样的快乐,可是,我一直没有这分福分。」   有感而发,谈起身世,不但骆非白和冷月插不上嘴,连小飞虹也瞪大着眼睛,张着嘴,在静静听着。   老头端起酒杯,啜了一口,那样子不是个嗜酒徒,而是善於品酒的人。使人想到,像他这样大的年纪,如果有一个温暖的家,无事小酌三两杯,那是一件乐事。眼前显然没有这分福气。   他在转动着酒杯,有一些自嘲,也有一分感喟,说道:「按说,我应该有一个温暖的窝。我有老伴,我有个孝顺的女儿,还有一个讨人喜爱的小外孙女。但是,这一切都让心比天高的老伴给破坏了。」   骆非白不知道为什麽这位老人家要跟他们说这些,但是,那一分黯然,显然已经感染了冷月。   冷月搂着小飞虹,很关切地问道:「老大爷!为什麽呢?为什麽……」   她问不下去,可是老头却及时答覆了她。   「丫头!女人主内,持家过日子,看起来不要紧,可是一旦没有了她,这个家就垮掉一大半。我的老伴一直希望在江湖上闯出名头来。女人对名利心太重,总不是件好事,结果……结果……」   骆非白和冷月都在等待着这「结果」,可是老头却没有说下去。他似乎用心在倾听,终於他抬起头来说道:「有人来找你们了。」   「来找我们?」骆非白霍然起身,他果然听到有马蹄声。   老头挥手说道:「稍安毋躁!你们不是要去寻找天婆婆吗?现在天婆婆派人来找你们了,岂不是正好。不管是善找恶找,反正你们的目的就是前去也就是了。」   他招招手,牵着小飞虹,往後面里间走进去。   冷月咕噜地说道:「说了半天,除了耽误了我们的时间,也没有解释出一点理由来,真是的。要不是他说得那麽真切,我真怀疑他是故意的。」   骆非白似乎没有计较这些,匆匆从身上取出一瓶药,自己服了两粒,也要冷月服两粒,他说:「不知道是不是有效,我自己也丧失了对自己的信心,假如万才老人家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的解药恐怕就解不了天婆婆的毒。」   冷月说道:「骆大哥方才你自己不是说过吗?为朋友两肋插刀,後果如何,我们不要去考虑了。只是……」   姑娘忽然低下声音,也低下了头。「骆大哥!你与戈姑娘并无一面之交,是用不着冒这麽大的危险的。」   骆非白正色说道:「冷月!人的友谊,并不在於交往时间的长短。再说,我和你可以说已经是共过患难的朋友,难道就不应共生死吗?你可以为了你的戈姑娘,去冒险犯难,我为什麽不可以为了你的安危而分担一部分危险呢?」   冷月听他将戈姑娘说成「你的」,而且还特别加重语气,特别是明白指出要和她共生死,冷月的脸上一阵发烧,心里也一阵抖颤。   她刚刚稳下心情,叫得一声:「骆大哥……」   一阵蹄声震地,来到门前而正,门被推开,进来四个人。黑衣镶着红边,拦腰系着红腰带,头上紮着一条红黄相间的布带子,腰际各悬挂着一柄三尺长的奇形弯刀。   为首的一个进门冲着骆非白一抱拳说道:「你们两位想必是骆非白骆朋友和冷月姑娘。」   骆非白伸手拦住冷月,自己跨上前一步说道:「不错。我很奇怪天婆婆为什麽会对我们知道得那麽清楚,我们彼此是素昧平生啊!」   那人鼻孔里笑了一声,说道:「骆朋友!你既然说是素昧平生,为什麽你也知道天婆婆的大名呢?」   骆非白哦了一声说道:「朋友!你这一问可问得真好。请问,有何指教?」   那人说道:「天婆婆有请二位。」   「是用的『请』字吗?尊驾没有记错吧!」   「当差跑腿的,如果传话都会传错,这碗饭就别吃了。」   「我看尊驾谈吐举止不俗,是当差跑腿的吗?尊驾尊姓大名?在下也好称呼。」      第九章 天外小技 充满阳和         那人淡淡地一笑说道:「小脚色!值不得骆朋友下问。二位请吧!」   骆非白略一思忖,便点头说道:「天婆婆是前辈先进,如今用了一个『请』字,我们不去那是不识抬举。尊驾请先行,我们随後就到。」   那人挥手,四人一同退出门外。外面一共六匹马,空着没有人的显然是骆非白和冷月原来的坐骑,正好夹在当中。   骆非白和冷月到了这种时候,自然不能不上马。   六人六骑,跑得很快。正是日高三竿的上午,阳光和煦,却抵不住晨风料峭。   骆非白将马带到冷月旁边,轻轻问道:「冷月!冷吗?」   冷月心里又是一颤,除了当年的毗蓝夫人,没有第二个人,尤其没有一个男人,这样细心的关怀过她。她想说声谢谢,但是,她怕自己一张口的时候,会掉下泪来。她只是一磕双腿,催动坐骑,冲过前面两匹马,拔足狂奔。   骆非白一怔,刚叫一声:「冷月!」前面两匹马两人双双一抖手,飞出两股套索。   显然这两个人对套索的功夫十分高明,套索飞得快极,也飞得准极,上套冷月的项脖,下套坐骑的双蹄。   说时已迟,那时实快。骆非白人从马背上一弹而起,马快、人去得更快,只见他从空落下,疾如鹰隼,寒光起处,长剑从背上拔出,一掠而过,两股套索掉落在地上,骆非白也落在地上,手中持剑,昂然而立。再看冷月已经勒停坐骑,并且手里还抓住骆非白那匹几乎受惊的马。   这两个人的动作,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在极度艰难的情形下完成的,表现了功力,更表现了胆识,尤其表现了两个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休戚相连的情感。   来的四匹马也不是弱者,匆忙中各自停住了马匹,而且还完成了包围的态势。   骆非白环视四周之後,纳剑入鞘,叉手朗声发话:「能将套索运用得如此神奇的,而且能用鹿筋揉合人发制成套索的,只有天山草原之鹰马原,请问尊驾与天山有何关系?」   那为首的人,缓缓收回套索,淡淡地说道:「骆朋友!你年纪不大,江湖上的事,你倒知道得不少,叫人好生佩服。」   骆非白说道:「多承夸奖,江湖历练不多,但是我恩师告诉我的却是不少。」   那人有了凝神注意的样子。   「令师是哪路高人?」   「我恩师是隐世的人,遵训不必对外宣扬。」   「我不敢强求,但是,我有些失望。不过我是否可以请教,令师关於马原的事,还告诉了一些什麽?」   「天山草原之鹰是个血性汉子,在天山猩猩峡扬名立万,少到中原,马术超群,飞刀了得,在草原上独来独往,不结怨,不怯敌,是一个人物。」   那人没有再说话,脸上也木然没有表情。   冷月在一旁气鼓鼓地说道:「天婆婆请客是叫你用绳子套着去的麽?」   骆非白在一旁接过缰绳,跃上马背,劝解着道:「冷月!看来这是一个误会,算了。」   那人这时也冷冷地说道:「对不住得很,冷月姑娘!说起来也算不得是恶意。因为天婆婆的住处,不喜欢有人惊扰,我怕你一马冲到,那样对你并不是件好事。」   骆非白立即接口说道:「这麽说,天婆婆的住处已经不远了。」   那人说道:「走过这边,你就知道了。」   顺着他的手看去,前面十来步远,一处突出的山嘴,大家纵马缓行,转过山嘴,立即有如雷声震耳。回旋进去约五十来步,豁然有一道清溪流过眼前,溪的源头处是一、二十丈高的峭壁,溪水从上面倾泻而下,势若银练悬空,十分雄伟磅礡,那轰隆如雷的声音,就是从那奔流的水势中迸发出来的。   可是这瀑布一经流到溪里,立即由怒吼的雄狮,变成了柔驯的绵羊,那麽的缓缓地、静静地,甚至没带一线水纹地朝前流着。整个溪水是那麽的清澈,是那麽的柔和,淡绿的溪流,和雪白匹练的瀑布,形成了奇景,使人觉得造物者的神妙。   溪流以一个椭圆形的大弯流,包围着一片平畴,和一脉山峦。虽然这时节是迟来的早春,一片枯黄,但是可以令人联想到春天真正来这边塞的时候,是如何葱绿,如何的充满生机。甚至使人难以相信,这里就是远离山明水秀的倒马关附近。   六匹马停在溪边,那为首的人招呼大家下马,不知何处出来一个人,将马牵走,这时候从上游接近瀑布的地方,出来一只红漆小舟,单人只橹,摇到近处靠岸。   为首的人拱手说道:「我们接引的差事,到此为止,骆朋友!你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年轻人,祝你好运。」   骆非白此时越发觉得这人不俗,忍不住说道:「我们和尊驾可有再见面详谈的机会?」   那人已经朝着山角里走过去,只是顺嘴答道:「没有人能知道。」   骆非白自语地说了一遍:「没有人能知道!」不觉脱口大声问道:「你这话是什麽意思?请问你的大名可是天山草原之鹰……」言犹未了,舟上的人已经在催请:「二位请上船罢。」   冷月忍不住悄悄地问道:「骆大哥!你认为他是天山草原之鹰马原吗?」   骆非白摇摇头,他伸手握住冷月的柔荑,轻轻捏了一下,也悄悄地答道:「冷月!今天怪事太多,回头我们慢慢再谈吧。」   两个人跳上船,很快地摇到对岸,越过一丛高大的树木,眼前是一大片房屋。   两人刚一穿过树林,立即就有人过来,是两个年轻的女人,看长相似乎不是中原人。可是两个人说得一口官话,带着笑容说道:「请二位跟我们来。」   穿房过屋,走进一间高大而又空洞洞的房子里,两个女人请骆非白和冷月坐下以後,便说:「请二位稍候,我们去请婆婆。」   冷月看她进去了,才悄悄地说道:「戈姑娘不知道安危如何?」   骆非白说道:「我们现在的处境是吉凶难料,最重要的是沉下心来,准备应变,如果一急,乱了脚步,我们不但救不了戈姑娘,连我们本身的性命都将难保。冷月!请你相信我,我并不怕事,也可以说我并不怕死,我是说要将一腔热血,洒的是地方、是时间。」   「我懂得你的意思。」   「我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是我今天说得多,冷月!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安危,我无须有这麽多顾虑的。」   这样的话,是一种赤裸裸地表示感情,冷月显然是受了感动。但是,冷月毕竟是在一个沐受恩情的环境中长大的,这种人往往会把自己的一切,摆在次要的地位。她停顿了一下,调整了呼吸,转换过一个话题,说道:「骆大哥!这位天婆婆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看样子她很凶、很厉害。」   骆非白笑了笑说道:「在倒马关这样的地方,居然有这样山明水秀的风景,真好像是沙漠中的绿洲一样,如果这里的主人是凶神恶煞的老婆婆,那真是大煞风景的事。」   他的话刚一说完,从後面传来一阵步履声,前面走的是原先接待他们的两位年轻的女人,後面是一位穿着一袭宽大飘逸、色泽暗红的长衣,年龄看上去约四十左右,只是两鬓白发,增添了几许老态的女人。   看在冷月眼里,觉得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韵,那应该是一种十分成熟的美,是一种令人观之忘俗的美,只可惜她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使人在她美的风韵中又感受到一分冷峻。   冷月和骆非白当时心里几乎都有一种同样的疑问:「这个女人是谁呢?不会是天婆婆吧!」   因为「婆婆」这两个字,至少代表着老迈年高,而这个女人只有四十岁左右。   走在前面的两个女人刚一来到面前,就说道:「请二位上前见过我们天婆婆。」   後面的中年女人这时候微微一笑,随便说道:「两位是我的客人,不必拘礼,请坐。」   这真是让骆非白和冷月大吃一惊的事,他们断断没有想到这位美极也冷极的中年妇人,竟然就是弄毒的高手天婆婆,可见得天下事,不是亲目所睹,是难以相信的。   骆非白和冷月倒是站起来一抱拳,口称:「晚辈见过天婆婆老前辈。」   天婆婆脸上那份淡淡的笑容,使她变得可亲得多,她一摆手,然後自己坐在当中椅子上,问道:「我请二位到我这清江小筑做客,是有一项疑问要请二位说明的。」   骆非白连忙说道:「天婆婆有什麽需要晚辈等说明的,晚辈等知无不言。」   「很好!你们二位之中,谁会医术,懂得药性?」   「晚辈略知一二。」   「啊!你姓骆?」   「是的。晚辈名叫骆非白。」   「你是河南上蔡人吗?」   「天婆婆对晚辈的家世知道得很清楚。」   「有一样我不清楚,我不知道你善於解毒。我想知道你是用什麽药解除我的毒?」   骆非白与冷月对望了一眼,他们断没有想到请他们前来竟然是问的这样的问题。   天婆婆的脸色变了,眼睛自然使人感到有一分寒意。缓缓地说:「我为自己订了一个规定,只要有人能解破我的毒物,我就必须做两件事。第一,我要邀请这位破毒的高手,来互较一场毒计;第二,这场较量的结果,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去。」   骆非白一听心里大惊。   天婆婆接着说道:「年轻人!告诉我,你是用什麽方法破除了我的毒物。」   骆非白是个聪明人,遇到当前这种情况,一时为之失措而无法作答。   天婆婆仍然是那麽轻声细语地说道:「说老实话,本来这件事与你毫无关联,我那四个愚蠢如猪的手下,败走在你的手底,自形惭愧也就算了,偏偏又与你们狭路相逢,他们既然自知在武功上,占不了便宜,就擅自动用了清江小筑的特制毒物,没想到他们一再丢人。他们已经受了应得的处分,但是,既然发现了你这位破毒高手,我就不得不邀请你们到这里来作客……」   冷月突然此时打断天婆婆的话,叫道:「天婆婆!我有一句话要向天婆婆请教,所以不得不打断天婆婆的话。」   天婆婆微有不悦之意,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晚辈叫冷月。」   「你有什麽话要说?」   「天婆婆!江湖上有个规矩,说冤有头,债有主。不知道这个规矩在清江小筑可不可以适用?」   「冷月!你想要说什麽?不要故意绕弯子。」   「在客栈解除毒烟的是我,打败你四个手下也是我,当然,在野店里破毒戏弄你那四个愚蠢部下的更是我,你要问,就问我,与他有什麽相关?耽误了你天婆婆的时间事小,找错了对头,在天婆婆来说,岂不是个笑话?」   骆非白一时急得大吼道:「冷月!你在胡说些什麽?」   冷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倒是笑嘻嘻地对天婆婆说:「天婆婆!如果你找的是医家,他稍微懂得一二,如果你要间破毒除毒的方法,冷月不敢说精通,到目前来说,我还没有遇见过不能破解的毒。」   骆非白真的急了,他连忙说道:「冷月!你这是何苦?」   冷月没有答话,只是露着可爱的笑容,对天婆婆说道:「男人总要在女人面前逞强。」   天婆婆一直在看他们两人说话,这会儿她露出微笑,那冷霜满面的脸,像是解冻的冰河,又恢复了可亲的面貌。她问道:「冷月!你和他,我是问你们两人是怎麽称呼?」   冷月立即接着说道:「不相干的!我是半路上碰到他的,他……总而言之,我跟他没有关系。男人嘛!总是爱逞能多管闲事,就是这样他跟我一起到了天婆婆这里。」   骆非白刚一叫道:「天婆婆!……」   冷月立即说道:「天婆婆!一切的事情,都由我来答覆,不要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这里,请他走吧!」   骆非白冷静了,他深深明白了冷月的用心,他沉静地说道:「天婆婆!我坦白地告诉你,冷月是我骆某人未过门的妻子,她怕我输给天婆婆,出不了这清江小筑,所以才乱编谎言。天婆婆!你是何等人物,你自然可以分辨谁说的是真话。」   天婆婆一伸手,纤纤手指一摆:「你们不要再说了。」   她转向冷月问道:「冷月姑娘!你说你能解破我的毒物,请你将解毒的方法告诉我。」   冷月立即说道:「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骆非白刚又要开口,天婆婆脸色一沉,厉声说道:「我尊重你是我邀请来的客人,请你也要尊重我的决定。我和冷月姑娘说话,请你暂时委屈一下,不要插口。我再说一遍,请尊重我的决定,保持你做客人的风度。」   骆非白几至离座而起,但是他忍下来了。因为他的内心有了决定,不再争执,紧紧地闭着嘴,不再说一句话。   天婆婆这才脸色稍霁,问冷月道:「你有什麽条件?说说看。按说,天婆婆是从不接受别人条件的,但是我说过,你们是我邀请来的客人,我为你破一次例。」   冷月点点头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请天婆婆放走戈姑娘,让骆非白护送戈姑娘离开这清江小筑,我便将破毒的秘方,照实以陈。」   天婆婆眼睛注视着冷月,直如两把利刃,要穿透冷月的心底。可是冷月微微地在笑,并且也注视着天婆婆。   良久,天婆婆微微感唱地说道:「冷月姑娘!如果你对我说了谎言,那你就是天大的胆子。」   冷月没有说话,只是在微笑着。   天婆婆点点头说道:「好吧!我相信你。」   冷月连忙说道:「天婆婆既然相信我的话是真的,就请大婆婆先接受我提出的条件。」   天婆婆又摇摇头说道:「不行!戈易灵这孩子我不能让她走。」   冷月急道:「为什麽?天婆婆!你不是答应接受我的条件吗?」   天婆婆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半晌才说道:「我没有答应你什麽条件,即使我愿意和你谈条件,戈易灵也不在条件之列。」   「为什麽?」   「你不要问理由。」天婆婆有此暴躁。   冷月也站起来问道:「天婆婆!难道你不想知道解毒的秘方了吗?」   天婆婆转过身来,又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说道:「冷月姑娘!方才骆非白的话说得很对,我天婆婆是何许人?就能够这样让你们两个把我骗住吗?」   冷月急道:「天婆婆!你……」   天婆婆还是那麽缓缓地说道:「冷月姑娘!我不追究你们的谎言,你和骆非白一齐请吧!这是你们一次难得的机会,下次可就没有这麽便宜。至於你们为什麽能够在野店解除了我的毒物,我会查明白的。你们快走吧!不要等我反悔。」   冷月突然断然说道:「不!我不会走的!」   骆非白很沉着地说道:「天婆婆!我想你一定可以想到,冷月不走,我骆某人也一定不走。」   「哦!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   「你当然不会想到,因为你的心里充满了仇恨,充满了唯我独尊的嫉妒,你怎麽会想得到人与人之间,还有珍贵感情?」   骆非白一听冷月的言同太过激动,他紧张了,他怕因此激怒了天婆婆,他连忙说道:「冷月!要注意我们做客人的礼数。」   天婆婆一直凝神地望着冷月,脸上带着那样一丝不变的笑容,挥手止住骆非白的说话:「你不要拦她,让她说下去。」   冷月的神情是十分严肃,她昂着头,眼光注视着屋外,语调铿锵,继续说道:「我是要说下去的!戈易灵姑娘与你天婆婆有什麽仇恨?你要如此千方百计将她掳到这里来?天婆婆!即使你的武功盖世无双,你也赢不到一个『理』字。至於说我,我只不过是戈姑娘一个使用的人,戈姑娘待我情如姊妹,就凭这份情感,我可以为她而死,这绝不是你的毒技,你那让人一寸一寸的死的毒技,可以阻住我的。」   骆非白没有起光那份畏惧心理,此刻内心充满了感动,他以充满感情的声音叫道:「冷月!」   冷月这才回过头来接着说道:「至於骆非白,与我非亲非故,但是,我们气味相投,秉性相近,一见如故,我不是他的未过门妻子,虽然我可能会嫁给他,那是以後的事,处在你清江小筑这种环境之中,谁能保证还有以後呢?可是,他要留下来与我同受苦难,这是什麽?这是人类尊贵的爱,真正的友情与爱情,不是生死二字可以改变的。天婆婆!你为什麽没有想到?那是因为你的心里,只有毒、只有制服人、只有驱使人,除此之外,你是什麽也不知道。」   骆非白用手握住冷月的手,说道:「冷月!够了!无论如何,此刻我们还是清江小筑的客人,客人有客人的分寸。」   天婆婆仍然含笑如故,慢声细语地说道:「不错!你们还是清江小筑的客人,主人对客人总要谦让三分。冷月姑娘!你还可以继续说下去。」   冷月一鼓作气说到此处,没有料到天婆婆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脸上那份淡淡笑容,似乎不是假装出来的,这个意外的情况,使冷月气馁了。她变得有些嗫嚅:「我……」   天婆婆嗯了一声说道:「对!你可以继续照刚才那样说下去。」   冷月紧紧握着骆非白的手,低下声音说道:「我,以为你会生气的,或者你会用极残酷的毒技来对付我们,可是你并没有。为什麽呢?天婆婆!」   天婆婆的笑容浓了,说道:「是不是你也有没想到的事,对吗?冷月姑娘!人生有许多令人意外的事,而且随时都有。因为随时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所以,预判一件事,与了解一个人,都是十分不容易。譬喻说,你们两人是否可以预料得到,我下一步的动作要做什麽?」   冷月摇摇头。   骆非白立即说道:「我和冷月都很抱歉!我们的言词,都十分冒犯了你,希望你能够大量不会计较。」   天婆婆说道:「骆非白!你的话说得太晚了,我是要计较的。」   她招手吩咐两个女情:「端茶来!奉茶敬客你们都不懂,清江小筑没有规矩。」   两个女侍应了一声,匆匆走进里问。天婆婆坐的姿态十分优雅,微微颔首说道:「你们请坐呀!」   冷月与骆非白对视一眼之後,不知道天婆婆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两人心里都在忐忑不安,但是,虽然不安却也没有惧意,因为,打动身来找天婆婆那一瞬间开始,生死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骆非白忍不住说道:「天婆婆!我们有承当问题的勇气,只是希望让我们有一个了解的机会。戈易灵为什麽……」   天婆婆断然拦住他说下去。   「骆非白!你不要再说了,你们有勇气承当问题,你们就准备承当吧。」   说到此处,两个女侍从後面端出一个红漆托盘,当中放着一个盖碗,青花白瓷,十分精致。   女侍将托盘放在靠天婆婆手边茶几上,垂手退到一旁。   天婆婆说道:「你们二位一定很奇怪,两位客人却只奉上一杯茶,两位恐怕又是没有想到吧!」   骆非白一与冷月没有说话。   天婆婆的脸上笑容收敛了,不是冷峻,而是十分庄严,她缓缓地说道:「方才你们都表现了很好的风度,也表现了尊贵的友爱与情感。我说是『尊贵的』,那是因为你们彼此可以互替生死,这的确使人感动。」   冷月挺挺脊梁,说道:「天婆婆!」   天婆婆拦住她说道:「你们不仅有男女之间的真正情爱,最难得的是对於戈易灵的友情也是那样的重视。十分难得,弥足珍贵!」   这一顿夸奖使骆非白与冷月都怔住了。   天婆婆继续说道:「方才冷月说我是个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内心里只有恨……」   「天婆婆!我很抱歉」   「你用不着抱歉,你说的确乎有理。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接受你的看法,也接纳你们的请求,我现在决定要将戈易灵送出清江小筑之外。」   骆非白和冷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   「真谢谢天婆婆,我们要为方才的失言失礼,向天婆婆陪罪。」   「那倒不必,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冷月抢着说道:「只要你能让戈易灵姑娘平安地离开清江小筑,什麽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天婆婆微微嗯了一声说道:「我想你会这样答覆我的,你不问问我是什麽条件吗?」   骆非白这回抢着说道:「天婆婆!你是前辈,难道你还会用什麽方法刁难我们不成?所以,我们是毫不考虑自己的能力。」   天婆婆笑了。   「骆非白!你很聪明,也很会奉承,不过,这次你错了。我的条件不难,难在你的决心和勇气。我的条件就是这一碗茶。」   「这一碗茶!」骆非白心里起了一阵微颤。   「是的!就是这一碗茶。这一碗茶,是溶入了清江小筑最厉害的毒,喝下去,就可以让人瘫痪,然後一寸一寸的烂,一点一点的死。」   「天婆婆!我们不懂你的意思。」   「骆非白!我会让你懂的。只要你们两人之间,任何一个人喝下这一碗茶,我立即送戈易灵离开清江小筑。」   骆非白和冷月说什麽也没想到天婆婆提出的是这样一个条件,不由地一阵气向上撞,但是,刚一开口,他又忍下来了。他十分冷静地说道:「天婆婆!你能告诉我们,为什麽你要这样做吗?」   天婆婆慢条斯理地说道:「道理很简单,第一,你们能在野店中解除我的毒,在这里应该你也能。第二,如果你解不了毒,为了戈易灵你们可以替生死,不是吗?第三……」   冷月突然插嘴说道:「我们喝了这碗茶,你就可以送戈姑娘离开这里吗?」   「天婆婆的话,从来不打折扣的。」   冷月一声不言语,就朝着天婆婆那边走过去。   骆非白忽地一展身形,从冷月的身旁掠过去,伸手一拦,正色问道:「冷月!你要做什麽?」   冷月沉下脸来说道:「骆大哥!你不要想拦住我,那样就不是做朋友的道理,换过你,相信你也会这麽做。」   「冷月!你听我说,我们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如果力拼,不但没有获胜的希望,而且当我们败亡之後,戈姑娘仍然脱离不了虎口。老实说,处在这种绝对的劣势之下,我还真要感谢天婆婆为我选择了最好的路,以我的死换得戈姑娘的安全,我死得太有价值。我的性命算什麽,如果以价值来衡量,天婆婆高估了我。」   骆非白断然说道:「不!你的生命对我来说,超过了一切。说什麽我也不能让你选择这样的下场。」   他说得很激动。   「我们可以死,但是,不是这样眼睁睁地去听人摆布,我们要力尽而死,死得像个武林客。」   冷月摇摇头说道:「骆大哥!确是如此,但是对我不一样,为了戈姑娘,我可以一切都不考虑。」   骆非白突然一变,有份凄凉说道:「冷月!难道你就不能为我想一下。」   冷月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骆大哥!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骆非白点点头说道:「冷月!我不能勉强你,你有充分的理由为戈姑娘而献出生命!但是你也不能勉强我,因为我也有充分的理由为你而献出我的生命!」   他说着话,电转回身,伸手端到那个青花白瓷的盖碗,冷月大惊,一扑上前,伸手就夺,但是,已经迟了,同时也挡不住骆非白的力量大,左臂一伸,挡住冷月,右手的盖碗凑到口边,一仰头,咕噜噜,一碗茶喝得净光,然後将盖碗轻轻放在茶几上。   冷月一时竟忍不住放声大哭,脱口叫道:「骆大哥!非白!你不能为我而死,你这样的死,没有价值。」   骆非白脸上露着凄凉的微笑,说道:「冷月!不要再跟我争这些空洞的名词,你快护着戈易灵姑娘,离开这里。」   冷月突然说道:「不了!」她转向天婆婆说道,「天婆婆!你能成全我吗?」   天婆婆微笑着点点头说道:「可以。我已经想到这一点,我早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一招手,两个女侍很快地就端来一碗茶。   骆非白大叫:「天婆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不管怎麽说,你是一位武林前辈,你不能失信於我们。」   天婆婆说道:「我没有失信。」   骆非白叫道:「天婆婆!你说过,只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喝下你这碗茶,你就要让戈易灵姑娘平安离开你这里。」   「对!没错!我并没有说不履行诺言。」   「那就不应该让冷月也喝你的茶。天婆婆!一条命换回戈易灵姑娘的安全,那是你的诺言,如果你要让冷月也喝下这碗茶,就是你天婆婆的失信。」   天婆婆笑了笑说道:「骆非白!你错了。冷月要喝这碗茶,是我接受她的恳求而成全她的。」   骆非白痛苦地叫道:「不!」   天婆婆脸色一正说道:「我说你错了,你还不承认。冷月是自愿要喝这碗茶,没有任何一丝勉强的意思。骆非白!你这个混小子,冷月喝下这杯茶,是对你的殉情。一个纯真的少女,能对一个男子以死殉情,这是多麽了不得的事,我能不成全吗?骆非白!你应该感到欣慰与满足呀。」   骆非白喃喃地说道:「我应该欣慰与满足。」   半晌他突然大叫:「不!我不要这种欣慰与满足,我不要。我只要冷月能够快乐地活着,幸福地活着。天婆婆!我求你……」   冷月滴着眼泪说道:「非白!不是我不顾羞耻,此刻我要告诉你,在客栈相会的那一刻,我的心早就属於你,只是我自问不配。没有料到竟如此意外地获得你的眷顾,我满足极了!非白!此心已属君,我何能独自偷生苟活?」   她说着话,伸手端过茶碗。   骆非白满脸汗水泪痕,凄厉地叫道:「冷月!你听着,我不爱你,我对你根本没有意思,你如果喝下这碗茶,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傻瓜!」   冷月带着泪眼笑道:「是吗?那就算我傻吧!」   她捧着茶碗,刚一凑到嘴边,骆非白猛地双手一张,作势就要扑过来。但是,他的脚步还没有挪动,两腿一软,人倒在地上。   冷月微微颤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去搀扶,只是点点头说道:「非白!此生不能结连理,黄泉路上做夫妻,你等着我,我会陪伴你的。」   一仰头,咕噜噜一口气,将这碗茶喝了下去。   这一切都看在天婆婆的眼里,也都听在天婆婆的耳里,她的脸上虽然仍是如此的平静,可是却掩饰不住她的眼角有了湿润之意,不过,她借着仰头长吁巧妙地掩饰了。   就在这个时刻,骆非白骂开了。   「天婆婆!我现在才真正知道,你是一个多麽残酷无人性的人。你知道吗?你绝情、你残忍,将来你会得到报应的,你将是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你会慢慢地在痛苦煎熬中死去,比我们现在死得更痛苦。」   天婆婆居然对骆非白的痛骂,丝毫不以为忤,彷佛是充耳不闻。反倒微笑着说道:「骆非白!你又犯了很多错误。」   骆非白反唇相讥说道:「我又犯了错误!除了死还要再罚我什麽呢?天婆婆!为人不可斩尽杀绝,你让冷月喝下这碗茶……」   天婆婆拦住他说道:「骆非白!你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说我将来死的时候,比你还要痛苦。我问你,你现在痛苦吗?」   骆非白眼见着冷月喝下那碗茶,确是很痛苦。但是,那种痛苦是属於精神上的,是属於感情上的,而不是肉体上的。他此刻除了一双腿软绵绵的站不稳之外,感觉不到有什麽痛苦。   天婆婆又追问一句:「我问你,你现在痛苦吗?」   骆非白看看冷月,除了满脸汗水,看不出有什麽痛苦模样。   天婆婆缓慢地说道:「如果我让你一寸一寸的烂,一点一点的死,现在你应该是痛苦不堪的情况了,你还能这样跟我讲话吗?」   骆非白怔住了,从他双腿发软开始,他就一直以为自己死定了,此刻经过天婆婆如此一说,他自己不觉暗自行功,默察的结果,居然没有发觉有任何异样。   天婆婆似乎知道骆非白在行功默察,静静地在注视着他,然後说道:「你错了是不是!」   骆非白有几分嗫嚅地说道:「可是我的腿……」   天婆婆微笑说道:「至少你没有一寸一寸的烂,一点一点的死。至於你的腿,搁下回头再说。」   她说到这里,回头望一望冷月,冷月此时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十分庄严。   天婆婆接着说道:「你的第二个错误是说我让冷月喝下这碗茶,言下之意我有见死不救,或者是投井下石的意味。你明明看到冷月自愿喝下这碗茶的意念,是多麽的坚定,我不成全她,她会用其他的方法殉情,如今我成全了她,让她从容而又没有顾忌地说出她心底的话,骆非白!除了在这样的时刻,你怎麽能够这麽快就听到她爱你的一念真情!骆非白!如果说,用一死而能换得另一个人的真情,死也就并不可怕,更不可悲!你还诅咒个什麽?」   骆非白彷佛受了鬼魔一般,张口结舌,无法说出答辩的话来。   天婆婆又接着说道:「第三个大错误是你说我是一个绝情的人,是一个残忍的人。」   她说着话,缓缓立起身来,踱到窗前,凝望着窗外,半晌,她用低弱的声音说道:「以前也许我的看法、想法,钻进了牛角尖,导致我变得迹近绝情与残忍,那应该不是我的本性。至少,此时我看到你们两人,为了爱对方,争着为对方替死,真正感动了我,一个能被别人的真情感动的人,是不可以称之为绝情与残忍的。」   骆非白又找到了话题了。   「为了你一个自私的心,非要用别人的生命来满足你,这不叫做绝情残忍叫什麽?你无端掳来戈易灵,又要我们用生命来交换,一切都是有违常情,我真想不透,你那两碗毒药是怎样拿得出手!」   「是的!对於两个敢於为别人献出生命的人,我的毒药的确是拿不出手。因此,我并没有拿毒药。」   「可是,那两碗茶……还有我的腿……」   「那两碗茶是真正来自千里之外的普洱茶,里面没有丝毫毒,如果说这茶里有什麽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茶里我滴了几滴我炼炙的补剂,可以益气培元。至於你的腿,那是因为我怕你一时冲动,拦阻住冷月的慷慨殉情,年轻人!如果我不拦住你,你如何能听到冷月的一番真情倾诉?因此,我用了一点小技,让你双膝暂时酸软,此刻你应该已经复元。」   这一番话,听在骆非白与冷月的耳里,真是天外奇音,叫他们难以相信。两个人对视着,半晌说不上话来。   终於,骆非白站了起来,走向冷月,两个人四只眼睛,都是热泪盈眶,突然,两个人的手,互相握得紧紧的,紧紧的,彷佛是经过了一番生离死别,那种在死亡边缘重新找回的生命,显得人间是如此的可爱!   骆非白放下一只手,转过身去,朝着天婆婆问道:「天婆婆!」   「你们还有什麽要问的吗?」   「天婆婆!我们只想知道,为什麽?为什麽你会这样做。」   「我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真的有了以互替生死的情感!我看你们彼此抢着承当苦难,不相信那是真的。」   「我们不会有假。」   「当然,我这两碗普洱茶已经为你们作了最有力的证明。老实说,我不止是受了感动,而且,我发觉以往我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骆非白不敢问她是什麽重大错误。   天婆婆接着问道:「你们还有问题吗?」   冷月立即说道:「有!请问天婆婆,为什麽你要掳来戈姑娘呢?」   「冷月!这件事从开始你们就错了,对戈易灵,你们不能用『掳』字。」   「啊!」   「我是要在她身上回报一份恩情。」   「天婆婆!我们不懂你的意思。」   天婆婆点头说道:「我会让你们懂的。」   她回身挥手,吩咐那两名侍女:「将戈姑娘推出来。」   冷月听到一个「推」字,心里上不住一阵惊吓,骆非白紧握着她的手,低低地说道:「冷月!大概是我们错了,我看天婆婆似乎没有一点恶意。」   从後面传来一阵辘辘的轮声,一辆装着有四个轮子的平台小车,推了出来。   车上躺着戈易灵姑娘,冷月一眼瞥见,不禁惊呼出声,就要冲过去,但是,她被骆非白抓住。   戈易灵人是昏迷的,躺在平台上人事不知。浑身紮着许多金针,包括头上的太阳穴、耳根、印堂、人中,一根一根金针,露在外面的约有一寸多长,样子十分怕人。   骆非白连忙问道:「天婆婆!你对戈姑娘用了针灸?」   天婆婆点点头,说道:「我忘了你是懂得医术的。」   骆非白说道:「对於医术,我只是略知皮毛,而对於针灸,却是一窍不通。请问天婆婆,戈姑娘这样浑身扎满了针,是要医治她什麽呢?」   天婆婆说道:「不只是治病。」   「还有其他作用吗?」   「我说过,我要在她身上回报一份恩情。你们大概奇怪了,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回报别人的恩情吗?天下事往往不是别人所想像中那样的。二十多年以前……」   她走回到原先的座位,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们此时的心情,担心戈易灵的安全,实在没有心情听我叙述二十多年前的无关往事,但是,你们要想知道戈易灵,就非得听完这二十多年前的老故事不可。其实……」   她长长地叹喟一声。「这些往事我实在也不愿意触及,因为谈及往事前尘,难免有後悔的意思在里面,对我来说,是不容许後悔的。」   冷月带着一点怯怯之意问道:「天婆婆!你不计较我问一个失礼的问题吧!」   天婆婆微笑说道:「如果我计较,我会计较你没有喝下这碗茶之前所说的那些话。」   冷月脸一红,嗫嚅地说道:「天婆婆!真对不起得很。」   「你说吧,你要问什麽?」   「天婆婆!你方才说二十多年以前,有一份恩情需要回报。依我估计,天婆婆你在二十多年以前,应该只是一位小女孩,会有什麽江湖恩怨?」   天婆婆笑了,而且笑出声来。当她笑得如此爽朗的时候,她脸上的阴霾和冷峻,一扫而空,真正显露出她是美极了的女人。   她牵动着笑意未敛的嘴角,随意反问道:「冷月!你以为二十多年以前,我应该是多大年纪呢?」   冷月摇摇头尴尬地笑道:「我不敢乱猜。」   「我可以告诉你,二十多年以前,我的女儿与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啊!」   「你们别惊奇,不要以为我这样一个古怪孤癖的老婆子,一个人住在这样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我的行为又是如此与众不同,我一定不通人情,毫无人性……」   骆非白与冷月同时抢着说道:「天婆婆!原谅我们当时的胡说。」   天婆婆仍然是十分祥和地说道:「不相干的事,当时换过我,也会这麽骂人。因为一个住在边塞,而且又专门弄毒的老婆子,违情悖理,是十分正常的。其实你们知道吗?我从前也有一个家,我有丈夫、有女儿,有十分温馨的生活。」   冷月问道:「天婆婆!恕我直问一句,你的家如今还在吗?」   「应该还在。」   「天婆婆!我不懂什麽叫做『应该』还在。」   「因为我离开他们,已经多年,没有讯息,人事沧桑,变化太大,我只能说他们应该还在。」   「天婆婆!我还可以再问吗?」   「前尘已经启封,你就问吧!」   「天婆婆!照你的说法,是你离开了他们的,为什麽呢?为什麽要离开一个温暖的家呢?」   「你们呢?你们有没有一个温暖的家?如果有,你们为什麽要离开呢?」   冷月和骆非白对视一眼说道:「天婆婆!我们不同,因为我们……」   天婆婆立即接着说道:「你们不必说原因,每个离开家的人,都有一个自认为是不得已的理由。但是,不管这个理由是否正确,一个离开家的人,都会想念自己的家。」   冷月现在对天婆婆已经没有了俱意与敌意,很自然地问道:「天婆婆!我知道你是想念家的,想念过去温馨的生活,想念家里的人。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你为什麽不回去呢?我相信,只要你回去,那里的一切,都还在那里。」   天婆婆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说的也是,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想,可是……」   她刚说到这里,侧耳一听,说道:「清江小筑又来了客人,而且是不速之客。奇怪了!清江小筑来不速之客,还是少有的事。」   她立即吩咐:「将戈姑娘送回到房里去,小心照护。」   她又对骆非白和冷月说道:「愿意随我过去看看吗?」   骆非白和冷月不但对戈易灵的安全放了心,而且对天婆婆有极大的兴趣,他们两人同样相信,在天婆婆的身上,一定蕴藏着动人而又曲折的故事。   两个人亲切地随在天婆婆身後。   天婆婆随便问道:「骆非白你的腿复元了?你们两人再试试自己的内力如何。」   骆非白和冷月果真收敛心神,运用功力,很快地默察自己,发觉非但没有不适之意,而且,体内似乎有一股阳和暖意,增加了不少内力。   天婆婆等他们二人睁开眼睛之後,便问道:「如何?」   骆非白道:「五脏六腑充满阳和。」   冷月说道:「想必是天婆婆在普洱茶里所放的补剂发生效用,天婆婆!我们真是越发的惭愧与不安,我们也不能用一个简单的谢字,来表达我们的感激。」   天婆婆笑笑说道:「且慢说感激,你们知道那几滴补剂是什麽吗?是我贮藏的千年鳝精的血,是盖世难逢的补品奇珍。」   骆非白大惊,赶紧拉住冷月的手,行礼说道:「天婆婆!我们……」   天婆婆伸手说道:「起来,用不着谢我。说实在的,千年鳝精的一滴血,可以抵得上一整年的面壁苦修。我所贮存的不是鲜血,却也是有助於内修功力。如果你们要谢,那要谢谢两个人,一个就是你们自己。如果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真情,着实感动了我,如果你们不是敢於牺牲,你们也喝不到这碗茶。所以,这碗加了千年鳝精血的普洱茶,对你们来说,是自求多补。第二个人你们应该感激的是戈易灵。」   骆非白和冷月此时心里是充满了惊异,也充满了谢意,一时真不知道怎麽说才好。   天婆婆说道:「走吧!来人如果越过了清江小筑的第一道禁制,那就不好看了。」   冷月忍不住说道:「天婆婆!戈姑娘她……」   「别再纳闷,回头会让你们知道得清清楚楚。」   天婆婆走得很快,稍时停在溪水之旁的一座小凉亭里,这座凉亭设计很巧妙,两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正好遮挡着对岸的视线,而亭子里面的人,却又可以将对岸看得一目了然。   对岸一个戴着斗笠的人,看不清楚面貌,面对着他的是方才迎骆非白和冷月的那四个人。   显然,对方要渡过这道溪流,而这四个人阻拦住了他,口头上的交涉,看样子已经成为过去。这为首的人正是骆非白认为是天山草原之鹰的马原。他的右手已经拔出弯刀,左手挥开其他三个人,蓄势以待,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对方仍然低垂斗笠,遮去脸庞,从容地站在那里。   天婆婆脸上有了诧异,近乎自语地说道:「奇怪!清江小筑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高人前来。」   冷月问道:「天婆婆!对方身手很高吗?」   骆非白没等到天婆婆说话就插口说道:「冷月!来人身手高出我们的想像。」   冷月问道:「你怎麽知道?」   天婆婆也投过来询问的眼光。骆非白说道:「天山草原之鹰马原居然用兵刃对付空手,对方功力之强,可以想见。」   天婆婆哦了一声问道:「你认识马原?」   「不认识。」   「对了!我忘了你有一位博学多闻的师父。」   「天婆婆知道我的恩师?」   「回头再谈吧!看他们快要动手了。」   隔着溪流可以看到天山草原之鹰马原霍地一扬弯刀,闪电般的劈出三刀,这三刀不只是快极,而且逼近递招,闪躲不易,十分凌厉。   对方居然从容腾挪,连续两刀,最後斜侧身子,右脚单挑,飞快地从刀光中,踢向马原的右手。   这种以攻代守的打法,是需要胆大心细的,而且出招快速而准确,否则就有一刀断腿的後果。   马原似乎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冒险抢攻,只是瞬间一怔,就听得「当」地一声响,马原的弯刀被踢飞开老远。   冷月不禁脱口惊呼,骆非白显然也感到有些意外。   天婆婆却在微笑,只说了一句:「马原的确有两下子。」   说时迟,那时快。马原的弯刀被踢飞,人借势落地一滚,躲开对方连环旋踢。就在这个时候,从马原身上飞出三点寒星,分成上中下,直取对方要害。   这就是天山草原之鹰成名的绝技飞刀,在他滚身的瞬间,不知是用什麽手法发出三把飞刀。   腕力足、认位准,双方距离又是如此之近,看来对方是无法躲开这飞刀之危。   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对方身形从踢腿一变而为「风摆残荷」,单足拄地,人向後面一倒。几乎与马原飞刀贴身的同时,戴在头上的斗笠一晃而下,斗笠替代了靶子,噗、噗、噗,从上而下,三柄飞刀,竟然整整齐齐插在斗笠之上。   马原惊呼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敏捷的身手。   骆非白和冷月惊呼了。他们在对方一脱斗笠的时候,竟然发觉来人就是野店里的那位老头。虽然他的衣服换整洁了,腰也不佝偻了,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天婆婆也惊呼了,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她,微张着嘴,那没有声音的惊呼。   天山草原之鹰马原站在一旁,没有再攻击,他似乎在等待什麽。这时候在溪流的上流,淌下来一只朱红小舟,站在舟尾摇橹的,竟是紮着小辫子的小飞虹。   老头将三柄飞刀摘下来,双手交给了马原,听不见他在说些什麽,但是,从远远地看过去,可以看得出有一种惺惺相惜的表情。   小舟靠岸了,老头对马原起手作礼,跳上小舟,朝着这边划过来。   冷月口中喃喃地说道:「真没想到,是他们!」   天婆婆问道:「怎麽,冷月你认识他们吗?」   冷月摇摇头答道:「不认识。但是,在野店中为我们解毒的就是这位老大爷。」   天婆婆几乎是浑身一震,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意外所震撼。   骆非白关心地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天婆婆!是前来挑衅的吗?」   天婆婆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愿他是。」   她缓缓地走出凉亭,沿着小径,向溪流走去。来到一处天然堤防的斜坡,她停住了脚步。   那老头也已经弃舟登岸,朝着这边走过来,走到斜坡之下,仰着头,望着上面,凝视着,嘴唇在微微的颤动,但是,没有说出话来。   这时候骆非白和冷月真正看清楚了,来人已经不是野店中又老又脏的怪老头子。除了满头苍白之外,倒是有一股中年人的英挺之气。   骆非白轻轻一扯冷月的衣襟,低着头说道:「冷月!你看得出来吗?」   冷月也悄悄说道:「老大爷似乎是与婆婆相识。」   天婆婆却冷冷地大声说道:「我们岂止是相识……」   老头颤抖的嘴唇,终於说出一句:「如秋!原谅我来得冒昧。」   天婆婆先没理他,且回过头来对冷月和骆非白说道:「如秋是我的名字,我姓荆,十多年前荆如秋,十多年後天婆婆,代表着两个不同的生活。现在他能直呼我的名字,你们可以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   骆非白和冷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老头见她没有答话,又说道:「如秋!我在你这清江小筑附近住了将近三年,就是不敢惊扰你,可是今天……」   天婆婆哦了一声若有所悟地说道:「哦!我知道了。原来你已研制成功了解毒之药,你达到当初你的诺言,难怪你来找我。可是,当年的话我们彼此都记得,今天就在这里较量比划一下,只要你赢了我,当年的话,我还照样履行。」   老头连忙说道:「这就是我在清江小筑附近开了三年野店,不敢前来找你的原因,如秋!我绝没有要超越你,甚至制服你的意思,当年没有,现在尤其没有,我只是想……」   「你只是想证明你当年的话是对的,是不是?」   「当然不是。如秋!当年我是一时气盛,把一份好意说成了对你的伤害。我当天就後悔,我怎麽可以用这种语气对你说话。」   「可是当时你说了。」   「这就是我应该接受这麽多年惩罚思念的应得之罪。如秋!不要再讲过去,过去的让它过去……」   天婆婆忽然说道:「受惩罚的是我,当然,也许我是错了。……」   老头急忙拦住说道:「不!不!你没有错,即使你我有不同的见解,我可以劝,可以解释,可以疏导,却不可以用意气来激。」   「你们父女在一起,至少比我……唉!我并不後悔。」   老头黯然地说道:「小秋已经在五年前,一次意外事件中,过世了。」   天婆婆一震,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不知从什麽地方小飞虹窜了出来,两三跳,跳上斜坡,飞快地跪到天婆婆的面前,仰着头,睁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睛,突然间一声撕人心肝地叫喊:「外婆!」   这一声叫喊,是那麽尖锐地刺痛人的心,是那麽震撼着人的心灵。   天婆婆只问得一句:「她是……?」   老头也含着泪水说道:「小秋的女儿,叫飞虹。」   天婆婆是那麽突然迸发地搂起小飞虹,一种完全崩溃了的呼叫:「飞虹!外婆的小心肝!」   这是一个什麽场面呢?这是使人一掬同情之泪的场面。   冷月擦了一擦自己的泪痕,轻轻扯一扯骆非白,准备悄悄避开,无论如何这种撕肝裂肺的相逢,应该没有第三者在一旁的。   他们刚一移动脚步,天婆婆就说道:「冷月!你们不要走,我们没有什麽可回避的事。实际上我倒觉得有许多事,应该让你们知道。」   冷月嗫嚅地说道:「天婆婆!我们还是走开一下的为是。」   天婆婆说道:「去吧!去把你石伯伯接上来。我说是你们石伯伯,应该不算为过。论年龄、论江湖上的历练,多手如来石中成算得是你们的前辈。」   骆非白应声而出,比什麽都快,飞身而下,恭恭敬敬对老头一躬说道:「石伯伯!晚辈奉命来请。」   那个老头就是江湖上一度名气响亮的多手如来石中成,他擦去泪水,笑呵呵地说道:「小子!你还记得在野店中我向你索取一万两银子的报酬吗?」   「石伯伯!你是前辈,我可不敢说笑。」   石中成纵声大笑,伸手拍拍骆非白的肩膀说道:「小子!此刻是你对我老人家最好的报酬。」   天婆婆荆如秋一直搂着小飞虹,没走几步,却望着冷月说道:「人真是奇怪得很,我坚持了半辈子的事,让你和骆非白感动於先,又让这个小精灵一声『外婆』击溃於後。我在想,如果当年也有人这样来启发感动於我,我会怎样呢?」   小飞虹靠在外婆怀里,仰着小脑袋,滴溜溜地转着人眼睛说道:「外婆!我知道。」   天婆婆荆如秋哦了一声笑着问道:「你这个小精灵,你知道什麽?」   小飞虹说道:「外婆!我知道,要是当初……要是……我是说我们那样一定过得好快乐的。」   天婆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彷佛在自言自语:「谁说不是呢!那应该是好快乐好快乐的日子,那应该也是好美好的日子,可是,却让我们自己白白地糟蹋掉了。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一念之差,就可以造成终身之恨。」   千手如来石中成跟在後面说道:「如秋!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天婆婆漫声应道:「是吗?还有日子让我们补救吗?」   石中成立即接着说道:「一定的。如秋!一个人的晚景美好,是最有福的,绚烂的夕阳,并不比光耀的朝晖逊色。」   天婆婆并没有回头,淡淡地无声地一笑。   这时候,清江小筑的大门外,雁行分列着八个侍女,引导着、侍卫着大家人大厅。大厅里已经摆下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天婆婆满意地笑了,说道:「把酒长谈,倒是时候。酒有时候是可爱的,有许多话,不想谈、不能谈、不愿谈,但是,三杯酒後,可以毫无顾忌,谈的人没有尴尬,听的人也都十分自然……」   石中成说道:「如秋!有许多话要说,那是自然不过的事,十几年的沧桑,说也说不完,何必一定要在今天?」   天婆婆笑笑说道:「又有了不同的意见是不是?」   石中成一怔,立即纵声大笑说道:「如秋!我好像是习性难改,罪过!罪过!」   冷月和骆非白同声说道:「我们洗耳恭听!」   天婆婆招呼大家坐下,自己将小飞虹安置在身旁,耐心而细心在逐样问小飞虹喜爱与口味,挑捡了许多菜放在小飞虹的面前。然後才举起酒杯,邀饮大家。   她举着酒杯若有所思地说道:「自古言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但是,一个人遭受到重大的变故之後,或者真正濒临了老年,还是会改变的,因此,我对於过去的岁月,是有一分悔意的。」   石中成立即说道:「如秋!……」   天婆婆摆摆手,放下酒杯,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在四十多年以前,我还像冷月这样的年龄,生长在非常优裕的家里,骄宠、溺爱,集於一身,在我认为,天下没有不顺心的事,可是直等有一次遇见一个人,我才知道,在我的生活圈子以外,世界可大着哩!而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顺心的事少,不如意的事可多了。这个人……」   石中成笑着说道:「这个人就是我。」      第十章 性傲成佳偶 义重报遗孤         天婆婆让自己沉缅在回忆里,缓缓地说道:「一次踏青回来,驰马踏翻了道旁的一排鲜花,在我想叫人丢下几钱银子,算我买下也就是了,谁知道有人抱不平,认为银钱是小事,道理不可缺。街巷驰马已是不当,踢翻东西更是欠妥,在赔钱之先,应该下马致歉。」   石中成尴尬地笑笑说道:「我不知道那时节为什麽会如此受管闲事。其实,我正离开师尊不久,刚刚入道江湖,师尊训勉:少管闲事,多作调人,真是言犹在耳,我就忘了一个乾净。」   骆非自笑道:「石伯伯!因为你管了闲事,才能获得良缘。」   冷月问道:「这叫做不打不相识是吗?以天婆婆当时的脾气,恐怕这种指责是要惹起急端的。」   天婆婆说道:「大概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有人当着面教训我。」   冷月说道:「那是一定会生气的。」   天婆婆摇摇头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奇,为什麽会有人管这种不干己的事?凭什麽能管别人的事?当时你石伯伯答得真好,天下事天下人管,路见不平,自然要挺身而出。至於说凭什麽,凭着是一个『理』字,外加一双手掌,一柄长剑。」   石中成苦笑道:「我说的遭透了。」   天婆婆依然摇着头说道:「你说得真好,你让我知道,一个『理』字是任何人都要遵守的,没有人可以逍遥於『理』外。但是,你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叫人觉得有理也不见得就应该那样。」   石中成说道:「虽然事隔几十年,我还要为我的态度表示歉意。」   天婆婆笑笑没有理会,继续说道:「结果只有一个,在武功上比较个高低。我用手中的马鞭跟你石伯伯斗了二十余招。」   石中成立即接着说道:「我输了!」   天婆婆说道:「我赢得也不高明,因为用马鞭斗长剑,似乎我是吃了亏,实际上我那马鞭不是普通马鞭,可软可硬,软的时候可以当套绳,硬的时候,可以当铁鞭。以四尺多长的马鞭,斗三尺左右的剑,有利的是我。常言道是:『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再加上我的马鞭内可以放毒。」   冷月不觉脱口啊了一声。   天婆婆说道:「你们没有想到,那时候我就会用毒吧!我告诉你们,用毒是我的家传,先严当年在江湖上是有名的『毒王』,毒王的女儿举手投足之间,用毒是得心应手的事。二十招过去,我赢不了而且还有输的迹象,於是,我自然地放了毒。」   石中成说道:「如秋!事过几十年了,一定要说得那麽详细吗?」   天婆婆说道:「树从根起,事有因果。既然关系到他们,说详细一些又有何碍。我当时是赢了,可是我的内心输得十分彻底,我服了一个人,那就是你们的石伯伯。」   石中成连声说道:「惭愧!惭愧!」   骆非白也说道:「石伯伯!应该说恭喜!恭喜!」   石中成笑道:「小子!虽然你说得有几分调侃,我还是接受你的恭喜,因为我做梦没有想到会得到你们石伯母的青睐。啊!那一段岁月,是十分美好的,我们是葛鲍双修,神仙不羡。我们不仅是生活得快乐幸福,而且我们彼此激励切磋之下,武功有了飞跃的进益。我们双双游历江湖,也会过不少高人……」   天婆婆说道:「千手如来的名号,就从那时候传遍了武林。可是,福与祸,往往只是一线之隔。正是我们过得幸福的时候,我们的女儿小秋也已经善体人意了,这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叫骆芝山。」   骆非白闻言大惊问道:「天婆婆!请问……」   「他是河南上蔡的骆芝山。」   「他……对不起!他就是我爹。我很小就随师习艺,几乎记不清爹娘的音容,但是家里的情形我知道很清楚。我爹……他老人家……」   石中成摇手止住他说下去,说道:「做子女的不可以评论自己的父母,你爹不是个坏人,如果说他有什麽缺点,那就是野心太大,心胸太过狭窄,如果结下一点仇恨,必须报复。老实说,这也算不得什麽缺点,人非圣贤,谁能十全十美?所以你不必将这件事挂在心上。」   天婆婆说道:「令尊骆芝山劝我们一件事,那就是凭我们的人缘和功力,可以谋图武林霸业,在南北黑白两道十大门派之外,自立门户,不出二十年,就可以臣服武林,他有一句话说动了我,那就是:除了武功之外,就凭毒王的女儿,便可以使天下武林慑服。」   骆非白痛苦地说道:「他为什麽要这麽说呢?难道他自己有野心?」   石中成感叹道:「对了!他有一份长远的打算,他期望武林霸业的型式是南骆北石,相互呼应。他的计画没有说出来,遭受到我强烈的反对。对我来说,我只希望有一个温暖和乐的家,就如同当时那样,我已经十分满足,我觉得谈什麽武林霸业,那不是真正习武的人,应有的想法。」   天婆婆叹唱一声,幽幽地说道:「那就是我们争执的开始,我记得你的一句话,你说任凭毒技如何盖世无双,终有克制之道,世间上还没有听说过以毒服人的道理。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意气用事,因为我以为一个人的生命受到控制的时候,自然只有拱手臣服,结果我们赔了一个诺言,我尽量钻研毒技,你全力钻研解毒之方……」   石中成小心翼翼地说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天婆婆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她义说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是有一样不能过去的,便是人的记忆,我不能忘记这十几年岁月的历程的点点滴滴,特别是恩恩怨怨。」   石中成默然,但是很快他就举杯说道:「如秋!我敬你,我为我过去的愚蠢而深表歉疚,但愿你能让我补偿,离开这清江小筑,回到昔日的乡居。」   天婆婆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你休要把事情想得那麽轻松美好,恐怕有不容许我们如此如愿以偿的。」   「谁?有谁会这样呢?」   「戈易灵!」   「啊!」冷月和骆非白固然是意外的惊吓住了,就是千手如来石中成也为这意外的事情而瞪大了眼睛。   石中成终於问道:「不是她本人吧。」   天婆婆说道:「当然不是,她本人在我这里,我用针灸打穴,艾叶炙熏,帮助她全身经脉活络,功力遽增一倍以上,预计今天午夜之後,我就可以完成。」   冷月和骆非白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也为戈易灵的际遇而高兴,但是他们又疑问:为什麽天婆婆要这麽说呢?是故作惊人之语吗?   天婆婆从身上取出一个玉蝉,说道:「二十年前,这个玉蝉的主人,曾经对我有惠。二十年後这只玉蝉在戈易灵的身上发现,因此,我为她治病,我为她针灸,但是,我也因此惹来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如秋!告诉我们,从现在起,任何麻烦,我应该有理由分担。」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分担。」   「为什麽?如秋!难道我没有那份诚意?」   「当然你有。我不希望任何人分担,那是因为这个麻烦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将戈易灵送出去,交给要她的人;另一个便是我死……」   「如秋!请你不要吓我!」   「告诉你这两个结果,我是选择了後者,因为,以我的年纪来讲,死已经不是可怕的事,但是如果我在这样的年纪,忘恩负义,至多不过苟活几年,那就太不值得了。」   「如秋!我明白你的个性,你的决定我不能来改变,我只是请你,将事情的内情,给我说一说。」   冷月和骆非白心情紧张极了,他们断断没有料到天婆婆要为戈易灵的安危,准备付出自己的生命。想到当初走进清江小筑,骂她绝情残忍,没有想到她是如此重义气,讲恩情,真是谬以千里了。她们想着想着,不禁汗流浃背,惶恐已极,冷月嗫嚅地说道:「天婆婆!能告诉我们,这个人是谁吗?他跟戈易灵姑娘到底有什麽仇恨?」   骆非白也说道:「天婆婆!合我们众人之力,一定可以解决这个难题。」   天婆婆点点头说道:「虽然不能像你说的那样有把握,至少可以支撑过一段时间,我是说假如我们合力与他对抗的话。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因为牵制到众多的人,让更多的人流血,是我断断不以为然的。」   冷月急着说道:「难道就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欺侮。」   天婆婆纠正地说道:「不是欺侮,而是诺言,而且,你们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因为,你们今天晚上都要离开清江小筑。」   「为什麽?天婆婆!你要赶我们走吗?」   「不是赶你们走,而是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戈易灵如果知道这件事,她一定不肯走,她如果留在此地,一切就成了白费气力。冷月、骆非白,你二人一定要骗戈易灵在午夜之後,离开此地,中成携带着小飞虹,为你们沿途照料……」   千手如来石中成微微笑道:「如秋!请你不要指使我,我是不会离开清江小筑的,除非你也离开。」   天婆婆缓缓地说道:「十余年的分离,乍见面又要闹意见吗?」   「是的!十余年的分离,十余年的苦思与怀念,那是人间至悲至惨的惨事,因此,乍见面就要我平心静气的死别,如秋!我办不到,我真的办不到。我绝不会妨碍你的任何决定,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陪着你一起死,如果你真的会死的话。我想,在这个世间里,我是唯一有这个权利请求与你同生共死的人。」   小飞虹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扑到天婆婆的怀里,叫道:「外婆!」   这一声「外婆」叫得凄厉如巫峡猿啼,天婆婆紧紧搂住小飞虹,半晌无语,最後长叹一声说道:「孩子!我的小心肝!外婆和一般人一样,并不愿意死,但是,当你面临着『不选择死,就会忘恩负义』的时候,我还能选择什麽呢?」   小飞虹缠着不依,跳脚说道:「我不管!我不懂!我只晓得要外婆和我们一块回去。」   石中成伸手拍拍小飞虹说道:「丫头!不要烦外婆,外婆会和我们一块回去的。」   天婆婆苦笑道:「何必用欺骗呢?」   石中成正色问道:「如秋!你是否有什麽困难瞒着我,否则你没有理由束手就缚。我只是直接的在想,如果对方来的人多,骆非白和冷月,还有午夜以後的戈易灵,另外天山草原之鹰,都是年轻一代的好手。如果对方武功高强,我们两个老的联手起来,再强的对手也可以周旋,为什麽?为什麽你只为自己定下两条路可去呢?」   天婆婆沉吟一会儿,说道:「合我们两人之力,可能争个胜负各半,但是,我不愿意这麽做。换句话说,即使今天我们有绝对把握一定可以赢得对方,我不打算选这条路。」   「为什麽?如秋!你不能将戈易灵双手送出,这个我懂,因为,那不是我辈为人的原则。可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理由束手待毙啊!」   「有!我有一个重要的理由。」   「我能知道吗?」   「我不能把对方当作敌人来对付。」   「为什麽?」   「因为我欠他的,就如同我欠那个玉蝉的主人一样,因此,在这两者之间,我只有牺牲自己。」   「如果戈易灵姑娘不是你带到这清江小筑呢?」   「中成!不要想用骗术,对方盯戈易灵盯得很早,直到现在,才亲自出马,骗不了对方。再说,我们也不能用骗来了事。」   「对方是何许人?」   「朱火黄。」   「啊!笑面屠夫!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但是,他一直都在塞外,几乎与中原武林,毫不相干,为什麽会与戈家扯上恩怨呢?」   「他们之间的恩怨,我并不清楚。」   「如秋!原谅我有两点疑问,我要直说。」   「你尽量地问。在你问到之前,我要告诉你,当然也要让小飞虹知道,如果没有这件事,我高兴在清江小筑见到你,我会回到旧居,补足我失去的十余年家居乐趣。你知道我的心情如此,所以,不要有顾忌,尽管问。」   「第一,笑面屠夫朱火黄虽然恶名昭彰,他并不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人,这也是他所以不涉足中原的原因,老实说,不要说你,就凭我一个人,足够对付他而有余。」   「那是五年前,五年後的朱火黄受到高人的指点,武功突然进步,简直高不可测。」   「如秋!五年後的朱火黄你见过?」   「没有。但是,我的消息很灵通。」   「就算他的武功高深,不是我们所能敌,至少我们能拼,为什麽束手待毙?」   「我说过,我不愿意与他为敌。我坦白地说,笑面屠夫不是我的朋友,但是,也不是我的敌人,我只是实现承诺。」   「一个性命的承诺吗?」   天婆婆默然。石中成追问了一句:「如秋!我不相信你和朱火黄这等人,会有性命交关的承诺。」   天婆婆忽然抬起头来,说道:「本来是小酌几杯,以示庆祝欢聚,却被这件事搅失了胃口,现在就是让你们吃喝,恐怕你们也没有这种心情了,这样吧!我们换一个地方喝茶。」   人家没有异议,随着天婆婆离开大厅,穿过一片很大的院落,绕到右手边一座依山傍池建筑的阁亭,一色原木架构,在朴拙中脱俗超群。   晌午,没有风,阳光给人带来一股温暖。大家进得阁来,阁里没有桌椅,只是有十来个蒲团,五七张矮茶几,茶几上放着一杯热腾腾、香喷喷的茶。   天婆婆盘足坐在蒲团上,十分自然,十分熟练。微笑向着众人说道:「在清江小筑,这里是我逗留得最多的地方。我常常在这里打坐,求得心的平静,当年争霸武林的念头,在这里已经烟消云散了。」   石中成黯然了,他在心里想:「三年野店生涯,就怕得不到如秋的谅解,早知她的心情如此,早些前来,何至於落到今日这等情形。」   天婆婆接着说道:「其实真正消失我争霸武林的野心,还是在建造这座澄心阁之前。有一次我只身深入大漠,为了寻找一味药材配制毒药,结果,三天的行程,我失掉了坐骑,吃完了乾粮,喝乾了饮水,陷入空前未有的困境。我自忖,无论我如何奔走,在我失去神智之前,我逃不出大漠。」   石中成紧张了,小飞虹偎倚在外婆身上,眼睛睁得眨也不眨一下。骆非白和冷月几乎屏住了呼吸。   天婆婆很平静的接着说道:「当时,我没打算我会活着离开大漠,我只是在盘算,应该选择在什麽地方等死,不至於让野狼和兀鹰将我屍体吃了。但是,我这样盲目的寻找,十分错误,徒然提早消耗掉剩余的体力,就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我终於昏倒了。」   石中成眼睛酸酸地,关心的泪水,忍不住就要夺眶而出。   天婆婆彷佛在叙述一件别人的故事,十分平静地接着说下去。   「後来我醒来了,一阵清凉,苏醒了我,昏晕的眼光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凑到嘴边的水壶,一种自然的需求,我张口喝了几口,直到水壶被拿开,我才看清楚在我的面前站着一个人。他告诉我,他叫朱火黄。」   「啊!」冷月首先叫起来。   骆非白沉着地说道:「原来朱火黄对天婆婆有救命之恩。当然,救命之恩是够重的,但是,作为一个武林人,江湖客,救人一命,是件极普通的事,朱火黄没有理由挟持这一点要胁。」   天婆婆摇摇头说道:「朱火黄是个杀人魔王,他几曾动了救人的念头?他救醒我是有他的目的。」   石中成忍不住说道:「如秋!他不会趁人之危吧!」   天婆婆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朱火黄当时救醒我之後,又拿出肉粑乳茶,让我饱餐一顿,让我完全恢复体力,然後,他告诉我两句话:第一句话,说他朱火黄生平只会杀人,从来不会救人,今天的意外,那是因为他发现我很美,是他生平仅见的第一个美女。第二句话,他要占有我。」   石中成的双手骨节咯咯作响,他的眼睛里喷着怒火。   天婆婆继续说道:「朱火黄并且告诉我,要我心甘情愿,他要用强,早在发现我昏迷的时候,就可以予取予求。但是,他觉得要我自愿才是一件美好的事。我吓住了,老实说,朱火黄的恶名我是知道的,但是,我告诉他,我感激他救了我的性命,我感激他对我的赞美,我感激他不趁人之危。虽然我的感激是真诚的,我却不能用我的贞操来作为报答他的条件,因为,我不但已婚,而且已经身为人母。贞操对於女人来说,重於生命。如果他救了我的生命,而夺取我的贞操,他非但不是我的恩人,而是我毕生最大的仇敌。」   冷月急切地问道:「天婆婆!像朱火黄这种人会因此而激怒他的。」   骆非白说道:「天婆婆!你可以用毒制住他。」   天婆婆说道:「朱火黄当时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激怒他,我也不能对他用毒,因为用毒也是笑面屠夫的一项专长。」   骆非白问道:「天婆婆!当时的僵局是如何打开的呢?」   天婆婆说道:「没有僵局,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他站在那里笑了笑,说了一句:既然贞操对你那麽重要,那就算了吧。他丢下一壶水、一袋乾粮,并且留下一匹他备用的马,头也不回就这样走了。」   石中成摇着头直说道:「这真是怪事!不可思议的怪事。」   天婆婆脸色一沉,说道:「中成!你有不信之意?」   石中成一惊而觉,连忙说道:「如秋!我能不相信你的话吗?我只是奇怪,笑面屠夫朱火黄为何会转变成为通情达理的好人。」   天婆婆说道:「笑面屠夫不会转变,他要是转变了,那就应该叫他笑面弥勒。那一次为什麽会宽容大度,一时我也怔住了。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才想起大声叫喊了几句话,我说,往後有任何事,只要有效劳的地方,无不全力以赴。处在一种莫名感激的心情下,这几句话说得非常认真。」   「他听到了吗?」   「他连头也没有回一下,顷刻消失在大漠里。在我来说,不论是否听到了,都是我的诺言。今天笑面屠夫派人万里追踪找到了戈易灵,最後,他自己出马,眼看着就要来到清江小筑,他向我提出要求,将戈易灵交给他,我该怎麽办呢?」   石中成低头沉思,半晌无语。   冷月的心头,乱得像是一团乱丝,理不出个头绪。   骆非白的心里另有感触,如果不是他爹骆芝山说动天婆婆战霸武林,一切问题都不会发生,又何致於有今天这样的痛苦问题!   天婆婆恢复了她的冷静,含着一份十分安详的微笑,慢声细语地说道:「该说的,我没有丝毫保留。我向我的丈夫表达了当年错误的悔意,我向冷月你们说明戈易灵不是掳来的前因後果。我希望你们的印象里,是过去的荆如秋,不是现在的天婆婆,骄纵任情容或还有,绝情残忍尚不至於。」   冷月和骆非白慌忙双双站起来,惶然不安地叫道:「天婆婆!」   天婆婆微笑如常,轻柔地说道:「如果你们能体察我的心意,今天午夜,编一个最好的理由,将戈易灵送出清江小筑,如若你们还有什麽不同的意见,对不起得很,我要立即送你们离开,至於戈易灵,我自然会有办法送她离去。」   冷月还要讲话。天婆婆的笑容收敛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冷月!我的话在清江小筑是无上权威的。」   骆非白连忙拉了冷月一把,恭谨地说道:「我和冷月遵照天婆婆的指示,也就是了。」   天婆婆又恢复了微笑,微微颔首说道:「这样才对。至於你……中成……」   千手如来石中成在旁边一直没有讲话,这时候他才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如秋!我听你的吩咐。」   天婆婆注视着他,良久,才缓缓地说道:「中成!虽然我们分离了许久,我们仍然是夫妻。你看我的头上也有了白发,你呢,自然也是老了。你,不会跟我说谎话吧?」   「你不是要我携带小飞虹午夜离去吗?我们一定会午夜离去。我寻找了你十余年,又在塞北野店守了三年,难道就为了要跟你争执吗?当然不是。」   小飞虹吵着叫道:「外婆!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真的不要。」   天婆婆抚着小飞虹的头,一句话也不说。   石中成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丫头!不要去烦外婆,让我们去祈祷上苍,保佑外婆平安无事,将来带着小飞虹在故乡过快活的日子。」   天婆婆的眼光,巡视着每一个人,然後,她站起身来,走到石中成面前,极其认真地说道:「中成!少年夫妻老来伴,很抱歉,一切都由於我的任性,少年夫妻太短,老来更没有成伴,这一切都要得到你的谅解。」   「如秋!尽说这些客套话做什麽呢?」   「虽然你们都说走,但是我的心里总是放心不下,现在我要郑重拜托你,你是长辈,他们应该听你的。戈易灵和小飞虹一定要平安离开清江小筑。她们两个人任何一个出了毛病,将来我们夫妻不好见面,就是今生不相见,阴曹地府你也无法向我交代。中成!你一定要答应我。」   石中成再也忍不住哭了,老泪纵横,那是十分凄楚的。   他含泪说道:「如秋!我是骗了你,午夜离去,我会立即回来,因为,你有困难,我不留在你身边,我算什麽呢?如秋!我求求你,让我留在此地,我决不妨碍你任何事,只是表示我们夫妻一点共患难的情分,只此一点,我求你……」   天婆婆叹了一口气,突然,她神情一震,倾耳听去,只听到远远的有鼓声,缓慢快速不一,一声比一声听得清楚。   天婆婆一直很用心的在听,几乎是一尊石像,一动不动。鼓声一直在敲,忽然又响起尖锐的竹哨声,似乎是有韵律。   天婆婆黯然说道:「好了!现在一切争执都成为过去。午夜之行,已经无法实现,笑面屠夫朱火黄一行来了五个人,稍时便要来到清江小筑。」   骆非白忍不住说道:「天婆婆!既然我们没有办法躲让……」   天婆婆立即说道:「有人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你们的责任是护卫戈易灵,一切事情过去之後,自然有人引导你们离开。还有小飞虹,中成!这是石家的一条命根,你不要和我再争什麽,你能维护小飞虹的安全,就是尽到夫妻最深的情分。」   「如秋!」   「不要再说什麽,老天能让我们十余年後重逢,已经待我们夫妻不薄,我们再多要求什麽,那是奢望,逾分的奢望,就是一种罪过。现在我是在求你,中成!别再和我争执,成吗?」   话说到此处,已经无可再说。无论是如何悲愤,毕竟他们都是有理性的人。自己的安危没有人会在意,但是牵涉到别人,没有人会躲避责任。   天婆婆恢复了笑容,脸上充满了焕发的光彩,彷佛是代表着她充满了信心。   千手如来石中成携着小飞虹,带领着骆非白和冷月,站在澄心阁的门口,神情肃穆而庄严,朝着天婆婆荆如秋说道:「如秋!我们与其说接受你的安排,倒不如说相信你的智慧,相信你一定能用最好的方法将朱火黄打发走。」   天婆婆微微笑笑说道:「能相信我就好。」   石中成接着说道:「但是,我在最後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不能避免用武,别让我们在无知中袖手旁观。还有,如果你不能避免死亡,别忘了我是你生死两不离的伴侣。」   天婆婆没有再说话,只是含着笑容,目送侍女带着他们一行离开了澄心阁。   然後她自己站在澄心阁里,面对着远空,凝目停立,良久没有一点动静,直到侍女在澄心阁外轻轻敲了一下门,她才回过神来,淡淡地问了一句:「来了吗?」   侍女回答说:「马爷阻挡了一阵,彼此没有翻脸,现在正在渡河。」   天婆婆点点头,又交代一声:「更衣!」   澄心间还有一个里间,那是天婆婆休憩之处。在这里,天婆婆换了一宽大曳地的长袍,黑色的丝绒,只有右肩缀着一颗亮晶晶的星星,拦腰系着一根银色嵌有宝石的腰带。一身白色服装,点缀着一二处银光晶莹,衬托得十分雍容华贵。   侍女在前面带路,缓缓回到大厅。   大厅已经很快地焕然一新,分成宾主两边,陈设着桌椅,大厅当中陈摆着一盆巨大的红梅盆栽,婀娜多姿,伸展有致,而且红梅怒放。   从大厅进口处,铺设着红毯,一直铺到红梅盆栽之前。   此时,客厅的格子门是敞开着的,天婆婆在侍女陪同之下,走出门外,正好朱火黄一行五人来到了大厅院落之中。岁月对於朱火黄似乎没有多少影响,他依然那样高大挺拔,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只是比当年颏下多了浓黑的虯须,配上他那浓眉大眼,剽悍之神情,让人感受强烈。老羊毛桶子拦腰紮着板腰带,腰带上排列插着一十八把飞刀,鲜红的绸穗,和露在外面雪白的羊毛,形成强烈的对比。下身牛皮裤,牛皮靴,手里握着一根马鞭。   在他的後面,并排分列跟着四个人,从他们不同的装束来看,分不出是什麽身份。   天婆婆含笑相迎说道:「没有想到能在这清江小筑,迎候朱大当家的,真是荣幸极了。请进!」   笑面屠夫朱火黄脚步停了一下,脸上依然绷得紧紧的,有人说,他这「笑面屠夫」的绰号由来,是因为他在纵情大笑的时刻,就是他动了杀心的时刻。他对天婆婆一点头,说道:「别叫我朱大当家的,我朱火黄一辈子独来独往,当不了谁的家。别看我今天带来四个人,他们都是别人的人,要来凑热闹,并不是我的跟班夥计。」   天婆婆一直含着微笑,没有说话。   笑面屠夫朱火黄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这样吧!没有称呼也不好说话,乾脆直接了当,你就叫我的名字朱火黄,要不然你叫我的绰号屠夫,也没有什麽关系。」   天婆婆微微笑道:「那倒不敢,再说也不是我清江小筑待客之道。既然如此,我就称呼一声朱大哥。」   朱火黄眉锋一皱,说道:「随你的便,我还是叫你天婆婆。说老实话,你这个称呼也不恰当,因为你还没有老到可以称婆婆的年龄。」   天婆婆没有表示意见,只是退後两步,伸手让客,道声「请进!」   朱火黄大步跨进大厅,四下环视一番,嗯了一声点点头说道:「人家说,你天婆婆的武功毒技是第一等的,还有你对於生活的安排也是第一号的。你的武功毒技如何,我还没有领教过,但是,你的生活安排,看来真正是第一等的。你瞧!就看这间大厅,简简单单,可是叫人看起来舒畅。」   天婆婆道谢,举手让客入座。   客位上又多增了四个座位,朱火黄朝当中一坐,也不谦让,开门见山就说道:「天婆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天婆婆微笑说道:「朱大哥!你的来意我已经略知一二。」   朱火黄眉锋又皱成了小山,说道:「哦!你都已经知道了,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呐!」   天婆婆平静地说道:「清江小筑虽然并不搅入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但是一旦有事关系到自己,也不能尽装糊涂。要不然清江小筑能保得这份安静麽?」   朱火黄双手拍了一下,说道:「说得真好!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第一等人物!」   天婆婆微笑说道:「那是朱大哥的抬举,虽然如此,我还相信朱大哥的话是真的,否则,你也不会千里迢迢,跑这趟清江小筑。」   「好!说得好!捧了自己也捧了别人。怪不得我那几个朋友跟到了倒马关,就要我来了。」   「朱大哥方才说是独来独往的。」   「问得好!不过有几个志向相同的人找上了我,算不得同夥,只不过是利害相关罢了。」   天婆婆一招手,从大厅後面八个传婢端着菜肴,分别放置在西边桌子上,四个冷盘,色香味俱全,盘龙的银酒壶,一式盘龙的银酒杯,倒在杯子里面的是琥珀般的酒,香气扑鼻。   朱火黄又是一皱眉头说道:「天婆婆!我们不是来吃酒的,老实说,我们并不是到清江小筑来作客人的。」   天婆婆微笑道:「我方才已经说过,对於朱大哥的来意,我略知一二。」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不是你清江小筑的友人。」   「但是,朱大哥也不是清江小筑的敌人。」   「不要把话说得太早。」   「我是就自己来说的,我,没有把朱大哥当作敌人。因为,朱大哥对我有一段恩惠。」   「哦!」朱火黄瞪大了眼睛。显然他带有几分诧异。「大婆婆!你是在说笑话?」   「我说这种笑话,目的何在呢?」   「老实说,你这种话我转三个弯也想不通。我朱火黄一生都是树立仇敌,连真正的朋友都没有一个,你别忘了,人家背地叫我屠夫,我哪里会有恩惠给人?」   「屠夫只要放下屠刀,一照样可以成佛!」   「天婆婆!你不要再转着弯说话,如果你不是说笑话,就请你说真话。」   天婆婆举起酒杯,说道:「我先以最诚恳的心意敬朱大哥和各位一杯。」   朱火黄也擎起了酒杯,可是其他四个人却坐着不动。朱火黄对他们看了一眼,忽然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说道:「他们是怕你酒中有毒,因为他们知道你的毒技是第一等的。没出息!」   他骂了一声之後,一仰头乾了一杯,并且连连啧着嘴赞美说道:「好酒!好酒!」   天婆婆倒是很诚恳地说道:「谢谢朱大哥对我的信任。」   说着话也乾了一杯。朱火黄一点也不为意地又乾了一杯,说道:「我这辈子从不信任别人,我只信任自己,我相信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下毒。」   天婆婆微笑着没有再说话。   朱火黄连乾三杯以後,朝着天婆婆问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我倒很希望听一听,什麽时候我朱火黄也有恩惠与人。」   天婆婆说道:「好多年以前,朱大哥是否从大漠救过一个妇人?」   朱火黄又皱起眉头。   「好多年以前,有一个妇人,只身在大漠之中寻找一味东西配药。因为她从来没有生活在大漠里的经验,她无知而盲目,结果,她失掉了马匹,吃完了乾粮,喝完了饮水,昏倒在大漠里,性命就在呼吸之间。」   朱火黄依然皱着眉锋,摇着头。   「就在这个妇人昏过去的时候,朱大哥你路过,发现了这个妇人,你给她饮水,给她乾粮,最後给她马匹,让她活着离开大漠。」   朱火黄没有表情。   「朱大哥!你曾经说这个妇人是你生平所见到的美女,你说,你要占有她。」   朱火黄舒开眉锋问道:「结果我并没有,是吗?」   天婆婆点点头说道:「是的!这个妇人告诉你,她有丈夫而且还有孩子,她说你救了她的生命,她感激你,如果你要夺去她的贞操,她宁愿将你救得的生命,交还给你。结果,你毫不迟疑地走了。」   「我好像做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事!」   「不是莫名其妙的事,而是一件至高的恩德。你不但救了人的生命,而且保全了人的贞操,没有人能做出比这件事更叫人感激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妇人……」   「就是我。」   朱火黄眼睛盯着天婆婆看了很久,那是一种恣意而不礼貌的眼光,然後收回眼光,喝了一杯酒说道:「大概是有那麽回事,因为你的容貌使我回想到我曾经记忆过一个时期,我认识一个很美的女人。如果……」   他自顾斟着酒,又自顾乾了一杯,毫无表情地说道:「如果那个女人真的就是你,那也没有什麽。老实说,我那天有些反常,要是平常的朱火黄,绝对放不过你。那是你走运,不是我朱某人什麽恩惠。」   天婆婆说道:「朱大哥,你率直的说话,我相信是真的。但是,并不因此减少我对你的感激。当时,你走得头也不回,我对着你的背影,说了一句话。」   「你说了什麽话?」   「我说往後如果有任何事,需要我效劳的地方,我无不全力以赴。」   「你是这样说的吗?我可没有听到。」   「朱大哥!你可能没有听到,可是,对我来说,不但是你听到了,而且天下人都听到了。」   「我不懂你说这话的意思。」   「一个人自己说出的话,就是千金不移的诺言,这是做人的最起码的德行,何况我是对一个有恩惠的人。所以,朱大哥!你说你并没有听到,在我来说,听到和没有听到,都是一样,都是我的诺言。」   朱火黄皱了皱眉锋说道:「我还是弄不懂你说话的意思。就算是我对你有那一段莫名其妙的恩惠,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做什麽呢?」   天婆婆严肃地说道:「朱大哥!这与你此行的目的有关。」   朱火黄「哦」了一声,透着奇怪的眼光问道:「你转了半天弯子,问题的关键是在这里。」   「是的。」   「天婆婆!你说你知道我到这里来的目的,你明说罢,我来为的是什麽?」   「为了戈平唯一的後裔,也就是他唯一的女儿,戈易灵姑娘。」   朱火黄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说道:「你可真的知道。」   「我说过,清江小筑不搅入江湖恩怨,但是一旦与清江小筑有关系的事,我不能装糊涂。」   「戈易灵在你这里吗?」   「在。如果她不在这里,我实在用不着费这麽大的周折,甚至於要说明多少年前的往事。」   「看样子你很坦率。」   「瞒不了你朱大哥。再说我也不能瞒你。」   「这麽说来你是打算把戈易灵交给我了。」   「我不能将戈易灵交给你。」   朱火黄的笑容浓了。   天婆婆说道:「曾经听到人家说,朱大哥有笑容的时候,心中就有了杀意。」   朱火黄说道:「你说你不打算把戈易灵交给我,你知道你这句话说明了什麽?说明了你是我的敌人。」   「我从不把朱大哥当作敌人。」   「那为什麽要这麽做呢?哦!我知道了,戈平曾经对你有恩惠?你对他有承诺?」   「我从没有见过戈平。」   「戈易灵对你有恩惠?」   「她小小的年纪,越发地谈不上。不过她身上有一个信物,这个信物的主人,我曾经对她有信诺。我亲口对她说,只要见到她的信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什麽信物?」   「一个玉蝉。」   朱火黄突然纵声大笑起来,他的右手正抓住酒壶,笑声一落,那把银酒壶被他抓成稀烂的废物,壶中的美酒,淋了满桌。   天婆婆平静地看着朱火黄在施展威力,也在等待着他的发作,没有说一句话。   朱火黄在捏烂了酒壶之後,笑声停止了,笑容收敛了,他突然一下子又变得十分安详。   他慢慢将烂酒壶放下,再伸手接过传婢送过来的手巾,慢慢地擦着手上的酒,显然,他借着擦手的动作,压抑自己的情绪,调整自己的心情。良久,他将手巾放下,沉重地问道:「用玉蝉作信物的人,是个女人?」   「是位出家人。」   朱火黄似乎浑身一震,粗声粗气地问道:「我只是问她是男是女?」   「是位比丘尼。」   「啊!」朱火黄彷佛一下子又泄了气。「你跟她怎麽认识的?她为什麽要给戈易灵信物。」   「朱大哥!和认识你的情形差不多。」   「她对你有救命之恩?」   「可以这麽说,也是一次采药的机会,我在深山之中发现了一株千年的老山参,对我们采药的人来说,这是罕见的珍品,我疏忽一点,大凡世间天生的珍品,都有奇禽异兽保护,像这样千年老山参,自然也不例外。等我发觉两条赤火链向我袭击的时候,为时已晚。」   「两条区区的赤火炼,难不倒毒王的女儿。」   「我也是这麽想,结果大谬。这两条赤火链坚硬如钢,我没有捏死它,也没有摔断它,终於我被咬了一口。」   「难道这一口咬伤了你不成?」   「毒发散得很快,一切中毒後的处置都来不及,我的双眼发黑,四肢痉挛,呼吸不畅,性命就在这样一瞬间进入垂危。」   「结果那个尼姑救了你。」   「等我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前站着一位年老的比丘尼。」   「她叫什麽名字?」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法号,她只是说一切都是个『缘』字,她叫我不必谢她,如果不是一个『缘』字,她不会在山里遇见我。」   「为什麽又有这只玉蝉夹杂在当中呢?」   「我休养了三天,除了送饭给我吃,见不到她的面。第四天她送我上路,我求她告诉我关於她的法号,她没有理会。我只记得在她的灰衣胸前,挂了一只玉蝉,因为这只玉蝉无论是雕刻的手艺、玉的色泽,给我的印象太深。当时我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日後再看到这只玉蝉,就是我报答救命之恩的物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现在这只玉蝉发现在戈易灵的身上。」   「哦!你要在戈易灵身上报恩。」   「可以这麽说吧!在我发现戈易灵的时候,她正在生病,我的四个手下,笨拙如猪,几乎误会了我的意思。现在戈易灵的病好了,我正在为她打通经脉,准备送她离开。」   「你继续讲下去。」   「因此,我不能把戈易灵交给你,我不能做一个不守信的人。」   「天婆婆!你已经背弃信诺了。」   「我知道,朱大哥是指我对你而言的。」   「你说,你曾经对我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一切的事,虽然你的话没有让我听到,对你来说,这诺言是一样的。现在你却没有遵守。」   「朱大哥!你指责很对。戈易灵发现在先,你朱大哥登门要人在後,我决定了这先後的次序。」   笑面屠夫朱火黄脸上绽开了笑容,说道:「天婆婆!你成心要做我的敌人。」   天婆婆平静地说道:「我决不会做朱大哥的敌人,我已经为我自己做了最适当的安排。」   朱火黄笑笑说道:「你已经没有机会为你自己安排了。」   天婆婆笑道:「我的安排是别人无法阻拦的,因为我为自己安排了一个『死』。而且,这个『死』必须是出自朱大哥之手。因为当年你在大漠救了我的性命,如今我不能为你实践诺言,我把性命交还给你。」   「你!」   朱火黄没有想到天婆婆会作这样的选择,一时意外,却为之怔住了。   停了半晌,朱火黄突然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天婆婆,伸开右手,箕张五指,抓向天婆婆的咽喉。   天婆婆一直是那麽地望着那只大手的来临,没有闪开,没有恐惧,平静得像是一尊石雕的像。   笑面屠夫朱火黄的手在快要挨近触及天婆婆咽喉的时候,他停住了。他的眼睛盯着天婆婆,问道:「天婆婆!你为什麽不闪躲?你为什麽不反抗?以你的功力,足可以和我拼上半日,你为什麽不放手跟我一搏?」   天婆婆说道:「我说过,你救了我一命,如今你要杀死我,只不过是收回你所救的一命,如此而已。我无需要躲,更无需要跟你拼个死活。」   朱火黄摇着头说道:「我懂你的道理,在我朱火黄的世界里,你要我的命,我就要你的命,我比你强,你就听我的;你比我强,我至少要跟你拼到底。可是,像你现在这样……我真的不懂,我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老实说,叫我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娃娃,赔上自己的命,这是多麽叫人想不透的道理。再说,为了我当年一时莫名其妙放了你一马,你甘愿用自己性命赔偿,这简直是荒唐透顶的事嘛!」   天婆婆说道:「一点也不荒唐。在我的做人道理上,受人点滴,当报涌泉,何况是救命的大恩。」   朱火黄一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天婆婆又说道:「一个人做人但求得心安,如果我为求得活命,既不顾当年的诺言,又忘掉救命的恩惠,和你力拼到底,即使我胜了,我可以活下去,我不会心安的。一个不能心安的人,活着是一种痛苦!」   笑面屠夫朱火黄一脸的怪表情,说道:「算了!算了!你那套道理,我听不懂,我也不想懂,因为,你那一大套道理,在我朱火黄的世界,永远用不到。对不起,算我白跑了一趟。告辞!告辞!」   他说着话,一挥手带着那四个人离去。   天婆婆当时倒呆了一下,说实在的,天婆婆说什麽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她想要说几句感谢的话,或者说几句赞扬的话,她却说不上来,而且也觉得无论是感激,或者是赞扬,都不是最适当的表达,老实说,如果真正要说当时天婆婆心里的感受,毋宁说她感到有几分歉疚……   就在天婆婆如此呆立在大厅上,目送朱火黄一行走出大厅的时候,朱火黄忽然立定脚步,回身说道:「天婆婆!我今天也觉得自己有些怪。不过这样倒乾净俐落,你呢,从今起别再把大漠救人那一段记在心上,深山采参的事,也算你有了交代。往後,我再碰上戈易灵,那纯粹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天婆婆无涉。或者我再碰上你天婆婆,我倒希望跟你较量一下,特别是你的毒技。再见!」   他大踏步走出大厅,就听到後面有人叫道:「笑面屠夫!你等一等。」   朱火黄闻声回头,只见大厅後面出来一群人:千手如来石中成、骆非白、冷月和戈易灵。而叫朱火黄「等一等」的正是戈易灵姑娘。   天婆婆脸色一沉,问道:「你们怎麽都出来了?还有你。」她指着戈易灵,表现内心的不悦,问道:「你怎麽起来了?这都是谁的主意?」千手如来石中成抢上前一步,连忙说道:「如秋!戈易灵姑娘经脉活络,功行周天,所以是我提早将她身上银针拔去的。」   天婆婆脸色如铁,冷哼一声说道:「我就知道一定只有你才能这麽做。你可知道你这样做的後果麽?你的年龄、你的江湖历练,你都应该知道这样做是多麽愚蠢!」石中成一时竟说不上话来,涨得满脸通红。   戈易灵这时候抢出来,跪在天婆婆的脚前,仰着头说道:「天婆婆!千万不要生气,一切都应该怪我,如果我再延缓一下出来,相信天婆婆不会生这麽大的气。可是,当朱火黄自己说出,他与天婆婆之间恩怨,告一段落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出来了。」她没有等到天婆婆说话,霍地站起身来,转身向前走了两步,朗声说道:「朱火黄!我请你暂留一下,是要让你知道一项事实,那就是:你今天的运气太好。」笑面屠夫朱火黄站在那里没有答话。   戈易灵依然朗声说道:「你今天在清江小筑,摆足了威风,那是因为有两份恩情,缚住了天婆婆的手脚。我到今天才知道什麽叫做『受人点滴,当报涌泉』,你可知道,清江小筑隔着溪流,就不准有闲杂人等喧哗,如何能容得你这样的嚣张!」   朱火黄皱着眉峰,颇不以为意的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麽?」   戈易灵说道:「我要告诉你的,如果不是天婆婆甘心接受委屈,别说你在这里耍威风,恐怕你要全身而退也不可得,所以我说你的运气好,但是好运气不能一直跟着你。」   朱火黄说道:「你就是戈平的女儿戈易灵?」   天婆婆这时候立即插口说道:「朱大哥!你方才说过,尔後再碰上戈易灵,这『尔後』二字,至少不是指的今天,对吗?」   笑面屠夫朱火黄微笑点点头说道:「我朱火黄一生不懂得什麽信守承诺,不过,正如这个丫头所说的,今天我惊扰了清江小筑,对於你天婆婆我有一份歉意。」   他转而对戈易灵厉声说道:「如果你真是戈平的女儿,你就有胆量到塞外边陲来找我。」   戈易灵应声说道:「我会很快地就来,但愿你能记得我是戈平的女儿。」   朱火黄大踏步地走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重,沿着大厅一直到门外,沿途落脚的水磨青砖,都裂成粉末。   戈易灵眼见着朱火黄走得远了,才转身回来又长跪在天婆婆面前,叩着头说道:「请恕晚辈放肆。」   天婆婆挥手说道:「起来!你不必自责,我很能了解你的心情,一则你觉得我为你受了委屈,过意不去,再则看来你与朱火黄有怨,他固然在找你,你同样的在找他,这都是人情之常。其实,真正说来,运气好不是朱火黄,而是我们。」   她缓缓走回大厅,边走边说道:「如果以朱火黄的平素为人,他今天可以毁掉整个清江小筑,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存。」   千手如来石中成惭愧地说道:「如秋!我真的很抱歉。我只觉得朱火黄太猖狂了……」   天婆婆说道:「他是应该猖狂的,中成!你不要以为我是高估了对方。朱火黄捏烂银酒壶,没有什麽了不起,让我起疑心的是随他前来的四个人。」   千手如来石中成显然有些诧异,既然是跟着笑面屠夫而来,难道他们的武功还会超过他不成?但是,石中成没有提出疑问,他不愿意在这些问题上,再和天婆婆有不同的意见。   天婆婆说道:「朱火黄是独来独往的人,虽然有几个手下,那只是手下而已,绝不像这四个人,既不是主仆、又不是朋友,关系令人费疑!还有……」   天婆婆低头思忖了一下说道:「这四个人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不是他们不说,而是他们不会说。」   大家都怔住了。天婆婆接着说道:「因为他们不会说汉语,他们是倭人。从他们身上所携带的兵刃,佩带不适,举止不便,说明那都是做做样子的,倭人擅长用刀,他们没有一个带刀,这就是掩饰,骗人耳目,而他们真正武器是在他们的腰际皮囊之中。」   骆非白忍不住问:「请问天婆婆是暗器吗?」   天婆婆摇摇头说道:「不是暗器,是火器。」   什麽叫做火器?是用来纵火的吗?在场的人都感到茫然,因为如果是用硫磺硝石,那是江湖上最下三流的东西,然则,什麽是火器?   天婆婆解释着说道:「因为我也用过类似的东西,用来散播毒烟。不过,如果对方是倭人,问题就不简单了。据说倭人对於这类火器,是学自我们,而如今超越了我们。一个拳头大小的黑铁罐子,可以让我们现场的人都受伤,听起来好像是神话,实际上确有其事。」   大家都默然了。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事实,武林之中要起极大的变化,一刀一剑练到化境,终究还是血肉之躯,照这样讲,轰然一声,十年二十年的苦修苦练,就立刻化为泡影,那还有什麽高低强弱?   天婆婆神情凝重地说道:「我只是有一点想不透,为什麽朱火黄会和倭人串连?这不是他平日做人态度。」   戈易灵说道:「这个问题晚辈知道,利害关系可以使人分离,利害关系也可以使人结合在一起。因为他们都是先父的仇人,报仇使他们采取了一致的行动。」   天婆婆没有说话。   千手如来石中成在旁问道:「戈姑娘!你认识朱火黄?」   「不认识。」   「那这仇恨二字……?」   「那是他的令弟,或者是令兄说的。」戈易灵指着骆非白。「我脱离了十年苦难岁月,第一个碰到的人就是自称河南上蔡的骆非青,他给我开了四个人的名字,他们是,金陵的一刀快斩许杰、太原的剑出鬼愁郑天寿、高唐的双尾蠍牛奇、最後一个便是关外的笑面屠夫朱火黄。他说,要找出灭门血仇的仇家,就在这四个人身上。」   「那倭人又是怎麽回事?」   「在这一路访察当中,我又发现有一个倭人夹杂在内,这个人叫多喜龟太郎。」   天婆婆这时候说话了。   「戈易灵!我不认识你,我舍命救你,是因为重视自己的千金一诺。」   「天婆婆的大恩大德,晚辈终身不忘。」   「按说,笑面屠夫朱火黄离开清江小筑,我就可以放手不管这件事,但是,不知怎麽的,我告诉自己,我放不下手。现在,我要问你一件事,戈易灵!你从江南跑到塞外,历经万苦千辛,目的只是在寻找一个没有确定的仇家,如果你发觉从头到尾,这都是个骗局呢?」   「骗局?」   戈易灵的眼睛瞪得老大,她不知道天婆婆所说的骗局,究竟是何所指?   天婆婆说道:「任何一个设计完善的骗局,都是有漏洞的,百密难免一疏。我对於戈易灵的身世,可以说是完全不知道,但是仅仅就她零星的叙述,我就发现其中漏洞百出,我断定这是个骗局。」   戈易灵一时间不知如何说才好,她不知道天婆婆所说的骗局,究竟何所指?海慧寺的十年,本身就是个骗局吗?河南上蔡骆非青是个骗局吗?如果是,他们的目的是什麽?   天婆婆叹息的说道:「错综复杂的人际恩怨,造成了你虞我诈的欺骗世界,我们没有那份能耐,全去管它,但是,如果事到临头,自是不能不管。」   她招呼大家又回到澄心阁,此时已近黄昏,一天的时光,就这样在纷扰中过去。澄心阁四周点燃了羊角风灯,比起日间,又增添了一分幽静。   天婆婆说道:「戈易灵!把你的故事说一遍,我不敢说你是当局者迷,至少我可以比你保持更多的冷静,为你做个参赞。报仇的本身,本来就不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如果是茫然不知所措的寻找仇家,不但荒谬,而且危险!对一个像你这样年龄的女孩儿家,这是一件非常残忍的负担。从春暖花开的江南,来到这远离人烟的倒马关,如果这是有人特意为你设计的,这个人的心肠未免太狠了些。」   骆非白忽然说道:「戈姑娘,你是在怎麽一种情形下和我弟弟见面的呢?虽然我已经不复记忆我弟弟骆非青的模样,但是,如果对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撒下这样天大的谎言,他的丑陋可以想见!」   天婆婆笑笑说道:「手足情深,不能自已了是不是?其实,如果这是个大骗局,一切事情的是与非,都要等到真象大白的时刻,才能确定,你不必太过激动。」   戈易灵的神情,在黯淡中有一分颓丧,她低下头,沉思良久,才振作精神,从海慧寺的十年监禁说起。那一点一滴的往事:她如何在绝望中,被留在海慧寺,又如何体察老方丈的用心良苦用装疯来保持清白,又如何每晚夜深人静,接受老方丈传授武功,讲习文事。十年,整整暗无天日,肮脏乱臭,非人生活的十年,那是血与泪所缀成的生命。   戈易灵慢慢地道来,冷月第一个忍不住流下眼泪,骆非白叹息,千手如来石中成悲伤,小飞虹紧偎在天婆婆身旁,眼光里流露着畏惧与惊疑,她小小的心灵,真的不能接受人间尚有如此事情。   十年岁月过去了,并没有带给戈易灵好运,老方丈的无辜被害,然後孤伶伶开始另一段的路程。然後……   澄心阁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戈易灵娓娓诉说,一直说到病滞倒马关……   天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正如我所预料的,这是一个拙劣的骗局。在这个骗局的後面,一定有一个策划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露面,露面的极有可能都是中了骗局的人,包括姑娘所接触的这许多人。」   戈易灵一双彷徨无依的眼睛,望着天婆婆。   天婆婆接着说道:「我说这是一个拙劣的骗局,是因为其中漏洞大多,例如说,令尊戈总镖头明知大祸临头,将自己独生女儿托付给一个方外之人,是不是有束手待毙的打算?」   「以戈总镖头的人望、武功,如此甘愿引颈受戮,太过违反常情,也就是岂有此理乎?还有,河南上蔡戈总镖头全家被杀,这样灭门惨案,而被杀的又是誉满江湖的戈总镖头,为何江湖上没有人知道?」   戈易灵不禁问道:「天婆婆!骆非青对一个不相识的人,为什麽要撒这麽大的谎?」   天婆婆笑了笑:「骆非青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又为什麽要说一个无关己身的事呢?河南上蔡不是一个偏僻的地区,戈平总镖头不是一个无名之辈,灭门血案不是一件小事,海慧寺座落深山,消息闭塞倒也情有可原,像金陵的一刀快斩、太原的剑出鬼愁、高唐的双尾蠍,都是江湖人物,岂可如此毫不知情?最重要的一点,骆非青为什麽安排这四个不太好惹的人物,让你去寻仇?」   戈易灵对於这一点,也早有疑窦在心,但是,她找不出一个理由证明骆非青有心陷害於她。   这时候骆非白心情沉重极了,他站起来说道:「天婆婆!我要……要告辞了!」   天婆婆望着他问道:「看样子你是要回河南上蔡?」   骆非白赧然说道:「方才天婆婆已经说过,说我手足之情,令我不能自持,其实我是感到羞耻……」   天婆婆摇摇头说道:「戈易灵并不认识骆非青,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当着她自称是河南上蔡的骆家子弟。任何事不要过早定论。」   石中成这时候接着说道:「任何骗局,背後都有一个大阴谋,如果这是个骗局,它的阴谋在哪里?」   天婆婆笑笑说道:「我们慢慢会发觉到的。」   石中成一时为之瞠然,天婆婆微笑说道:「我说的『我们』是包括你在内的。中成!当我们发觉到这样大的骗局,说什麽我们也做不到撒手不管。如果这件事做了对江湖上有一些好处,也算我为当年的狂妄无知,弥补一些过失吧!中成!但愿有你同行!」   千手如来石中成止不住兴奋地说道:「如秋!太好了!我会永远和你站在一起的。」   戈易灵此时深深行礼道谢,天婆婆拦住她说道:「你不必谢,如果是个骗局,你不过是其中受骗人之一,但愿我所想的都是不切实际,否则,人心险恶如此,真叫人心寒……」   这时候突然有几声鸟鸣,深夜又是边塞的早春,这鸟鸣是多麽的不合时宜。但是,天婆婆的脸色因此而沉重了,她对一位侍婢挥挥手,少时,澄心间外也响起了鸟鸣之声。   天婆婆笑着向大家说道:「我以为最快也应该到明天,没想到他们等不及,连夜回来。看样子清江小筑有一个不平安的夜了。」   戈易灵连忙问道:「是笑面屠夫朱火黄回来了吗?」   天婆婆摇摇头说道:「朱火黄残暴嗜杀,说话倒是说一不二,他不至於出尔反尔,来的是那四个不曾开口的。」   「啊!」在场的人几乎同声惊呼,因为大家都会想到大婆婆说的那些随身携带的皮囊里,藏有可以使人粉身碎骨的「黑罐子」。   天婆婆立即察觉到大家的心情,她安慰着说道:「是不是我方才把话说得夸张了些,其实我是指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之下,确是如此。不过如果我们有周详的准备,情形又另当别论了。走吧!清江小筑虽然不是什麽名庐胜景,若有一些损坏,也是挺煞风景的。」   她望了望大家,毅然用手牵着小飞虹,走向澄心阁外,这个动作给大家很大的信心与鼓舞。   外面星月无光,一片漆黑。大家站在一道土堤之上,看到溪流中一灯摇晃,天婆婆说道:「马原处理得很好,让他们志得意满地渡过溪水,人在得意洋洋的时候,戒备心理就会降低了。现在我们让开正面,由一个人上前挡他们一阵,也让他们认识认识中原武林不可轻侮。」   天婆婆话音一落,戈易灵和骆非白双双上前一步。   天婆婆笑道:「原则上是要擒得活口,必要时也要出剑伤人。戈姑娘!你那柄得自海慧寺的木剑,主要是戒杀无辜,为了纪念那位为你丧失性命的老方丈,能够不流血、不杀生,还是不主动出手为是。」   骆非白抱拳躬身说道:「天婆婆可有什麽交代?」   天婆婆说道:「如果对方真是我所料的倭人,要注意他们的出刀快速与凶狠。至於他们要施用火药罐子的时候,你要寻机光闪避,我这里也会有人接应你。」   她用手一指,只见土堤一侧,雁行排列着八名侍婢,每个人手里拿着一面盾牌。   天婆婆指着盾牌说道:「这种盾牌用藤编制,里外再蒙上两层熟牛皮,外面再涂上十层桐油,滚上松香。等闲刀剑砍它不动,利箭也射它不透,不过对付爆炸的火药,没有试过。」   骆非白挺身说道:「如果对方真的要使用火药罐子,我尽量及早闪开也就是了。」   天婆婆和其他一行,走到凉亭之下,借着一堵岩石作掩蔽。只有冷月站在骆非自身後没有动。   骆非白说道:「冷月!天婆婆的话,连戈姑娘都要遵照,你为什麽不随大家一起过去呢?」   冷月委屈地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跟戈姑娘相比。」   骆非白立即察觉到说错了话,连忙上前一步,拉着冷月的手,低声说道:「冷月!你的关心,我心里明白,但是天婆婆的话,在这里就是无上的权威,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可以例外。冷月!你放心,我会小心谨慎来应付的。告诉你,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打算,离开清江小筑之後,我要你和我一起前往河南上蔡……」   「到河南上蔡做什麽?」   「天婆婆不是说这是一个有计划的大骗局吗?我觉得,如果这是个骗局,在河南上蔡应该可以找到问题的关键。」   「我……我不能离开戈姑娘!」   「别忘了,这次到上蔡,是要见见我爹娘呢!」   冷月的头低得几乎贴到了胸。   骆非白轻轻推了推她说道:「去罢!在一个大夥里,别做外人。」   他目送着冷月缓缓离开土堤,不觉自己松了口气。但是,待他一转过身来,他的心情立即又提升起来,他看到有四个人排成一列,相距大约两三步之间,并排朝着土堤上走过来,漆黑的夜里,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容貌,但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手里所握的一柄倭刀,闪闪地耀动寒光。   骆非白等他们走近土堤,才轻松地问道:「你们之中有人能说汉语的吗?」   四个人顿时停下脚步。骆非白接着又问道:「如果你们不会说汉语,至少应该听得懂。」   四个人站着没有动。骆非白说道:「那麽现在你们就听着,清江小筑不得闲人私闯。看在你们无知,宽恕你们这遭,立即退回到对岸,要不然,你们就要受到应得的处罚。」   骆非白的说话声音并不大,但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语调铿锵,入耳有力。他说话的时候,空着双手,一副不在意的神情,虽然是在夜晚,也能让人感受得到。   对方还是没有回答,形成了一个僵持的局面。   骆非白提高了声调,说道:「现在我开始数一到十,当我数到十的时候,你们再不离开,就休怪清江小筑不留情面。一、二、三、四……」   突然一声怪叫「呀」地一声长吼,一条人影从土堤下面一个虎跳,寒光一闪,人到刀到,长刀劈向骆非白左腰。   骆非白高叫一声:「来得好!」   脚下双足一个绞动,身形左旋,就在这一旋之际,悬挂在腰际的宝剑,应声出鞘,青芒暴涨,一挥而出,喝声「去吧!」当时就听得「呛啷啷」一阵金铁交鸣,溅起一抹火花,来人手中的倭刀,离柄不到两寸的地方,被削成两截。   骆非白成心挫挫对方气焰,不闪不让,硬接一招。   骆非白手中宝剑并非神兵古刃,而对方倭刀则是上等精钢,如此一触即折,那是内力的差别,而且出剑那瞬间的全神贯注,功力高强,立即分明。   对方倭刀削断之後,怔了一下,二次跨步腾身,扑上前来,右手多了一柄七八寸长的短攘子,作势横穿,直取腰眼。   骆非白冷笑一声,迳自还剑入鞘,觑得近处,倏地闪电一个旋身,左脚飞踢,右脚跟进一脚高挑,只听得叭哒、扑通,来人手中的攘子踢飞到三五丈开外,腰眼上又挨了一脚,浑身一麻,像是倒了半截塔,摔在地上,一下也不能动弹。   骆非白气定神闲地说道:「你们这点功夫,实在不够格为非作歹。快些抬走,我还是不为已甚,若要迟疑或者执迷不悟,下次再也不会留情。」   剩下的三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动静,突然,三个人几乎是同时一扬手,骆非白知道那话儿来了,弹腿一个倒纵,凌空拔出七八尺,就在这个空隙,从两边飞快闪出八名侍婢,八面涂有桐油松香的熟牛皮藤牌,堆成一堵墙,正好挡住正面,将骆非白护在盾牌之後。   然而,几乎与藤牌阵堆砌起来的同时,响起三声爆炸,都在那三个人身前不远,并没有掷送过来。火光熄灭了,砂石也平息了,却从对方响起了呻吟之声。   天婆婆这时候走过来了,吩咐「掌灯」。   片刻工夫,八盏羊角风灯高挑,将上堤上下照得光如白昼。大家一齐走过来一看,土堤之下,平地炸成三个浅浅的土坑,三个人倒在土坑旁的血泊里,有人断了胳膀,有人断了大腿,有人血流满面,血肉模糊。看得人触目心惊,使人不禁想到:如果这三枚火药铁罐子投到盾牌之近前,这八张熟牛皮做的盾牌,是否经得起如此一炸,冷月脸色苍白地站在骆非白的身旁,拍着胸口说道:「太险了!如果他们用力投过来,那……」   可是,使得大家奇怪的,为什麽三个人没有把这火药铁罐子投掷过来,以他们的臂力,他们可以投得很远,为什麽他们没有能够投掷过来,反而落在身前,炸伤了自己?难道小飞虹眼尖,指着叫道:「外婆!你看!」   在一个完好的右臂上,插了一柄飞刀,准确无比地贯穿在「曲池」之上。   天婆婆叹息了一声,轻轻说道:「是马原!」   远远地在灯影暗处,有人应声:「属下在。」   天婆婆哦了一声说道:「回头一并请你也到澄心阁来。」   她在八盏羊角风灯的簇拥之下,来到断刀闭穴的那个人的跟前,果然是白天曾经跟随笑面屠夫朱火黄来过清江小筑的人。此刻腰眼被点,岔住气,痛得汗水满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骆非白过去在对方後心轻轻踹了了一脚,对方长长地喘回一口气,一个翻身盘腿坐起来,骨碌碌转动着一双眼睛,不停地掀动那两道八字眉。   天婆婆说道:「你不必装佯,我知道你们都是多喜龟太郎的人,而且你们都会说汉话。我问你,多喜现在何处?」   那人转动着眼睛,根本没有回答。   骆非白上待过去出手,天婆婆摇头说道:「不必!」她回手把过来戈易灵姑娘,指着说道:「多喜派你们前来的任务,就是要收拾戈易灵姑娘的性命,现在戈姑娘就在你面前,看看你可有这份能耐,取得她的性命!」   戈易灵姑娘是何等善解人意,她立即笑盈盈地走到那人面前,蓦地一伸手,扣住那人的右腕,脚尖飞起,一件小小的黑罐子,被踢飞两三丈开外,轰然一声,震得附近群山回应。   戈易灵姑娘松下手,微笑说道:「如果再要偷袭,你们那三个同伴,就是榜样。」   天婆婆接着说道:「你可以估量得出,凭你们四个人的力量,仗着身上那几个火药罐子,分明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多喜为什麽要叫你们送死?显然是拿你们顶缸试探,你们受了欺骗……」   她刚说到此处,霍然双手一挥,喝道:「大家散开!」   大家闻声知警,翻身倒纵,各人还没有稳定身形,又听到轰隆一声闷响,那人自己引爆了身上仅存的一个火药罐子,炸得血肉横飞,情状极惨。   天婆婆叹息道:「想不到他竟然是一条壮烈的汉子!」   石中成说道:「倭人尚武,有所谓武士道,残暴蛮横,一味愚忠,毫无可取,他这样死,就个人言,行为壮烈,就他对多喜龟太郎而言,愚昧之至。」   天婆婆说道:「人已经死了,也就不必再去批评他。」   她交代马原派人将四个屍体掩埋掉,她自己偕同大夥回到澄心阁,招呼大家坐定之後,缓缓地说道:「按理说呢,我有这样的机会,报答了玉蝉主人的一分恩情,又重逢了分别多年的亲人,我可以心满意足地真正隐去,一则忏悔我以往的谬误言行,一则安享余年,等待凋谢,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终究要走到尽头。」   她的声音提高了,头也微微昂起。   「现在我突然觉得我不能这麽做,当我发觉戈易灵受骗之後,我就一直怀疑这其中是有一项阴谋,而且是一项很大的阴谋,说不定要为世人带来一场浩劫,我如果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倒也罢了,如今我接触到了,而且看到徵候,觑破了迹象,我就不能不管。……」   千手如来石中成忍不住说道:「如秋!我似乎越难能了解到你。」   天婆婆微笑说道:「了解一个人,真正认识一个人,本来就不容易,即令是夫妻,也不尽然就能知心,我想你最奇怪的是我为什麽居然会有一种以世人的安危为念的想法!这大概就是一个人做错了事之後,一旦真正醒悟回头,应有的现象。如果当年我没有统制武林的荒谬,也就可能没有今天我以世人安危为念的心理。为什麽人家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道理就在这里。」   她自嘲地笑笑,继续说道:「说这些道理做什麽!天下事天下人来管,这就是最好的理由。如果各位接受我的意见,现在我就要做一个分工,然後各奔前程。」   她用眼光徵询大家的意见,每个人也都用真挚而热切的眼光,回答着她。她满意地笑了,她说:「戈易灵自然要去关外赴朱火黄的约,在你和他彼此之间的恩怨上,多少可以获得一些线索。我所说的线索不只是你的灭门冤仇,能够进一步得到一些东西,也是我们所需要的。」   冷月此时站起来恭谨地说道:「启禀天婆婆……」   天婆婆拦住她说道:「我知道,你是奉命跟随戈易灵的,不要紧的,我将来会替你说明白。你还是和骆非白双双往河南上蔡……」   「天婆婆!」   「用不着害羞。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可贺之事。你们到上蔡骆家大院,拜见爹娘公婆,是人伦之常。不过,上蔡有许多事情,值得你们去打听。还有……」   她用眼光扫到澄心阁的门旁,说道:「马原!」   「属下在。」   「对於马原,我有很大的歉疚。同时我要在这里郑重宣布,马原绝不是清江小筑的佣人,这位翱翔大漠草原之鹰,之所以在清江小筑担任护卫,那是由於一句诺言。」   「属下在听吩咐。」   天婆婆叹息了一口气说道:「你不希望我提及那一段往事,其实,话无不可对人言,我辈做人,就是求一个光明磊落。当年我一心要称霸武林,极力召集人马,第一个碰到的就是马原。我们约法三章,只要他败在我手下,他终身听命於我,同样的,如果我败在他手下,我要在大漠草原上做他一辈子的奴隶。结果我赢了,马原就带着他的一帮人马,成了清江小筑的护法。我既没有能够称霸武林,马原也就一直滞留在倒马关,不能到大漠草原去驰骋,关於这一点,我是有无比的歉疚。」   「属下是自愿的。」   「马原的一诺千金,说明他是一个武林君子。因此,我要郑重托付,请马原随同戈易灵去到关外。」   「戈姑娘的武功比属下要高出许多。」   「不然!你对关外边塞的情形,比她熟得多,再说,你的江湖历练,正是戈易灵的弱点,有你随同一行,我放心,我对玉蝉的主人,也有一个交代。」   「属下……」   「我说过,你马原是武林君子,胸襟坦荡,还有什麽顾虑。再说你的年龄,足可以成为戈易灵的父执辈,她叫你一声马叔叔,也不为过。」   戈易灵立刻恭恭敬敬行礼,叫声:「马叔叔!」   这位称雄大漠草原的人物,一时间眼眶盈泪,说不上话来。   天婆婆欣慰地说道:「很好!有马原同行,戈易灵去找笑面屠夫,至少在安全上,我放心了。至於我们……」   她将眼光停在千手如来石中成的身上。石中成连忙说道:「如秋!我一切都听你的,你能决心献身武林,以出世之身,做入世之事,难道我还留恋於逍遥旧居那一点私心不成!老实说,此生能与你同行,千山万壑,是所愿矣!」   天婆婆站起身来,牵着小飞虹的手,吩咐「备酒」,她含笑说道:「今日之聚,是十分难得的,而今日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能相聚,所以,此刻不能无酒。」   酒宴自然是摆在大厅之上,天婆婆携着小飞虹的手,率领着家人,从澄心阁走向大厅。   清江小筑此时到处都亮着灯火,天婆婆沿途留连,有着无限的惜别之意,这里毕竟是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基业,如今遽尔离去,这份感慨,不难想像。   来到大厅,八支儿臂粗细的红蜡烛,加上原有灯火,照得通明。天婆婆举杯之後,说道:「清江小筑的人,一如我在一样,一切按规矩行事。我去无定所,因为我们夫妇此行的目的,是要找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倭人多喜龟太郎。」   戈易灵姑娘连忙问道:「请问天婆婆,如果我们各有所获,如何能找到你呢?」   天婆婆说道:「但愿你们都能有所收获,让我们将所获,凑在一起,就不难勾绘出一幅蓝图,我们的辛劳,也就不致白费了。至於我们相会的地方,後面再说。你……」   指着骆非白交代。「回到河南上蔡,算是省亲。因此,千万不要忘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亲,我敢说,上蔡之行,你会有许多困扰与艰难,以你的智慧和武功,再加上冷月的相助,相信你可逢凶化吉的。」   她又对戈易灵说道:「虽然有马原同行,但是,笑面屠夫大狠、太毒、也太强悍,你要小心,今後的行上,多听听马原的意见。」   戈易灵站起来恭谨地应声「是」。   天婆婆忽然皱着眉头说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此时此地说出来。」   她望着戈易灵点点头。   「今後,你似乎不必处处时时都想到自己是个身负灭门之恨的孤雏!我突然觉得,万一灭门之祸只是一个传说呢?」   「啊!」   「当然我只是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觉得名震一时的戈总镖头,突然隐去已经是叫人难以接受,而且自己预知要受灭门之祸,以他的身份武功,绝不至於如此。唉!江湖上事情,稀奇古怪,无日无之,我也只有猜想而已。戈易灵!你那柄木剑是十分有意义的,如今我告诉你这个假想,也无非是减轻你的仇恨之心而已。心中长存一分祥和,路上就会减少一分坎坷。」   戈易灵神情庄严,垂手敬聆。   天婆婆自嘲地笑道:「以我这样的人,曾经要用毒来控制武林,如今一变而劝人心中要长存一分祥和,可笑吗?其实这是说明,善恶在於人一念之间,可以为恶的人,何尝不可以为善?」   她又擎起酒杯,邀饮大家。   「话说得太多了,说了许多与我身份不配的话,可见得言多必失,确是真理。最後,我要请各位记住:今年的八月中秋,我期待着各位同在南湖烟雨楼头,举杯邀月,共度佳节。」   南湖烟雨,真是一个好约会。但是,今天在场的人是否能够人人如期履约,人生的聚散无常,谁又有预料啊!      第十一章 双骑走边塞 一剑了前仇         戈易灵和草原之鹰马原是最先离开清江小筑的一组,在离开清江小筑,渡过溪流,马原手执着缰绳,脸色沉重地对他那几个夥伴,郑重地说道:「清江小筑只剩下几个年轻的姑娘,如果有什麽事,担子是应该由你们挑。我陪戈姑娘跑一趟远路,很快就会回来,如果清江小筑出了事,你们就不要见我。」   说完了话,上马就走。戈易灵说道:「马叔!」   马原立即说道:「姑娘!你可千万不要这麽称呼,我马原只是大漠里的一只虫,虽然劫富济贫,毕竟做的是没有本钱的买卖,没有那个身份,也担不起姑娘的称呼。」   戈易灵说道:「以马叔的年纪、武功、江湖上的历练,我称呼一声叔叔,不算过分,再说马叔为我跋涉一趟路程,我感激的话还没有说出,马叔就如此先拒人於千里之外,这以後的日子,就更不好相处了。」   马原苦笑道:「惭愧!惭愧!」   戈易灵微带着马缰,等与马原并辔而行,认真地说道:「马叔与天婆婆之间,只是一言承诺,全始全终,令人敬佩。刚才交代他们的话,真叫人好生感动。」   马原感慨地说道:「人在江湖,已经算不得什麽正派人物,如果再不能立下一点做人处世的规则,恐怕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何况是旁人。我马原没有别的,只要亲口一诺,至死不渝。」   他说到此处,忽然他一带丝缰。将马停住,对戈易灵郑重地说道:「戈姑娘!此去是见朱火黄,但是朱火黄虽然人在关外。实则居无定所,行踪不定,姑娘可有一个预定的去处?」   「马叔!从现在起,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既然如此,我就大胆的决定今後的行程。边塞一带,我还能认识几个朋友,先把消息打听清楚,再决定去找朱火黄。」   「马叔!就这麽做,我都听你的。」   马原沉吟了一下说道:「戈姑娘!此去路程遥远,路上是十分辛苦,这是你可以预料得到的。不过有一点要声明在先,边塞之区,比不得中原,人物粗鲁不文,尤其是一些江湖上的人物,言行都登不得大雅之堂,如果我的朋友之中,有言语上开罪姑娘,还要包涵一二。」   戈易灵想了想说道:「只要是马叔的朋友,我都会保持一分尊敬的。」   马原催动坐骑,很认真地说道:「生活在边塞的江湖朋友,不但要在刀剑上讨生活,而且要在狂风、骤雨、乾旱、冰雪、烈日……许多苦难中讨生活,因此,他们暴躁易怒、粗鲁野悍,但是,大体上说来,他们的心地都还不坏。」   他笑了笑又说道:「我倒认为比起那些表面斯文有礼,内心充满奸诈的人,这些野蛮剽悍的家伙,倒是易於相处得多。」   戈易灵连声说道:「谢谢马叔的教导。」   马原说道:「今天是这趟远端的开始,我的话多了一些。往後我不再说这些不适合我们身分的话,我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背着朝阳,迎着寒风,两个人走得很辛苦,也走得很快,除了中途打尖休息,一直到日落,跑了两三百里。   马原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人,骑马是家常便饭,戈易灵这一年多来,也真是历尽风霜,再经过天婆婆利用针灸艾炙,打通经脉,功力自是与以往不同。胯下的坐骑,都是马原在清江小筑挑选的,如此一天全程,人马都没有疲惫之意。   落日余晖,在边塞之地,是十分苍凉的。   马原在鞍蹬上立起身来,用手搭着凉篷朝前看了看,然後用马鞭指着前途说道:「再跑十里地,应该有处宿头。」   说着策马疾驰,双骑在落日中卷起一阵黄尘,不远处果然有一簇矮屋,飘着嫋嫋的炊烟,还可以看到屋前几棵落叶的树杆上,拴着几匹马。   马原和戈易灵两匹马冲到屋前,下马牵缰,找了两棵树,将马拴妥,刚一走进门,一股马粪燃烧的怪味和热气,迎面扑来。   马原进门倒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戈易灵刚一随後跨进门,就像一锅热豆子倒进了一碗滚油,立刻爆了起来。   立刻就有一个落腮大胡子,右手提着一个牛皮酒袋,脚步蹒跚,追了上来,酒气冲天的对着戈姑娘邪笑着,口齿不清地说道:「小娘们!长得真俊!来!来!陪爷们……」   他这下面「喝一杯」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後面被人夹领口提将起来,一把掼在烧着马粪的火堆上,烧得他满屁股冒烟,哇呀呀直叫。   这时候过来两个人,将他架起来,扑灭身上的烟火。他口里就不乾不净地骂开了:「妈那个巴子!哪个不长眼的混球,敢来老虎头抓痒,你他妈的有种就过来。」   他将手中牛皮纸袋一丢,从腿肚子抽出一把锋利的攘子,张牙舞爪,到处张望,找人生事。   马原已经将戈易灵姑娘让到屋里,一个头缠白布的人出来,一见马原,立刻堆上笑脸,躬腰拱手:「原来是马爷!太久时间没有见着你老子。」   马原皱着眉头说道:「别假张罗,赶快将你老婆那间内房收拾收拾。」   店老板是个回回,满脸堆笑奉承地说道:「是!是!马爷这回难得有女客,小的老婆当然要睡灶间,睡灶间。」   戈易灵看他一面奉承,过意不去,连忙说道:「不要紧!我可以和老板娘挤一宵。」   老板连连摇着手说道:「不敢!不敢!罪过!罪过!」   戈易灵笑着说道:「不要紧的!马爷是我叔叔。」   老板似乎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原来马爷侄小姐,不敢怠慢!不敢怠慢!」   这个回回老板正是笑容满面,突然间笑容僵住了,张着嘴,刚叫得一声:「马爷!你……」   马原连头也不曾回,一侧身,一抬手,只听得「叭」地一声,「哎唷」苦叫,铮地一响,矮矮的屋顶上,插了一柄雪亮飞薄的短刀。   马原手上的马鞭没有收回来,人也没有回头,只是口中说道:「多年少见,许多朋友都面生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电旋回身,飞腿侧踢,扑通有人跌在地上。   马原叉手站住,沉着脸色说道:「偷袭是没有出息的动作,边塞之区虽然比不上中原,也不能让人家瞧不起我们,看成了下三滥!」   昏黄的马灯照耀之下,可以看到围着火取暖的共有六个人。一个落腮大胡子捧着右手腕子,怔在一旁发呆。一个秃子跌在地上,紧锁着一双眉锋,右手正揉着小肚子。另外四个人已经退到一边,脸上的表情不一,大概还拿不定主意要如何来应付这种场面。   马原一抖手,那根四尺多长的特制马鞭,就如同灵蛇一般,一闪而起,卷住屋顶上的短刀,轻巧地落到手上。他把玩了一下,侧过头去,叫着店主人:「老回回!」   这位回回老板堆着笑脸,搓着手,哈着腰,连声应着:「马爷!有事请吩咐。」   马原说道:「你这家回回店是老字号,牛肉泡馍外加绿豆烧,是方圆百来十里的金字招牌……」   「嘻!嘻!小买卖,大家照顾。」   「我问你,你这个老字号,什麽时候改开黑店了!」   「马爷!你老开玩笑了!小的有老婆可没有孩子,改明儿还想生个胖小子,传宗接代,黑心事做不得!」   「那麽为什麽有人进门就动刀子?」   「马爷!大家都是客人,都是小店的衣食父母,马爷!你老就高抬贵手,过去就算了,明天小的再向你老陪不是,你老千万不要生气。」   马原笑了笑说道:「回回!你这回可说错了,要高抬贵手的不是我马某人,而是别人。如果我没有看走眼,你这几位客人恐怕不会是你的衣食父母,而是你的生死克星,恐怕吃了你的牛肉泡馍,喝了你的绿豆烧,也不会给你一个蹦子儿。」   回回老板急得直拱手说道:「我的马爷!你老就少说几句吧!」   马原咦了一声说道:「老回回!在这边塞你也算是称得上斤两的人物,怎麽这会儿连背脊梁都没有了呢?八成儿是被人捏住了小辫子,是吗?」   在黑暗的墙的一角,突然有人答腔:「这句话算你说对了。」   马原笑笑说道:「我还以为你能在屋角里缩住多久,怎麽?看看对手还够你料理的吗?」   「够!足够!」   这「足够」两个字一出口,只见昏黄灯光下,一点银星一闪,哗啦啦一阵乱响,直奔马原面前。   马原不闪不让,右手一抬,手中的马鞭迎着飞来的那点银星,挡住一格,唰地一声响,正好缠住。   原来对方发来的是带链的银镖。   这种链镖,可以当暗器,可以当兵刃,无论是当作暗器或者是当兵刃,使用这种东西的人,必须要有极高的功力。   因为软兵刃无法伤人,软兵刃如果能使到硬兵刃一般,那就得有极高深的内力。   马原看准了对方飞来的链镖,成心不闪不让,试试对方到底有多少斤两,马鞭一搪,顺着链条缠上去。   对方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着,一松劲,一撒手,链镖化作一条懒蛇,在马鞭的急缠之下,松散而下,倏又闪电收回。   在链镖哗啦啦缩回之後,一个人缓缓地从黑暗的屋角走出来。翻毛皮坎肩,油绸面的羊羔皮袍子,一双毛窝窝,一顶三块瓦的皮风帽,脖子上围着雪白的毛围巾,浑身上下,怎麽都叫人看得不搭配、不顺眼。就如同那张白净脸膛,配上那两道吊客眉,一双滑溜溜转得太灵活的眼睛,一样叫人看起来不舒服。   马原望了望问道:「看样子尊驾是他们的头儿?」   那人笑了笑说道:「看样子我不承认也不成了。」   马原点点头说道:「那很好!回回老店是近百里地的……」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牛肉泡馍绿豆烧,远近驰名,如果得罪这家店主东,就会使得多少江湖豪客路过这荒凉的边塞地区,身受饥寒,不但吃不到牛肉泡馍绿豆烧,而且还会饿肚子。因此,这家店主东我们得罪不起。得罪了他,就如同得罪了多少江湖人。」   「你都知道!」   「不知道还能在这边陲远域混日子?」   「那你还应该知道,这位回回老板所以要在这杳无人烟的地方开店……」   「在他是一种牺牲,是一种善行,是对边塞江湖的一种奉献,所以,老回回的江湖朋友多,人缘好,得罪了老回回,简直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可是,你如今已经得罪了!」   回回老板急忙上前,朝着马原直拱手说道:「马爷!你老算了吧!你老的侄小姐已经累了,我到里间去给你张罗去。无论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今天你老就算帮我老回回一次忙。」   马原笑笑说道:「如果我马某人记得不错,你老回回也不是这样唾面自乾的人,为什麽今天这麽软弱?」   他朝着对方问道:「尊姓大名?」   「闻林起,是个无名小卒。比不上你鼎鼎大名的天山草原之鹰,也值不得你挂齿!」   「啊!你认识我!」   「不认识,不过我们知道你,应该说是久仰你的大名。」   马原沉吟了一下,说道:「闻兄!你扣了回回老板的大酒缸,那是这寒冷天气江湖人的命根子,你睡在大酒缸上,分明是你威胁了他,老实说,就冲着这一项,边塞的江湖客,都要跟你为敌。这样吧!相信你也不是有心如此,我们也不必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我只提出两句话……」   「请说。」   「如果闻兄有事,就请带着你这几位夥计,赶一宵夜路,我会让老回回准备足够的乾粮和饮水,一切算是兄弟请客。」   「谢了!马兄真是慷慨。」   「人生何处不相逢?总得要留余地他日好见!」   「说得也是。不过如果我们没有事赶着办,而且也不想走了呢?」   马原说道:「那就请闻兄多担待、多包涵,请诸位到隔壁炕上去睡觉歇着,肉也不要再吃了,酒也不要再喝了,明日一早请诸位上路。」   闻林起两道吊客眉忽摆忽散,似笑不笑的面容,若不经意地问道:「这样的安排是谁的意思?」   「是我马某人的意思,也可以说是边塞武林的公意,因为开罪回回老店,就是给边塞武林找麻烦,没有让你们饿肚子离开,已经是我马某人破例了。」   「如果我们不接受你这安排呢?」   马原笑了笑说道:「是我意料中的事。如果你们不接受,自然有不接受的处置,回回老店在这里开了两三代,所以能安然无恙的存在,当然有他存在的原因。」   「要我们接受,自然也无不可,只是有一个条件。」   「合理的,我会接受。」   「在我们认为是合理的。」   「请说吧!」   「把这个小娘们让我们带走。」   「哦!就这个条件!」   「只要你答应这个条件,我们连夜就走。」   马原突然仰头大笑,笑声很响,震得这座矮屋,沙砾都纷纷下落。   闻林起站在那里一直静静地等他笑完之後,才平静地问道:「马兄!你这样的笑,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   马原收敛起笑容,正着脸色问道:「闻林起,如果你是我,站在我的立场,你会不会同意呢?」   闻林起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同意。」   「哦!是这样的吗?」   闻林起没有答话,一挥手,客店门被撞开,卷进来一阵冷风,搅起一阵灰烬。马原隔着灰烬看到门外一路进来四个人,矮矮胖胖,这样寒冷的天气,光头没有戴帽子,八字脚,站在一排,好像一堵石墙,看起来很有气势。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这四个人,每个手里都握着一柄长长的倭刀,雪亮的泛着寒光,四个人努着眼睛,盯住马原,从他们眼神看得出,他们都是功力精湛的高手。   马原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淡淡地问道:「就是他们四位让我一定同意吗?」   闻林起嘿嘿笑道:「天山大漠草原之鹰当然不是浪得虚名的,如果说随便来四个人就可以吓退你,那是不切实际的说法。不过……」   他故意拖着长腔,眼神朝着四下里一扫,意味深长的接着说道:「也不必将自己估计过高,同样也不要将别人估计得太低,试试看,就自然会知道。我不得不告诉你,这四位是当今东瀛剑道高手……」   马原冷笑说道:「倭人懂得什麽叫剑道,闻林起!如果你是依恃着他们想要逞凶,你是给汉人丢脸,我先废掉你这种败类。」   话刚一出口,胁下弯刀一闪出鞘,快得如同一道光芒,闻林起断没有料到马原的弯刀会如此之快,他撤步、撩链、卸招、避刃,可是来不及了,那条链镖挡不住弯刀的力道,刀锋早就扫过左肩,嘶啦一声,衣服划开了一道裂痕,鲜血从里面涌溢出来。   马原的弯刀真是快速,一刀扫过,立即刀刃一翻,极其俐落地削向闻林起的下颚。   如此一刀两式的攻击,慢说闻林起没有充分的防守准备,就是他能同时抢先出手,也抵挡不住这样凌厉快速的两刀。闻林起暗叫一声:「不好!」是他自己低估了马原,如今全力後闪,也难逃这样的一刀之危。   几乎就在这样的同一瞬间,只听得戈易灵叫道:「马叔!」   马原手腕一扭,刀锋以一丝之险,转划一个弧形,从闻林起的颚下掠过。收刀、挫势、封住要害,发声问话:「戈姑娘有事麽?」   戈易灵姑娘走上来两步说道:「马叔!弯刀下留情吧!一个受雇於人的杀手,也算得上是身不由己,教训他一次也就够了,值不得马叔的弯刀再去饮血。」   马原忍不住问道:「姑娘!这几个人是诚心冲着我们来的,无法善了。」   戈易灵微笑说道:「马原叔!应该说他们真正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冲着我来的,就让我来接着,如果我接不下来的时候,马原叔请你再帮我。」   闻林起利用这一段说话的空隙,为自己左肩住血,他的脸色发青,两道吊客眉几乎皱成一条线。烂银链镖拖在地上,牙根咬得吱吱作响。   戈易灵缓缓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那柄白杨木削制而成的木剑,神情庄严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受雇於人,与我毫无恩怨可言,值不得彼此以死相拼,今天如果你能就此撒手,再见面时我们是朋友而不是敌人。人活在世上,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总是一件好事。如果觉得我的话不无道理,请吧!隔壁炕还正热,休憩一宵,明日各奔前程。」   戈易灵在说着话,手中木剑缓缓伸开,摆开一个十字剑招的大起式,语气沉重地说道:「如果尊驾认为这样的离开,有失颜面,而要作世俗的流血五步之拼,戈易灵就以手中这柄木剑,领教几招!」   戈姑娘如此短短地几句话,那份神情使马原为之一震,他才真正了解到,清江小筑天婆婆为戈易灵针灸艾炙,打通经脉之後,对戈易灵的助益,是如此的惊人。就凭她如此伸剑作势的「气」与「势」,俨然就是一派大师。武功一道,内修功力竟是如此重要,脱胎换骨,不是玄奇之谈了。   站在对面的闻林起,显然也为这种气势慑住了。   一个女孩儿家,凭藉着手中一柄木剑,能面对强敌而气势如虹,不觉为之气馁。他捏着手里的链镖,激不起攻击的斗志。   戈易灵在对峙中,刚只说得一句:「敌乎!友乎!只在乎尊驾一念……」   言犹未了,只听得一声怪叫,闻林起脚下一个踉跄,被人推开一边,寒光一闪,一柄倭刀斜劈而来。   戈易灵一个旋侧,刚一闪开,对方果然厉害,斜劈的刀锋只如此顺势一撇,劈向戈易灵的下盘。   戈易灵就在对方刀势一变的瞬间,行云流水,後退两步,倏又转向换步向前。但是,她的脚步没有站稳,又是一声怪叫,一道寒光划着大弧,贴近戈易灵劈过来。   戈易灵并没有让开这个刀锋大弧,身形一飘,彷佛是随着刀弧一晃,右手的木剑,却在这一刹的空隙,击向对方手腕,呛嘟一阵响,寒光敛处,刀弧未及一半,长长的倭刀掉到地上。   戈易灵一丝也没有停留,挫腰盘腿,躲开另一柄倭刀的横劈,木剑不带一点声息,削向对方脚踝。哎唷一声,有人仆倒地上,倭刀扫中一块围火的石块,削得碎石纷飞,烟灰四起。   如此轻易两个小动作,两个执刀攻击的倭人,一个伤手,一个伤脚,虽然伤得不重,在场的人都会明白,那是戈易灵手下留情,否则,就是个伤残的下场。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戈易灵缓缓地纳木剑入鞘,说道:「我说过,受雇於人,身不由己,我可以原谅第一次,如果第二次再遇到这种情形,就不是今天这种局面。」   她转向闻林起说道:「我知道你们受什麽人的指使而来,我也知道你们的目的何在。请你告诉你那几位倭人朋友,我相信他们也能听得懂我的话,不要被别人利用,不要做别人工具。武士道的精神,不是一味逞凶斗狠,而是扶弱济贫。武士最高的道德,是明辨是非,只见一义,否则,那就是下流武棍。我的话说远了,但是,我还是愿意说。要是他们不能接受我的意见,我不勉强,那就请他们练好了刀法再来,否则,丢掉自己的性命,太不值得。」   戈姑娘一口气说到此处,对马原一点头,说道:「马原叔!我的话太多了。」   马原微笑说道:「姑娘!有用的话,永不嫌多,只怕对方听不进去,那就浪费精神了。」   闻林起望望另外两个持刀未动的倭人,顿了一下说道:「我想我们该走了!姑娘!你的武功、你的为人,都很了不起,我们承认低估了你。但是,有一点我应该提醒你的,等着你们的不只是我们这一起,但愿你们一路顺风,我们後会有期。」   门外一阵蹄声,稍後只有人夜後呼啸的风声,衬托出这一家客店的寥寂。   老回回挨近过来,轻轻地问道:「马爷!你老这位侄小姐可真了不起。看样子这一夥人就是借个胆子给他们,也不会回来了。怎麽样?照老规矩牛肉汤泡馍,一瓶绿豆烧。不过,今天小的请客,老实说,如果不是马爷今天来,我那两个大酒缸,八成儿就要砸锅。小的赔本是小事,道上朋友打这儿经过,没有酒喝,那可不是小事。马爷!你老是功德无量。」   马原笑骂道:「去!去!去!别尽在这里贫嘴,照老样准备。戈姑娘可是第一次到这里,吃得不好,丢你回回老店的招牌。」   老回回还真是笑呵呵巴结地朝着戈易灵拱拱手说道:「侄小姐!务必请你包涵,人可以砸,招牌不能丢。」   戈易灵含笑说道:「今天打扰你了,伯伯!」   老回回摇着双手,急忙忙地说道:「侄小姐!你这称呼可要了我老回回的命了。对不起!我要到灶上去了。」   颠着一个肥嘟嘟的肚子,到灶间去了。   马原笑着说道:「姑娘!你这一声伯伯,是老回回做梦也想不到的称呼,可乐到他心窝里面去了,等一会他要好好地请你。」   戈易灵笑道:「他是个好人。」   马原叹道:「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可是这年头好人反倒不容易做,他这一片小店,经常受些窝囊气。」   「他可以不做。」   「是的!他可以不做。在遥远的猩猩峡那边,老回回有他的家业,他宁可到这里来卖牛肉馍。」   「马原叔!方才你不是说过吗,他是为了对江湖人的一种奉献吧!没有他,怎麽在这里吃到牛肉汤泡馍绿豆烧!」   马原没有说话,老回回那边叫着:「来了!来了!牛肉汤泡馍绿豆烧,戈小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好歹都得包涵包涵。」   两个陶瓷大碗,大得像是菜钵,真是吓人。碗里盛着大半碗滚热的牛肉汤,直冒着热气。当中一个竹编的篮子,里面盛放着馍,一个洋铁壶装着酒,两只小得近乎秀气的酒杯。   老回回放置好了之後,直抱歉地说道:「侄小姐!说老实的,我们这里除了这三样,再也没有可吃可喝的,说是要请客,我老回回是有心无力。马爷!你们爷儿俩慢慢喝,恕我不能奉陪。」   马原笑着骂道:「瞧你的穷罗嗦!叫你老婆给戈姑娘准备住处去吧!」   老回回颠着肚子走了,马原说道:「说也真怪,老回回卖着出名的绿豆烧,自己是滴酒不沾,他这个人好像是专为别人活着似的。」   戈易灵感唱地说道:「马原叔!说实在的,你也好像是为别人而活着的。只可惜在世间上,为别人而活着的人太少了,换句话说,为自己打算的人又太多了,所以,江湖上才会有这些纷争。」   马原呵呵笑道:「此时此地,不宜於谈这些事,快吃快喝,别辜负了老回回的一番好意。」   戈易灵笑了笑,对於自己面前的一碗汤、一堆馍,还真不知道如何来下手。   马原指点着说道:「老回回这碗汤,有名就有名在他那口大锅上。少说也得二三十年了,锅下的火没有熄过,锅里的牛肉没有断过,大铁锅里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油,他的牛肉,是大块大块往里面炖,多少牛肉多少水,一点不渗假,炖出来的牛肉汤,浓而不油腻,牛肉更是到口就溶……」   戈易灵忍不住笑道:「哎呀!马原叔你说得我真是垂涎三尺,我可等不及要喝了。」   马原说道:「慢来!慢来!你别看这碗牛肉汤,没有一点热气,你要是忙着一口喝下去,准会烫破嘴皮。吃的方法是将这馍一点一点撕碎,泡到汤里,然後再慢慢的享受。」   戈易灵一面照样慢慢撕着馍,一面赞美牛肉汤的香味。   马原说道:「老回回这两碗汤,真正是他那大锅里的精华。现在你来尝尝绿豆烧,够醇!也真够劲!」   马原倒了浅浅的两碗,酒一出壶,香味四溢,连戈易灵不喝酒的人,都忍不住赞声:「好香!」   马原端起碗,一翻碗底,眉都没皱,乾了半碗,戈易灵也端起碗学样,只抿了浅浅一口,啊!就如同一条火线,沿着咽喉滚下,一口气憋住,话都说不出来。   马原刚要笑出声来,突然,手中酒碗重重往下一放,沉声说道:「门外的朋友,请你将门关好,喝酒的人,不喜欢吹风,同时我也警告你,下次你可千万不要这样偷偷摸摸从别人身後撬门,那样你会丢掉性命的。」   戈易灵坐在一侧,她用两眼的余光看去,大门被拉开一道缝,冷风从门缝里直钻进来。   马原一双手平放在桌子上,脸色非常沉重,口还正在说着:「门外的朋友……」   戈易灵急着叫道:「马原叔!」   马原倏地从木板凳上,原姿势不变,横移三尺,忽又双腿一弹,身形向前一冲,右手一捞,一封深黄色的书简,落到手中。   戈易灵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垫步,冲到门前,拉开大门,迎面冷风灌人,只听得一阵蹄声,逐渐远去。   马原也走过来,让戈易灵进来,将门关上,说道:「姑娘!牛肉汤泡馍,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戈易灵回到原来座位,不经意地问道:「知道了会影响食慾吗?」   「那要看你怎麽想。」   「马原叔!那就让我先看看吧!」   马原将信简扬了一下,很快收在怀里,压低了嗓音说道:「姑娘!如果你不想让老回回难过,最好的法子就是尽快吃完牛肉汤泡馍,回头我们自然可以商量。」   戈易灵刚一点头,胖敦敦的回回老板从後面笑嘻嘻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副碗筷,一路上问道:「人呢?怎麽就走了?」   马原笑着反问道:「什麽人?」   老回回眼睛一转,说道:「方才不是有人来吗?」   「走了。」   「这种辰光不会有他们那一夥的人来,难道来的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但是也不是敌人,只是一个送信的。」   戈易灵这时候忍不住了,叫道:「马原叔!你不是说……?」   马原苦笑说道:「姑娘!没法子,老回回是个老精灵,瞒不住他的。」   老回回「啊」了一声,连忙问道:「马爷!老回回跟你不是一天的交情,有事还要瞒着我老回回吗?这种地方才是见交情的地方呀!」   马原正色说道:「老回回!没有人想瞒着你,事实上我还要徵求你的同意,获得你的帮助才行。不过,我只是想先跟戈姑娘商量,究竟应该怎样跟你说才合适。没想到我们话还没有讲,你就来了。」   老回回将碗向桌上一放,拉过凳子就坐下来,胖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凑近马原的身边,十分顶真地说道:「马爷!我老回回算不算是你马爷的朋友。」   「当然是好朋友。」   「马爷!既然如此,老回回就要埋怨你了。有什麽事还不能直接了当地跟我老回回讲,有什麽好商量的?怕我老回回挺不起?还是挨不住?」   「老回回!我知道你的为人,就是因为太知道你的为人,所以,我们要商量,无论如何我们的事,不应该扯到你老回回的身上,因为那是不公平的,也不是我们做人的道理。」   老回回的脸突然变得非常严肃,像他这样胖敦敦的脸,只适於笑,如今板得没有一丝笑容,反倒将一张脸扭曲得十分滑稽。   老回回努力在使自己平静,但是说话的声调中,仍然有那一份微微的颤动,代表着他心情的激荡。他说:「马爷!以往承你爷不弃,把我老回回看作是江湖上的一个朋友,我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江湖上的朋友要将彼此分得那麽清楚。其实说真的,我老回回就只有夫妻俩,我们一对老伴儿命两条,也历经过不少风浪,谁要是看上了,谁尽可拿去。剩下的就是这间小店……」   说到「小店」,老回回彷佛浑身一震,眼睛瞪大了。   「不会是有人要打我这个小店的主意吧!」胖敦敦的身子,一旦接触到这个问题,就像突然泄了气的皮球,变得非常软弱喃喃地说道:「老天!我这个小店是我这辈子所能做的一点事,我们夫妻的命可以不要,我们可以走,小店不能没有,没有了小店,这近百里地江湖上的朋友,还有什麽地方可以歇歇脚呢?」   马原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戈易灵连忙说道:「马原叔!那封信简上究竟说的是什麽?」   马原脸色非常难看,从怀中拿出那封信简,摊在桌上。   信简是一张粗糙的纸,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大字:「马原!你这只大漠草原之鹰,也飞过不少地方,应该是有见识的。劝你不要淌这滩浑水,撒手不管,将戈易灵趁早献出来,我们有一段过节,要在她身上找回来。如果你要插手,你倒楣,老回回的小店也要倒楣,明天中午日正当中,戈易灵如果不能一个人西行三十里,我们晚上就有人来火烧回回店。」   老回回的脸白了,胖胖的两腮,不停地在抖动。那并不是害怕,而是气极了的表现。   马原说道:「这就是我要跟戈姑娘商量,而不愿意让你先知道的真正原因。」   老回回半晌才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马爷!他们是什麽人?是方才那一夥吗?」   马原沉吟了一下说道:「他们是谁,我可以猜得到一大半。不管他们是谁,我们不能接受威胁,当然你的小店也不能受到损害,我们会有一个两全之策。」   戈易灵姑娘站起来说话了。   「马原叔!这件事用不着商量……」   马原伸手拦住姑娘说下去。他正着脸色说道:「姑娘!我知道你要说什麽,但是,我请求你此刻什麽也不要说,真的,什麽也不要说。」   「马原叔!」   「戈姑娘!凡事都有一个理字。我们离开清江小筑的时候,天婆婆把姑娘托付给我,那是因为天婆婆看得起我马原,认为我在边塞大漠以东,都很熟悉,可以给姑娘一些照应。所以,我马原也就义不容辞地当面承当了。後来又蒙姑娘抬举,叫我一声马原叔,不管如何,更加重了我的道义上的负担。如果说,就在这个时候,姑娘出了岔子,我马原就是万死也不能赎罪。」   戈易灵叫道:「马原叔!我不能连累伯伯对不对?他们找的就是我一个人对不对?我如期赴约也不见得就是一去不返对不对?事情就这麽简单,为什麽要让马原叔这麽痛苦?」   马原半晌没有说话,他望着戈姑娘,良久寸沉痛地说道:「姑娘!你的武功、你的机智,都可以让我马原心折,但是江湖上光怪陆离的勾当,不是姑娘所能想像。这封信简,分明就是一个陷阱,我们不能摆脱它,至少也应该有个万全之策,不能冒然上当。戈姑娘!不是马原放肆猖狂,大漠草原之鹰绝不是畏死怕事之徒,只是,我不能让姑娘去冒险,而且姑娘一身负有满门血仇未报,你自己也应该小心珍重。否则,南湖烟雨楼头的约会,我将以何颜赴约?」   马原的话,说得恳切、沉重,而且十分严肃。   戈易灵带着委屈的表情。委婉地说道:「马原叔!如果我明天不去赴约,伯伯的小店就会被烧掉的。」   马原说道:「那是一种恫吓,他们要烧,也不是那麽容易。再说,我并不完全不主张去赴约,我是在想,应该如何去?准备应付什麽情况才去。姑娘!不要忘了,我们此行是要察访笑面屠夫朱火黄的种种切切,作为赴他约会的准备,不能为了旁枝末节的事,耽误了大事。」   戈易灵立即说道:「这些人说不定就是与朱火黄有关哩!」   马原摇头说道:「断无此理!朱火黄是个独行其是的人,要是他,他尽可前来小店,不必绕这麽大的弯,玩这麽大的玄虚。」   老回回插嘴说道:「马爷!侄小姐!容我老回回插嘴说一句。你们爷儿俩大可不必为这件事在操心,明天晌午,一切自然有分晓。」   马原猛地一震说道:「你的意思,我们要守株待兔,待在这里等他们来,不要自动迎上去。」   老回回笑呵呵地说道:「马爷!恕我老回回挑剔你,这回你可说拧了,那不叫守株待兔,应该说是咱们以逸待劳。」   「以逸待劳?可不是吗I」   「马爷你想,他们明知道你的为人,不会将侄小姐送给他们,所以说,明天来烧我这个回回店,才是他们要干的事,我们在这儿等他们,看看他们有什麽能耐烧我这间小店。」   「说的也是,等他们冒出头来,我们就知道他们到底是谁了。」   马原很同意老回回这种「以逸待劳」的打算,但是,他发现戈易灵姑娘出奇的沉默,没有表示一点意见。马原忍不住问道:「姑娘!你对老回回这件事的看法,有什麽意见?」   戈易灵正色说道:「马原叔!我对伯伯的意见不敢苟同。」   老回回「啊」了一声,胖脸上现出惊讶,那胖嘟嘟的两腮在抖动着,嘴里咕嘟着说道:「侄小姐!不是我老回回在吹牛,没有比我老回回这个以逸待劳的法子更管用了。咱们在这儿等着他们,凭着马爷的弯刀、套索,和百发百中的飞刀,再加上你侄小姐高人一等的身手,就算对方来上一二十个人,也不在话下,我老回回不敢动手过招,在一旁呐喊助威,应该是可以的,就这样把这些货一次给清除掉,也算是给边塞江湖,办了一件好事。」   马原一直低着头在思忖,这时候他抬起头来说道:「老回回!你休要尽在一个人自说自话,我们听听戈姑娘的意见。」   戈易灵诚恳地说道:「马原叔!伯伯!你们一定说我少不更事,其实我是真正很冷静地思考了很久,马原叔!你不会觉得我的话说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吧!」   马原认真地说道:「姑娘!现在我们不必在世俗礼貌上兜圈子,因为,我们现在的命运,是休戚与共,包括老回回这个小店在内,能活全活,否则没有人可以例外。你有好主意,我们当然接受。」   戈易灵说道:「伯伯以逸待劳的方法,看起来是没有错的。只是伯伯忽略了一点,对方人多,是不争的事实,而对方不接江湖规矩行事,也是必然。因此,他们来时,先用人缠住马原叔和我,再用几个人对付伯伯,只要留下一两个人,就可以用一把火,将伯伯这间店,烧成一片平地。」   老回回首先惊呼出声,两只小眼睛,睁得圆圆的。   马原沉默着,没有说话。   戈易灵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马原叔再三告诉我,伯伯开这间小店,是对江湖武林的一种奉献,如果,这间店被烧掉了,对边塞一带的江湖好汉,是一种损失,对伯伯来说,恐怕更是一种莫大的打击。」   马原仍然没有说话。   老回回突然摇着头说道:「侄小姐!你这句话我可要有不同的意见,我老回回是很珍惜这间小店,但是,到了某种必须的时刻,我可以自己动手烧掉这间店,不要等旁人来放火。」   戈易灵立即说道:「我相信,伯伯!如果没有那股豪气,伯伯也不会在这边陲闯出字号……」   老回回乱摇着双手,说道:「侄小姐!这回你可真的扯远了,老回回算不得人物,更叫不出字号!」   戈易灵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如果伯伯是一个视钱如命的市侩,你也绝对交不上我马原叔这样的朋友。所以,我绝对相信,伯伯到了必须的时候,可以自己放一把火,将这间店烧掉。但是,问题是,什麽是必须的时候?现在是『必须』的时候吗?」   老回回张大了嘴。   马原一直是保持着沉默。   戈易灵继续说道:「现在不是『必须』的时候,这间店可以不被烧掉,问题照样可以获得解决,为什麽一定要任令这间店被烧掉呢?」   老回回挠着自己的耳朵,一时想不出话来,但是他又不能同意戈易灵的话,就这麽一会儿功夫,额上冒出汗珠。屋子里烧乾马粪的火堆,热气似乎出在他一个人身上。   戈易灵正着面色说道:「伯伯!说一句不得体的话,这间小店虽然是伯伯的财产,真正说来,它应该属於塞外边陲江湖好汉所共有,因为,这间小店可以使他们劳累中获得休息,在饥饿时获得饱餐,在寒冷时获得温暖。你看,这样的一个地方,如何能够任令把它烧掉了呢?我们唯一的责任,就是要保护它!」   老回回喃喃地说道:「要保护它!要保护它!」   戈易灵接着说道:「对了,伯伯!我们都要保护它。可是,如今这间店你给它带来了危机。」   老回回显然已经完全被戈易灵的话所左右,他几乎是张口结舌地说道:「我……?给它带来了危机?」   戈易灵点点头说道:「是的!伯伯!你那个以逸待劳的方法,结果就是要给小店带来危机。你可以试想:当来人将我们三个人缠住分身不得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用一把引火之物,就可以让这间小店,烧成一片平地。」   老回回又张了大了嘴。   戈易灵说道:「非但如此,还可能让我丧命在此地,而马原叔的一世英名,恐怕也因此而化为流水。」   马原说话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戈姑娘!」   戈易灵仍旧在说道:「伯伯不要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不过,我确是言出由衷。你可以试想得到,当我与来人性命相搏的时候,看到小店被烧,我的心神能不分散吗?心分神驰,是动手过招时的大忌,说不定就在这样心神分驰的瞬间,我失败了,我伤亡了。我一旦败亡了,马原叔自然也要受到影响,马原叔的英名,是不是就会付诸流水?」   老回回擦着脸上的汗,朝着马原拱拱手说道:「马爷!我方才说的那个什麽以逸待劳,全部不算,当我没说,千万别听我这个馊主意。」   马原缓缓地对戈易灵说道:「姑娘!老回回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死心眼儿,你不要让他紧张,你有什麽意见,请你直说好了。」   戈易灵正色说道:「马原叔!容或我的言语有夸大之处,但是,这都是可以发生的状况,我绝不会有意作耍伯伯。」   马原说道:「你既然不赞成明日在此以逸待劳,你的意见呢?」   戈易灵毫不迟疑地说道:「只有明天我去。」   马原也毫不迟疑地说道:「绝不可以。」   「马原叔!为什麽呢?就是怕我冒险吗?」   「姑娘!我马原受天婆婆之托付,绝不能让姑娘冒这个险!」   「马原叔是不相信我的武功可以自保?」   「在江湖上除精湛的武艺之外,还要处处小心谨慎。」   「马原叔!我绝不是有意顶撞你,照你的意见,什麽地方、什麽方式才是真正的安全?」   「让我们商量,再作决定。」   「马原叔……」   「姑娘!我马原是死都不会皱眉头的人,我绝不是为了害怕,畏畏缩缩,小心谨慎。而是……」   「我知道,马原叔主要是为了我,使你这位大漠草原之鹰不敢展翅上搏风雷。可是,马原叔!现在人家已经找上门来,即使我们要退让,也是退让无门。何况退让的结果,伯伯的小店要受池鱼之殃,这也绝不是马原叔所愿见到的事。是不是!」   「是的!所以我们要商量一个万全之策。」   「马原叔!世间上没有万全之策,任何事都会有几分冒险。」   「姑娘!你说的很对,世上难有万全之策,但是,任何险都可以冒,站在今天我的立场来说,唯独姑娘的安全不能有丝毫冒险。」   「马原叔!……」   「姑娘!原谅我打断你的话,我们暂时不谈这个问题好吗?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但是,解决的方法,绝不能让你去冒险。」   老回回在一旁打着哈哈说道:「马爷!侄小姐!你们爷俩不要再为这件事有什麽争执了……」   戈易灵委屈地说道:「伯伯!我不是和马原叔争执,而是说明……」   马原立即打岔说道:「姑娘!真是对不住,我们彼此都是为了顾全对方,反而使人家看起来像是在争执,大概是我说话的态度有问题,姑娘!请千万不要介意。」   戈易灵连忙说道:「马原叔为了我的安全,煞费苦心,如果连这一点都不知道,那真是不识好歹了。」   老回回笑呵呵的说道:「好了!好了!牛肉汤都凉了,绿豆烧也要重新温过,两位坐下吧,我去换过滚热的汤来。」   他颤着一身肥肉,换来两碗滚热的牛肉汤,老回回的老婆跟在後面也端来两盘牛肚牛筋,老回回滑稽地摆下一个酒杯,笑道:「不能喝酒,只能装模作样奉陪二位。请啦!」   马原和戈易灵都被老回回这份真挚的盛情和滑稽的动作,引得笑了。马原端起酒碗,说道:「老回回!我敬你!」   一仰头,乾了小半碗,咳了一口气,叭哒着嘴,感慨地说道:「酒好,主人更好。老回回!我没有想到会给你带来这样的麻烦。」   老回回一面为他斟着酒,一面说道:「你看,又来了是不是。你这样哪里还像大漠草原之鹰,简直就跟我老回回开小店卖烧酒的一样,唠唠叨叨,你也不嫌烦!」   马原大笑而起,连乾了两碗,便挥手说道:「酒够了!好酒不能喝醉,醉了那就是糟蹋。再说,喝醉了酒,对牛肉汤泡馍,就食而不知其味,那就太对不起老回回了。」   原本在低头慢慢撕着馍,小口小口啜着汤的戈易灵,此时忽然抬起头来说道:「马原叔!搁在平时,这麽好的绿豆烧,你能喝多少?」   马原笑笑说道:「喝个十碗八碗大致还可以不醉。」   戈易灵哟了一声,表示了她的惊讶,然後笑吟吟地说道:「我真没有想到马原叔有这麽好的酒量,马原叔!你的酒量,你的豪迈,使我想起了一个古人。」   马原三碗酒下肚,真的激起了当年驰骋大漠的万丈豪情,他笑呵呵地说道:「姑娘!马原肚中墨水不多,我实在想不起有那一辈古人像我这样猥琐不堪!」   戈易灵绷着脸说道:「马原叔!首先对於你这句话我就不要听,什麽叫猥琐不堪?恐怕伯伯也不能同意你这样过分的谦虚!伯伯!你说是不是!」   这「伯伯」两个字,对老回回简直就是催眠的符咒,老回回忙不迭地说道:「侄小姐说的对极了,马爷!你这不是谦虚,是虚伪,谁不知你马爷在大漠之中,是翱翔神武的一只鹰,不!是一条龙!怎麽可以说是猥琐不堪,该罚!该罚!」   胖胖的老回回,一旦闹起来,像是少不更事的小孩,他为马原斟上一碗酒,口中连叫着:「马爷!罚酒!罚酒!」   马原微笑地端起酒碗,一仰头,又乾了一碗。   戈易灵也捧着小酒杯,皱着眉头,抿了一口,然後说道:「马原叔!我可不敢说罚,那是伯伯说的。现在我要说出这位古人,如果说得对,我敬马原叔一碗,如果这个古人比喻不当,我认罚。」   老回回叫着说道:「侄小姐,别卖关子,快说吧!老回回听过不少书,肚子里真有几个古人,你说出来,老回回好歹可以替你盘算盘算。」   戈易灵说道:「昔日有一位景阳岗上赤手空拳打猛虎的武松,别人喝酒三碗不过岗,可是这位武二郎连乾了十八碗酒,只不过才说了一句话:这酒好生有力!然後三拳两腿,打倒了一只活大虫,真是了得!……」   姑娘还没有说完,老回回拍着桌子喝采!   「侄小姐!你真说得对极了,马爷就是大漠中的武二爷,真正的英雄好汉。就凭刚才那一招,便让那混小子灰头土脸,让人心服,敬马爷一碗!」   老回回不喝酒,但是他喝汤,捧起面前的大瓦碗,咕噜噜一口气喝乾了半碗牛肉汤,怪不得他胖,他对吃真有一手。   戈易灵也捧起酒杯说道:「马原叔!我敬你!」   马原微笑,双手扶在桌上说道:「姑娘!你让我喝酒,我一定照喝,但是,你的比喻我不敢当。」   他端起碗来,乾了一碗。   马原是可以喝的,但是,他忘记一件事,如今不是当年的马原。他在清江小筑的几年生活,几乎断绝了酒,如今,重新再喝老回回这种真正的二锅头,一碗两碗已经够他醉的了,更何况他喝酒的时候,是空着肚子没吃东西,而且又是藏着一肚子心事,这都是不能喝酒的。在这种情形之下,连乾了三碗,酒意立即上涌。   马原不愧是大漠草原之鹰,他在酒意上涌的时候,还交代老回回:「老回回!岁月不饶人,已经不是当年的马原了。老回回!交代你老婆,招呼戈姑娘安歇,明天……」   下面的话,含糊不清,人向桌子上一伏,呼声即起。   老回回还上前叫着:「马爷!马爷!」   哪里还叫得应马原!老回回摇着头,口中咕啃着:「岁月不饶人,马爷变了。」   戈易灵站起来说道:「伯伯!不要说感伤的话,马原叔依旧是英雄当年,只是少作醉饮,酒量窄了倒是真的。现在不要移动他,请将火力加旺,请拿一件棉被来……」   老回回有一种做错事的心情,急急忙忙捧着厚厚的棉被,盖在马原的身上,又将火堆加上几块乾马粪,然後搓着手,不安地说道:「侄小姐!我还该怎麽办?」   戈易灵不觉微笑着说道:「马伯伯!你是开酒店的人,难道没有见过酒醉的人麽?」   老回回搓着手说道:「见过,我当然见过。人多数醉得跟死人一样,睡得像猪,这些人大致都没有什麽,第二天照样骑马赶路。遇到那些发酒疯的,抬起来丢到门外雪地里,或者迎头泼他一盆凉水,一切都会安静下来的。」   戈易灵微笑说道:「我马原叔是一位酒品最好的人,不会给你惹麻烦。」   老回回连忙说道:「那是当然。只是我从来没有见他醉过,我真怀疑自己的酒,是不是有了毛病!」   戈易灵笑着安慰这位心地善良的老回回,说道:「伯伯!我看你是在胡思乱想了。马原叔只要睡过今宵就没有事。伯伯!你去安歇吧。」   老回回瞪大着眼睛,在反问道:「什麽!侄小姐!你叫我去睡吗?」   「是呀!马原叔这里有我就行了。」   老回回为难地说道:「这样不好吧!」   戈易灵说道:「这有什麽不好?我是闯荡江湖的人,熬个几宵不睡,算不了什麽。伯伯你不同,明天如果来了一批客人,就够忙活的。请吧!你放心去睡吧!像你这样身体富泰的人,经不起熬夜的。」   说到「经不起熬夜」,此符咒还真灵,老回回忍不住打着哈欠,自嘲地说道:「说真的,人一胖,就比较容易困。侄小姐!那就一切拜托你了。劳驾看着这堆火,火不够的时候,随时加马粪。你要是熬不住的时候,尽管叫我,我来接班。」   说着话,又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收拾着碗筷,蹒跚地走进里间。   整个外间,就剩下戈易灵姑娘一个人和熟睡中的马原。   戈易灵又加了几块干马粪,自己端坐在地上,调息行功,闭目养神。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除了从门缝里,传来风声的呼啸夜是那样的沉寂。   小店是没有鸡啼的,可是天还没有亮,老回回的婆娘已经起身了。她在拾掇一阵之後,悄悄地走到外间,不觉惊呼了起来。   老板娘的惊呼,没有惊醒老回回,可是却将马原惊醒了。   马原醒来一挥手,棉被掉在地上,口中说道:「昨天真的醉了!……」   但是,顷刻间,他就惊觉到不对,连忙问道:「戈姑娘呢?她人呢?」   马原问的声音很大,老板娘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老回回此刻醒了,披着一件皮桶子,朦胧着眼,匆忙走到外间问道:「马爷!你醒了!昨夜你睡得可好?」   马原上前扯住老回回的皮桶子,问道:「老回回!戈姑娘呢?」   老回回揉着眼睛说道:「戈姑娘昨天照护了你马爷……怎麽?戈姑娘不见了吗?她人呢?」   马原手一松,老回回几乎摔了一跤。   马原一句话也不说,搬着自己的马鞍,拉开门就走。   老回回完全清醒了,他像一团肉球连滚带爬,来到门外。门外寒风似削,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跟在後面叫道:「马爷!马爷!戈姑娘呢?」   马原在忙着备马,头也不回说道:「走了!」   「走了?走到哪里去了?」   「老回回!这话我应该回问你。」   「问我?」   马原很快地备好马,翻身骑上,他一带缰绳,在马上侧着身子对老回回说道:「老回回!我们都老了,已经没有当年遇事那份警觉心了。昨天晚上那几碗酒,将是我终身感到遗憾的酒。」   说着一抖缰绳,坐骑泼开四蹄,卷起黄尘,朝西疾奔而去。   老回回呆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道:「会终身遗憾吗?」   这时候他的老伴站在身後说道:「小心着了凉。」   老回回打了个喷嚏,突然跑到屋里,套上一件老羊皮,拦腰系上一根皮带,将肥肥的肚子,紮得紧紧的,胁下夹着一个长长的黑布包,又匆匆地跑到後面备好一匹马,爬上去就走。   老回回这样匆匆忙忙,一声不言语,他老婆一直跟在後面,等他骑上了马背,才问道:「你就这样走了吗?」   老回回头也不回说道:「我要是追不回来他们两个人,我就要遗憾一辈子。」   老回回追出门去,马原的踪迹已经消失在蒙蒙晨雾之中。   马原真不愧是被人称做大漠草原之鹰,胯下的坐骑是百中选一,马上的人更是矫健如龙,再加上心里灼急如焚,这一人一骑在这荒凉的平原上,奔驰如飞!   朝阳渐起,晨雾已散,马原一口气狂奔了二十余里,远远看去,在三几帐篷之旁,围着一群人马原的马跑得很快,转眼就来到跟前,忽然有两个人迎上来,喝声问道:「什麽人敢在这里驰马!」   马原连话也没答,一抬手,鞭影起处,叭、叭两声,两个人被马鞭卷得飞了起来,摔开好几尺远。   马原勒缓,停马,飞身而下,周围立即围上来四个人,呛嘟连声直响,寒光四起,四柄刀一齐卷向过来。   马原手中马鞭刚一抖出一个鞭花,就听有人喝声:「退下。」   四个人,四柄刀,立即撤回,闪开道路。   马原连正眼也不瞧一下,大踏步走过来,叫道:「戈姑娘!」   戈易灵正站在人群之中,回身感动地迎了两步,低声说道:「对不起!马原叔!」   马原叹口气说道:「姑娘!你差一点让我无颜在这世上。」   「马原叔!真的对不起。我以为不能为了我的事,连累这麽多局外人。」   马原沉声说道:「姑娘!你没有连累谁,如果我记得不错,清江小筑天婆婆就说过,这是牵连到好多好多人的事,你的事,可能就是大家的事,何况,我马原受天婆婆之托,如何能将我看作是局外人?姑娘!你不以为这对我是不公平的吗?」   戈易灵歉意地说道:「马原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原缓下语气说道:「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姑娘!过去的我们不必再谈它。让我们共同面对当前吧!」   这时候对面有人冷冷地说道:「马原!我真为你不值!」   马原一抱拳说道:「朱大当家的!」   笑面屠夫朱火黄冷笑说道:「我说我为你感到不值,凭你那几下,还配做别人的保镖,太不自量力。戈易灵既然甩开你了,你就大可趁此找台阶下台,竟然你还追了上来,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找寻。」   马原平静地说道:「朱大当家的说得对,我马原是有些不自量力。不过我马原的性命现在此地,没有人来取,我还是活得好好地,不知道谁要来取我的性命。」   朱火黄还没有说话,边上有人说话:「马原!你我有一刀之仇,这回爷要来取你的狗命!」   马原顺着声音看过去,那一双吊客眼,使他记忆犹新,他冷冷地说道:「就凭尊驾这张嘴,就不配做我马原的敌人。」   话音一落,倏地一伸手,一条黑影,如飞而至。那闻林起还没有看清楚,只觉得自己项下一紧,不知如何竟然被对方套住了脖子。   马原说道:「闻林起!回回小店那一刀,已经是手下留情,你居然不知悔改,而今想必狗仗人势,又敢出口伤人,如果不给你一点惩罚,你恐怕这一辈子都改不了。」   说着话,手一抖,黑色套索一紧,闻林起双眼一翻,任凭他双手如何地在拉,却解不开那愈扣愈紧的绳套,人立即像一滩泥样的软成一堆。   戈易灵轻轻地叫道:「马原叔!」   马原说道:「戈姑娘!在江湖上有一句话:不要对你的敌人仁慈,因为对敌人仁慈的结果,可能就要赔上自己的生命。」   戈易灵仍然是那麽轻轻地说道:「谢谢马原叔的教诲。不过,我觉得马原叔刚刚说的一句话也很对,他实在不配做你的敌人。」   马原啊了一声,笑了一笑,没有讲话,一抖手,那条黑色套索就如同灵蛇似的,一卷而回。   闻林起好不容易回过一口气,憋得哈咳得成了大醉虾,躬在地上,鼻涕口水,狼狈不堪。   笑面屠夫朱火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闻林起在地上受罪,口中啧啧有声地说道:「这倒是没有想到,你这只草原之鹰还真的有两下。」   马原立即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你朱大当家的,更叫我想不到的,你朱大当家的,居然会成群结队,当年那种独来独往的行径,看来已经变了。」   朱火黄冷笑说道:「没有工夫跟你闲磕牙,你既然追来了,就一并算上你一份。」   这时候,从朱火黄的身後走出来一个人,矮胖、臃肿、八字眉、努着一双眼睛,宽衣大袖,此刻绑紮得紧紧的,布草鞋,一步一步走过来。   马原刚要说话,戈易灵已经越身而出。   马原没有移动身体,只是在身後说道:「戈姑娘!今天这场拼斗,关系你很重要,这些序幕你就不必插手了。」   戈易灵说道:「我只想明白事情的真象,并不是要和人拼斗。」   马原叹了口气说道:「姑娘!只怕容不得你……」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对方「呀」地一声怪叫,臃肿的身体却那麽灵活,一个垫步,向前一个虎跳,双手高举着雪亮的刀,迎头劈下。   戈易灵向旁边一闪身,突然对方刀锋一变,斜地里一扭腰,刀锋划着斜弧,以极快的速度,横劈过来。   戈易灵再一次塌腰,脚下用力,人向旁边横掠过去两步,就在这个时候,马原几乎是同时冲上前一步,弯刀带着光啸,斜向对方左臂。   那个矮胖子真有功力,在全力攻击的瞬间,双脚一个移动,人向前冲,倏地一个电旋回身,慑人心魄的一声「呀」叫,手中的刀从下向上一翻,极其艰难,但是却是极其快速地,刀影翻飞,一连劈出三刀。   马原是使用弯刀的高手,他懂得对方双手使刀的长处,刀沉、力猛、全力进攻,不让对方贴身,但是,只要让他一刀得势,他就可以泼风也似地,一连贴身劈来几刀。   马原的本意是用弯刀逼开对方,抢得一瞬先机,没有料到对方的功力,高出了马原的想像,只是一个轻易地移动,便可从被动抢得主动,挥刀抢攻,快速而凌厉。   马原收敛了心神,一连退了三步,无法出手。   对方三刀落空,大出意外,但是他似乎决心不给马原喘息的机会,他的刀尖刚刚逼开马原,倏地双腕一翻,刀刃一转向内,人向前一扑,躬着腰,一道闪亮的慑人心魄的大弧,掠过马原的腰际,「呀」的一声怪叫,刀锋停在上举的姿态,一缕鲜血,从刀光上顺着刀刃流下来,鲜血的艳红,映在雪亮的刀刃上,是那麽触目惊心。   戈易灵惊呼:「马原叔!……」   马原脸色略带苍白,却是十分镇静,两眼凝视着对方。   对方的光头冒出了汗珠,突然,双手一松,上举的倭刀,呛嘟落地,人的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阖上了眼睛。   戈易灵这才看到对方的左肋下,正插着一柄飞刀,只露着一截刀把在衣服外面。   马原右手弯刀拄地,左手按着腰眼,步履跄踉。刚说了一声:「姑娘!马原惭愧……」   戈易灵大吃一惊,赶紧抢上前,双手扶住,紧张地连声问道:「马原叔!你受了伤了!伤在哪里?伤得重不重?」   马原苦笑说道:「这厮刀法真快,幸亏我勉力多闪了半步,要不然他那样翻腕一刀,可以将我劈成两截。现在算我又接受了一次教训,低估了敌人,就有吃不完的亏……」   戈易灵急着插口问道:「马原叔!你到底伤得怎样?」   马原低头看着自己的腰部,血从左手手指间流红了衣襟。他摇摇头说道:「不要紧!还要不了我的命。」   戈易灵不再讲话了,她强迫马原就地坐下,用手撕开马原的上衣,马原挣红了脸,刚叫得一声:「戈姑娘!请你……」   这时候一阵蹄声震地,尘头落处,老回回像是一团肉球滚下马来,一头汗、冒着热气,颤着一身肉,张着嘴话都说不出来,跪在马原身旁,手里的黑布长包袱,甩在地上,说来真是叫人难以相信,他用极灵活的一双手,撕开马原的内衣,瞧了一下伤口,这才喘了一口气,说道:「侄小姐!放心!要不了马爷的命。」   他一面说话,一面从马原的板带上取下药包,敷金创药、包紮,就像他炖牛肉馍一样,老练而俐落。   戈易灵紧闭着嘴,站在那里,一直等到老回回用撕开的衣襟,垫在板腰带里面,绑紮住创口,这才缓缓转回身来,朝着朱火黄说道:「朱火黄!看来你并不是最坏的人。」   笑面屠夫朱火黄伸手拦住另一个拖刀作势,正要迈步冲出的矮胖子,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说道:「你没有看到我朱某人最坏的时候。」   「大概吧!不过照目前来说,你的行为不是最坏的。」   「这是我少听到的话,我倒愿意听听原因。」   「你方才大可趁机过来,或者你不阻止旁人杀过来,至少你可以去掉一个对手。」   「本来我要这麽做。」   「你并没有那麽做。」   「那是因为有两个原因。」   「现在该我说了,我愿意听听是哪两个原因?」   「第一,马原表现得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老实说,照我朱某人的估计,马原逃不过三刀。」   马原坐在地上,老回回正在替他收拾撕破的衣裳,听到这麽一说,便插口说道:「哦!我马原在你朱大当家的心目中,只有这麽一点份量!」   笑面屠夫朱火黄没有理会马原,只是对戈易灵说道:「跟马原对手的人,是东瀛的剑道五段……」   「什麽是剑道五段?」   「反正他是一个剑道高手,据说,在东瀛可以名列前十名之内。事实上他的功力确实不错,他的刀法够快、够狠,一旦让他占了先着,很少有让人还手的机会。马原在受制的时候,能够反制他人,老实说这不是当年的马原所能做得到的。对於一条汉子,我朱火黄还是有一份爱惜之意的。」   马原笑笑说道:「笑面屠夫朱火黄哪里来的这一套,倒是够叫人吓一跳的。」   朱火黄倒是没有笑容,淡淡地说道:「人总是要变的,就如同你马原一样。」   戈易灵说道:「还有第二个原因呢?」   朱火黄毫不犹豫地说道:「我要你戈易灵心服口服的输给我,所以,我不打算用偷袭来趁人之危。」   「这不是你朱火黄的为人。」   「我说过,人总是要变的。」   「这也不是对敌人应有的态度。」   「你戈易灵并不是我朱火黄的敌人。」   易灵叹了一声说道:「这就奇了!你朱火黄处心积虑要找到我,要制服我,分明是有深仇大恨,如今又说不是敌人,除非你根本就不是朱火黄。」   笑面屠夫朱火黄冷冷地说道:「遍访江湖,穷索於你,并不一定要你的命,而是有另外一个原因。」   「想必这个原因你不会告诉我。」   「你说的很对,目前我不打算告诉你。」   「朱火黄,我且不问你的原因,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不一定要我的命,如此万里追踪,为的是什麽?」   「我不要死的戈易灵,我要的是活的戈总镖头的独生女儿!」   「啊!请你多说清楚一些。」   「我说过,目前我不想告诉你。」   戈易灵脸色阴沉得十分可怕,她的嘴唇闹得紧紧地,她的手指似乎微微的发抖,半晌,她吃力地说道:「朱火黄!死的戈易灵与活的戈总镖头独生女儿,这句话的含义绝不是单纯的死与活的问题,它到底代表着什麽?」   朱火黄的脸上一无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丫头。」   戈易灵的眼神凝视着一处,牙齿咬着下唇,突然她朗声说道:「朱火黄!我想跟你赌一个赌注,你敢和我赌?」   朱火黄皱着眉头,没有答话。   戈易灵接着说道:「鼎鼎大名的笑面屠夫,连赌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吗?」   朱火黄皱着眉头问道:「你到底想搞什麽鬼?」   戈易灵朗声说道:「一点也不是搞鬼,我要堂堂正正地跟你笑面屠夫斗上五十招。」   朱火黄摇摇头说道:「你绝不是五十招之敌。」   戈易灵突然笑了一下说道:「是吗?你以为我不是你五十招之敌,我倒认为五十招之内,可以击败你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笑面屠夫。我要赌的就是这个……」   朱火黄似乎激起了兴趣,长长地「啊」了一声,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   戈易灵接着说道:「五十招之内,你杀了我,只不过是在你的兵刃之下,多一个横死的鬼魂而已,如果照你方才说的,你不打算杀我,只要你胜过我手中的剑,我立即放下兵刃,随你处置……」   大漠之鹰马原突然站起来说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是你所说的那样,那要行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我马原溅血横屍在先。」   朱火黄笑了一笑说道:「马原!我一定可以让你如愿的。」   戈易灵安静地说道:「朱火黄,你也不问问,如果是你胜不了我,你所付出的条件呢?」朱火黄嘴角撇了一下。   戈易灵认真地追问一句:「告诉我,如果是你输了,你能付出的是什麽?」   朱火黄冷漠地说道:「任凭你要什麽。」   戈易灵大声说道:「好极了!在场的人都听到了。笑面屠夫是个人物,相信不会自食其言。」   她说着话,横撤一步,唰地一声,那柄短短的木剑,轻巧地拔出剑鞘,左手一扔剑鞘,右手持剑斜指上挑,说一声:「请吧!」   笑面屠夫又开始皱起眉头,问道:「是一柄木剑吗?」   他这句话刚一出口,从他的身旁一闪而出,凄厉尖锐地一声怪叫,呼地一个虎跳,寒光一闪,一柄倭刀迎头直落,来得快极了。   戈易灵双脚一个扭动,旋到侧面。   可是那道寒光比闪电还快,一折而下,斜劈的劲风,微带着啸声。   戈易灵突然弹身而起,双足正好从刀影上掠过,只听得她断喝一声:「去吧!」   双脚足尖,同时扫中对方的双肩锁骨,人向前一个跄踉,身形再也收桩不住,往前一栽,几乎插在自己的刀刃上,仓忙中狼狈地扔刀,双手落地,扑起一阵灰尘。   扶着马原的老回回,只有这会子才露出笑脸,实实在在的喝了一声采。   「侄小姐!真是让我老回回见了世面,开了眼界,出手一抬,就让人吃了土。」   马原也有一份难以抑制的兴奋,说道:「戈姑娘!马原惭愧,真是小看了你。」   老回回继续笑呵呵地说道:「朱大当家的,这个矮子他是剑道几段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扑倒在地的矮子,忽然爬起来双腿盘坐,倏地从腰际拔出一柄短刀,朝着自己左腹插下去,双手一用力,向中间横拉,喷出血雾,人才倒了下去。朱火黄没有说话,走到屍体之前,默默地站了一会,抬起头来,望着戈易灵,说道:「我和马原一样,低估了你,而且低估了很多。」   他的右手霍然一伸,从後面掷来一柄剑,他一把接住,灵巧的一翻手腕,剑柄从手背上翻入掌中,哢嚓一响,掀开卡簧,一振腕,古色斑斓的剑鞘,甩向身後,落到七八丈开外。   横在他胸前的,是一柄寒芒逼人的宝剑。   戈易灵点点头说道:「能得你笑面屠夫的赞赏,真够叫人高兴的。但是,我仍然不得不再问一声,五十招之赌仍然有效否?」   朱火黄摇摇头说道:「如果不是为了要活的,就冲你这句话,我就斩了你!」   右手一挽,宝剑抖出碗样大的剑花,耀人目光。   「我朱某人浑身都有小零碎儿,但是,为了让你放心,我只凭这柄剑斗你三十招。……」   戈易灵立即接口:「五十招,人贵有自知。」   这时候老回回轻轻地蹑到戈易灵的身後,手里捧着长长的黑布包裹,嗫嚅地说道:「侄小姐!明知道我来了也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拖累你。可是我知道你一个人走了之後,说不上来我有多麽难过,尤其看到马爷备马匆忙,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我的心里比刀割着还难受。」   戈易灵充满歉意地说道:「伯伯!我真对不住……」   老回回摇摇头说道:「现在快别说这些啦,你用酒灌醉马爷,说穿了还不是为了我老回回那间小店。」   「伯伯!……」   「刚刚我说过,明知道我赶来帮不上忙。可是我老回回不来,我会悔恼一辈子。现在看样子我来对了,我要是不来,怎麽能看到侄小姐的了得身手!」   马原笑着骂道:「老回回!你这是什麽时候,尽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什麽?十个胖子九个唠叨。」   老回回堆着一肥脸的笑,连连承认错误地说道:「对!对!我这个胖子更唠叨,说着说着就说远了。侄小姐,现在这东西你用得着了。」   颤抖的手,解开黑布包裹,里面是一柄刀,一柄细长泛着暗蓝色的刀。   戈易灵叫道:「伯伯!这刀是怎麽回事?」   老回回说道:「朱大当家的是高手,你总不能用一柄木剑去跟他斗五十招吧。那对他是多大的嘲讽呀!我老回回这把刀……」   马原接口说道:「这把刀是红毛铁、孩儿铁、缅铜合炼而成的,算不得宝物。但是,是老回回祖传三代的东西,老回回可当作是命样的收藏着。今天拿给你用,姑娘!老回回用心真细,真感人啊!」   老回回嚷着说道:「马爷,你并不胖,可是,我看你跟胖子一样的多话。」   戈易灵感动地叫道:「伯伯!谢谢你!」   老回回抽出黑包裹,双手将刀捧给戈易灵。   「侄小姐!别听马爷说的,这把刀在我那里只不过是个摆饰,能给你用,那是刀的造化。只是,你是使惯了剑的,只怕刀不能趁手。」   戈易灵没有推辞,双手接过刀,再将木剑交给老回回,很认真地说道:「木剑是我的信物,请你代我暂时保管。但愿我不辱没伯伯这把刀。」   他捧刀在怀,大踏步走向场子当中,等待朱火黄来到,相对站立。   朱火黄将宝剑交给左手,简单地说了两个字:「让先。」   戈易灵也不推辞,只道得一声:「承让。」   刀一交给右手,左臂环胸,刀从头顶盘花盖顶,施一个弧圆之後,脚下一个垫步,踩中宫走招。   朱火黄一侧身,宝剑没有出手,却利用这样一晃的瞬间,右手拍出一掌,击向戈易灵的左肩。   这一场五十招之赌的拼斗,就在这样一刀一掌之後,风狂雨骤地展开。   站在四周的约莫有十来个人,大家由惊讶而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天山大漠之鹰马原,坐在地上,看得清楚。他在双方对过十招後,心里开始捏着冷汗。   若论彼此的剑术,应该是不相上下,可是,朱火黄有极丰富的生死拼斗经验,如果他要是保持了几成功力,五十招之内,戈易灵极有可能要败下来。   果然,三十招刚一过,笑面屠夫一声大笑「哈哈」之後,剑法一变,剑招去虚为实,每一剑出手,从不变化,而且落剑极沉,逼使戈易灵连接两招,溅得四起火花,幸亏戈易灵手中的刀也不是凡铁,否则早就断刀落地。   在武林之中,兵刃往往代表着一个人的性格与为人,大凡一个惯使用稀奇古怪兵刃的人,他的为人多半与众不同。   同理,大凡使剑的人,多半修养很深,没有粗糙毛躁的脾气,因为剑招是以灵巧为主,再辅以内力,所谓剑走灵蛇,称之为「剑术」,而不是一般凶砍狠剁。剑招攻以刺,而防以卸,都不是以力取胜。   且说朱火黄手中宝剑一变,招招落实,剑剑硬拼,完全脱离了剑术的范畴。   按其原因,是要倚仗手中宝剑的锋利,再加上他的内力深厚,要在硬拼的方式中,将戈易灵击败。   戈易灵连接两招之後,立即明了了朱火黄的用心,她在两招硬接中估计,如此持续再有三十招下去,後果是什麽?   她告诉自己,绝不能像目前这样硬拼,否则,只有落败一途。   一个功力高的人,如果成心硬拼,对方如果不是功力超出他许多,想躲闪都不是容易的事。   笑面屠夫朱火黄连招硬拼,立即抢得主动,每一剑出手,都逼得戈易灵退後半步,而同朱火黄不但出招沉,变招更快,一剑跟着一剑,戈易灵已经虎口发热,右臂微有酸麻。   优劣的情势,比马原想像中要来得快。   朱火黄手中剑一招「独劈华山」,完全是走的单刀招式,戈易灵霎时心横牙咬,无视於那迎头一剑的劈来,右臂一挺,劲道贯於一点,闪电刺向朱火黄的左胸。   这是朱火黄万万没有想到的情况。   照常理,戈易灵在当时的情势之下,手中刀应用全力上走「力架金梁」,足下沉桩落步,应付这样迎头一击。即使不如此,也得设法撤步腾身,闪让躲避。   可是,如今戈易灵无视於落顶而下的剑锋,却以闪电的速度,使出全力,刀尖指向朱火黄的左胸。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结果:剑劈头颅,刀贯心房,当场溅血横屍,倒下两个。   朱火黄就在如此电花石火的瞬间,咦了一声,右手收招,双脚退後。   戈易灵就在这样的千钧一发之际,双膝一弹,人似一支脱弩之箭,抢上前冲,刀势不变,如影之随形。   高手过招,不能有丝毫的闪失。朱火黄收招後退,就给戈易灵以可趁之机。   一声轻微的「嘶啦」,戈易灵立即收刀挫势,双臂环抱,长刀靠在左臂,道声:「承让了!」   朱火黄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宝剑紧紧握在手中,几次提剑上扬,终於废然垂下,剑尖拖在地上。双目怒视着,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说吧!你要怎样?」   戈易灵先没有答话,一转身,将刀双手捧交给老回回,轻轻地说声:「多谢伯伯。」   再回过身去,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朱火黄,她就是那样的空着双手,神色是如此的自然。   朱火黄又问了一句:「说吧!你到底要怎样?」   戈易灵一步一步走近朱火黄,直到对方可以举手置她於死地的距离,才沉声说了一句:「我要知道事情的真象。」   「你说清楚一些,你要知道是什麽事情真象?」   「你方才说的,你要的是活的戈易灵,而不是死的戈总镖头的女儿。这两句话真正的用意是什麽?」   「这个……」   「朱大当家的,你也曾经夸奖过我,说我是个聪明的人,我分得清楚什麽是真话,什麽是谎言。」   「丫头!你说这种话太大胆。」   「朱大当家的!虽然我出道时间很短,但是我也有听闻。笑面屠夫杀人不眨眼,做事一意孤行,财色二字都是所好,但是,你朱大当家的有一项为人称道的德行……」   「有话直说,不要跟我弄玄虚。」   「我久仰你来大当家的一诺千金,从不悔改。因此,我等着听你的真实说明。」   朱火黄没有立即答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戈易灵。   突然,他的右手一振,宝剑从地上一闪而起,剑尖闪烁着光芒,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指向戈易灵。   马原霍然从地上站起,但是,老回回扶着他又缓缓地坐下,他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即令他豁出自己的性命,也改变不了眼前的态势。   戈易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朱火黄的剑一直逼近了戈易灵咽喉。   剑尖停住了,朱火黄忽然说道:「丫头!别太对自己的判断有自信,我会杀掉你的。」   戈易灵这时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平静地答道:「朱大当家的!你不会杀我的。」   「告诉你,不要太过自信。」   「你要杀我,在动手过招之前,你有太多的机会。你说过,你朱大当家的浑身都是零碎,只要一举手之间,我决无法挡得住。」   「那你为什麽不闪躲?」   「因为你可以杀我而没有杀,又何必在动手过招之後?再不打算盘的人也能计算得出这一前一後的利弊得失,何况你朱大当家的是如此精明的人。」   朱火黄突然一声冷哼,口中说道:「丫头!你错估了我!」   话音一落,剑尖一动,离开戈易灵的咽喉,挑向左肩,嘶啦一声,左肩的衣服被剑尖挑开,血光顿现。   马原厉声叱道:「朱火黄!你真无耻!」   手一抬,三点寒星,直取朱火黄的面门。   朱火黄不闪不躲,长剑一掠,叮叮当当,三柄准头极确的飞刀,被宝剑掠过一边。   朱火黄的动作比飞刀还要快速,撇剑、伸手,一面按住戈易灵肩头的创口,一面从自己腰际革囊里,取出一包药,抖开布裹,随手按在创口之上。再用戈易灵的衣襟,将创口裹住。动作快而确实,只是一刹间的时光,料理好了戈易灵的肩头剑伤。   这一切都落在马原和老回回的眼里,饶是这位天山大漠草原之鹰有如何的江湖经验,对於眼前的情形,只有目瞪口呆。   戈易灵在短短的时间之内,表现了出奇的冷静。她一任朱火黄为她料理剑伤。   朱火黄一言不发,大踏步向回走了几步,一挥手,周围的人都走过来。   朱火黄以不高不低的声调说了几句话。   「你们的一切事情,到此了结。两个倭人,用火焚化,骨灰用小罐子装好,派人送到应该送的地方去,不管他们的来意是什麽,我许过他们的。至於你们,留下我的坐骑,回去吧!」   所有的人,没有说一句话,分头去收拾。   有人将一匹极其神骏的马牵过来,朱火黄将缰绳接在手中,这才朝着戈易灵说道:「走吧!丫头。」   戈易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淡淡地问道:「到哪里去?」   朱火黄说道:「你不是要知道事情的真象吗?」   「啊!我以为……」   「丫头!你是聪明的,但是,你今天所有的『以为』,都是错误的。」朱火黄似乎变得有了耐心。「老实说,这个地方是适宜拦截人的地方,却不适宜谈话。」   他又抬起头来,朝着老回回说道:「老回回的野店虽然也是简陋,总比这荒野旷地要强,再说,那里的绿豆烧、牛肉泡馍,算得上是好东西……」   老回回突然拱手说道:「欢迎!欢迎!我老回回真是蓬荜生辉!」   马原接着说道:「老回回!你跟我马原一样,肚子里没有墨水,不要掉文,让人听了难过。」   马原不但是一条汉子,而且经验丰富,反应机灵,他已经看得出来,这位号称屠夫的武林怪人,对戈易灵非但没有了敌意,而且,让戈易灵出色的沉着与机智,所深深的折服了。   一切危机都已经成了过去,虽然,他仍然不了解何以会让朱火黄一变如此。   老回回挨在马原身边,悄悄地问道:「马爷!能骑马吗?」   马原皱了一下眉头,笑着骂道:「老回回!你是在咒我,在大草原上讨生活的人,只有一个情形不能骑马,那就是断了这口气。」   老回回真是好性情,挨着骂还挨在身旁,说道:「马爷!不要紧的,老回回可以用两匹马紮成一副绳床,可以让你躺着,这没什麽可丢人的。」   马原叹了口气说道:「老回回!我不能再骂你,别把我看成了废物,你去照顾戈姑娘。回头到了你的小店,多准备酒是真的。」   一行四骑,缓缓走向回程,那帐篷旁已经升起了一堆火,两个倭人屍体已经放在火上焚烧。   朱火黄忽然感慨万千的说道:「我朱火黄做了大半辈子笑面屠夫,只有这一会子心里觉得人做傻事、做错事的时候太多了!你们看这两个倭人……」   他在马背上用马鞭遥遥指点着。   「他们两个奉命到我这里来,连死都不晓得为何而死,岂不是糊涂到死麽?其实……」   他回过身来,带着自嘲的口吻:「说实话,我发觉自己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点滴仇恨,半生全力以赴,值得吗?」   马原的马走在後面,他说了一句:「真想不到……」   朱火黄接口说道:「想不到笑面屠夫居然会说出这些话,是吗?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人就是这麽奇怪,想穿了,也就没有什麽可怪的了。在方才我的剑指着戈丫头的时候,我有意一剑让她毕命,什麽诺言、信誉,那都不是笑面屠夫所重视的,谁知道一念之间,居然我下不了手。」   老回回接着说道:「那就叫做:放下屠刀……」   朱火黄皱着眉头说道:「算了!算了!你老回回掉文,会让人酸死。」   老回回一阵肉颤式的笑声,结束了这一段话题,只有戈易灵一直没有说话,她的心里有一种预感,笑面屠夫如果真的说出一段真实的内情,极有可能会让她有石破天惊的感受。   不过,目前戈易灵的内心只有一点安慰:「如果方才那一剑了结了朱火黄的内心怨恨,证明自己那一瞬间的决心,是正确的。」      第十二章 何故双遁隐 生死成谜团         戈易灵一行四骑不疾不徐,回到老回回的野店。   老回回颠着一身肥肉,忙着准备酒食。   在绿豆烧之外,还特炒了一盘黄豆、一盘牛杂。   马原被戈易灵力劝,躺在一张大圈椅里,老回回也被拉住坐在桌子旁。   戈易灵为朱火黄斟上一杯酒,说道:「我为我从清江小筑开始,一切的不敬,向你请罪。」   朱火黄说道:「不必!一切都在方才一剑之下了结了。」   戈易灵按着酒壶,认真地问道:「方才朱大当家的说,只要活的戈易灵,不要死的戈平总镖头的女儿……」   朱火黄乾了一杯,从容地说道:「那是因为要用活的戈易灵,来逼使一个人出头露面。」   「谁?我的性命对什麽人能有这麽大的影响力?」   「你爹,鼎鼎大名的戈平戈总镖头。」   「啊!」戈易灵脸色苍白,双手微颤,说不出话来。   马原不觉从大圈椅上欠起身来,说道:「朱大当家的!你这话使我们糊涂了。」   「对不起!我并没有怀疑朱大当家的话,而是我所听到的消息……唉!说得言之凿凿。无缘无故,他为什麽要对我撒下这麽大的谎言?」   「如果对你说话的人是有缘故的呢?」   「啊!那他是……」   「对你说话的人,如果他根本就知道你的身世,他自然会将谎言说得十分圆满。」   戈易灵呆了一呆,摇着头说道:「这是多麽令人难以相信呀!又是多麽不可思议呀!我在……十年的岁月,出门的第一天,就被人有计划的作弄,说实话,他是怎麽样认识我的!」   她是由衷地希望朱火黄所说的话是真的,如果双亲俱都健在,还有什麽仇?又有什麽恨?去除心头那一点仇恨之念,海阔天空,鸢飞鱼跃,那是何等的快乐!但是,戈易灵她没有办法让自己立即接受朱火黄的说法,因为,河南上蔡戈家灭门之祸,已经深根紮在她的心里。   笑面屠夫似乎很能了解戈易灵的心情,望着她那样怔怔的表情,意味深长的说道:「人世间出乎常情常理的事情,时时都有。就拿我朱某人来说,就在你找到金陵的一刀快斩之後,远在塞北的人,就知道了戈平的女儿露面了。你说,这件事合理吗?」   戈易灵点点头,然後她带着些微怯意问道:「请问朱大当家的,我的爹娘现在何处?」   朱火黄答得非常乾脆:「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别人知道。」   戈易灵精神振作了起来,紧跟着问道:「可是,朱大当家的!你的话是否有了毛病?……」   「你们不应该糊涂。」   「虽然我不知道内情,但是,根据戈姑娘告诉我,她的双亲,早已遭受不幸,而且河南上蔡的戈府,遭到灭门大祸,这也是戈姑娘所以仆仆风尘,奔走江湖,从大江南北,到塞外边陲,为的就是寻访这不共戴天的仇家。朱大当家的!你怎麽说,挟持戈姑娘就可以逼使戈总镖头出面,这岂不是让我们糊涂麽?」   「如果你要是知道,大名鼎鼎的总镖头戈平并没有死,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戈易灵再也把持不住了,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但是她仍然忍住,认真地问道:「朱大当家的!关於我爹娘双亲,至今健在的话,可是真的?」   朱火黄瞪了戈易灵一眼,但是,他看到戈易灵大有嚎啕痛哭之势,又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样子我笑面屠夫是真的变了,搁在往日,就冲着你这样一问,至少你要付出一只胳臂的代价。丫头!告诉你,朱某人的话绝不容许怀疑。」   朱火黄立即说道:「你以为我说你爹娘没有死,又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这是个漏洞?其实,这是两回事。说他们没有死,是有许多许多的证据,而他们的去处,我们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在我们来说,只有一条线索……」   「那就是我!」   「对了!你是戈平唯一的女儿,他有计划地先将你藏起来,为他自己隐匿铺路。」   「我爹既然有心隐匿,又为什麽将我先送到……」她始终不说出海慧寺,在她的内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想法:如果爹娘真的没有死,海慧寺应该是一条可以追寻的线索,她很自然地要保留着这条线索。   朱火黄等了一会,见她没有再说下去,这才说道:「任何事情,百密难免一疏。那就是十年後,你的突然出现江湖。这大概是你爹娘没有想到的事,你的出现,给我们带来了一线曙光,只要跟定你,就可以找到隐居的戈总镖头。」   「结果你们失望了。」   「是的,我们失望了,你根本不晓得自己爹娘的生死下落。但是,失望之余,又产生新的办法,只要抓住一个活的戈易灵,就不愁戈总镖头不露面。」   戈易灵沉吟了,她要在这许多意外中,理出一个头绪来。   大漠草原之鹰马原,一直是沉默地旁听着,他默默地没有说一句话,他听得十分的仔细。   此刻,马原从大圈椅里举着酒杯,向朱火黄示敬,他说:「朱大当家的,我敬你。你为戈姑娘带来最好的消息,从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儿,又重新成为父母双全的幸运儿,这对戈姑娘而言,是上天的恩典。」   他将一杯酒洒在地上,接着说道:「朱大当家的,我还有两点请教。」   「你问吧!」   「朱大当家的方才口口声声说道『我们』二字,请问『我们』是指哪些人而言?」   「问得是地方。所说的『我们』,包括我,倭人多喜龟太郎……还有,与我没有直接关系,我懒得去理会,也就不知道了。」   戈易灵此时突然说话了。   「朱大当家的!我方才思索了半天,我觉得这其中有一个问题是关键,我爹为什麽要隐居?为什麽要借灭门血案来隐匿?甚至於将自己独生女儿托付给别人?为什麽他要这样?是什麽理由使他这麽做?还有,朱大当家的,你,多喜龟太郎又为什麽如此千方百计寻找於他?有什麽事值得你如此想尽方法来寻找我爹?这些问题你能告诉我吗?」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可以。这其中有一个故事,一个极为普通的故事,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极为普通的故事,造成了你爹神秘的失踪,以及今天有人在如此拼命的寻找。」   戈易灵恭恭敬敬的为朱火黄斟了一杯酒,认真地说道:「朱大当家的!我会洗耳恭听的。」   笑面屠夫朱火黄乾了桌上的一杯酒,用手轻轻地捻着那一碟子炒黄豆,徐徐地说道:「这个故事虽然都是听说的,但是,我相信是真的。丫头!你那时候还小,当然不会记得,不过以马原在大漠闯荡的年月来说,应该记得戈平替金陵威远镖局保了一趟暗镖红货,後来传遍江湖的矮瓜镖。」   戈易灵在金陵就听说过这件事。   马原却在此时接口说道:「那一趟镖之後,戈总镖头据说就急流勇退,离开了金陵威远镖局。」   「知道原因吗?」   「没有人知道当时的原因。」   「我知道。」   「啊!」   「戈平总镖头这趟镖,保的是一位宫廷遗老……」   马原忍不住插嘴问道:「是前朝的?」   「是福王驾前的。」   「朱大当家的!你在塞外,对中原的情形,倒是很清楚。」   「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们,我是听说的。」   「这位遗老为什麽有这麽多红货?贪赃枉法得来的?」   「错了!这位前朝遗老,十分清廉,这些红货是他在福王败事之前,计画运出,要用这些钱,组合山林英雄豪杰,为恢复大明而尽力。」   「唉!满清气数正盛,那点钱能做得了什麽?」   朱火黄忽然变得很严肃地说道:「世间上有许多人,对於许多事,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位遗老就怀着这种心情。」   马原的眼睛开始用奇异的眼光望着朱火黄,他忽然觉得这位被江湖上称之为杀人魔王的屠夫,说出话来,完全不像他的为人。   朱火黄没有理会马原的眼光,依然是缓缓地说道:「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良。大明江山,中原板荡时忠良之臣层出不穷。他们并不一定能成事,但是他们个个竭尽心力,求得心安。这位遗老用这批红货作为起事之用,移置重点於边陲,以躲过清人的耳目,他打算过,即使成不了事,他可以将复明的火种,埋在江湖,总有一天,蔚然成风。」   马原轻轻地问了一句:「朱大当家的!什麽叫蔚然成风?你说得太文了。」   朱火黄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因此,这一批红货,对这位遗老来说,太重要了。」   戈易灵说道:「我爹保到了地头。」   「是的!你爹有心计,也很机灵,明修栈道走矮瓜镖,暗渡陈仓轻骑只身,带着一匹健骡,稳稳妥妥,将这批红货,安全保送到了地头。」   马原突然插口问道:「朱大当家的!你为什麽那麽清楚?连健骡一匹,你都知道。」   朱火黄不经意地答道:「我说过两次,我是听说的。」   戈易灵急着追问道:「後来呢?那位遗老赏了我爹很多银子,是吗?」   朱火黄嗯了一声说道:「据说你爹没有要银子,他却接受了两件东西。」   戈易灵哦了一声,若有所悟地说道:「一件珍珠坎肩,一本剑谱,是这两件东西引起江湖上多少人的垂涎,引起多少意外的麻烦。朱大当家的!你也是为这两件东西,千里追踪於我,对吗?」   戈易灵开始有一种不屑的神情,提高了声调。   「朱大当家的!如果你也是为了这两件东西,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不过,你如果说我爹是为了这两件东西,而东躲西藏……」   朱火黄突然暴喝道:「闭上你的嘴!」   戈易灵一怔,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朱火黄似乎又收敛了怒火,尽力克制住自己,缓下语气说道:「你那件坎肩和剑谱,对一般人来说,是有一点吸引力,老实说,对一个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来说,那是不值得一顾的。」   戈易灵似乎有着委屈地说道:「朱大当家的!」   朱火黄霎时间火气似乎完全没有了,他用极委婉的语气说道:「笑面屠夫毕竟是屠夫,说话火气太旺!对不起!丫头!我用不着对你吼,你是来听我说故事的,听到起疑的地方,你当然要问。」   戈易灵脸上又绽出了微笑,说道:「朱大当家的!还是我的不对!为什麽乱猜呢?请问那两件东西是什麽?」   朱火黄说道:「这两件东西真正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一件。一柄摺扇,外加一枚玉扇坠。」   马原摇着头说道:「这真是叫人难以相信的事。」   戈易灵接着直接问道:「就是由於一柄摺扇和一枚玉扇坠,使得江湖上这麽多人来寻找我爹吗?朱大当家的,请问你,这柄摺扇和玉扇坠,好处在哪里?」   朱火黄说道:「关於这柄摺扇和玉扇坠,究竟有什麽好处,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这柄摺扇本身毫无价值,可是摺扇里层绘制了一幅画,根据这幅画,可以找到一个玉匣,玉匣里藏着有一本秘笈……」   马原插嘴说道:「对不住!朱大当家的,容我打岔,是不是秘笈里记载的是拳经剑谱?如果不是这样,这柄摺扇实在没有惊人之处,值不得这麽许多武林中的高人,锲而不舍,万里追踪,这个传说本身就有问题。」   朱火黄说道:「马原!你错了!传说中的秘笈,是来自宫中,当年供奉东厂的一位红衣喇嘛,居住内廷数十年,他将西藏密宗和中原武学,摘其精华,去其糟粕,编成一本内外兼修的秘笈,真正是当代武学之大成,谁能获得,整个武林情势都要改变。当然,如果是清廷获得,後果可想而知。」   戈易灵忽然问道:「朱大当家的!请问这种传说有人相信吗?」   朱火黄答道:「有!多喜这批倭人,就是为这件事,穷追不舍。」   戈易灵问道:「还有别的传说吗?」   朱火黄脸色沉重下来说道:「另一种传说,摺扇里层是一幅图没错,但是图里所标示的地方,不是藏着武功秘笈,而是隐居着一个人。」   「啊!」   「是什麽样的人,这样的重要,这样的神秘?」   朱火黄凝重地说道:「这个人很重要。福王於南京城破之日,被执北上,当时走脱了两位世子。分途流落,不知所终。」   马原问道:「莫非这个地点所隐居的就是这两位世子?」   「其中之一。因为他们是分途流落。」   「为什麽有这麽多江湖人寻找他呢?」   「复明是件大事,没有领头号召的人,如何能在江湖上纠合人心?」   「啊!」   「当然,清廷更不能放过。」   戈易灵忽然问道:「两位世子还有一位呢?」   朱火黄漠然说道:「没有人知道。」   「还有其他的传说吗?」   「另一种传说,这种摺扇本身就是一柄旷世罕见的兵刃,价值连城。而且玉扇坠上还刻着一幅要图,根据要图可以找到一处宝藏。当年那位遗老所以将摺扇玉坠交给戈平,就是看中你爹为人忠诚不欺,就将这个宝藏交给他,希望日後作为起事之用。」   马原沉吟了一会,问道:「朱大当家的!你认为这三种传说,哪一种是真的?」   朱火黄说道:「既然是传说,很难说是真是假,三种传说,各有它的理由,也各有相信它的人。」   马原追问了一句:「朱大当家的!你既然如此万里追踪,当然是相信其中有一种是真的。请问你相信的是哪一种传说?」   朱火黄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   马原从大圈椅上挣扎着站起来,很慎重地问道:「朱大当家的!我代你说一下可好?我说,你相信的是第二种传说,你希望找到那位流落的世子。」   朱火黄脸上有一个古怪的表情,淡淡地反问道:「你有什麽特别理由吗?」   「有理由。我想找到一位领头的人物,来引导江湖上号召复明的大业。」   朱火黄笑了一笑道:「像我这种人?一个声名狼藉的屠夫?马原!你太抬举我了,不如说我是为了第三个传说,倒实在一些。」   马原诚恳地说道:「屠夫的恶行究竟如何,谁也不曾亲眼看过,倒是所看到的,都是善行。」   朱火黄突然说道:「扯远了!马原!丫头最关心的是她爹的生死下落,尽说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做什麽?」   戈易灵突然说道:「我现在相信你朱大当家的话了,我相信我爹和我娘并没有去世。」   「噢!为什麽会这麽相信了呢?」   「因为朱大当家的告诉了我一个非常完整的故事。」   「如果我是编撰的呢?」   「如果是你朱大当家杜撰的,那是为了什麽呢?只是为了骗骗我和马原叔吗?而且,从朱大当家的神情,我可以看得出是真的。」   「哦!你又会看别人的神情了。」朱火黄不觉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很豪放。   戈易灵突然说道:「人言之不可靠,如今又获得一项证明。」   朱火黄停了笑声,瞪眼望着她。   「江湖上盛传,朱大当家的平时最是吝於一笑,若是要笑的时刻,便是宝剑出鞘,流血眼前。可是今天你朱大当家的笑了,笑的当场却是一片祥和。」   朱火黄当时为之一怔,随着又微微一笑,那笑容还停留在眼角,他却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不是我不喜欢笑,而是我有笑不出的理由,就如同我喜欢朋友,而我却将自己拘限在孤独里,人是有许多难言的苦衷。」   马原此时插嘴说道:「朱大当家的!这就好比你本是一位与人为善的人,却要尽量把自己渲染成为一个无恶不作的江湖恶霸一样,是不是呢?」   朱火黄一怔,但是立即笑笑说道:「马原!你到底要想说些什麽?你又怀疑些什麽?」   马原没有再说话,谨慎地闭上嘴。   朱火黄若有所感的说道:「许多事,过多的幻想,都会出毛病的。马原,任何问题迟早都会有真象大白的时刻,不要过分的强求。在此刻来说,没有比寻找戈总镖头夫妇的下落,更为重要的事了。姑娘!你说是吧!」   这一声「姑娘」叫得戈易灵一怔。   朱火黄也觉察了,笑了一笑说道:「我总不能一直叫你丫头是吧!既然马原认定我不是无恶不作的屠夫,在谈吐上我也不应该一直这样的粗鄙。要不然,今後我们一道同行,口口声声叫你丫头,总是一件不太妥当的事。」   戈易灵一听不觉满心欢喜,脱口说道:「怎麽?朱大当家的……」   马原立即含笑拦住说道:「姑娘!你这朱大当家的称呼,也得改改了,你看这朱大当家的几个字,适合朱爷的身分吗?」   朱火黄叫道:「马原!你称我是朱爷是什麽意思?」   马原笑笑说道:「是你朱爷说的,人总是要变的,人变了,称呼不能不变。其实,说实在的,江湖上称谓,认真不得,只要对方听得顺耳那就行了。」   戈易灵接着说道:「那我称呼你朱伯伯好了。」   朱火黄微笑着没有辩正与推辞。   戈易灵道:「朱伯伯!你方才说要和我们一起走是吗?」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虽然我们之间寻找见总镖头的目的不一样,我们急於寻找到他的心情,则是完全一致。我们结夥同行,岂不是彼此有个照应吗?」   戈易灵大喜说道:「太好了!朱伯伯,要有你同行我相信会很快找到我爹娘的。马原叔!……」   马原坐在大圈椅子里,用力支撑着站起来,认真地问道:「姑娘!你不是要说不要我陪伴的话吧?」   戈易灵说道:「马原叔!在我最困难危险的时候,你照顾着我,护卫着我,你的话一诺千金,使我真正认识到武林君子。而且,为了我你受了这麽重的伤……」   马原神情严肃地说道:「戈姑娘!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麽,老回回这里是个疗伤的好地方,你要我在这里静静地养伤。」   「马原叔!」   「姑娘!听我说,我马原自知没有能力保护你,但是,我突然觉得姑娘与朱爷此行,能多一个人要比少一个人好,而且同行的人还要适合,否则,有不如无。我马原就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   朱火黄笑道:「好了!马原!戈姑娘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担心你的伤。那是我的意思,在老回回这里,停留三天。」   马原抢着说道:「朱爷!用不着腾三天为我疗伤,我这只大漠草原之鹰,还没有到那种地步,现在我仍然可以骑马。」   朱火黄正色说道:「一件重要的事,自然也不需要急在一时。你的伤需要疗治,而我们今後的动向,也需要商讨。马原!你不是说我讲话变得文气重了吗?现在我要再说一句,谋定而後动,再说……」   他又展开了笑意说道:「多少年没有痛痛快快喝老回回的绿豆烧,这三天我要好好地品尝老回回的二锅头。」   老回回一直坐在一旁,呆呆地听着,这会儿像是春雷惊蛰一样,突然地惊醒过来。眯着眼睛、张着大嘴,呵呵地笑道:「成!成!我老回回除了能请你们三位喝真正的二锅头之外,大概也不能为你们三位做什麽了。我要是说要跟三位一起走,大概我这一身肥肉也不会答应。算了!算了!我这也算是有自知之明。」   老回回的诙谐,使得大家都笑起来。   朱火黄倒是有几分过意不去,安慰着他说道:「老回回!你要是真跟我们一齐走,恐怕最不能答应的,还是这边陲一带江湖好汉。不过,我可以保证,当我们有一天来到塞北边陲,你这个老回回的小店,我们一定会来。」   老回回忽然有一点鼻酸,他勉强打着哈哈说道:「朱爷!有你这句话,老回回够安慰的了。」   於是,戈易灵、朱火黄和马原,就在老回回小店住了三天。   三天之中,朱火黄为马原疗伤,他的药和治疗手法,都十分高明。马原的伤只伤及皮肉,恢复得很快。   剩下的时间,马原就陪着朱火黄喝酒,在喝酒的时候,他们在商量着问题。   马原在惊服朱火黄对於中原武功、派别、地理环境,竟是如此的熟悉,他几乎没有一丝不同的意见,决定一个原则:遇庙拜佛烧香。   戈易灵有讶然之意。   朱火黄说道:「戈姑娘!令尊戈总镖头获得这柄摺扇之後,他自己明白有极大的责任,也有极大的危险,他显然要自己担负起这份责任,但是他也要避开这些危险。他首先就是想到唯一独生的女儿……」   戈易灵的眼泪就如断线的珍珠,滚滚而落。   朱火黄的话不但说得条理分明,而且说话的语气,与先前的笑面屠夫,完全判若两人。   他说:「令尊安顿好了你的去处之後,他应该是有两个打算。其一,他要立即寻找摺扇里面藏匿的一切……」   「朱爷!容我打岔,这摺扇里藏匿的究竟是什麽?是福王世子呢?还是武功秘笈,或者是金银珠宝?」   「除了戈总镖头,没有人会知道。」   「包括朱爷你在内?」   「包括我朱火黄在内。」   「可是,朱爷对於这一切情形,了若指掌。」   「传闻再加上推理,其中还有很多想当然耳。马原!如果我真正对一切都了解得那麽清楚,我就不会早先如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去找戈姑娘。」   马原点点头,眼神里仍然存在着那麽一丝迷惘。   戈易灵拭去眼泪,怯怯地问道:「朱伯伯!後来呢?」   「後来,他没有实现他第二个打算,保护上蔡戈家,不要受到这件事的伤害。因为,戈总镖头认为,独生女儿已作安排,他夫妇自然就此隐去,留下来的都是无关重要的人,谅必不会受到牵连。最重要的一个理由,令尊在江湖上树敌不多,不致於为此而被迁怒。」   「可是,结果却是……」戈易灵的泪水又流下来了。她想到当年那些带她的嬷嬷、照拂她的姨娘、侍候她的男女佣人,乃至於和她小时候玩耍的一只大黄狗……十多年的岁月,没有冲淡她儿时鲜明的记忆,而这些,都成了刀头的牺牲,她的心为此而疼,她的眼泪正不住潸潸下流。   朱火黄叹了一口气说道:「戈总镖头忽略了一点,如果追杀他的人,不是来自江湖,根本就没有所谓恩怨,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自然下手狠毒了。」   戈易灵睁着含泪的眼睛问道:「朱伯伯!这又怎麽能证明我的爹娘没有遇害呢?」   「如果来人找到令尊,获得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他们不想多花时间杀人。这并不表示他们仁慈,而是目的已达,多留无益。後来所以刀刀斩杀,剑剑诛绝,证明令尊已经先走一步,让他们扑了空,迁怒杀人,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朱伯伯方才说是要遇庙拜佛烧香,这意思是说我爹娘会藏在庙里面?」   朱火黄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一点只是我的一种大胆揣测。」   戈易灵紧接着问道:「虽然是朱伯伯揣测,当然也是有理由的。」   马原立即阻止地说道:「戈姑娘!我们随着朱爷走,就不会有错,暂时还是不宜多问的。」   朱火黄摆摆手说道:「没有什麽,我们不怕泄漏秘密,即令有人知道这条线索,没有戈姑娘同行,仍然是毫无作用。何况我刚才说的这还只是我的一种揣测。我以为,落发出家,遁迹空门。比起任何深山巨泽藏身,都要来得安全。」   戈易灵一震,立即问道:「朱伯伯!你的意思是说我爹娘会遁迹空门麽?」   朱火黄要接头说话,突然眉头一皱,手中的酒杯重重朝桌上一放,轻轻说了一句:「姑娘!我们有客!」   戈易灵也真俐落,一个垫步冲到门前,拉开门扉,外面正是夕阳低沉,昏黄一片,透着苍凉。   姑娘刚一回头,准备说话,忽然从老回回小店的侧背,冲出三匹马,一阵风似的,卷尘而去。   朱火黄脸色十分难看,快步走到门外,只见马原已经备好了三匹马,牵到门前。   朱火黄大赞说道:「马原!你真不愧是大漠草原中的一只鹰,动作又快又准。你能骑着马跑一程吗?」   马原说道:「朱爷!承你谬奖,说我是一只鹰,飞都飞得,马当然骑得。」   朱火黄道声:「好」,他又回头对戈姑娘说道:「姑娘!少时你要暂时将木剑搁下,那三个人一个也不能让他走脱。」   戈易灵望着那逐渐远去的尘头,迟疑地问道:「朱伯伯!他们的脚力都很健……」   朱火黄说道:「如果他们真想逃走,现在追起来是费事多了。不过,他们恐怕不会逃走,所以,我们会轻松地可以追得上。我要再叮咛一句:姑娘!这三个人,一个也不能让他逃脱,一则让你有一个考验,再则,如果放走了一个,那会後患无穷,我们往後的路程,就难得平静了。」   戈易灵一点头,跃身上马,老回回这时候蹒跚地走到马鞍旁,双手捧上那把刀,一语未发。   戈易灵略一迟疑,深深地一点头,道声:「谢谢!」双手接过那把刀,挂在马鞍旁,一声吆喝,马儿泼开四蹄,如飞地追了上去。   真如朱火黄所说的,前面的三匹马非但没有逃走,反而掉转马头,缓缓地朝着来路走回来。   三匹马极其神骏,浑身火赤,不带一根杂毛,是千中选一的名驹。马背上坐着的三个人,蓝布包头,浑身紧密排扣,外罩玄色披风,足登快靴,每个人的右肩头,都斜露着剑把,黑色流苏,扣在一枚双环玉坠上。   戈易灵的坐骑来到近处,对方勒住胯下马,眼光落在戈易灵身後的朱火黄身上。   戈易灵咳了一声问道:「方才在客店外边,门旁偷听的就是你们三位吗?」   三个人没有理会戈易灵,倒是冲着朱火黄一点头,其中一个说道:「尊驾就是外号人称笑面屠夫的朱火黄朱当家的?」   朱火黄微笑说道:「先回答姑娘的话,做人要懂得礼貌。」   三个人相互对看了一眼,还没有答话,戈易灵就说道:「偷听窥视,都是江湖上的大忌。三位看样子也是久闯江湖的人,不会不懂这点规矩。今天如果不给你们一些教训,往後把自己性命送掉了,还不晓得是怎麽送掉的。」   三个人突然纵声大笑,其中一个从马背上一个拧身,甩鞍、蹬脚、弹腿、挺身、凌空拔起一丈多高,一式极其漂亮的「丹凤朝阳」,不带一丝烟火气,飘落到戈易灵的马前。呛嘟一声,寒光一闪,宝剑从肩头反腕出鞘,剑芒凝聚一点,直指戈易灵的马首。   戈易灵一带偏缰,坐骑双蹄一扬,正好从左边让过,戈姑娘从马肚子底下转身而出,单足拄地,电闪回旋,唰地一声,刀出鞘,快极、准极,刀刃贴着对方的剑身,一滑而上,「哎唷」痛苦惨呼,血光喷出,四指落地。   这一招反击,使在场的人大吃一惊。   对方托大,漫不经心,而且还有一些戏弄性的一剑,没有料到竟被戈易灵凌厉的反击,一瞬间的大意,残废了一只手。   第二个马背上的人,长长地啊了一声,沉声说道:「想不到是位高人。」   朱火黄一直稳坐在马上,淡淡地笑道:「你们没有想到的事还多着呢!你们可知道这位姑娘是什麽人吗?」   对方这回是缓缓地下得马来,缓缓地拔出宝剑,缓缓地朝着戈易灵走过来。他根本没有理会朱火黄的问话。   朱火黄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语气十分平和地说道:「朋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告诉你们,这位姑娘就是你们所要找寻的人。」   那人一顿,脚下停了下来,用不信任的眼光看了朱火黄一眼。   朱火黄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们不是要寻找戈平总镖头的独生女儿吗?你们当面不识,岂不可惜?」   那人站在那里,眼睛里冒出火花似的,盯着戈易灵姑娘。半晌,他反腕将宝剑还插入鞘,一伸手,背对着身後的两匹马,只说了一句:「咱们要活的。」   另外一匹马的人从腰间一撒手,抖出一条软索,甩给地上那人。   地上的人顺手一捞,软索像极了灵蛇,缠在他自己的右腕上,左手一解领扣,披风洒开老远,人站在那里,努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戈易灵。   马原此刻充满诧异,也带有一份紧张,将坐骑靠近朱火黄的身边,轻声说道:「朱爷!事情有些蹊跷!」   朱大黄微笑着说道:「马原!你是要套索的高手,对於这一类的软兵刃,你是行家,把来历告诉戈姑娘。」   马原望了他一下,便朗声说道:「姑娘!这根兵器名叫龙头蛇身凤尾软棒,全长五尺三寸,龙头有问心钉,凤尾有回马刺,专破金钟罩、铁布衫,而且可以点穴制人。而五尺长的蛇身,则是摔人的利器,要是连让对方摔两个筋头,就得束手被擒。姑娘!如果真是龙头蛇身凤尾软棒,我没有看走眼,这种不列入大十八般兵器、小十八般兵器的龙头蛇身凤尾软棒,只有一个地方有人使用,当今大内供奉。」   朱火黄说道:「马原!你的眼力真不错。姑娘!对方的兵刃特性,都已经讲过了,你自己斟酌着对付吧!」   大内供奉四个字,使戈易灵听起来陌生,因为从她晓事以来,她不会想到有一天要与「大内」二字打交道。   但是,戈易灵的反应是十分快速,她忽然想到朱火黄所说的那把摺扇,其中关系到福王世子的下落……   她正努力将这两件不同的人与事,凑在一起,人就有些分神,突然对方身影一闪,刚一贴近戈易灵,倏地一声,戈易灵被摔了一个大筋斗。   这个筋斗可把戈易灵摔得清醒了。人一落地,就地滚翻,双足拄地一弹,倒退八尺。   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倒退的身形,倏地又一折而返,手中的长刀出鞘,指定对方问道:「你是宫廷里的护卫?」   对方脸上没有表情,龙头蛇身凤尾软棒两端握在手里,冲着戈易灵问道:「你姓戈?」   戈易灵说道:「不要用那种盛气凌人的口气问话,那样对你没有好处,如果你无法证明你根本不是宫廷里的护卫,今天你们想活着的机会就没有了。」   对方依然是那麽冷漠,突然,坐在马背上的另一个人,蓦地从马背上劲射而下,手中宝剑挟着轻微的啸声,对准着戈易灵的面门,直刺而来。   戈易灵刚刚一塌肩,让开这样贸然一剑,另一个如影之随形,手法快极了,软棒缠向戈易灵的下盘。   他们的配合,真是天衣无缝,攻上盘是虚,缠下盘是实,而且,没有丝毫空隙,只听得又是叭地一声,戈易灵又被摔在地上。   这回姑娘摔得起不来了。   对方两人一声冷笑,一柄长剑、一条软棒同时逼向戈易灵。   马原从马蹬上站起来了,却被朱火黄伸手拦住了。   蓦地戈易灵手中长刀寒光一闪,有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间不容发,姑娘侧身一滚,再次有人痛嚎,血雾喷出,一只大腿斩落一旁。   戈易灵挺身而起,看着那个断腿的汉子转侧呼号,终於昏厥。再看原先断指的那人,竟以一柄手插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戈易灵的确做到了朱火黄的要求,来的三个人,没有让他们走脱一个。   但是,结束了生死搏斗的戈易灵,却站在那里,长刀拄地,人是怔住了。她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一片景象,溅血横屍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止不住浑身有了颤意,她想起当初离开海慧寺的时候,她接受了那柄木剑,要她体察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可滥杀,致於天和。   朱火黄此刻从马上离蹬落地,来到戈易灵身後,用很平静的声音说道:「我曾经也有过你这样的感受,一个活蹦鲜跳的人,只是一瞬间,就在我的手里结束了生命,是不是太残酷了些?为了这件事,我曾经折断了一柄名剑,整整一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只要我一张口,彷佛我就闻到了血腥味。」   「啊!朱伯伯!你也有过这样的情形?」   「当然!从此以後,我不再碰刀剑之类的兵刃,直到有一天……有一天……」   朱火黄脸上透出一丝凄凉的微笑,然後仰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反正有那麽一天,由於我的不忍之心,终於酿成了终生遗憾的大错,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我用双手掐死了一名不忠不义的坏人,我亲眼看到他的眼珠突出,我亲耳听到他喉咙里的最後响声,我的双手沾染上他嘴角流出的鲜血。虽然是我用双手结束了一条生命,我不再有悔意,因为我发觉一道理,由於一念妇人之仁,就可能使得更多的人丧失生命。」   戈易灵低着头,没有说话。   朱火黄继续缓缓地说道:「有一次我曾经落发为僧,……」   「啊!」戈易灵真正的惊呼了。   「我觉得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要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结果我发觉我又错了。出家的人比我们在家的人,有更多的入世思想,所谓除恶人即是行善事,比我们要积极多了。」   朱火黄突然加重语气,接着说道:「姑娘!我不鼓励你动辄杀人,虽然我曾经自命为笑面屠夫,那是另一回事,一个人要活在这险恶的江湖,要有许多生存之道,扮一个独行其是的恶人,也是其中方法之一。但是,今天不同……」   戈易灵抬起了头,注视着朱火黄。   「这三个人是来自……」他突然停住,挥手对马原说道:「马原!你去搜搜他们三个人的身上。」   马原很快地在三个人的身上,搜出三面铜牌。朱火黄接过铜牌,又叫马原从他们三个人的剑把流苏上,取下双环玉坠。   他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对戈易灵说道:「这三面铜牌,不要小看它,凭着它就可以进出大内,通行无碍。」   戈易灵看那铜牌,当中雕有龙形花纹,下面有一个「卫」字,上面涂有号数。   朱火黄说道:「这三个人的身份,确定是当今皇上大内护卫无疑,照铜牌的等级来说,应该是三等护卫,身手不凡,幸而姑娘以骄兵之计,除掉他们,否则,让他们逃脱一个,今後我们的行踪就麻烦大了。」   戈易灵不禁问道:「朱伯伯!这三个大内护卫,为什麽会找上我呢?」   朱火黄说道:「他们找的是你爹,而把线索也列在我的身上。今天我们在老回回那里说话,太大意了些。」   戈易灵忽然插嘴问道:「朱伯伯!大内护卫寻找我爹,除了证明我爹没有遇害之外,还说明了我爹那柄摺扇,里面藏的不是武功秘笈,也不是金银珠宝,而是福王殿下的世子下落。」   朱火黄漠然说道:「这个只有你爹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三项内容全有,也许三项内容全无。不过有一项你要真正地弄明白……」   他一变语气,非常严肃。   「我要告诉你这些做什麽?就是要让你明白,没有人愿意杀人,更没有人愿意鼓励别人去杀人。但是,你姑息恶人的结果,比杀人流血更残忍,因为,那样会造成更多人被杀,要流更多的血。我希望你有一天带着木剑配饰,过着逍遥自在、平和无争的日子,但是,在这一天没有到来之前,你要用的是兵刃,真正的兵刃,而不是木剑。」   朱火黄一口气说到此处,缓下语气,说道:「我不应该用这样重的口气跟你讲话,姑娘!这件事我认为很要紧,就拿今天这三个人来说,如果你不杀他们,连累的人多了,影响所及也会太大的,当然连同你的生命都将要无可避免受到伤害。」   他言犹未了,马原突然大喝一声:「该死的贼!」   急切之间,他飞身掠出,用手中的马鞭舞起一团鞭影,将两支飞镖击落地下。   发镖的人是断了腿的人,腕力不足,被马原轻易地击落了。偷袭不成,终於口喷鲜血而亡。   戈易灵想到,如果不是马原叔的眼观四方,那两支飞镖即使不致穿胸而过,遭致重伤是难免的。   她此刻十分诚恳地面对着朱火黄说道:「朱伯伯!谢谢你的教诲,我会深深地体认到你说这番话的深意。我会记得,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酷。木剑的训诲,是我做人立身处世的根本,而你的教诲,是我闯荡江湖保身立命的箴言,谢谢你,朱伯伯!」   朱火黄说道:「我们共同动手吧!虽然是敌人,屍体暴露,这就是不仁。」   戈易灵又等於上了一课,於是认真地用力来掘坑,将三具屍体埋妥之後,三个人牵着三匹马,骑着三匹马,又回到老回回的小店。   朱火黄认真地交代老回回,要妥善地处理这三匹马,他说道:「这三匹马都是来自宫廷千中选一,万中选一的好马,杀掉太可惜,不杀留下线索,後患无穷,老回回!你看着办吧!我们这回真的要告辞了。」   老回回一双手在衣襟上搓着,胖胖的脸上,分不出他的心情是哀伤还是茫然,他低哑的嗓子,不利落地说道:「朱爷!马爷!侄小姐!我不会问你们的行程,你们也不会告诉我,不过,老回回只有一个愿望,不论何时,三位再回到边塞时,千万来老回回这里一趟,在这里没有的一亩三分地,我总希望有一天能在猩猩峡,能好好地招待三位。」   这是一份够真的感情,人与人的相爱,时间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知心,老回回能获得朱火黄和马原的交往,也可以算得上是知己二字,难怪老回回有一分浓浓的离情了。   朱火黄一行三骑上路之後,又强调了一句:「我们此行有目标的,但在没有到达目标之前,我们遇庙拜佛!」   戈易灵说道:「朱伯伯!在老回回那里,你准备要告诉我,为什麽要遇庙拜佛?被那三个人打了岔。朱伯伯!庙里落发出家的是那些看破红尘的人,我爹如果他的遁隐不是一种躲避,他就不应该出家。」   朱火黄微微笑道:「我先说过,我只是一种大胆的揣测。不论是寻人、探宝、习武,令尊戈总镖头他不是为了自己,他的躲避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为了整体,因此,他要寻找一个地方藏身,而藏身的地方莫过於寺庙,藏身的方式,莫过於出家。姑娘!我说这话的用意,不只是说令尊,其他的人也同样可以适用。」   戈易灵突然心里一动,脱口说道:「朱伯伯!你的意思是说,如果那柄摺扇指引要寻找的是福王殿下的世子,他也可能藏身在寺庙之中。」   朱大黄若有所感的没有回答,微仰着头,如果你能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经微有湿润之意。   马原此时大声道:「姑娘!从今天起,推论猜测的事,你我都不要想它,只要跟着朱爷,慢慢地去找答案,也就是了。」   他们一行三骑,因为是在谈话,走得并不快,他们从夕阳昏黄的时刻,离开了老回回的小店,现在也不过走了一二十里。   在边陲地带,路途不熟是无法生存的,而薄暮启程也是行旅所忌的,但是,在朱火黄和马原的记忆里,边陲就如同是他们的老旧故居,到处点点滴滴,他们都记忆得那麽清楚。   再过十里,来到一座破旧的木屋,依山建造的,破旧的程度,已经到了腐朽不堪。朱火黄一马当先,绕过木屋在一丛草旁,用手拨开,赫然是一个巨大的石洞。   朱火黄招呼将马拴在木屋里,人钻进石洞里。里面乾燥而不寒冷,马原却从马鞍上带进水袋和乾粮。他笑道:「黄昏启程,我料定朱爷不打算住店,事实上这附近也无店可住,所以,我带了老回回的二锅头,和卤牛肉。」   朱火黄说道:「马原!你真是处处想得周到,要是我早一些相识,对我会有帮助的地方太大了。」   马原刚要谦虚,突然他的脸色一沉,伸手灭去洞中点燃的灯光。三个人同时都听到有一阵蹄声,远远而来。   马原倾着耳朵听了一阵之後,说道:「是一匹马,而且跑得不是很快,朱爷!八成是老回回赶来了。」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对!一匹马,而且跑得并不很快,此时此地,大概除了老回回不会有旁人。老回回追来为了什麽呢?」   他一拍大腿叫道:「马原!去接他一下。」   马原立即窜出石洞,接连几个纵跳,越过了木屋,昏黑中,远远看到一骑奔驰而来,转眼就来到跟前。   马原闪身出来,吹一声尖锐的口哨。   那匹狂奔中的马,忽然一扬双蹄,从马鞍上滚落下一个人,马原上前拉住对方的手,老回回虽然气喘如牛,可并没有摔倒。   马原急促中问道:「出了事?是出在那三匹马的身上?」   「没有啦!」   「那是……?」   「有要紧的消息告诉你和朱爷。」   「有人跟踪吗?」   「大概没有,为了躲开那些人的注意,我牵着马整整走了七八里地,才上马跑来。」   「是些什麽人?」   「马爷!到你们歇脚的地方再讲,我担心……」   马原忽然一抬手,止住老回回说下去,因为他听到了远远而来的蹄声。   马原赶忙让老回回将马牵到木屋里去,连同人一齐藏起来。他自己停身在木屋外面的转角处,他伸手在整理着腰间的飞刀与套索,还有随手携带的弯刀。   突然,马原感到有人的脚步声逐渐的接近,他的弯刀伸向了屋角。这时候,又有一阵轻微的蹄声,从木屋的後面绕了出去。   马原大惊,刚要腾身扑出,有人低沉地:「要稳住!马原!」   「朱爷!你们没有事吧!」   「没有事。老回回已经接洞里去了,他安全了,其他就不会有问题。」   「老回回还没有说清楚是为了什麽。」   「没关系,追来的人会告诉我们。马原!来人近了,我在木屋顶上,你酌情着办吧!」   「是!朱爷!」   蹄声震地,虽然是星光迷蒙的夜晚,仍然可以看到一行三匹马卷起的尘头,说明他们跑得很急。   三匹马冲到木屋附近不选五六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马上的人没有下马,高声喝道:「老回回!你出来吧!我们知道你在屋子里。」   又有一个人说道:「老回回!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只想知道,你半夜三更偷偷地跑出来,为的是什麽?只要与我们无关,我们不会惹你。」   另外一个人叫道:「老回回!我们知道这附近没有地方可以藏身,这间木屋是藏不住你的。出来,跟我们回店,准保你没事。」   这时候,从屋角缓缓转出来一个人,三个人霍地从马上跳下来,分从三面采取了包围的态势。可是等到他们发现来人不是胖胖的老回回,又都停下了脚步。   「你是什麽人?」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   「哦!原来是大漠草原之鹰!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意外得很!」   「在边陲一带碰到我马原,一点也不奇怪。倒是你们几位,都是享福京城的人物,来到这杳无人烟的塞北,实在是意外得很。」   「马原!你既然知道我们的来路,自然也知道我们是什麽身分。」   「你们言行举止,早已经告诉了我。」   「我们和你这只大漠草原之鹰,是河水不犯井水。」   「可是你们已经侵犯了我,吵醒了我的睡眠。」   「马原!你是向我们挑衅!」   其中有一个人大踏步逼向屋角。可是另一个人却举手正住。   「马兄,方才我们说过,我们是河水不犯井水,我们也知道马兄你在塞北一带的名头,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吵醒了你的睡眠,愿意表示歉意。」   其中一个叫道:「老大!你向这小子道歉?我看他是存心挑事的。」   「不会的!马兄这大漠草原之鹰也不是浪得虚名,不是个不开窍的人物,他向我们挑事,能得到好处吗?」他转向马原说道:「马兄!你说是不是?」   马原笑一笑说道:「好罢!算我马原倒楣,各位请吧!」   他转身就朝木屋里走去。   「等一等!」   「各位还有事吗?」   「马兄!我要到木屋里之找一个人。」   「哦!这是我向各位挑衅吗?」   「马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野店的老回回偷听了我们的话,半夜三更偷着跑出来,这附近的情形,马兄比我们更清楚,除了这一处废弃的矿场,再也没有容身之处,因此,我们要进去看一看。」   「你们的意思,老回回藏在这木屋里面?」   另外的人早已不耐,厉声说道:「姓马的!不要给脸不要脸,我们老大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老实一句话,老回回跑出来要通风报信,八成就是你,要不是你撑腰,他不敢这麽大胆,告诉你姓马的一句话,今天晚上这木屋我们是进去定了!」   马原啊了一声,说道:「三位认定了老回回是与我勾结的,认定是藏在这木屋里。这麽肯定吗?朋友!这里不是京城,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呀!」   三个人向前逼近了几步:「马兄!你不会阻拦我们的,是不是?」   马原倒是一闪身,打着哈哈说道:「看样子我不躲开是不行的。不过,如果在木屋里找不到老回回……」   三个人根本没有讲话,各从不同的方向,冲进木屋之内,三柄剑,闪着三道青芒,以极快的身形,在木屋之内游走了一遍,再分从三个不同的门窗,窜身屋外。   马原轻松地问道:「找到了吗?」   其中的一人说道:「马兄!你们一行有几位?」   「这个你们也要问吗?」   「木屋有两匹马,还有一位是谁?」   马原一听,心里倒是一怔。怎麽会是两匹马?老回回的马,八成是牵到石洞里去的,还应该有三匹,少了一匹是谁的坐骑?   马原心里如此电光石火一转,立即说道:「三位!这不是我向你们挑衅吧!我想你们也看得出,那两匹马没有一匹是刚刚驰骋过的,你们还要追问,这就叫人难以忍受了!」   「姓马的!如果你不告诉我们那匹马是什麽人的,不能忍受的是我们。」   「在京城里你们这样的说话,我是可以理解的,在这边陲塞北,也是这样,我倒是很意外。你们在此地凭藉着是什麽?」   「凭藉的什麽?就是这个!」   其中一个手中的宝剑一指。   「就凭这个呀?」   马原一声冷笑,忽然一抬双手,两点寒星直飞左边与当中的两人。   两人咦了一声,寒光一掠,叮当、叮当,两柄飞刀立即被宝剑挡落地上。几乎是与这同时,咕咚一震,右边那人,倒在地上,马原在发出飞刀的同时,抖出了套索,准确无比的套住了右边那人的脖子,使劲一收,早就了帐。   当中那人沉声说道:「马原!你的飞索除了偷袭,再也保不住你的命了。」   手中的宝剑一顺,直扑过来,闪电刺出三招。   马原手中弯刀从容出手,两个人立即斗在一处。来人的功力不凡,剑术上等,每攻一招,都在力抢光机,马原不敢有点大意,全心全力,闪躲腾挪,得隙还招。   刀光剑影,转眼二十招过去,马原没有占到一点主动,没有争到一丝机先。马原的一柄弯刀,为他争得大漠草原之鹰的名号,绝不是幸致,再加上在清江小筑的闭门苦练,更不是一般武林所能相提并论。可是,今天晚上这位使剑的,是他罕见的劲敌!   对方每出一招,中规中矩,而且变化莫测,再加上极其上乘火候的轻功,更是助长了剑招的威力。二十招过去,马原开始感受到压力愈来愈重。   突然,对方一收剑,人向後面一个倒纵,喝道:「马原!暂停。」   马原不知道对方使的是什麽诡计,弯刀护住面门,蓄势以待,没有答话。   那人说道:「马原!你比我想像中要高明得多,不过,八十招之内我可以击败你,百招之内,我可以取你的性命,如果我的同伴与我合力拼你,不出四十招,一定可以让你溅血横屍於五步之内。」   「你可以试试看,何必尽在斗嘴狠!」   「马原!你心里有数,你知道我们不是空言吓人,我们为什麽不做?因为,你我无仇无恨!」   「呵!好堂皇的说词。」   「你虽然用套索绞死了我们一位同伴,没有关系,干我们这一行的,死个把人没有关系……」   马原冷笑插口说道:「你们是干哪一行的?」   对方一点也不以为忤说道:「我们干哪一行,你已经知道了,何必明知故问?在我们来说,只要完成了上面交下来的差事,死个把人算不了什麽!」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麽?」   「马原!不要装傻,也不要糊涂,把老回回的下落告诉我,或者乾脆把老回回交给我们,说不定咱们还可以交个朋友。」   另一个接着说道:「姓马的!你是个汉子,该不会说谎话吧!你不会说你不知道老回回的下落吧!」   这一个又立即说道:「马原!我们不逼你,如果你不说,我们就只有在刀剑之上见真章。我可以担保,明年今日,就是你大漠草原之鹰的周年忌日。」   马原一点也不生气,冷冷地说道:「我不说谎话,老回回在我这里,但是,你们要见到他,先要取得我的性命!」   另一个立即暴躁地叫道:「老大!咱们并肩子把这小子给剁了,我不相信找不到老回回。」   那一个拦住说道:「只要老回回在这里,一切都好办了。问题一旦解决了,随时都可剁掉他。你听!这是什麽?」   一阵马蹄声,慢慢地朝着这方面而来,因为是在荒原深夜,马儿不是奔腾,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个扬起头高声叫道:「老回回!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爷们好好听着!你跑得很快,可是你忘了你老婆跑不掉。现在你老婆马上就要押来了,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把你老婆一刀一刀活活地给她剐了!我要你听到你老婆的惨叫,爷们说话算活,要你听听大剐活人的叫声。」   马原勃然大怒,叱道:「无耻的狗!你敢动老回回的老婆一根汗毛!」   那人笑道:「我们为什麽不敢?就凭你马原那两下子,可以拦得住我们吗?」   马原一言不发,弯刀一摆,就要冲过去。   「马爷!请你少待!」   「老回回!你怎麽……」   老回回正一步一步从木屋的一侧走出来,他走得很慢,步履十分沉重。在昏暗的星光下,老回回的胖胖双腮,掉在下面,脸颊突然消瘦了许多。   马原迎了上去,急忙说道:「老回回!你要做什麽?」   老回回精神十分萎靡,神情呆滞地说道:「马爷!我家女人跟我到现在,跟着我过苦日子,我没有让她享福,至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活活地给剐了。马爷!请原谅。」   马原呆住了。他衡量对方的话,应该不会假,这种人说得出就做得到。老回回的女人八成是到了他们的手里。不要说老回回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老婆被人活剐了,就是马原也不忍心看着这种惨剧发生。可是,除了老回回自己送上去之外,马原想不出有更好的方法。就是此刻将对方给劈了,也解救不了老回回的女人,何况以马原的实力,根本还劈不了对方。   马原眼看着老回回一步一步走过来,自己心里那份悲愤、窝囊,到了极致!   马原突然厉声喝道:「朋友!我要问你一句话。」   对方稳占上风,轻松地问道:「你要问什麽?请问吧!」   马原问道:「你要老回回做什麽?老回回一生不曾得罪於人,与人无争,你们要折磨这麽好的人,算什麽英雄好汉,有种的,不要冲着老回回来!」   对方轻笑一声说道:「马原!对於老回回,我们不比你知道得少。他的绿豆烧与牛肉汤泡馍,是方圆百里江湖上朋友不可少的恩物。但是,没有法子,他知道的一件事情,我们不知道;另外我们知道的一桩事,他又知道了。马原!你也是一位江湖人,在江湖上知道的事情多了,就是惹祸的根源。怪不得我们心狠!」   马原说道:「方才我说过,老回回是一个与人无争的好人,他能知道什麽?值得你们这样逼他吗?」   那人肯定地说道:「老回回知道的一件事,值得我们用所有的方法来对付他。马原!你不要搅和进来,告诉你,你也拦阻不了。」   马原问道:「到底是什麽事?」   那人说道:「告诉你也无妨,老回回知道两个人的下落,这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是我们所追求的。」   「这个人是这样的重要吗?」   「对我们说,十分重要,为了寻找这个人,我们可以说要尽一切的力量。」   「这个人到底是谁?」   「一个姓戈的姑娘。」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屋顶上朗声说道:「这位姓戈的姑娘就是昔日金陵威远镖局总镖头戈平的独生女儿,名叫戈易灵。」   人随话落,朱火黄从屋顶上飘然而下,落在老回回之前,拦住去路,双手搭住老回回的肩头,亲切地安慰着他说道:「老回回!先别难过,事情不到真正绝望,不要先就放弃斗志。」   老回回一双眼泪坠落下来,嗫嚅地说道:「朱爷!」   对方对於朱火黄的出现,似乎有一些惊讶,问道:「尊驾是谁?」   朱火黄笑道:「你这真正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真人。你强迫着老回回,不就是为了追查两个人的下落吗?我就是和戈易灵姑娘在一起的那个人,居然你又当面不认得。」   「哦!尊驾贵姓是……」   「朱。我叫朱火黄。」   「就是江湖上人称笑面屠夫的朱火黄?」   「不错!就是我。」   那人忽然笑了一笑,说道:「据说朱火黄的一身功力很有一点份量,不过,今天晚上我没有兴趣和你较量,告诉我,戈易灵现在什麽地方?」   朱火黄笑笑说道:「听你的口气,我是非告诉你不可了?」   「除非你要和老回回亲眼看到,老回回的老婆,被人一刀一刀活剐了。」   朱火黄鄙笑道:「真没有出息,亏你们还在大内当差。」   那人一震问道:「你知道我在大内当差?」话音到此突然一变,立即厉声叱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你还不赶紧将戈易灵献出来,爷们回去交差,爷们可以饶你不死!」   朱火黄呵呵笑道:「用不着我们献出来,戈易灵姑娘会自动送到你们面前的。」   那人不解其意,问了一句:「你说什麽?」   身後不远有人接着说道:「朱伯伯说,我会自动送到你们身边来,现在我不是送来了吗?」   那人人惊,一个电旋回身,身前不远,一共四匹马,前面一匹马是戈易灵姑娘,紧挨在戈姑娘今後的是老回回的老婆,隔着两三步,後面两匹马,缰绳挂在马鞍的判官头上。   马鞍上各横放着一具屍体。   老回回一见嚎叫出声:「老伴!……」   朱火黄双手按住他的肩头,安慰着说道:「老回回!你的老伴儿连一点惊吓都没有受着,这会儿你不要惊吓了她。」   老回回又破涕为笑,满脸鼻涕口水,呵呵笑着叫道:「侄小姐!你真行!老回回这辈子可欠定了你这份大恩大德了。」   马原一切都明白了,为什麽木屋里的马,只剩下两匹的原因何在了。他带着几分惭愧,也带着几分佩服,说道:「朱爷!这一切都是在你的计算之中吧!」   朱火黄刚一微笑,突然叫道:「马原!小心!」   他的人和马原几乎是同时扑起,戈易灵姑娘也及时从马背一冲而起,三个人只以瞬间的相差,一齐扑向当中的两个人。   这种扑击,都是舍死忘生的拼命,也是你死我活的孤注一掷。可是,当他们扑到近处,兵刃尚未落下,对方两个人的宝剑都只刚刚举起一半,又都翻身倒地。   马原趁势收住手中的弯刀。戈易灵还要说话,只有朱火黄轻轻地说了一句:「将他们几个拖到石洞去,算是合葬吧!」   戈易灵不觉脱口问道:「朱爷!是你方才用了毒吗?」   马原拦住她:「姑娘!」   朱火黄摇摇头说道:「没有关系,马原!的确是我用了毒。而且是用了最霸道的毒。老实说,昔日的笑面屠夫是以毒闻名,但是,我很不愿意用毒。我曾经听过教训:善泳者溺於水。一个善於用毒的人,终究要死在毒物之下,我不喜欢看到别人中毒後的惨状,我自己也不希望有那一天。所以,我不常用毒。今天,我希望是我最後一次用毒!」   朱大黄的话,说得很平淡,但是,给予马原和戈易灵的震撼是非常强烈的。   戈易灵忍不住还是叫了一声:「朱伯伯!」   朱火黄摇摇手微笑着说道:「姑娘!你什麽也不要说。我不是善人,所以我方才也不是忏悔,再说,对方也是死有余辜,如此而已。其实,事有常理,也有变通之时,如果他们不偷袭,也不致如此。不谈这些,我们快动手吧!老回回有话要说,他们夫妻二人的去向,也要和我们商量商量,尽在这里说这些闲话做什麽?」   大家默默地将地上的马背上的屍体,搬进石洞,将洞口封闭起来。   几个人经过这一番折腾,夜已过半。   大家回到木屋里,马原用枯木涂上油脂,并且拿出带来的酒和牛肉,老回回紧挨在老婆的身旁,一直在咧着嘴,那一份感激之情,洋溢在他浑身上下,似乎使他坐立不安。   朱火黄笑道:「虽然来人都已经除掉了,我们还是不能大意,此地不可久留。老回回!有什麽话你说吧!」   老回回说道:「今天这几个人在你们离开不久,就来到店里,从他们的谈话当中,我知道他们和那三头货,都是一夥,我就开始为自己捏着冷汗,因为那几匹马还没有处理好。」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那是怪我大意,通常说来,他们不会同时有两组人同在一个地方,谁知道这回例外,早知道如此,何必让那三匹马为老回回带来灾祸。」   老回回连忙说道:「朱爷!你怎麽说都可以,就是不能自责。那样我会难过死了。其实我偷偷逃跑来追你们,还是为了一件惊人的消息。」   「是他们说的吗?」   「可不是。他们说从飞鸽传送的消息,戈平戈总镖头确实没有死……」   戈易灵不觉站了起来,抢着问道:「他们还说了些什麽?」   老回回说道:「他们说总镖头曾经出现在河间府,但是,只是神龙一现,就再也找不到踪影。更妙的他们说,戈总镖头出现在河间府,是为了寻找他独生女儿。」   「啊!还有呢?」   「他们说,传递中的消息,戈姑娘也在河间府出现,父女是否相会,或者到河间为了什麽其他的打算,没有人知道。」   戈易灵泄了气,默默地坐下来。   可是朱火黄和马原却听得很仔细,脸上没有一点嘲笑的表情,而且,马原还皱起了眉头,在沉思着。   朱火黄沉声问道:「马原!你觉得这件事怎样?」   马原说道:「朱爷!看来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他们知道了,如果我估计得不错,至多三天,最少也会有十几组在这荒凉的边塞来搜找我们。」   朱火黄点点头。   戈易灵不解地问道:「马原叔!你说的我不懂,刚才胖伯伯所说的,分明是那些人传播的一种谎言,怎麽会……」   马原说道:「是的!是拙劣的谎言,破绽百出。他们彼此不可能有信鸽连络,而是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方法,这里是塞北,不是江南。信鸽不可能将河间的消息传到这里来。再说,如果真的戈总镖头出现在河间,他们断不致如此从容在这里,早就兼程赶回。」   朱大黄说道:「他们一定发觉了什麽,於是故意在老回回店里大谈特谈,他们说出总镖头,是为了吸引老回回的注意;他们提到戈姑娘,是为了让老回回笑他们无知。无论是注意也好,笑他们无知也好,他们的目的,就是钓鱼。」   「钓鱼?」   「他们要利用老回回钓出我们的下落,他们判定老回回一定要将这些可信可疑的消息,告诉我们。」   「哎呀!我老回回上了他们的当。」   「并不!如果你不追出来,他们会在半夜下手,严刑逼供,如今你跑出来了,他们就利用你作饵。总而言之,我们在这周围百里的行动,已经落入了他们的掌握之中,毛病是出在我那几个人的一夥。」   朱火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马原说的不错,两三日之内,至少也会有十几夥人在这几百里之内,追寻我们。」   老回回急道:「那可怎麽办?」   胖脸上挂了焦急,一双眼睛死盯在朱火黄的身上,彷佛只有在他身上才能找到获救的答案。   马原拿起酒,喝了一大口,笑笑说道:「老回回!算你也是个江湖人,怎麽说出这样的外行话。偌大的荒原,慢说他们无法寻找,就是碰上了,我们又怕的是谁?」   老回回涨红了脸,口吃地说道:「马爷!我……我……不是……」   朱火黄笑着说道:「老回回!不要急成那样,你的意思我们懂。谢谢你带来这项消息,使我们暂时有了个目标,否则,我们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到达河间。」   马原一怔,连忙问道:「朱爷!你说我们真的相信那帮人的话,取道河间府吗?他们是一些谎言啊!」   朱火黄说道:「他们的谎言不只是对我们,还会传得很远,我们听到了,要去河间府,戈总镖头听到了,也会到河间府;戈总镖头的朋友听到了,也会到河间府。他们传得愈远,河间府的人去的愈多,是他们的机会,也是我们的机会,是不是?」   马原点头说道:「朱爷!要是想这麽多的弯,我就只有甘拜下风了。果然,如此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开始这一趟远途跋涉了。」   朱火黄摇摇头说道:「马原!你要比我们跑得更远。」   马原微微一怔,朱火黄指着老回回说道:「老回回自己说的,在猩猩峡那边,有他的一亩三分地可以落脚,马原!你我能看着老回回夫妻二人就这样走几千里路吗?相信你我同样的放不下这条心。」   马原这才会过意来,连忙问道:「朱爷!你是说要我送老回回夫妻俩逃过大漠,回到他故乡猩猩峡那边?」   老回回本来是坐在那里,张着嘴,呆呆地听他们说话,突然,他伸手拉住自己老婆的手,猛地站起来,几乎把老婆拉得掉一跤,他那胖胖的脸一扬,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我不会走的,我死也不会走!」   朱火黄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望着老回回。   大概老回回这一辈子没有这样生过气,胖嘟嘟的肚子在起伏着,一脸肥肉在颤抖。口沫四溅叫着说道:「那小店我老回回在里面活了近半辈了,我不离开,我不离开,我哪里也不去!我……」   一下子老回回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软瘫地坐到地上,眼泪就如同开了闸的水,在脸上淌着,近乎哀求地说道:「朱爷!我不能离开这里,这间小店我走了谁来管?还有谁喝到二锅头呢?」   马原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戈易灵缓缓地说道:「朱伯伯!胖伯伯他们一定要离开这里吗?」   朱火黄叹口气说道:「老回回的心情我是能体会得到的,生活了这麽长久的地方,有亲情、有友情、有一切熟悉的事物,如今硬要将他活生生地拉开,就好比婴儿断奶一样,那是多大的痛苦?我有这种经验……」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黑暗的天空,缓缓地说道:「在一个夜晚,突然地要我离开我生长的地方,离开我的亲人,我是多麽的苦痛!可是,我把眼泪向肚子里流,可是,我能不走吗?我……唉!」   他又转过身来,走到老回回身边,手搭在老回回的肩上,沉重地说道:「老回回!没有人能强迫你走,可是,我站在朋友的立场,请求你走。你走了,我们喝不到二锅头,吃不到牛肉馍,也可能一段很长的时间看不到你,不过,那没关系,我知道我的朋友老回回仍然健在,饶是关山远隔,只要我们有那个心,我们终究有见面的一天,我们终究可以喝到你酿的二锅头,吃到你炖的牛肉汤泡馍。如果你不走呢?我们就可能永远见不到面。老回回!我实在不愿意你走,然而,我又不能不鼓励你走!我说,我此刻的心情比你还苦,你相信吗?老回回!」   老回回突然嚎啕大哭,捧着朱火黄的手,涕泗交流地说道:「朱爷!我走!我听你的话,我走!」   朱火黄轻轻拍着老回回的手背,转面向马原说道:「马原兄!……」   马原立即说道:「朱爷!请你不要这样称呼,不论你代表什麽意思,我都不敢接受。我马原虽然不是什麽人物。但是,在你朱爷面前,我一诺千金,只要有马原一口气在,老回回夫妇不能伤损一根汗毛,除非……」   朱火黄立即拦住他说道:「好兄弟!没有除非二字,你一定要将老回回送到猩猩峡。我们会在沿途等你,河间府也许就是我们再见面的地方,请记住,戈姑娘还要你护送到南湖的烟雨楼。如果我陪戈姑娘去了,岂不是让天婆婆她们吓了一大跳麽?」   马原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笑话笑出来,他神情庄严地点着头,转身去备马。   老回回站起身来,蹒跚地走过去,牵着马,将老婆扶上坐骑,自己也爬上马背,刚一说道:「朱爷!侄小姐……」   下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转过头去,僵着那多肉的脖子,抖动缓绳,马儿就得得地迈开蹄,走出木屋。   朱火黄走到马原的马旁,说道:「老回回是江湖上少见的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朱爷!我会尽力,请你放心。」   「我们河间见!」   「河间见!」   马原刚一催动坐骑,朱火黄道声:「慢着!」   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倒出五六粒珠宝,送给马原,说道:「虽然你是天山大漠草原之鹰,路上也不能没有盘缠,带着吧!以作不时之需。」   马原迟疑了一下,终於伸手接过,纳在腰间镖囊里说道:「朱爷!戈姑娘!请多珍重!」   双膝一磕,马儿立刻奔出木屋,一阵蹄声之後,四周很快归於寂静。   朱火黄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   戈易灵擦乾自己的泪水,叫道:「朱伯伯!你难过了!」   朱火黄没有回头,回答的声音是平静的,说道:「没有。我这辈子难过的事经历太多了,国恨家仇,如果要难过,我早就疯了!我所以没有疯,因为我知道光是难过是没有用的。」   戈易灵忽然问道:「朱伯伯!你……」   朱火黄淡淡地说道:「走吧!我们也不能再拖了,河间府不是个短路程。而且,从明天起,你要改扮男装,我要比现在还老些,咱们爷孙二人,平平安安地到河间,好办正事。」   戈易灵赶紧准备马匹,一面问道:「朱伯伯!到了河间,我们能找到我爹吗?」   朱火黄跃身上马,说道:「姑娘!我要告诉你一句话,成之於人的事,我们不要去想它,唯有成之於己的事,我们自己才有把握。你爹会不会在河间府出现?那是求之於人的事,我们想也没有用。我们认真地去访察,那是我们自己的事,决定在我们自己。懂我的意思吗?姑娘!」   戈易灵心头一凛,她不但懂,而且深深领悟到朱火黄这一段话涵意之深远和隽永,她实在想不透朱火黄这样的人,到底是什麽样的人?令人莫测高深,尤其令她想不透的,像他这样的人,为什麽被称之为「笑面屠夫」!   两匹马就这样在黑夜里,开始踏上征途。说是「征途」,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遥远的路程,充满了不知如何的险恶,而去追求不可预测的结果,这正好比是出征的战士,挺胸迎向战场一样。   戈易灵此刻的心情,真正是澄清如镜,她在嚼味着朱火黄的话:「成之於人的事,不要去想它,因为那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只有成之於自己的事,我们要全力以赴,因为成败是掌握在我们自己。」当一个人能想到这个道理,对於周围的一切,还有什麽怨尤?坦然迎向未来,凡事尽其在我,自然海阔天空!   塞外的清晨,一样的给人以清新蓬勃的感觉。   在晨曦中,朱火黄将马停在一处水潭之旁,从马背的小包裹里,取出几件衣服,交给戈易灵。   「姑娘!到那边树丛中,改扮男装。」   戈易灵从海慧寺出道,乍入江湖,真正是在危机四伏中成长,人在追求自保的情形之下,经验累积得特别快,尤其她和马原这一趟塞北之行,更使她日趋成熟,一个成熟的江湖客,是没有「意外」二字的,因为诡谲多变的江湖,处处时时都会有「意外」,那就不是意外了。   她接过衣服,很快换过,随手将头发打散,挽成一个文士髻。她想:可惜没有菱花镜,要不然照照自己,一定是很有趣的事。   走出树丛,戈易灵大人地吃了一惊,源潭之旁,朱火黄已经变成面色枯黄,皱纹满脸,头发灰白,颏下一丛乱草的老人,佝偻着腰,原本高大的身材,突然矮小了许多,如果不是戈易灵事先知道,她实在没有办法将眼前这位老态龙锺的人,和虎虎生威的朱火黄相提并论。   戈易灵充满了敬服之意叫了一声:「朱伯伯!这……这真是神奇!」   朱火黄呵呵笑道:「算不了什麽。这种临时易容的药,涂抹起来十分方便,再加上自己动作上的改变,就可骗骗一般人,真正的行家眼睛,是蒙骗不了的。」   戈易灵笑道:「朱伯伯……」   朱火黄拦住她,说道:「从现在起,就得练着改口,以你现在的年龄,应该叫我爷爷,咱们是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记住!不要叫溜了嘴,尤其是人多的地方。那些清廷爪牙,都是久经磨练,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是的!爷爷!」   「这就对了。小灵子!」   「小灵子?」   「对呀!你是爷爷的爱孙小灵子。」   二人齐声大笑,扳鞍上马,迎着东方的朝阳,两匹马踏着碎步,走得很慢。   戈易灵忽然问道:「爷爷!我们这趟河间之行,是个是愈早到,愈为恰当呢?」   朱火黄当时答道:「当然。早一日到河间府,就多一日了解情况,这就如同挥军作战一样,多算胜,少算不胜。」   戈易灵点点头。   朱火黄忽然若有所悟地啊了一声,立即又说道:「小灵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我们这样慢慢地走,不像是兼程赶路的样子,是不是?」   「爷爷当然是有计算的。」   「倒也不是计算,虽说我们要早些时日到河间,却也不能疾驰狂奔,那样马受不了,人也受不了。当然,我们也不能像目前这样,不像是兼程赶路,倒像是游山玩水的样子,那样会误事的。」   「可是爷爷……」   「今天我们走得这麽慢,是为了等人。」   「爷爷!在这塞北边陲,你原是很熟的,你是等朋友和我们一道前往河间吗?」   朱火黄没有回答,他站在鞍镫上,扭回身子,朝着身後来路,看了一看。   戈易灵警觉很高,也立即敛神倾听,她听到有马奔驰的蹄声。   朱火黄笑着向戈易灵说道:「小灵子!你说的对,我是在等朋友,现在他们来了。」   戈易灵从朱火黄那古怪的笑容里,似乎察觉到什麽不对的地方,她忍不住问道:「爷爷!来人是真的朋友吗?」   朱火黄脸上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缓缓地说道:「小灵子!从现在起我要灌输你一个观念,那就是某些时期,要把正大光明和正人君子的『正』,暂时地收起来一下。」   戈易灵没有说话,她在等待下文。   朱火黄见她没有反应,便问道:「你个问为什麽吗?」   戈易灵说道:「爷爷!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的。」   朱火黄很高兴地说了一声「很好」。然後他说道:「小灵子!你能对我有信心,我们这一趟河间之行,会减少很多困难的。」   「我一直相信爷爷的。」   「好极了!不过话是这麽说,道理还是应该说明白。照我们祖先传统来说,不论是官宦仕途、士农工商、或者是武林人等,如果不能秉持一个『正』字,就是不能见容於我们大多数人。一个邪僻之徒,做官是奸臣、做买卖是奸商、在武林中是恶人,我怎麽能够鼓励你要在某些时候暂时收起『正』字呢?」   「小灵子在恭聆爷爷的教诲。」   「从现在起,我们要以两个人的力量,对付那些凶狠、阴毒、人多、势众,而且必得之而甘心的人,如果我们还是一本仁心和慈爱,动手之际,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最後我们必然要把自己的性命赔进去。个人的命事小,影响到另外的大事,那就不是我们用一个死,所能赎罪的。」   戈易灵听得很用心,坐马上侧着头,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朱火黄依然是平静地说道:「流氓痞棍就是流氓痞棍,对付流氓痞棍如果用正人君子的办法,你如何能斗得过。我们要保持并维护武林传统正义之风,但是,在对付流氓恶棍的时候,就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灵子!那时候也许我们的方法手段是一样,但是,目的则完全不同。」   戈易灵听得很感动,她恳切地说道:「爷爷!谢谢你的教诲,真的谢谢你。」   朱火黄笑笑说道:「我这种想法,说不定有人会骂我离经叛道,不过我觉得,我们尊重传统、发扬传统,不要为传统所束缚而拘泥不化。记住!当我们和敌人拼命的时候,我们的目标就有一个,那就是胜利。这两个字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取而代之的。」   「爷爷!你这麽用心良苦地教诲我。小灵子紧紧记在心里,奉为圭臬。」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其实一个人的正与邪,善与恶,都是在於自己的心意,譬如说,杀人是一件坏事,上天有好生之德,怎麽可以轻易言杀?但是,又说除恶人即是行善事,如果被杀的是一个坏人,非但不是坏事,而且还是善事。这道理看起来是相冲突的,实际上却是相通的。」   戈易灵此时心境大开,因为朱火黄说的都是极其浅显易懂的平凡道理,而话中却是涵意深远。   朱火黄忽然说道:「小灵子!你说是朋友,实则是敌人,我们恐怕就要使用我刚才所说的那些道理。」   此刻,蹄声大震,分从路的两侧,卷起黄尘,越过朱火黄他们二人,一阵马嘶,一字排开,六匹马,马上六个人,拦住朱火黄他们的去路。   朱火黄此时的腰佝偻得厉害,几乎半伏在马鞍的判官头上。   戈易灵用手挽住朱火黄的缰,停住坐骑,皱着眉头说道:「各位拦住我们的去路做什麽呢?我们祖孙二人迷失了路,已经两天没有找到宿头,又饿又渴,身上又没有多少银子……」   对面的人其中一个说道:「你看我们像是马贼吗?」   戈易灵倒是认真的打量了一下,虽然服装各异,但是每个人肩头露出剑柄,飘动着黑色流苏,扣在双玉环上,她已经知道对方是什麽样的人,怪不得朱火黄告诉她不是朋友。   戈易灵倒是认真地摇摇头说道:「各位是做什麽的我看不出,但是,我看各位不是马贼,大概是错不了的。」   那人笑笑说道:「年轻人!你的眼力很好。如果我们是马贼,你们祖孙二人就糟了。」   戈易灵拱拱手说道:「多谢得很!看来我们的运气不差。」   那人接着问道:「你们有没有看见三男一女,或者是三男二女,骑着马打哪儿去了。」   戈易灵摇摇头说道:「没有。我们最近两天,各位是我们看到的第一批人。请问各位,那几个男女是坏人吗?」   那人笑了一笑说道:「不是坏人我们会这样找他们吗?」   戈易灵说道:「这麽说,各位是官府里的人了,那算是我们幸运,我们能不能跟着各位一起走,免得我们遇上那批人,那就真的糟了。」   在那个人翻翻眼睛之後,说道:「我们不是官府的人,我们也没有时间保护你们。」   一掉身,六匹马泼开蹄,疾驰而去。   戈易灵眼望着黄尘滚滚而去,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宣的感觉。   原本半伏在鞍头的朱火黄伸直了腰,极表赞许地说道:「小灵子!你应付得很好,我们要衡量情况,不能因为对方是敌人,就要生死搏斗见真章。以二对六的情形之下,能够不动手,当然是不动手。经过这一接触,往後朝这边来的人更多,马原和老回回他们就安全了。」   戈易灵这才恍然大悟,朱火黄不仅用心精细,而且还用心良苦,为了让马原和老回回路途之上减少困扰和麻烦,故意这样的慢慢走,把那些鹰爪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这边来。   戈易灵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警告自己:「记住!今後对於一个人,不要轻率地下断语,人的好坏,不是那麽容易就能了解的。」      第十三章 卖剑为钓饵 弄假险成真         河间府是个大地方,在北边是个重要府治,算是人文荟萃之地,而在武林来说,南下中原,北上塞外,大家都要经过河间府,八方风雨,各路豪杰,都常有机会在河间碰面。   朱火黄和戈易灵二人跋涉了近千里的路,来到了河间,找一处僻静的客栈安顿下来之後,这假爷孙俩慢慢踱到热闹的南大街,走进一家热闹的酒楼,选定楼上的一角,两个人要了一壶酒,四样小菜,慢慢的浅饮小酌。   华灯初上,酒楼正是上座鼎盛的时刻,笑语喧哗,猜拳行令,每个人进了酒楼,三杯落肚之後,说话的嗓门都比平常来得大,把这座五十副座头的大酒楼,点缀得热闹非常。   今天酒楼早已满座,有一个特别现象,很少见到生意买卖、豪商富贾,而多的是横眉瞪眼的武林好汉。   朱火黄和戈易灵只是慢慢地在喝着酒,对这酒楼的热闹喧哗,彷佛与他们无关,实际上,他们都在用心地听着酒楼上每个人所说的话。   而酒楼上大家谈话的内容,听来听之,都在围绕着一个人,那就是昔日金陵威远镖局总镖头戈平的独生女儿戈易灵姑娘。   有人说:戈平很早就将这个独生女儿,送给一个方外之人收养,因为这个女儿,从小就体弱多病,经过星相占卜都一致的说,要这个姑娘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就是唯有遁迹空门。   有人说:戈平的女儿自幼禀赋极佳,戈平特将她送给武林中一位隐居的前辈,习得一身武艺,超凡入圣,这次出道,纯粹是为了寻找昔日失踪的父亲。   有人说:戈易灵姑娘这次选择河间府,公开卖剑,那是因为河间是靠近京城不算太远的一座重镇,她要向京城那些护卫挑战示威,因为,据说戈平昔日突然失踪,实际上是被大内护卫所灭门,唯独逃脱了戈易灵,十多年後,戈姑娘要来挑衅复仇。   有人说:戈平的女儿要借着卖剑为名,要亲自选婿。   有人说:戈平的女儿要借这个机会,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少斤两,以卖剑为名,考量武林年轻一代的实力如何。   有人说……   朱火黄摇摇头,对戈易灵说道:「小灵子!咱们走吧!」   戈易灵苦笑了一下,刚要站起身来,就听到朱火黄低声说道:「小灵子!坐下来。」   戈易灵果然依言坐下,朱火黄借着拿起酒壶摇晃两下,试试有没有酒,却利用这个机会低声说道:「你的左後方,靠楼窗户旁边,这个人叫人好生惹眼。」   戈易灵一缩手,一双筷子拂落到地上,她从容地转身弯腰拾筷子,眼神朝着那边一扫,见一个长得极俊秀的年轻人,独据着一张桌子,手里在把玩着酒杯,面前的菜肴似乎都没有动过,只有那一双点漆明亮的眼睛,向酒楼上转动着。   桌上放着一个小包裹,看上去分量很沉,八成儿是趁手的兵刃。   朱火黄问道:「小灵子!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有什麽意见没有?」   「照我看来,这个人似乎与众不同,酒楼上大家都是前来河间看热闹的,这个人似乎不是专为看热闹而来的。」   「只那麽一眼你就可以确定?」   「爷爷!因为我们也是有所为而来的,所以,以己度人,我们的表情应该是跟他差不多。」   「好小子!真有你一套。」   「这句话真是有点爷爷跟孙儿说话的意味了。」   「哈哈哈!」朱火黄笑出声来,酒楼上人声大杂,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爷爷!他要走了。」   朱火黄一看,便道:「他不是走,而是要生事,我们不妨坐在一旁冷眼旁观便了。」   戈易灵看到那年轻人没有拿包裹,正如朱火黄所说的他要去生事,可是当他站起来走了几步,戈易灵心里发生了疑问:「为什麽这个人我竟然是如此的面熟?」   她忍不住叫道:「爷爷!这个人我认识!」   朱火黄嘘了一声,说道:「小灵子!现在不是你叙旧的时候,我们等着看热闹,好戏就要登场了。」   戈易灵拉着椅子,靠近朱火黄的身边,悄悄地说道:「爷爷!这个人像极了我的朋友。」   「什麽?」朱火黄显然是吃了一惊。   「爷爷!他是像极了我一位最要好的朋友,越看越像似她。」   「小灵子!你的话叫人糊涂,既然是最要好的朋友,你居然认不出来吗?」   「因为她变了样子!」   「变到你认她不出?」   「嗯!她也和我一样,改变了男装。」   「啊!是这样的。」   「说来爷爷应该也见过她,在清江小筑,所有的人都跟你打过照面,她是冷月。」   朱火黄沉着脸色问道:「小灵子!她和你交情很好?」   戈易灵说道:「她随着我千里迢迢,跋涉山水,几度同生共死,是共过患难的朋友。」   「你们在清江小筑分的手?」   「是的,天婆婆命她随着骆非白到河南上蔡……爷爷!冷月的武功是不错的,但是,如果要在酒楼上动起手来,分明是要吃亏,爷爷!我们不能眼看着她吃亏。」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事,我们既不能袖手旁观,又不能出手相助,那样,我们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可是爷爷!……」   「你放心吧!小灵了!即使她不是你的好朋友,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而让一个女孩儿家吃亏。」   「谢谢爷爷!谢谢爷爷!」   「不要谢了!待回头我们要相机行事。」   「爷爷!你看!……」   那个年轻俊秀的人,缓缓地走过去,拍拍一个落腮虯须的汉子的肩膀,说道:「这位朋友!在下有一件事向尊驾请教。」   那个虯须汉子猛一回头,双眼一翻,样子十分怕人,眼光在那年轻人的身上,上下打量几遍,咧着嘴说道:「你是跟我说话吗?」   年轻人拱拱手说道:「是的,在下有一件事要特地向尊驾请教。」   虯须汉子眼睛翻了一翻,直接了当的问道:「什麽事?你说。」   那年轻人说道:「方才听尊驾说到,昔日名震江湖的戈总镖头戈平的女儿戈易灵姑娘,要在河间府公开卖剑?是真有其事?是何时何处?戈姑娘她人现住在哪里?」   虯须汉子突然呵呵笑道:「小夥子!看不出你还是个花心大萝卜。」   那年轻人沉下脸色说道:「朋友!你知道就请说,不知道我会去请教旁人,不要说些不相干的话。」   坐在虯须汉子下手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头上包着英雄巾,当中插着一枝颤巍巍的戒淫花,此刻他嘻嘻地说道:「兄弟!你要问什麽,咱们都可以告诉你,你先别急,坐下来,先陪咱们哥儿们喝两杯。」   那年轻人叱道:「你是什麽人,说话嘴里不三不四。」   那中年人邪笑着说道:「哟!我是什麽人?兄弟!你可问对了,我叫一枝花尚元安,生平就喜欢这个调调儿,来来来!用不着不好意思,你又不是大姑娘,还害什麽臊!」   说着话,伸手就要来拉。   那年轻人左手一晃,一招「金丝缠腕」,快速无比的刁住对方手腕,只见左手一带,右手一扬,啪地一声,一枝花尚元安这小子左脸上开了花,他「哎哟」一声还没有出口,那年轻人左手一收一送,尚元安身子平空飞起来,叭哒、轰隆,一阵震动,一枝花摔在楼板上,爬不起来。   那年轻人指着一枝花教训着说道:「你这种毛病若是不改,将来你是怎麽死的都不会知道,今天大爷便宜了你。」   说罢,掸一掸身上衣服,掉回头,走到自己原先坐的桌子,提起包裹,叫道:「店家!算账!」   这时候包括虯须汉子在内,走过来三个人。   喧闹的酒楼,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安静,许多人都慢慢地向四周让开。   戈易灵也在这个时候,扯着朱火黄的衣袖,稍稍向墙边靠了一靠,悄悄地说道:「爷爷!好奇怪哟!」   朱火黄问道:「奇怪什麽?」   戈易灵摇摇头说了一句:「我觉得不对!」   那虯须汉子和另外两个人,已经逼近那年轻人的附近,说道:「朋友!你真的好身手。」   年轻人只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提着包裹,说道:「让路!」   虯须汉子说道:「朋友!你也太猖狂了,你想就这样走得了吗?」   年轻人若无其事地反问道:「你的意思要怎样我才能走?」   虯须汉子突然呵呵笑道:「你问得真好,告诉你,要走容易,你得露两手让我弟兄瞧瞧。」   年轻人摇摇头说道:「我不愿跟你们打架,你们应该想想自己,人不惹我,我不惹人,让开!」   说着话,他一挥手,彷佛有一股力道,直撞过来,首当其冲的虯须汉子,脚下一个跄踉,退了一步,他瞪大了眼睛,怪叫道:「好小子,真有你的,老子还真把你看走了眼。」   双手从腰间一摸,左右一分,一对九环板刀,分从两边拔出皮鞘,上前半步,双刀左右插花,凌厉快速,交叉绞削过来。   年轻人一矮身,人恰好从刀锋下面而过,只听他喝道:「叫你让路!」   虯须汉子平空飞了起来,头顶上正好是一盏大油灯,哗啦一声,撞个正着,油浇了一身,流了一脸,摔到地上,滑出好几尺,撞开好几张桌子。   年轻人不知怎麽身法,人已经来到梯口,说了一句:「撞坏了东西,你得赔人家钱。」   说着话,飘然而去,留下楼上更大的喧哗。   朱火黄和戈易灵仍旧坐下来,戈易灵的脸上一片惑然不解之色。   朱火黄问道:「小灵子!你刚才说奇怪,是不是觉得冷月的武功高出了你的预计?」   戈易灵说道:「清江小筑分手,也不过才短短的时日,她怎麽会变得如此了得?真是不可思议。」   朱火黄问道:「小灵子!你确定她是冷月吗?」   戈易灵说道:「爷爷!冷月和我朝夕相处那麽长的日子,她的功力有多深,我早知道的,绝不可能像方才那样,一出手,便将一个大汉摔飞好几尺,而且,那种冷静从容,完全是一流高手的身手,叫人真的不能相信。」   朱火黄沉吟一回说道:「会不会是另一个人?容貌相像的人,也不是没有。」   戈易灵忽然说道:「就算是有长得容貌相像的人,也不会有这麽像,而且居然是女扮男装,易钗为弁的,一定就是冷月,绝不会错,但是,又叫我无法相信的,她是如何突然拥有这麽高的功力,奇怪!奇怪!」   她一直在说着「奇怪」,朱火黄也为此事皱上了眉头。   突然,戈易灵说道:「这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朱火黄接着说道:「是应该弄清楚的,如果她是冷月,为什麽会从上蔡单独来到河间?如果她不是冷月,而是长得相像的另一个人,她未到河间,打听戈总镖头的女儿,为的是什麽?无论她是什麽人,与你都有很大的关连,如何不弄清楚呢?」   他说到此处,站起身子,突然又说道:「走!我们去盯她一趟。」   丢下几分银子,两个人离开了酒楼,撇下满楼的喧闹,来到街上,正是夜市开始,还是一片热闹。   戈易灵说道:「爷爷!我有一个主意。」   「说罢。」   「我和爷爷分头去找,回头到客栈会合。」   「好!不过有一点小灵子记住,我们盯她,只是了解她的行踪,除此之外,不急在这一时,明天,戈易灵姑娘公开卖剑,她是一定要露面,看她到底要耍什麽把戏,到那时候,自然有机会让我们了解她的底细。」   「就这麽说,爷爷!回头见!」   戈易灵很快就混进人群里,这是她聪明的地方,因为在酒楼时她就注意到了众人的目光,靠在窗口的人,都朝着北边伸头……   不用说那位极像冷月的人,一定是走向北边去了。   於是她选择了朝北的方向。   穿过几十户店面,街道上冷清下来,一般店户都已经上了排门,只有不远处有两盏灯笼高挑着,看得出安寓客商四个大字。   戈易灵脚下紧赶了几步,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那个年轻人站在柜枱前,交代掌柜几句话,转身昂然上楼。   戈易灵稍一踌躇,便转进旁边的一条小巷,黑暗无光,她抬头估计风火沿墙,上面栽植着鸡爪钉,大致还难不住她,估准了方向,霍地一矮身,一蹬足,双臂高张,平地拔起一丈多高,双手正好搭上墙头上的鸡爪钉,倒吸一口气,身形上翻,倒扯天顶,头下脚上,借着这一竖的瞬间,她看清楚了面是一个更大的院落,当中摆着几口大缸,有一股豆瓣酱的味道,冲进鼻子。   戈易灵双手一送一松,人从墙头倒落而下,只见她一收腿,一挺胸,借势转化为「落叶随风」,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贴地就势一滚,掩身到酱缸之旁。   院落左侧,有一个房间,窗户上亮着灯光,窗纸上映着人影,从纤巧的身形看出,正是那个年轻人。   戈易灵停了片刻,悄然长身而起,刚一贴近窗户,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窗外的朋友,既然跟踪到这里,何不大大方方地请来房里相见。」   戈易灵当时一怔,她估计自己从墙上落身而下,可以说是声息俱无,对方居然了若指掌,看来功力超出了自己的相像。   就在戈易灵这样一怔之间,屋里的人又说话了:「朋友!是不敢进来?或者是要我请你进来,嗯」?   这一声「嗯」,嗯得很冷,可以想到说话的人,是如何的满面寒霜。   戈易灵突然对着窗户叫一声:「冷月!」   屋里的人问道:「你说什麽?」   「我叫冷月!」   「冷月?冷月是你什麽人?」   「是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   「你的意思是我像你那位朋友吗?」   「像,像极了。」   「可惜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讲完,冷月是一个姑娘。」   「啊!」   「而你也是易钗为弁的女儿身,所以,我说你不仅是像冷月,而且你就是冷月。」   「……」   「你听我说话的声音,应该知道我是谁,冷月!你是什麽原因使你变得……变得如此……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   「你是谁?」   这三个字问得冷峻十分,戈易灵的心里为之一震,她的心里闪电一转:即令对方是冷月,这三个字也问得充满了敌意。   戈易灵还没来得及回答,砰地一声,窗户被震开,一条人影一闪而出,站在戈易灵对面,相距不到五尺。   「你是谁?」   戈易灵没有说话,抬起手来,缓缓地解开头上的发髻,长发披散下来。   「你……是一个女的?」   戈易灵静静地说道:「冷月!你不认识我了吗?真的一点都不认得?还是你一点都不记得?」   对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在戈易灵身上打转,紧闭着嘴,没有说话。   戈易灵又抬起手,将长发绾起,说道:「冷月……」   对方暴躁地说道:「我不是冷月。」   「不管你是不是冷月,我可以请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麽问题?」   「你到河间府来,是为了寻找一个人,对不对?」   「对!」   「你要找的人名叫戈易灵,对不对?」   「你怎麽知道?」   「请问你,你认识戈易灵吗?」   「认识。」   戈易灵笑了笑说道:「如果说,我就是戈易灵,你相信吗?」   对方任了一下,眼神停留在戈易灵的脸上,半晌没有说话,突然,他哈哈地笑起来,说道:「对了!大概刚才你在酒楼上,听到我的问题,趁夜前来冒充,告诉你,你是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我找戈易灵可不是什麽好事,你冒充也得不到什麽好处,你请吧!奇怪我对你特别心软,不打算为难你,你快走,不要等我改变心意。」   他说着话,大踏步绕过酱缸,再绕到房门之前,刚一停到门槛之外,伸手推门,忽然回头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戈易灵笑笑说道:「我叫什麽名字,告诉你了,你又不相信,那又何必再问,再见了,咱们明天再见。」   一个跃动,跳上酱缸边沿,再弹腿一蹬,人像射出的一支劲箭,射向墙头。   那年轻人突然若有所动的,追到墙脚,戈易灵折身一飘而下,快步冲出小巷,回到街上,混进人潮,再缓缓地回到所住的客栈。   朱火黄正坐在房里等候,戈易灵刚要说话,朱火黄一使眼神,朗声说道:「小灵子!看你乡下人进城,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你是跑得不识路了吧,转到现在才回来,看你明大还敢不敢一个人去逛热闹?」   戈易灵会意地笑笑说道:「河间府是大地方,难得到这里来,来了总得逛逛,爷爷!你没有看到,街上人真多,好热闹啊!」   朱火黄咳嗽几声,还没有说话,房门忽然被推开,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道姑打扮的妇女,一个中年黝黑精壮的汉子,两个人四只眼睛,直在戈易灵身上打量。   戈易灵问道:「二位有事吗?」   那精壮汉子首先反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戈易灵皱一皱眉头,突然笑了起来,转身向着朱火黄说道:「爷爷!你方才说河间府是大地方,大地方的人说话都是这样的吗?」   那道姑说话了:「年轻人!你休要反穿皮袄装羊,我们为什麽到这里来,你心里有数,你要是不懂,可以问问你爷爷,什麽叫着光棍眼睛里揉沙子,你老实说,刚才你是不是溜进了集贤客栈?你溜进去做什麽?」   那黝黑精壮的汉子似乎没有好耐性地说道:「小夥子!照子放亮些,你得掂掂自己的斤两,你如果不照实说话,能不能过得了今天这一关。」   那道姑突然含着微笑说道:「不要逼他,他会说的。」   戈易灵笑嘻嘻说道:「要我说话,并不太难,只要合情合理,我会直话直说,因为从小我爷爷就常跟我说过两句话,他说:书有未曾经我读,话无不可对人言,有什麽不可以对人说的。」   那道姑微笑着点头说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一定会说的,告诉我们,你刚才到集贤客栈去做什麽?」   戈易灵说道:「要我说可以,你们二位也得先告诉我,你们是谁呀,在这深更半夜,撞开别人的房门,是要做什麽?」   那黝黑精壮的汉子刚要叱喝,被道姑拦住,她倒是平平静静的问道:「你!年轻人不要支吾应付,你赶快回答我的话,至於你问我们是谁,回头自然会告诉你。」她说到此处,突然声调一变,满脸凝霜,沉声说道:「你是聪明人,相信你不会做傻事。」   戈易灵摇摇头,态度十分认真,说道:「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不聪明,而且还是死心眼儿,我要是下了决心,九条牛也拖不转,你要是不先回答我的问题……咱们今晚的谈话,就到此为止,我们祖孙可要休歇了,明天还要赶路,二位请吧!」   那道姑怒叱道:「你敢如此……」   她这个「你」字刚一出口,那黑汉子蓦地一闪身,扑进房里,伸手一把刁住朱火黄的右手腕,只一扭,扭到背後,左手小臂一收,正好锁住朱火黄的咽喉。   朱火黄翘着下巴,张着嘴,翻着眼睛,好像是待宰的羔羊。   那道姑冷冷地说道:「年轻人!我们的耐性有限,你要是故意拖宕,你的老爷爷可就难挨了,我再问你一遍:你到集贤客栈去做什麽?你到集贤客栈找谁?」   戈易灵依然无动於衷,静静地说道:「刚才我告诉过你们,我一旦下了决心,九条牛都拖不转,现在我的心意变了。」   那道姑冷笑说道:「我说你是聪明人嘛!现在快说吧!你到集贤客栈去找人吗?找谁?你打算干什麽?」   戈易灵说道:「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的心意是这样改变的,我根本不想知道你们是做什麽的,现在你们就给我滚!」   那道姑一怔,随即点点头说道:「你敢这麽说,八成你有两下子,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是何许人?」   她一扬头,那黑汉子左手小臂一使劲,存心就要把朱火黄的脖子扭断。   他断没有料到,突然间一股潜力涌至,左手一麻,自己胸前着着实实挨了一下,一声「哎呀」还没有出口,整个身子从朱火黄肩上向前飞了过去,叭哒一声,摔在地上,一张嘴,哇出一口紫血,人即昏厥过去。   那道姑脸色变得煞白,脚下退了两步,看着朱火黄站在那里用手直揉自己的脖子。   她一切都明白了,自己眼睛里真的揉了沙子,今天晚上不但遇到了高人,而且要想全身而退,是十分困难的事,她想立即就走,也不必顾什麽面子,怕的就是走不了。   戈易灵向着朱火黄说道:「爷爷!让她走好吗?」   朱火黄呵呵笑道:「小灵子!留她在这里不方便,我们只有两间房对不对!」   那道姑镇静厂来了,艰难地说道:「二位,怪我习艺不精,照子不亮,你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後会有期。」   刚要转身,戈易灵喝道:「慢着!」   那道姑脸色一变说道:「光棍打九九,不要打加一,二位要命,我可以留在这里。」   戈易灵微笑道:「带走他。」指着地上昏厥的黑汉子。「吃一包伤药,躺个十天半个月,小命还是可以保存的。」   那道姑打量一下地上躺着的黑汉子,一语不发,提起来,扛上肩膀,悄悄地离去。   戈易灵叫道:「爷爷!」   朱火黄摇摇头苦笑道:「小灵子!暂不提这件事,我光问你,冷月的事,可有所获吗?」   戈易灵说道:「爷爷!事情非常奇怪,奇怪到不可理解。」   「对方是不是冷月?」   「是,我确定她是,我不相信世间上有如此相像的人,何况她根本是一位姑娘。」   「她不承认与你相识?」   「不是不承认,而是根本不认识我,爷爷!一个相识的人,确要装着不相识,这是多难的一件事?何况,冷月和我是生死患难之交,她没有理由装着不认识我。」   「你表露了身份?」   「不止表露了身份,我甚至告诉她,我也是个易钗为弁的姑娘。」   「啊!她怎麽说?」   「她没有说,如果我再待下去,就只有动手相搏的一途,爷爷!老实说,看她的神情举止,我真没有把握可以从相搏中取胜。」   「小灵子!我要再问你一句话,你确定她就是冷月?」   「爷爷!我说过,冷月和我朝夕相处,共过患难生死,我绝不会看错人。」   朱火黄沉吟了,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思考什麽,而且是在思考一项重大的问题。   戈易灵悄悄站在一旁,不敢说话,夜渐渐地深了,店里没有一点人声,无边的寂静,像是一块铅,沉重地压在戈易灵的心上。   良久,朱火黄突然一抬头,一拍大腿,说道:「一定是的!」   戈易灵吓了一跳,连忙说道:「爷爷!一定是什麽?」   朱火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小灵子!今天晚上的事,使我想起以往的一件奇怪的经历,虽然与你今天这件事,人尽相同,倒是很可以琢磨、琢磨。」   戈易灵在对面坐下来,倾神地在听,朱火黄接着说道:「十多年以前,我只身闯到西藏,我耳闻得西藏密宗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武功,我要去看看,当然,我也不单纯是去看看,因为我一直在追求习得高深的武功,为了……」   他说着停顿下来,歇了一下。   「到了西藏,我没有碰到超凡入圣的密宗高手,却遇到一个道人,带着一名小道童……沿街乞化,在西藏看到喇嘛是常事,看到道人是少有的。」   戈易灵不知道朱火黄这时候说出这样一段往事,用意何在?他不敢多问,只是静静地听着。   朱火黄很认真地在叙述着。   「不知道为什麽,有两个喇嘛和这个道人起了冲突。在西藏和喇嘛冲突,那是一件麻烦事,不待吆喝,立即有七八个喇嘛围上来……」   戈易灵忍不住插嘴问道:「爷爷!你当时插手打了抱不平?」   朱火黄微笑说道:「按说,这种以众凌寡的事,我是要伸手管管的,可是後来我听到那道人说了两句话,我停正了这个念头,索性在一旁,来个隔山观虎斗。」   「爷爷!那道人说了什麽话?」   「他说:各位要和我们外乡来的师徒二人打架,我是没有兴趣奉陪,倒是我的徒儿可以陪各位走两招。」   「哇!这个小道童有多大年纪?」   「既然是道童,也不过是十一二岁。」   「爷爷!这道人有疯癫症。一个十一二岁的小道童,就算他出娘胎就练功,又能有多大能耐?他如何敌得一个喇嘛?」   「小灵子!不是一个喇嘛,而是在场的八个喇嘛。」   「爷爷!你在说笑。」   「不是我说的,是那道人说的,他说要打就一齐上,免得零零星星的。」   「天!这个道人如果不是疯了,就是神仙!」   「有谁见过神仙?因此,我也认为他是疯子,但是我看见他神清气朗,绝不是一个疯痴之人,他断没拿自己的徒儿生命开玩笑,因此,我决定袖手看个究竟。」   「结果呢?」   「结果一上手,八个喇嘛纷纷被那个道童,以极快的,也是极高的手法,打得东倒西歪,每个人都受了伤,但是,伤得都不是致命伤,只是躺在地上起不来,小灵子!我要特别告诉你的,是双方交手不到两三招,就有如此的结果。」   戈易灵摇头说道:「爷爷!除非这个小道童是神仙。」   朱火黄笑道:「我方才说过,世人哪见过神仙?」   戈易灵说不出话来,朱火黄接着问道:「小灵子!如果你在现场,你打算怎麽样?」   戈易灵毫无考虑地说道:「我一定要设法盯住师徒二人,我要了解其中到底有什麽原因。」   朱火黄笑道:「可不是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我决心盯定了,我一定要找机会弄个明白,一直到第三天的夜里,他们师徒二人露宿在一座小山丘的石洞里,那道人居然招呼我过去和他们一块喝酥茶。」   「是善意吗?」   「是善意。他说这一带没有人家,不但无处可住,而且无物可吃。」   「爷爷!你接受了他们的善意。」   「是的!我到石洞里,喝酥茶、吃烤牛肉,他问我:盯他们三天为了什麽?我坦诚地将我的疑问提出来。」   「他是怎麽回答的?」   「那道人沉吟了一会,终於他似乎下了决心要告诉我事情的真象。首先他说明他本人根本不会武功,他是研究武学与心灵之学。」   「爷爷!我不懂?」   「当时我和你一样,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个研究武学的人,却根本不会武功,另外什麽叫心灵之学,更是不知所云。」   「他是怎麽解释的?」   「他说得很深奥,但是我能了解他已经是尽力用浅显的词句来说明,他说,武学是与武功不一样的,他研究人体的潜在能力,到底有多大,如何将这种潜在能力,发挥到拳脚刀剑上。另一方面他研究各种招式,例如说,敌人迎面一刀砍来,招架与闪躲的方式多得很,究竟要用哪一种方式,可以闪躲得最快,最安全,而且还能抢得一瞬的机先,展开反击。」   「爷爷!这和我们平常习武,并没有两样,不外乎求得不为敌伤,而能伤害敌人。」   「他所研究的就是如何发挥潜在能力。」   「我不懂!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个道人博学得很,後来我才知道,他曾经一度和教会里的洋人……」   「蓝眼睛,黄头发的洋鬼子?」   「他在洋人那里学到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这潜在能力大概就是这样学过来的。什麽叫做潜在能力?他没有多说,只是举了一个例子。他说,有一次一家房屋失火,房梁断下来砸在幼儿的摇篮上,因为有半截墙挡着,幼儿没有伤到,可是火势蔓延过来,那就危险了。这时幼儿的母亲,疯狂地冲进火场,双手一托,将那断了的房梁,托起推到一边,於是孩子救出来。」   「那房梁有多重?」   「搁在平时,两三个精壮的男人才可以扛得起来。」   「那位母亲会武功?有过人的臂力?」   「完全没有。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太神奇了!」   「那道人说,一点也不神奇,那就是潜在能力的发挥。」   「噢!潜在能力!」   「对了。他说每个人都有这种看不见、想不到的能力,虽然各人的禀赋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一旦将这种潜在能力激发出来,就可以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爷爷!他的意思是说,那个小道童所以能一抬手之间击败七八个有武功的喇嘛,是因为他发挥了潜在的能力?」   「小灵子!你是很聪明的,你可以举一反三,你说得很对,但是,不像你所说的那样简单。」   戈易灵显然听起了兴趣,她站起来,走出房去,找到瞌睡中的小夥计,燎上一壶开水,为朱火黄泡了一壶浓茶,然後再静静地坐下来,倾听着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事。   朱火黄接着说道:「小灵子!你还记得开始的时候我说过,那道人是专门研究武学与心灵之学的,他研究武学是着重在研究人体能力的极限,比方说,人练轻功,练到极限,平空一跃,到底能跃起多高?人练重手法,一掌劈下去,到底能有多大的劲力?於是,他要在人的体能极限,求得突破……」   「於是他要设法激发人的潜在能力!」   「对极了!他一直从这两方面钻研,一方面研究人在练功方面的极限,一方面他要寻求突破这种极限的方法。」   「他成功了吗?」   「他不承认自己成功,但是,他寻得了某种程度的突破,那就是他所研究的另一种学问:心灵之学。」   「爷爷!我又不懂了。」   「他说,人的精神意志,就是潜在能力的根源,如果能够将人的精神意志力集中於某一点,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自己先极力将精神意志集中,收敛心神於一点,用於各种武功的招式与能力,然後,他将自己的精神意志,灌注给小道童,小道童就可以在霎时间,接受了对方灌输来的一切,他唯一没有成功的,小道童没有自己的意志,因为一切都是来自别人,而另一方面这种方式无法持久,只是某一个时期有效。」   戈易灵不禁笑了,说道:「爷爷!你不觉得这是非常无稽而荒唐的事麽?」   朱火黄却正色说道:「小灵子!我当时只是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倒不认为是荒诞无稽,你知道为什麽吗?小灵子!在这个世间上,我们不知道的事情,真正是太多了,就拿武功这一项来说,我们被认为是一等高手……实际上,武功何异浩瀚海洋,我们知道的太少了。所以,对子不可思议的事,只能归咎於我们的无知,不能论定就是荒诞无稽。」   戈易灵不觉涨红了脸,立即站起来,垂手应「是」。   朱火黄又展露出笑意,说道:「小灵子!对於大道理,我们扯得太远了,回到本题上来,因为冷月的事,使我们想不出道理来,因此,使我想起这一段往事。」   戈易灵问道:「爷爷!你是说冷月被人用心灵之学,激发了她的潜在能力吗?」   朱火黄沉吟了一会说道:「照你方才去见冷月的情形看来,她就是冷月,但是她有超过你所想像的功力,她又根本不认识你,除了这种情形,再也找不出其他原因。」   戈易灵摇摇头说道:「原谅我!爷爷!我还是不能相信什麽心灵之学。」   朱火黄说道:「当然!对於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是十分难以接受的,我也只是一种猜测而已,到了明天,相信我们就有进一步的了解。」   戈易灵说道:「假如明天卖剑的场合,冷月到场,发觉卖剑的人不是我戈易灵……」   朱火黄说道:「不是冷月发现,而是冷月背後的人发现,明天的情况就有极大的变化。」   戈易灵仍然不解的说道:「冷月要找我,何必要经过这样麻烦的方法?」   朱火黄说道:「小灵子!你怎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冷月背後的人,根本不知道你的下落,所以他们才要利用这次机会,现在,我们不必再谈这件事了,明天一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我们见机行事吧。不过,我们明天又要改装了,至少,你不能再用今天的面貌出现,夜深了!我们歇着吧!明天究竟是一种什麽场面,实在叫人无法预料,也实在叫人无法不担着心事。」   一宿无话,第二天,朱火黄用一包药末,叫戈易灵用水调和涂在脸上,脸色变得焦黄,病容满面,连戈易灵自己对着镜子,都不认识自己。   二人饱餐一顿之後,缓缓地走上大街,随着看热闹的人潮,走到河间府城外的一处旷地。   旷地上围着约有二五百人,在人群的中间,搭着一座高台,台高约有五尺,台上空荡荡地没有任何陈设,此刻也没有任何人。   乱哄哄的人群,围着一座空荡荡的台子,想不出有什麽理由,只是单纯的为着看别人卖剑吗?   朱火黄和戈易灵这祖孙二人,选了距离台子约二十来步的一棵古槐树下,仔细地在打量着人群。   戈易灵忽然悄悄地说道:「爷爷!你看那几个人。」   靠台子的右侧,用刮了皮的杉木,架紮了几排座位,上面坐着二三十人,年龄轻壮不一,衣着也是五花八门,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柄长剑,剑把露在肩头,玉环双扣,系着一绺黑色流苏,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凝重,没有一点笑容。   朱火黄叹道:「这些爪牙,表面上是乔装改扮,掩人耳目,实际上,他们唯恐旁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这种可笑复可怜的心理,充分说明他们设计这一场卖剑把戏,内心并没有丝毫把握。」   正说着话,从上东来了十几匹马,河间府的守备,在前呼後拥之下,来到台前,坐在准备好的太师椅上,江湖上的活动,惊动官府来弹压,而且来的人还是守备参将衔的大老爷,是属少见,引起四周不少人的议论。   朱火黄的眼光并没有注意到守备大老爷,他看到一位头戴桶子齐眉巾,身穿古铜色大氅,细目长眉,颏下无须的人,脸上挂着微笑,和守备大老爷坐在一起。   朱火黄一眼瞥见这人,脸色骤变,他再留神仔细看过去,只见那人左耳的後面长了一块小肉瘤,约有两三分长,朱火黄的手止不住微微地颤抖了。   戈易灵发觉到朱火黄的异样,低声问道:「爷爷!你怎麽啦?」   朱火黄苦笑,没有作答,戈易灵又轻轻地问道:「为什麽冷月还没有来呢?」   朱火黄说道:「你放心!这种场合,不该来的都来了,该来的还能不来吗?」   「爷爷!什麽叫不该来的都来了?」   「你看到那位穿戴不同於人的家伙麽?」   「他是什麽人?」   「他叫聂大顺,名字叫得不好,一身武功可是出类拔萃,他有一个外号,三耳勾魂使者,那是说,他不仅武功好,而且手辣心狠,杀人绝不留情。」   「爷爷!他是干什麽的?」   「你不是看他和守备大老爷坐在一起吗?河间府的守备是参将衔,官阶五品,他能和守备坐在一起,而且还坐上位,你就可以想到他是何许人!」   「宫廷里的爪牙?」   「御前带刀二品护卫,实际上大内爪牙的副总领。」   「爷爷!你对他知道得很清楚?」   朱火黄苦笑了一下,淡淡的说了一句:「岂止是知道得很清楚……」   戈易灵忽然叫道:「爷爷!你看他们来了。」   一顶蓝布小轿走在前面,轿後跟着四匹马,缓缓地走到台前,下轿的人是一位姑娘,青衣素妆,手里提着一柄宝剑,端庄地走到守备之前,万福行礼,清清楚楚说了一句话:「民女叩见大老爷。」   守备招招手说道:「戈易灵姑娘,请不要多礼,你可以开始了。」   那位姑娘便缓缓走上台去。   这边戈易灵姑娘可禁不住笑了,她忍不住说道:「到底她是真的?还是我是真的?」   朱火黄沉重的说道:「小灵子!从现在起,我们要多加小心,这是一条极工心计的毒谋,一石三鸟,现在他们是张网以待,不过,他们大概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引来许多意外的麻烦。」   他转过头来,对戈易灵郑重嘱咐:「小灵子!我们虽然不是看热闹的,却要有一种看热闹的心情,不能激动,要置身事外,到了我们该出头的时候,自然会叫你露面。」   戈易灵有几分委屈地叫道:「爷爷!……」   朱火黄说道:「我知道,今天这场戏,演的就是戈易灵,而你这位正牌戈易灵,反倒不让你出头,是说不过去的,不过,小灵子!你要知道,我们河间府之行,并不是为了个人的争强斗狠,而是有重大的事情要办,再者,你看别人有的是万全的准备,我们岂可不慎重其事。」   戈易灵点点头说道:「爷爷!我听你的话也就是了。」   朱火黄说道:「这就对了!人在江湖上闯荡,什麽时候能咬牙忍耐,而且成功,这就表示他是真正的成熟了,生愣的人在江湖上走,是走不多远的。」   这几句话,真是金科玉律,也是金玉良言,戈易灵是真心的接受教诲,收敛心神,静静地坐在一旁,注视着场子里的变化。   这时候台上的姑娘启齿说话了:「各位前辈!各位同道!我戈易灵今天在此地卖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我也不会如此的招摇,现在我请各位看剑……」   她拔剑出鞘,右手将剑晃了一下,说道:「这剑是有一个名字的,叫做七星丧门剑,是家父早年使用的兵刃,不敢说是一件宝物,斩钉削铁是没有问题的,现在我将这柄剑公开出卖……」   这时候台下有人朗声问道:「请问戈姑娘!这柄剑是令尊之物,为何要卖掉?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接着又有一个人大声问道:「戈姑娘!江湖上久已传闻,府上惨遭灭门,只有你是唯一的漏网活口,方才你口称家父,难道令尊戈总镖头没有去世麽?」   台上的戈易灵微笑说道:「两位前辈赐教,令人十分感动,戈易灵愿借此机会,作一次说明,首先我要说明的,家父确实没有在那次灭门大祸中遇难,只是下落不明,而我,则是托养於一位方外高人,十余年後,我长大成人,却不知父亲的下落,这是一件人间惨事。」   她说到情切处,声有哽咽,眼有湿意。   戈易灵忍不住骂道:「哼!亏她装得真像。」   朱火黄轻轻地说道:「说不定她并不是假装的。」   戈易灵一怔,立即问道:「爷爷!你在说什麽?」   朱火黄说道:「看她说话,似乎是真情流露,这中间是不是还有其他的隐情?小灵子!稍安勿躁,看下去,我们一定可以得到真实情况的。」   台上的戈易灵拭去眼泪之後,戚然说道:「今天我卖剑,真正说来只能说是赠剑。只要有哪位江湖上的朋友,能够告诉我,我爹的下落,这把宝剑一定奉赠,江湖上讲的是一诺千金,相信不会有人趁机来说谎话骗取这柄剑的。」   她说着话,还剑入鞘,抱拳拱手,连声问道:「哪位前辈能指点迷津。」   她连问二声之後,台下有人应声说道:「我!」   声落人起,跃越人群,冲天拔起,极其优美的落在台口,双手一拱说道:「姑娘!在下陆浩,前来会见姑娘。」   台上的戈易灵一打量来人,一身白色装束,连脚下的薄底快靴,都是银白色的帮面,长眉飞入鬓角,眼着点漆,是一个英俊的美男子,只是在顾盼之际,给人有一种飞扬浮躁的印象。   台上的戈易灵也拱手答礼,问道:「陆兄知道家父的下落?」   陆浩微笑说道:「不知道。」   台上的戈易灵脸色一沉,立即说道:「陆兄想必没有听清楚我方才说的话,既然不知道家父的下落,陆兄前来恕不接待,请吧!」   说着一挥手,是驱人下台的意思。   陆浩一点不以为意,轻轻地打了一个哈哈,轻松地说道:「姑娘!我虽然不知道令尊的下落,我却知道另一件事,你要不要听一听?」   台上的戈易灵丝毫不假以颜色,寒着脸说道:「另外什麽事?请你不要乱说些不相干的事。」   陆浩也正色说道:「是不是相干,我不知道,但是我没有和戈姑娘你开玩笑的意思,我所说的另一件事,是说你在此地卖剑也好,赠剑也好,你真正的目的是什麽?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一件事,你绝不是寻找令尊,因为,寻找父亲的方式很多,绝不至於让一个女孩儿家如此招摇,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另一件事。」   远处的朱火黄叹息的说道:「这小子看上去不像坏人,可是他这麽冒失揭人家的短,恐怕有性命之忧。」   就在这时候,台上的戈易灵说道:「陆兄!你说我卖剑不是为了寻找家父,你以为我这麽做是为了什麽?」   陆浩说道:「我不敢确定你是为了什麽,在我的私心自忖,姑娘最好是借卖剑选婿……」   台上的戈易灵突然发怒叱喝:「无耻!」   宝剑一交左手,右手砰地一掌直劈过来。   双方相距太近,姑娘发掌太快,陆浩根本也无法闪躲,立即右掌一翻,啪地一声,接个正着,双方一触即分,各自向後退一步。   陆浩正色说道:「在下只是如此猜测,以姑娘如此才貌双全,是年轻人自然梦寐以求的,所以,才冒昧上来。既然不是此意,在下向姑娘致歉,对不住!」   他一抱拳,一个翻身,飘落下台,就在他这样飘身下台的瞬间,右侧一点寒星,直取陆浩的腰眼。   远处朱火黄不觉脱口啊呀一声,可是说时迟,那时快,从左边也飞来一点寒星,叮当一声响,双双落地,陆浩也及时落到地上,稍一对右边回顾,便钻入人群,不知去向了。   朱火黄轻轻地说道:「刚才从右边打来的暗箭,自然是那一夥人,可是从左边来的一枚暗器是什麽人打来的呢?单凭那一份准头,已经是一等一的高手,看来今天这一场卖剑的聚会,有热闹可看了。」   戈易灵自然懂得朱火黄所说的「那一夥人」,就是指的那些身背宝剑,飘着黑色流苏的那批人。可是另一个高手,又会是谁呢?他禁不住掉过头去看看,但见人头攒动,根本找不出是谁救了陆浩的性命。   这时候台上的戈易灵说话了。   「卖剑寻父,是应该可以获得同情的事,为什麽还有人存着一种不正当的念头呢?我要再三声明,不知道家父行踪下落的人,请不要上台。卖剑寻父,不是打擂比武,千万不要因此伤了和气。」   台上的戈易灵拱拱手郑重地说道:「家父当年是金陵威远镖局的总镖头,结识天下武林,也不算是泛泛之辈,相信各位一定可获得蛛丝马迹,请各位多伸援手。」   这时台下一阵挤动,一条纤瘦的身形,在人潮中挤到梯口,缓缓登梯上台。   远处的戈易灵紧张地说道:「爷爷!她来了,她的确是冷月。」   朱火黄一看,正是昨天夜里,在酒楼上小施身手打翻了好几条大汉的人,此刻举止从容而潇洒,站在台上,冷冷地没有讲话。   台上的戈易灵拱手问道:「请教尊姓大名。」   这位年轻人脸上毫无表情,依然是那麽冷冷地说道:「你先说,你叫什麽名字?」   台上的戈易灵一怔,一瞬间的诧异之後,立即说道:「尊驾难道不知道我今天在此地卖剑的目的麽?」   年轻人说道:「你说的是卖剑寻父。」   台上的戈易灵说道:「对呀!尊驾既然知道我是卖剑寻父,就应知道我所寻的什麽人,也就应该知道我的名和姓,又为何有此一问?」!   年轻人忽然露齿一笑,虽然她是在笑,给人的感觉仍然是那麽冷,他淡淡地说道:「我是多此一问吗?你自己心里会明白。」   台上的戈易灵显然有些激动,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麽人?你到底想干什麽?」   年轻人仍然那麽淡淡地说道:「我是什麽人、我想干什麽?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他说到此地,声调忽然提高。「你是什麽人?你冒充戈易灵在这里卖剑,骗了多少江湖道上的朋友来到河间,你到底想干什麽?」   这几句话,就如同滚热的油锅,霍然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爆炸起来。台下的三五百人,顷刻议论纷纷,原来台上是个假的戈易灵,骗了这麽多人来到河间府,这麽大的骗局,为了何事?   坐在守备大老爷旁的那个人,附在守备耳畔咕噜一下,守备倏地站起来,暴吼一声:「大家不许吵!」   官府的威风立即显示力量,嘈杂的声浪,顿时被压下去。守备伸手指着台上年轻人喝道:「你是什麽人?你怎麽知道她不是戈易灵?」   台上的年轻人冷笑了一下,带着极度不屑的神情,还是那麽淡淡地说道:「大老爷!你今天坐在此地,只是弹压,别的事最好你少过问,那样对你没有好处。」   说着他立即掉转头去,朝着台上的戈易灵问道:「告诉我,也告诉大家,你为什麽要这麽做?你到底是谁?是不是你将戈易灵害了,而你在这里施放钓饵钓她的同党?」   台上戈易灵涨红的脸,变得苍白了,她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沉声问道:「你凭什麽在这里胡闹?你知道你这样胡闹的後果吗?」   年轻人说道:「我没有胡闹,胡闹的是你,我知道你有人在你身後撑腰,可是,你应该知道,今天你犯了众怒,你应该考虑你自己的後果。」   台上的戈易灵脸色更苍白了,她左手的剑一横胸前,右手刚一搭上剑把,此时就听得台下的守备大老爷一声叱喝:「拿下来!」   立即有四个人分从两边窜上台来,不分由说,扑向那位年轻人,四个人来势极猛,去得也极快,四个人刚向当中一合,只听得一阵闷哼,四个人还是分从左右两边,直飞出去,噗通、噗通摔在地上,四仰八叉,动也不能动。   年轻人神情从容极了,指着台上的戈易灵说道:「你欺骗众人在先,又动蛮动粗於後,太不合道理。」   台上的戈易灵不觉脚下倒退了几步,右手的宝剑刚拔出鞘,坐在台下和守备并肩一起的人,朗声说道:「给我捉活的。」   从右边台下纵身上来两个人,从他们飞身上台的姿态,就可以看出是武功高手。   两个人上台以後,两下一分,各从两边一伸手,使出大擒拿术「懒龙舒爪」,探向年轻人的左右双肩,就在伸手可触的瞬间,两人的另一只手,以疾如闪电的速度,抓向年轻人的双腕脉门。   两个人不但配合得好,而且双手招式,一虚一实,又快又准,容不得那年轻人还手脱身,立即将他双腕抓住。   人的双腕脉门一经抓住,截住劲道,全身劲道俱失,这两个人一上台,出手乾净俐落,手到擒来,台下立即有人大声喝采!   就在这采声未落之际,年轻人忽然一缩身,双臂一挥,甩了一个大车轮,两个人的身形,墓地飞将起来,年轻人忽又一长身,脚下一个盘旋,掌影翻飞,两个人如同陨石下坠,落到台下,每个人的嘴角,都流出鲜血。   只不过是一刹间的光景,台上的情形,变化得令人眼花撩乱,台下的人都不觉张大了嘴,没有人惊叫出声音来,远在二十多步的槐树下,戈易灵轻轻说道:「爷爷!这岂是冷月所能有的功力,奇怪呀!」   朱火黄自顾喃喃地说道:「奇怪!真是奇怪。」   戈易灵问道:「爷爷!你也觉得奇怪了?」   朱火黄摇摇头说道:「小灵子!这真是难以叫人相信,他能在一出手之间,表现了三种宗派的绝顶功夫,虽然他本身的功力还不够精纯,可是他已经尽得其中的精髓……」   戈易灵急着叫道:「爷爷!你看!」   和守备大老爷坐在一起的那个怪人,单手抄着大披风,从平地窜起很高,然後飘落到台上,那份悠然没有一点烟火气的绝顶轻功,又掀起台下一片采声。   戈易灵急着问道:「爷爷!你看这人……」   「我已经说过,御前带刀二品护卫,大内的副首领。」   「那冷月能敌得过他吗?」   「没有人能知道。」   「可是这是一场生死之斗,冷月她……」   「小灵子!她不是冷月。」   「爷爷!她是,绝对是。」   「人不能以外表就认定他是谁。」   「爷爷!如果冷月万一落败,我们可以救她麽?」   朱火黄脸色十分沉重,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台上,人已经站起来,缓缓向人丛中挤向台的附近。   台上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那位大内带刀护卫,以极平和的声调,说道:「朋友!我最後再问你一次,你照实回答了,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过去的我们不再提它,我可以保证,没有人要追究你。告诉我,你是什麽人?你和戈易灵到底是什麽关系?你到河间来到底是为了什麽?朋友!你要放明白一些,这是你最後的机会。」   年轻人也是十分平和地说道:「可以,我可以答覆你的问题,不过,你要让她先回答我的问题。」他用手指着台上一角的冒牌戈易灵,「她为什麽要假冒戈易灵?是不是在钓鱼?」   那个护卫副首领,霍然大笑起来,身上的大氅,一扯而开,旋起一朵云头,带起一阵劲风,凌厉地卷向年轻人,逼着对方在意外中,连退後三步。   就在这麽一个空隙,这位大内护卫副首领,跟进二步,落桩蹲身,双掌平胸推出,推出的架势不快,可是使人感觉到,带有凌厉无比的劲道,直撞而来。   那年轻人已经没有闪让的余地,显然在匆促中,双掌也是平推硬接。   当时只听得啪地一声,彼此双掌接个正着。   如此一触之下,双方较上了真正的内力,一点也讨不到巧便,只不过是一会工夫,那年轻人脸上转红,额上开始沁出汗水。   戈易灵紧随在朱火黄身旁,已经挤到台前不远,他看得很清楚,不出一盏热茶的时间,那年轻人就要落败,这种内力硬拼的情形,不败则已,一败则对方内力趁势涌到,立即就会被震断心脉,口喷鲜血而死。   戈易灵急切中不觉脱口叫道:「冷月糟了!」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那位大内护卫的副首领突然身体一颤,脚下随着一个踉跄,一个翻身倒在地上,口中狂喷鲜血。   顿时台下一阵大乱,坐在右边的人纷纷拔剑而起,蜂拥而上。   那年轻人还没有等到众人上台,双臂一张,人像一只大鸟,飞身而下,冲落台下人群之中,接连两三个起落,跳出人群,不知何时有一匹神骏的马,鞍缰齐全,站在那里,年轻人飞身跃上马背,一声叱喝,那马四蹄如飞,泼刺刺疾如脱弩之矢,飞奔而去,一转眼间,跑得不知去向。   那些拔剑拿人之人,乱成一团,等到他们将那位大内护卫副首领抬到台下,朱火黄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我们也走吧!」   戈易灵的心神分驰,一直注意那骑马狂奔的人,口中只是喃喃地说道:「真叫人想不透!想不透!」   朱火黄突然低声说道:「小灵子!我们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回顾四周,已经围上来好几百弓上弦,刀出鞘的兵勇,朱火黄佝接着腰,由戈易灵挽扶着,缓缓走出包围,朝着河间府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上官道。   刚一走上官道,朱火黄突然伸直了腰急促地说道:「小灵子!我们的马还留在河间府。」   戈易灵心里一动,连忙问道:「爷爷!你的意思我们要追下去麽?」   朱火黄点点头,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很重要。」   戈易灵似乎比他还要急,突然兴起豪情万丈说道:「爷爷!那我们就追吧!」   朱火黄笑笑点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展开脚步,沿着官道追下去。   两个人一口气跑了二十里地,已经远离市廛,路上人踪稀少,朱火黄忽然缓下步伐说道:「我们该歇下来了。」   路旁有一棵盘根错节老榆树,朱火黄坐在树根旁一块石头上,望着戈易灵一会,说道:「小灵子!你一定有很多疑问,是不是?」   戈易灵摇摇头说道:「我一切都听爷爷的。」   朱火黄笑笑说道:「你听我的,是一回事,你心里有疑问是另一回事。」   戈易灵立即说道:「是的!爷爷!如果我没有看错,方才冷月那一场对峙,分明在内力上比那个什麽副首领差些,可是那人却又在一瞬之间,被震得心脉崩断,口喷鲜血,这个变化叫人真想不透是什麽道理。」   朱火黄「嗯」了一声说道:「你看得很准确。」   戈易灵得到一点鼓励之後,便又接着说下去。   「这中间便有两个疑问,一个是:冷月的身手是如此超人一等,为什麽在内力上是如此不堪一击?武功与内力几乎不成比例,在练武的人来说,是少见的。」   「嗯!还有呢?」   「还有,双方掌一接实,冷月立即落在下风,眼看就要落败,甚至於性命难保,可是偏偏只是一瞬间的事,却有那麽大的变化,我在怀疑,是有人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才使得局面整个改观。」   「哦!你有这样的想法?你不会怀疑是我干的事吧?」   「爷爷!」   朱火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小灵子!你怀疑得很对,在那种情况之下,如果没有人暗助,那位年轻人就会死在当场,而我当时确实有暗中相助一把的念头,我可以在无形中发毒出去,散去对方的功力……」   戈易灵抢着说道:「这麽说,爷爷你并没有插手?」   朱火黄叹了口气说道:「我准备动手,但是我还在迟疑,我怕相距这麽远,是不是可以一击即中,或者中的不是要害,反而害了那个年轻的朋友,就在这样一犹豫之际,那位大内护卫副首领倒地而亡……」   戈易灵惊诧地问道:「爷爷!你是说另有高人暗中动了手。」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很明显的,今天站在台下的,来了不少高人,因为,谈到用毒,在弹指之间,要人倒地,那还不是太难的事,不外乎毒物含毒剧烈,大致说来,加上一点暗器手法,也就不难办到,可是今天暗中动手的人,并不是用毒。」   戈易灵问道:「爷爷!何以见得?」   朱火黄说道:「老实说,今天在江湖上能用毒的人,而且用毒的功力很高的人,为数不多,我都可以认得出。」   「这麽说,对方是用的暗器?」   「是的,是一种极难极难的暗器,类似牛毛银针这些,打出的手法又高,等闲人根本看不见,而且今天他一定只发了一根,准确无比的打中那个护卫的气门,只有如此,才能在一瞬间,功力全散。」   戈易灵用心地点着头,她才晓得在江湖上闯荡,武学一道,真是浩瀚如汪洋,随时都有深奥的学问。   她又接着问道:「爷爷!关於第一个问题,冷月的内力如何比他的武功差得如此之远?」   朱火黄说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故事吗?……」   他忽然停口不说,戈易灵也立即惊觉到了,从河间府那边的道路上,来了两匹马,马跑得不快,但是可以看见马上坐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是飘着花白胡须的老者,女的是道家装束。   戈易灵脱口叫道:「是她!」   朱火黄说道:「是昨天晚上盯进客栈的那位道姑,可是男的换了人,小灵子注意,他们今天并不一定能认得我们。」   戈易灵问道:「那我们怎麽办?」   朱火黄说道:「他们走,我们盯,他们停在此地,我们待机而动。」   戈易灵说道:「可是他们有马!」   朱火黄没有再答话,两匹马已经来到树前不远,前面那位老者下了马,微有蹒跚地走过来,从他下马的动作来看,显然是一个普通人,没有武功在身,如果不是有那位道姑为伴,朱火黄真不会去注意他。   老者来到树下,朝着朱火黄拱拱手说道:「可容老朽在此小憩?」   朱火黄也拱着手说道:「你忒客气,请便!请便!」   那道姑装束的妇人,也在老者之旁坐下,打开了水壶,让老者饮了两口,忽然,老者叹气说道:「看来我们这趟河间府是白跑了。」   说着话,也伸着手,在自己的腰骨间,轻轻地捶着,那道姑眼神对朱火黄这边扫了一下,立即轻轻地叫道:「老爷子!」   那老者没有理她,自顾自地说道:「原以为这趟河间之行,可以看到戈易灵姑娘,从她的身上找到一点线索,谁知道,竟是一个陷阱。」   那道姑显得有一份着急,轻轻地叫道:「老爷子!……」   老者彷佛是自说自话,又彷佛是说给别人听的:「叫人奇怪的,为什麽宫廷大内的人,会搅和进去呢?难道他们也是借这个机会来找戈平?还是安排这样的机会来钓戈平?」   朱火黄用手按住戈易灵,他的眼神明白地告诉她,不要冲动,而口中却说道:「小灵子!我们歇够了,该走了吧!」   戈易灵无言地站起身来,两个人刚要离开,老者却在这个时候说道:「二位请留尊步,容老朽向二位道谢之後,二位再启程如何?」   朱火黄向戈易灵看了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说:「如何!他们根本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戈易灵转过身来,拱拱手说道:「老人家是跟我们祖孙二人说话麽?」   老者笑道:「是向二位致谢!」   戈易灵说道:「老人家的话我们听不懂。」   老者微笑说道:「姑娘!如果你真的不懂,令祖会知道的。」   这一声「姑娘」,叫得戈易灵心里发毛,因为此刻的戈易灵面色焦黄,病容满脸,是个很弱的小男孩,而对方一点也不犹疑地叫出她是「姑娘」,对方到底是何许人物?   朱火黄此时不能不说话了,转身立定脚步,沉声问道:「尊驾何人?有何见教?就请说在当面吧!」   老者微笑着说道:「尊驾是位高人,能够在那种情况之下制服了那个大内高手,这份功力,令人敬服,主要是尊驾救了我那位小友,由衷地感激!」   朱火黄也微笑说道:「在下可不敢掠人之美,再说,在下也没有那份功力,尊驾看错人了。」   老者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代之以两道皱起的眉锋,沉吟了一会,说道:「真是对不住得很,看样子我们还真的认错了人。」   朱火黄倒是微笑依然,连声说道:「多蒙抬举!多蒙抬举!小灵子!我们走吧!」   戈易灵突然站住不走,她问道:「老人家!你刚才说破我的女扮男装,请问老人家,刚才在台上那位年轻好手,是不是也是易钗为弁的?」   老者的眼光停在戈易灵的脸上,很快地他就答道:「你的眼光很对,她是一位姑娘。」   戈易灵问道:「我很冒昧地请问老人家,那位姑娘是老人家的什麽人?是孙女吗?是孙儿媳吗?还是……」   老者摇摇头,正要说话,那道姑装扮的妇人立即叫道:「老爷子!」   老者没有理会道姑那焦急的眼神,只是很肯定地答道:「姑娘!好叫你失望,那位易钗为弁的姑娘,与老朽毫无关系。」   戈易灵问道:「老人家的话,叫人听不懂,例如说,她与老人家没有任何关系,为什麽你要对她如此的关心?否则,你老人家又为何如此认真地向一个不相识的人道谢?」   老者说道:「你问得很好,对事情分析得很仔细。」   戈易灵说道:「老人家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吗?」   老者微微笑了,说道:「姑娘!你懂得钓鱼吗?」   「我不懂。」   「钓鱼要放饵,这个你是懂得的,要想钓得大鱼,就必须安放大饵,可是,当你放下钓饵之後,没有想到有你不想钓到的东西,要来吃你的饵,而根本不是你所要钓到的鱼,这时候你当然要保护你的钓饵,否则,你岂不是白白地忙了一场麽?」   「我还是不懂!」   「姑娘!不管你是装的?还是真的,既然你说不懂,我可以直接了当的告诉你,你所说的那位易钗为弁的姑娘,是我们的一个饵。」   「啊!你要用她钓什麽呢?」   「哈!哈!我要用这个重要的饵,钓一条大鱼!」   「大鱼?」   「乾脆说吧!我要钓一个重要的人。」   「谁?」   那道姑站起来来了,叫道:「老爷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人说话的声音,说话的神情,和昨天夜里那人一样,而且,也是祖孙关系,老爷子!他们是在套我们的消息。」   老者微笑说道:「笨东西!你这时候说出来,也不怕人家笑话!你以为人家都像你那样笨拙吗?」   那道姑涨红了脸说道:「可是你老人家……」   老者没有再理会道姑,他朝着戈易灵微笑说道:「姑娘!你要想知道我所要钩的这个人是谁吗?」   「老人家如果愿意说,我愿意听。」   老者笑了,在笑声中不难听出有一份嘲意,说道:「好一个我愿意说,你愿意听,姑娘!你太聪明,而一个聪明人硬装糊涂,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现在我告诉你,我老人家要钓的人是戈易灵,是一位姑娘。」   「老人家与戈易灵有仇?」   「没有,一个晚辈能与我这样糟老头子有什麽仇恨?」   「那又为什麽花费这麽大的心思,来钓这条鱼呢?」   「因为,从戈易灵身上可以再引出一个人,从这个人的身上可以引出一件东西。」   「什麽东西这麽重要。」   老者微笑着没有答话,却反问戈易灵说道:「姑娘!你应该问的一个问题,而你却没明问,你应该问问那位乔装改变的姑娘是谁?她为什麽可以钓出戈易灵的下落?」   戈易灵觉得这个老者厉害,似乎对任何问题都是掌握了主动,而且言词之间,咄咄逼人,与他羸弱的外型,完全不一样。   戈易灵想了一想说道:「老人家你能告诉我吗?」   老者呵呵笑道:「因为我那位乔装改扮的姑娘,与戈易灵有患难之交,如果河间府卖剑的真是戈易灵本人,只要有她的出现,问题就可迎刃而解。」   戈易灵很用心的在听他的话,她还禁不住问道:「老人家,什麽叫做迎刃而解。」   老者笑道:「姑娘!你好糊涂,当一个患难之交异地相逢,还有什麽问题不能解决?当戈易灵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所要的东西,就有了八成希望。」   戈易灵不禁在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但是,她仍然是很镇静地问道:「老人家你还没有说出,那位乔装的姑娘是谁?」   老者说道:「她的名字叫冷月,她应该算是骆非白未过门的妻子,河南上蔡骆家未来的儿媳妇,是戈易灵的知交好友,我说的够明白了吗?」   「那骆非白呢?」   「与事有关,我不能告诉你。」   「可是此行你已经失败了。」   「是的!我没有想到大内高手参与其间,而且弄出一个冒牌假货,几乎砸坏了我的整个计画,可是,我的运气好,虽然在河间府出了差错,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你的意思是你另外有收获?」   「不但是另外有收获,而且有意想不到的大丰收,我们毕竟钓到了我们所希望获得的大鱼。」   戈易灵心里一动,朱火黄突然间以极快的手法,伸手点住道姑的穴道,再一闪身,贴近老者的身边,右手如同一把铁钳,捏住老者的脖子。   戈易灵立即明白是怎麽回事,她的行动几乎是和朱火黄同一个时间发动,绕着大树一掠,松开缰绳,跃身上马,随手一丢,另一匹马的缰绳丢给了朱火黄,说道:「爷爷!我们走!」   朱火黄刚一接过缓绳,松开右手,就听到那老者呵呵笑道:「戈易灵姑娘,要走应该早走,现在你们已经稍嫌迟了一点。」   这时候道路的对面,一行四匹马,正不疾不徐地朝着旁边走过来,在这四匹马之中,有一个人昂然坐在马上,正是易钗为弁的冷月姑娘。   戈易灵一见大叫:「冷月!」   一催坐下的坐骑,冲了出去,就在这样的同时,四点寒星直飞而来,两取马眼,两取戈易灵的面门。   戈易灵一带偏缰,奔驰中的马,急转了个小侧步,几乎扭断了後腿,险煞人地躲过四枚暗器。   老者笑道:「戈姑娘!冷月是冷月,她是不会认识你的,我告诉你,如果你再要上前,他们四个人都是一等一的暗器高手,要是来个满天星的手法,姑娘!你或者可以躲得过,坐下的马儿就遭殃了,再说,我们的马儿有一个特点,听主人的吩咐,我要是叫它退回来,你就休想让它前进一步。」   说着话就传来一声口哨,胯下的马儿果然一步一步向後退着走,任凭戈易灵如何抖缰踢胯,马儿依旧是一步一步退着向後走。   朱火黄坐在马上没有动,他缓缓地说道:「小灵子!我们失算了,且听他们的吧!」   戈易灵从朱火黄的眼神里,获得暗示,从马背上转身朝来路看去,河间府的方向,也有四匹马,不疾不徐地走将过来。   朱火黄索性飘身下马,和戈易灵站在一起,沉声问道:「你们是什麽人?你们想干什麽?」   老者用手揉着脖子,笑容可掬地说道:「老朋友!你我都是久闯江湖的人,你自然可以看得出,我们不是重要的人物,知不知道我们的姓名,无关重要,你又何必追问呢?至於说我们想干什麽?这倒是可以告诉你,我们只想留滞一下戈姑娘,并没有加害於她的意思,虽然我们是小人物,这一点我倒是可以保证。」   朱火黄说道:「你要留她到几时?」   老者笑道:「老朋友!你这句话就问得外行了!我说过的,这是一次钓鱼行动,在鱼儿没有上钩以前,鱼饵总是要保留的,明白一些来说,我们的目标不是戈姑娘,而是戈姑娘的令尊戈总镖头!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朱火黄默默的没有再问话。   戈易灵忍不住叫道:「爷爷!……」   在她乞求的眼光里,朱火黄当然可以了解姑娘的意思,这时候拔剑一拼,不能说没有脱围的机会,或者说,以朱火黄和戈易灵的两柄剑,合力拼斗,能挡住他们的人不多,更重要的朱火黄是弄毒专家,只要一举手,现场的情况立即会有全面的变化。   但是,朱火黄对戈姑娘的眼神,似乎没有一点反应,只是用眼睛盯着老者。   老者微笑着对他点点头说道:「怎麽样?还要考虑吗?」   朱火黄淡淡地说道:「我要知道你们的头儿是谁?」   老者说道:「老朋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都是小人物,能说的话都说了,不能说的话,你问也是自问。」   朱火黄沉下脸色说道:「既然你们自称是小人物,那就不要乱作主张,今天没有你们头儿出面,一切事情都请你不要再谈。」   他转身对戈易灵一点头说道:「小灵子!我们没有闲工夫跟他们胡缠,走!」   这「走」字刚一出,老者就笑道:「不好吧!这样咱们就会撕破脸皮的,何必呢?」   朱火黄没有理会他们,他对戈易灵一使眼色,两个人展身一扑,跃上马背,两柄剑耀起一阵光芒,人从马背上向前一擦身,快如疾风落叶,双双扑向冷月的身旁。   以朱火黄的功力,与戈易灵的一等高手,如此意外的一扑,对方任凭如何也拦阻不住,冷月竟在如此一扑之下,一双手臂被朱火黄和戈易灵左右抓住,两人再腾身一跳,空着手抖出一团剑花,从另外三个人的头上飞越而过,落在两丈开外。   朱火黄和戈易灵相互默契良好,如此扑跳之间,只是一瞬的光景,但是,令朱火黄奇怪的,对方所有的人,一点也没有动静。   在朱火黄和戈易灵的预料中,将是一蓬数不清的恶毒暗器,如影随形而至,接着便是几个人围上来一阵狠拼,没有料到的是对方马上和马下的人,站在那儿纹风不动,只有那老者冷呵呵的笑声,随风而至。   随着这阵笑声的,是一声尖锐刺耳的竹哨。   朱火黄心里若有所感,立即说道:「小灵子!情形比我们所想的要糟!」   没有等到朱火黄说完,戈易灵已经叫出声来:「爷爷!你看冷月!」   朱火黄这才注意到站在两个人当中的冷月,脸色发白,双目上翻,嘴唇变乌,僵硬地站在那里,就如同木偶人一般。   朱火黄一摆手,止住戈易灵的惊呼,大踏步地走响,厉声说道:「你们对冷月施了什麽邪法?」   老者冷笑连声,没有答话。   朱火黄说道:「告诉你们,因为我们之间无仇无恨,虽然你们存心不良,还是可以原谅的,我才不愿意滥施杀手,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限你们立刻解开冷月身上的魔咒,否则,我让你们每个人都痛苦的死去。」   老者点点头说道:「我相信你有这种本领,但是,那只是一个结果,冷月姑娘永远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知觉、不能说话的活死人。」   戈易灵咬牙骂道:「你们这些恶徒,在冷月身上施用了什麽咒法?我绝饶不了你们。」   老者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知道冷月和戈姑娘是患难之交,你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终生如此模样,告诉你,这就是我们最可依靠的杀手鐧。」   他转面又向朱火黄说道:「其实我们也知道你,老朋友!你的武功高,你的毒技更高,我们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惹得起你……」   朱火黄真的惊诧住了。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别问我是什麽人?我只能告诉你,我们都是小人物,你阁下不会用毒来毒死我们,也不会用剑来杀死我们,因为,你不会让戈姑娘伤心一辈子,对不对?老朋友!如果你再要狠一狠,我们可以跑,我们跑不掉可以死,可是,冷月姑娘的下场,你就无法挽救了。」   他的话说得非常轻松,一点也不像是生死边缘的交易买卖。   戈易灵扶着痴呆不语的冷月,眼泪止不住下流,她已经折在对方的气势之下,而六神无主。   朱火黄沉吟了一会,缓下语气说道:「告诉我,你们到底用的是哪一种邪法?」   老者冷呵呵地笑道:「老朋友!我的主子没有说明你是谁,但是他告诉了我关於你的武功和毒技,说你是一等高手,令我奇怪的,为什麽你这样的高手,竟然是如此的无知?」   朱火黄沉声说道:「你不要得意忘形骂人!」   老者说道:「我说的是真话,因为你说我们是邪法,所以我才说你无知。」   「你……」   「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种最新的摄心术。」   「只要你的两只眼睛看着我,我可以很快地让你睡觉,也可以让你醒来,而完全失去主宰听令於我,我还可以在这个时候灌输你很多你所不知道的事情……」   「包括武功在内?」   「看来你是已经明白了!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可以灌输给你武功,也可以让你变成永远没有知觉的活死人,就像冷月现在这样。」   「这是不是叫什麽心灵之学?」   「你原来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是在问你。」   「这种方法各有不同的名称,而且使用人的功力高低也有差别,我只能告诉你这麽多。」   朱火黄转过头来看看冷月,他沉默了,他似乎在思考这个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实。   戈易灵突然说道:「我不信!」   老者笑笑说道:「戈姑娘!你最好相信,否则,你就没有办法挽回冷月的厄运。」   戈易灵说道:「你如果要我相信,你可以做给我看看。」   朱火黄立即说道:「小灵子!这件事让我来解决。」   老者说道:「老朋友!你没有办法解决,除非你要两败俱伤。」   朱火黄说道:「我可以和你赌一个东道。」   老者诧异地望着他没有答话。   朱火黄说道:「我赌你没有办法在我身上施展你的摄心术,如果你做到了,我们跟你走,如果你只是骗人的把戏,我也不杀你,只要你解开冷月姑娘身上的魔咒,我们各奔前程。」   老者说道:「到现在你还认定这是魔咒邪术?」   朱火黄说道:「我只相信事实。」   老者点点头说道:「好吧!我拿事实给你看。」   他从身上取出一个折叠的纸板,放开以後,是一块圆形纸盘,上面画着红绿两种颜色的太极图,当中穿了一根短短发亮的棍子。   他用左手拿着那根棍子,右手转动纸盘,对朱火黄说道:「老朋友!请你用眼睛看着这个转动的纸盘,看着它!」   朱火黄依言看着那转动的纸盘,只觉得纸盘转得很快,盘上画的红绿二色太极图,忽大忽小,使人眼花撩乱。   老者口中不停地说道:「看着它!看着它!看着它!」   朱火黄的眼睛里的太极图,愈转愈快,愈转愈大,愈转愈大、愈大、愈大……   他的耳朵里只是听到那不断地说道:「你的眼睛已经疲倦了!你的眼睛已经疲倦了!你疲倦了!疲倦了疲倦了!你要睡觉了!你要睡觉了!你现在睡着了!睡着了……」   朱火黄的眼睛果然阖上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者口中停了下来,收起那转动的纸盘,一挥手,立即过来两个人,将朱火黄扶着躺在地上,并且听到他轻微的鼾声。   戈易灵站在一旁,一直看着老者在弄鬼,可是等到朱火黄果真地躺下来睡着了,这才大惊而觉,扑上叫道:「爷爷!爷爷!」   老者微微笑道:「戈姑娘!他虽然不是你的爷爷,但是,我可以看得出你对他的一份敬爱,只要你实践他的诺言,我保证他是毫发无伤,包括冷月姑娘在内。」      第十四章 上蔡遭厄运 河间了真情         戈易灵突然头一扬,抬手擦去泪痕,手中的宝剑一指,厉声叱道:「今天你如果不解醒我爷爷和冷月的睡魔,你就休想逃得了活命。」   老者一昂头笑道:「戈姑娘!你可知道一句话,说是一着错,满盘输。你们有绝对的机会,可惜你们错过了。」   他用手指着躺在地上的朱火黄,得意地说道:「凭着他的毒技,很可以逼使我们解开冷月的摄心术,然後你们可以从容逍遥而去,可是,你们没有这麽做,你们以为我真的不怕毒死吗?错了!你们以为我真的还有一个主子在背後吗?错了!」   他说着话,用手在脸上搓了几下,扯去那花白的胡须,原来他是一个年纪只有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双眼炯炯有神,脸上露着得意的微笑,说道:「戈姑娘!如今之计,你只有随我们一齐走。我说过,我绝不伤害你们,我只是用你来钓鱼,钓出令尊戈总镖头来。而且,我还可以进一步保证,对令尊,只要他交出我们所要的东西,他是安全的,你们父女就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戈姑娘!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戈易灵冷静地摇着头说道:「不!你太阴险了!你的心计太恶毒了!你将人家玩弄於股掌之上,我不能容忍你,我要杀掉你!」   她手中的宝剑收回到胸前,立即就要发动一抢猛攻。   对方也从容地在那道姑装束的妇人手里,取来一个皮囊,扯开皮囊,里面是一个长匣,取出来的是一柄雪亮细长的刀,这把刀一落到戈易灵的眼前,立即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方从容不迫地拿着刀,用指弹了一下,声作龙吟,然後含笑说道:「我知道姑娘有一身很高的武功,本来像你这种人,要心甘情愿地跟着走,是不容易的,只好凭刀上的功夫了。」   他的话音一落,突然纵身而起,刀风掠至,唰、唰、唰一连三刀,从头上的「雪花盖顶」一变而为横划「玉带围腰」,随势转为「秋风落叶」。   三招快极,一气呵成,将戈易灵姑娘逼退五步以外,联手都没有办法回。   三招一过,刀势一收,他并没有续攻下去,长刀藏在肘後,淡淡地说道:「如果加上他……」   指着地上躺的朱火黄,认真地说道:「即使不用毒,今天在场的人加起来,也不是你们的对手,如今他一倒,戈姑娘!情势整个变了。」   戈易灵承受了对方一连串风也似的三刀,一点也不气馁,仗剑上前,说了一句:「你得意太早了!」   对方说道:「我知道,你有能耐接得下来我这柄长刀的攻势,我也估计你能在百招之内,不致落败,但是,今天没有时间跟你斗个痛快,河间府的兵勇捕快,会在不久之後,追赶到此地。因此,我不会再讲江湖上的道义。戈姑娘!为了很快制服你,我顾不了其他的事了。」   他一招手,前後左右,围上来八个人,每个人手里捧着一个铁筒,将戈易灵围在当中。   他轻松的说道:「这八个人手里所拿的是一种机关暗器,只要一按机钮,可以一连射出十支细小的箭镞,只要中上一枚,就立即可以使你昏迷一个对时。」   戈易灵这时候才发觉情形比预料中还要坏,但是她一点也不紧张,她觉得像朱火黄这样武功、经验、见识、外加毒计都是一等一的高人,居然被对方用一种方法,摆平在地上,可见得机不如人,自己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当一个人一旦放开了得失之心以後,再狠的敌人,再险的处境,都不足於动摇心志的。   当戈易灵仗剑而立、待机而动的时候,对方又说道:「戈姑娘!为了让你心安理得,我这八筒暗器,暂时不放,我要凭真本事,斗你五十招,然後擒你上路。」   戈易灵出剑了,蓄势而动,一动则是雷霆万钧,剑势如幕,层层盖将下来。   对方当然是早有准备,长刀光芒,穿舞在剑幕之中,毫不逊色。   转眼五六招对拆过去,双方平分秋色。但是,在斗智和气势上,显然戈易灵要比对方高出许多,当一个人一切豁出去之後,就是所谓「一夫拼命,万夫莫开」。   戈易灵每每攻出一招,都是竭尽全力,剑气纵横,凌厉无比。而对方攻过来的时候,戈易灵都以硬接为主,以闪让为辅,而且在闪让之时,又以顺势还招为主,维护自己的安全为辅。   这种拼命的打法,如果是出自一个武功低的人,徒然提早送掉自己的性命。可是如果是出自一个高手,无论在气势上、威力上,就会在无形中增加很多。戈易灵是属於後者的情形。於是不出二十招,对方只落得缚手缚脚,非仅如此,而且险象丛生。   这种情形倒是出乎对方意料之外的,他原以为百招之敌,没想到戈姑娘的功力竟是如此精纯。   高手过招,分毫不能有差池,意念稍一不集中,性命就在呼吸之间。   对方正使出一招「苏秦背剑」,转变为「白云出岫」,刀刃从背後斜削而出,剁向戈易灵的右肩和前胸。   戈易灵不加思考地踩中宫进步,手中先卸对方刀刃,因势利导,用的一个「粘」字袂,贴紧刀锋,一个灵巧的晃动,逼使对方长刀荡开,露出门户,宝剑以电光石火的速度,飞削对方的面门。   这一招显出戈易灵的武功和智慧,同样的招式,运用之妙,在於不同的智慧。   对方眼见剑锋削至,吓得冷汗一身,也顾不得体面与否了,一缩脖子,力挫桩步,臀向着地,一路翻滚,退开五尺。人是躲开了,头上的发髻,应刃而落,对方只落得一个披头散发的狼狈相。   戈易灵仗剑叱道:「你逃跑不了的,你应该记得五十招尚未到。」   对方满脸通红,突然一挥手,叱喝一声:「你们给我射!」   他这个「射」字尚未落音,就听到有人说道:「停住!不许乱射!」   说话的人,声音不大,可是给人以无比的权威,周围的八个人果真依言停手不动。   持刀散发的中年人这才看到,不知何时现场来了一个人。宽大的灰衣,芒鞋白袜,头上戴着一顶遮阳斗笠,压得很低,遮去大半个脸,不知道对方是哪一路的人。   他立即喝道:「你是什麽人?」   戴斗笠的人平静地说道:「不要问我是什麽人,至多算是路见不平的路客罢了。按说,我看你们这样不争气,仗着人多欺侮一个少年郎……」   「她不是个少年郎,她是个女的。」   「啊!」戴斗笠的头微微扬了一下。「那就越发的不应该了。一个男人斗不过一位姑娘,已经够自愧的了,居然还要利用暗器伤人,可鄙之至!」   突然持刀的中年人,一挥手,一声断喝:「射!」   几乎与这声「射」字出口同时,戴斗笠的人身形一弹而起,灰色的长衣,鼓起一阵风,两只大袖舞起强劲的劲道,人落在戈易灵姑娘身前,只见他的大袖上,插满了黑色的短箭,而在地上也散落了二三十支。   戴斗笠的人再一抖双袖,将那些短箭抖落到地上,人缓缓地朝着持刀的中年人所站的地方,上前走了几步。   那中年人不自主地退後了几步,脸色非常难看。   戴斗笠的人淡淡地说道:「论情论理,我应该给你一点惩罚。」   说着话,人又向前走了两步。持刀的中年人,手持长刀已经抬起,他是准备全力一拼。   戴斗笠的人忽然说道:「念在今天卖剑之会,我们的目标是巧合一致,这也算得上是缘分。不过,你我虽然都扑空了,你们输得更惨,因为,当面不识真人,可惜复可笑!就这样,我原谅了你们。」   持刀的中年人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下台,显得有一分手足无措的样子。   戴斗笠的人接着说道:「你还在等什麽?河间府的大队官兵,就要追到,到时候你们恐怕连跑都跑不了的。」   持刀的中年人收起刀,放回到匣子里,从容地拱手说道:「尊驾果然是高人,在下习艺不精,咎由自取。今日一别,他年但愿能够再会尊颜。」   戴斗笠的人淡淡地说道:「人总是要见面的。」   中年人将刀匣交给道姑,自己拱拱手说道:「请问尊驾尊姓大名,也好让在下永志不忘!」   戴斗笠的人笑了一笑,说道:「你还要问我的姓名吗?这倒叫人好笑的事。」   中年人怔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戴斗笠的人挥手说道:「留下三匹马,我看你们赶快请吧!」   在路的那头,远远已见尘头,他倒是很遵从地留下三匹马,一起九个人六匹马,匆匆走了。   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没有说话的戈易灵这时候叫道:「你们没有解除我爷爷和冷月的魔咒,你们想往哪里走?」   戴斗笠的伸手拦住了戈易灵,说道:「这位姑娘,让他们去吧,令祖他们的问题,由我来解决。」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戴斗笠的人所说的话,给戈易灵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戈易灵不安地问道:「你是说……?」   戴斗笠的人点点头说道:「不错!我说可以解除令祖他们的问题。相信我,姑娘!我也是有女儿的人,如果我的女儿还在身边,跟你差不多年纪,我不能骗你。」   戈易灵喃喃地说道:「可是……可是……他们是使用一种邪术,你也……」   戴斗笠的人很耐烦地说道:「姑娘!这不是邪术,这是控制别人心志的一种方法,如果了解其中的道理,就一点也不令人惊奇。姑娘!你要记住我的话,天地之间,你们不知道的事太多,这就是活到老,学到老的道理。」   戈易灵恭敬地说道:「谢谢教诲,我想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可否赐告?」   戴斗笠的人彷佛震动了一下,但是他立即恢复平静,说道:「我们真正是萍水相逢,有机会再见的时候,我们再互道姓名吧,现在情况很急,先将他们二位救回过来再说。」   他从身上取出很小的竹哨,呼哩、呼哩吹了两声很尖锐的声音,朱火黄和冷月果然都摆摆头,人立即清醒过来,只是还都是怔怔地没有说话。   戴斗笠的人说道:「一二位可以上马了,河间府的兵勇捕快一旦追到了,麻烦纠缠不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听到蹄声震地,那边路上尘头大起,愈来愈近。   戴斗笠的人突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你们还不上马快走,还待何时?」   朱火黄和冷月都为之一震,似乎也没时间再作考虑,三个人跃上马背,哗啦啦,泼开马蹄飞盏,转眼冲出几十丈开外。   这三匹马都是个中选一的良驹,脚力很健,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地,戈易灵马上回首,看不到後面的烟尘,再看前面有一条巷道,立即一带偏缰,领头冲了过去。跑不多远,有一处不小的树林,迤逦而西是一路山岗。   戈易灵冲出树林不远,有一处空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看来已经很久没有香火了。   戈易灵跃身下马,甩掉缰绳,扑过去拉住冷月的马横嚼,叫道:「冷月!没有想到我们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和你又见面的!」   冷月从马背上一飘身,点足横掠,叉手站住压声问道:「你是什麽人?你想干什麽?」   戈易灵一愕,回头望着朱火黄叫道:「爷爷!她不是冷月吧?还是她……」   朱火黄笑道:「小灵子!她是冷月没有错,可是,你却不是戈易灵!」   戈易灵闻言顿时大悟,不觉纵声大笑说道:「可不是!爷爷!我忘了我现在的面目。」   她看到山神庙的破香炉里,积了一些水,也顾不得肮脏与否,用手舀起来,在脸上揉搓洗擦一阵,当她的汗水从脸上拿开的那一刹,对面的冷月呆住了,一瞬间,山崩地裂的一声呼叫:「戈姑娘,是你呀!」   人疯狂地扑过来,两个人拥抱得紧紧的,冷月口中喃喃地直在说道:「姑娘!真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姑娘告诉我,这是梦里吗?」   戈易灵松开自己的手臂,捧起冷月的脸,泪眼相对,却是笑容满面,说道:「冷月!这不是梦,是真,不过真实得太奇特,使人乍一相见,觉得像是梦里。」   冷月泪流不止,久久不能成声,好不容易稳住情绪,猛一回头看到挺腰直背,脸上老态俱无的朱火黄,蓦地大吃一惊,近乎口吃地问道:「他……不是笑面……」   朱火黄笑道:「冷月!你的记忆很好,一点也不错,我就是笑面屠夫朱火黄。清江小筑一别之後,想不到在此地又相见了。」   冷月望着戈易灵说道:「姑娘!马原马爷呢?怎麽……」   冷月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看到朱火黄显然不是敌人的模样,所以她问不出口。她应该是问:「怎麽会和笑面屠夫在一路呢?」   戈易灵擦去眼泪,含笑说道:「冷月!别後的变化,真是一言难尽,相信你也是和我一样,一定有着一段曲折离奇的遭遇。」   冷月一时怔住了,她似乎刚刚才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她喃喃地说道:「是啊!我怎麽会未到这里?」说到这里,她的人浑身一震,脱口惊呼:「非白!你在哪里?」人立即昏厥过去。   当时离开清江小筑的时候,骆非白和冷月是最快乐的一对,虽然,冷月并不愿意离开戈易灵,但是,一则是天婆婆权威无比,没有人敢违抗她的旨意,再则到河南上蔡是寻访事情真相途径之一,并非纯为私情。   因此之故,冷月的心里,稍稍减少了歉疚,而以一种快乐的心情,和骆非白踏上了旅途。   当然,最愉快的还是骆非白了。离开恩师,奉命在江湖上磨练,不出三年,如今却携得如花似玉、侠骨柔肠的美眷返回故乡,还有什麽事比这更令人快乐?   从清江小筑的边塞,回到中原地带的河南上蔡,是一段很远的路程,由於情侣双双、两骑并辔,不觉得山遥水远,也不觉得旅途劳顿。倒是快到达上蔡境内,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了变化。   在骆非白而言,十几年没有回到家乡,儿时的一切,已经依稀难记,如今游子重返,自然有一种近乡情怯,老实说,连自己父母是什麽样子都印象模糊,一旦面见父母,那将是一种什麽情况呢?   在冷月而言,如此去见未来的公婆,去面临一个丝毫无知的环境,虽然她是一个闯荡江湖的姑娘,却也有几分令她难以想像的紧张。   这天清晨,已经远远望到上蔡的嫋嫋晨烟,冷月忽然勒住坐骑,望着骆非白说道:「非白!我的心里有些害怕!」   骆非白奇怪地问道:「为什麽?」   冷月脸上泛着微红说道:「你不认为我这样去见你的家人是有些不合常情吗?再说,从你的叙述中,我知道你家在上蔡是望族,我……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的人,你不觉得我不配?谁能保证你的家人都能像你这样的接纳我?」   骆非白皱着眉说道:「冷月!为什麽到现在你还有这种想法呢?难道你忘了我们在清江小筑是经过生死考验的感情,你还不相信我不成?」   冷月睁着明亮的眼睛,眉梢带着满意的笑意,婉婉地说道:「非白!不是你,我说的是你的家人!」   骆非白隔着马儿伸手过来,轻轻地握住冷月的柔荑,恳声说道:「冷月!不要怀疑,相信我们坚贞的感情。我不敢断言我的家人都会全心的接纳你,因为毕竟我离开家太早也太久了。但是,我们两人要共同相信一个事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   他的眼睛是那麽多情地注视着冷月。   「何况,你是如此的善良、正直、而又温柔有礼,有谁会拒绝像你这样的人成为一家呢?冷月!不要再怀疑,敞开愉悦的心情,踏进骆家的大门吧!」   骆非白的话说得充满了感情,也说得非常的真切,冷月的手紧紧地反握着骆非白的手,鼻子酸酸的、眼睛红红的。   对於上蔡,骆非白谈不上是重回旧地,因为他离开上蔡的时候,他的年龄太小。小得记不起往事的点点滴滴。但是,上蔡的人似乎都认识他,有人对他打招呼,有人对他微笑,很清楚的告诉了他。   骆家大院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气派大!   占地极广,一圈树林和一湾流水,围绕着骆家大院。   护庄河吊桥的两头石狮子,高踞神武,代表着骆家在上蔡的声望和地位。进得庄门,迎面是一处广阔的空场,两边排列着刀枪剑棒,说明骆家主人的身份。   骆非白在庄口一露面,立即引起轰动,一路传话过去:少庄主回来了。   骆非白和冷月双双下马,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冷月!看来他们没有忘记我!」   冷月微笑着没有说话,心里充塞着幸福。   突然,这个时候,骆非白站住脚,说道:「冷月!我又有了害怕的心情。」   冷月讶然地说道:「你现在又怕的是什麽?」   骆非白说道:「冷月!不要忘了,在清江小筑不论是明宣或是暗示,我们都可以了解,这趟上蔡之行,不完全是省亲,更不完全为的是拜见翁姑,还有一点访察的意思。如果……如果……唉!」   冷月轻轻摇着他的手说道:「非白!不要如果了,这里毕竟是你的家,是你的出生之地,这里住的是你的至亲爹娘,再怀疑的情况,也要等到深深地了解之後。」   骆非白点点头说道:「是的!你提醒了我另外的一件事。这里的人对我如此熟悉,那是他们把我当作是我的老弟非青。……」   他的言犹未了,从大门里出来两个人,短衣劲装,步履沉稳有力,快步走到骆非白的面前俯身一躬,口称:「少庄主回来的正是时候,属下奉庄主之命来迎接少庄主。」   两个人一直腰,眼光一接触骆非白,神情一怔,还没有等到骆非白说话,两人同时撤後退了两步。   骆非白问道:「两位是……?」   两个人倏地一伸手,两把刀几乎是同时从腰间拔出,而且,左手屈指入唇,一声尖哨入云,紧接着大门里面就有一阵阵当当的铜钟声。   两人厉声喝道:「你是什麽人?竟敢冒充我家少庄主?」   骆非白微笑说道:「二位的话有些欠通,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是少庄主,这冒充一字,从何说起?」   两人顿时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其中一个显然已恼羞成怒,立即叱道:「你无缘无故闯进骆家大院,就可以将你拿下。」   骆非白啧啧说道:「这位的话,更是令人百思莫解。第一,我不是无故闯进来的,一路没有一个人拦住多问我一句话,这无故闯进,叫人不能苟同。第二,骆家大院不是官衙,就算是闯进,也不致於遭受立即拿下。二位这样的待人,恐怕不是骆老爷子所愿闻的事吧!」   两人大怒,双刀并举,分从左右扑向当中。   骆非白一拉冷月,使之转向背後,急切中说道:「头一次来,观感要紧,你不能动手!」   他在说着话,霍地双手一分,徒手一双肉掌,迎向夹击而来的双刀。   这样贸然空手入白刃的举动,大出乎两人的意外,不自觉地微微一怔。就在这样的一瞬间,两人两把刀,竟然毫无挣扎地落到骆非白的手里。   骆非白左右双手各拿着一把刀,微笑着说道:「二位,这完全是一个误会,待会自然会说明白,请二位千万不要介意。」   两个人站在那里,满脸冒汗,手足不知所措。   骆非白说道:「我已经说明白了,今日之事是起自一个误会,回头自有明白交代的时候,二位请让路如何?」   两个人对看一眼之後,刚要闪开,这时候从里面出来十余人,为首的是一个风乾削瘦的中年人,大踏步来到近前,一见两人的刀,竟然落在骆非白的手里,也为之大惊失色。   及至他看见骆非白的面容,不觉一怔,连忙问道:「年轻人!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骆非白也连忙抱拳拱手说道:「我叫骆非白,说实在话,我就是这骆家大院的……」   削瘦的中年人惊喜万分,急忙问道:「你叫骆非白?你是非白贤侄!啊呀!太久没有见你了,至少有十几年了吧!骆家大院的人能记得你的,没有几个。贤侄!怪不得他们两个。何况目前庄上又是多事之秋,他们不能不谨慎从事啊!」   骆非白不安地问道:「请问……」   削瘦的中年人略略笑道:「你看我是高兴过度,我既然一时不敢认你,你当然是认不得我了。贤侄!我叫骆仲行,是你二叔。」   骆非白赶紧上前行礼说道:「二叔!侄儿非白给你磕头。」   他又朝後抬抬手说道:「冷月!来见过我二叔。」   骆仲行连忙伸手拦住问道:「贤侄!这位姑娘是……?」   骆非白说道:「二叔!她叫冷月,她是小侄订的亲事。」   骆仲行连说两声「好!好!」之後,就说道:「贤侄!你这次回来真是恰到时机,骆家大院现在正遭受到困难。」   骆非白急着问道:「二叔!我爹娘他们二老好吗?非青弟呢?」   骆仲行黯然说道:「见过庄主,一切回头再说吧!」   骆非白的心头一震,忍不住有一种不祥之兆掠过心头,他抢着追问道:「二叔!是家里出了事情吗?」   骆仲行摇摇头说道:「非白贤侄!话是一时说不完的,你们先去见过庄主,我们大家再作商量。」   骆非白固执地说道:「二叔!我离家太久了,家里的情形一无所知。家里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故,让我先知道一点,心里先打个底,见到爹娘,也好说道。」   冷月委婉地说道:「非白!我们还是听二叔的话好了!」   骆仲行说道:「冷月姑娘!其实也没有不可说的,庄主夫妇身受重伤,现正躺在房里调养……」   骆非白大惊失色连忙问道:「二叔!你是说我爹娘双亲受了重伤?是在骆家大院吗?还是在旁的地方?」   骆仲行沉重地说道:「是在骆家大院。」   骆非白眼睛里含着泪光,刚只叫得一声:「二叔!」   骆仲行立即说道:「骆家大院是铜墙铁壁,但是,能在骆家大院刀伤庄主的人,还不多见。非白贤侄!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还是先去见过庄主再说吧!」   说罢他在前面带路,冷月紧紧地挨在骆非白的身旁,紧紧地握住骆非白的手,那意思是说:「有任何苦难,我和你同当!」   从骆非白的泪眼,传来一分感激,灵犀一点,互通心曲。人在最悲痛的时候,这种力量的支持,是十分有作用的。   一连穿过几重厅堂,又转过几曲回廊,来到一处围墙高耸的别馆,围墙上遍布铁镞篱和鸡爪钉,而且每隔十来尺,就有一位劲装的汉子贴着墙头站着,想必是在围墙里面另设置悬空的碉楼。   围墙的大门,厚厚的松木,上面满布着儿拳大小的铁钉,门口站着八个汉子,手按在刀把上,个个都是怒目金刚,时时都像是待机而动。   骆家大院本来就是一个很坚固的堡垒,戒备森严,气氛凝重。   骆仲行带着骆非白和冷月踏进围墙,越过一处不大的院落,走进厅屋,转进右边的厢房,只见一张特大的床上,拥被倚靠着一位五十左右的老人,浓眉大眼,高高的颧骨,显得削瘦的双颊,脸上没有血色。   骆仲行抢上两步,刚叫道:「大哥!……」   骆非白早就跪在地上,膝行向前,磕头哭道:「爹!不肖的孩儿非白回来了!」   床上的老人皱起一双浓眉,锐利的眼光,从非白看到跪在身後的冷月。   冷月低着头,怯怯地说道:「我叫冷月!给你老人家磕头。」   老人没有讲话,眼光扫来扫去,然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你真是非白,孩子!那姑娘是……」   骆非白连忙说道:「她叫冷月。爹!请恕孩儿不孝,我们是在一次生死危难中结识,而互托终身的。爹!这还要恳求你和娘两位老人家认可的。」   老人说道:「孩子!你和冷月姑娘来的不是时候,骆家大院正面临大难。」   骆非白说道:「爹!骆家大院怎麽有人敢来捋虎须?听说……爹你老人家受了伤……」   老人招招手叫非白起来,走近到床前,用手掀开棉被,骆非白不禁失声大叫,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原来老人的右胸上,插了一柄匕首,血已经不在流了,可是匕首的四周,已经开始腐烂,而且已经有难闻的臭味。   骆非白叫道:「爹!骆家大院有这麽多会武功的人,难道连刀伤都不知道处理?害得你老人家受苦。」   说着话,立即卷起衣袖,说道:「孩儿不才!对於这种刀伤,纵然刀上有毒,也可以去毒生肌,药到病除。」   老人咳了一下,胸前刀创立即溢出一阵带着黑色的血水。他苦笑道:「孩子!你的恩师是一位武功医术都是一流的高人,想来你必然也学会不少医术。不过,你恐怕没有办法治好我的创伤。」   骆非白含泪叫道:「爹,你让孩儿试试……」   老人将被褥盖好,用手拍拍骆非白的手背,再拭去他眼角的泪痕,带着微笑说道:「孩子!解毒疗伤不是最重要的事,你去向你二叔请教,他会将事情的始末,说给你听,那才是最重要的。」   骆仲行在一旁说道:「大哥!让非白试试好吗?」   老人眼睛一瞪,骆仲行不觉地低下了头。老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仲行!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去吧!将事情跟非白说清楚。仲行!你知道吗?我是多麽不希望这个孩子回来啊!」   骆仲行低头说道:「大哥!我会跟非白贤侄说清楚。」   骆非白忽然问道:「爹!我娘呢?」   老人挥挥手,似乎已经有了不耐之意,说道:「你二叔会将一切说明白的。我倦了,让我歇息,别再烦我成吗?」   骆非白不敢再说话,只有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轻轻地说声:「爹!多保重!」便随着二叔骆仲行离开房内,一路默然,只是匆匆地迈着脚步,走出围墙,来到一间很宽大的房间里。   骆仲行坐在一张安乐椅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後回头高呼:「我的酒呢?」   立即有一个十七八岁半桩小夥子,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瓷酒瓶,用托盘托着,端到骆仲行的面前。   骆仲行拿到手,一仰头,咕咕噜噜喝了好几口,然後用手背擦着嘴,酒瓶对骆非白一伸:「非白贤侄!你要不要来一口?」   骆非白摇摇头,他尴尬地望着冷月一眼,然後低声说道:「二叔!你一直都是这样喝酒吗?」   骆仲行顿了一下,他将酒瓶收回来,揣在怀里,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嘿嘿地笑将起来。   骆仲行是个削瘦的人,风乾树皮似的脸,笑起来比不笑还要难看。   他抬起头来说道:「贤侄!你以为二叔是一位端方不苟的正人君子吗?不酗酒、不粗鲁、不心存诡诈……老侄台!你如果这样的想那就大错了。」   骆非白尴尬得不知道如何说话才好。   骆仲行倒也收了笑容,认真地说道:「贤侄!从前我喝酒是一种享乐,现在我喝酒是想借酒浇愁。今天,按说今天此时我不应该喝酒的,至少在未过门的侄媳妇面前,我这个做二叔的,要有做叔叔的样子,但是,我还是喝了酒,我是希望借着酒,让我能忘掉一些顾忌,把事情说得更坦率些。」   骆非白不安地叫道:「二叔!」   骆仲行说道:「其实也没有什麽,骆家大院事到如今也没有什麽可隐瞒的了。贤侄!你听了我这样的话,不要以为骆家大院做了什麽见不得天日的事。就是因骆家大院平素还没有恶迹,所以,一朝失足,使人有万事全非的痛苦。这种情形,能够不说,当然还是以不说的为是。」   他又拿起酒瓶,对着口喝了一大口,然後说道:「在河南上蔡,骆家大院是世居的望族,谈不上坏,因为我们安分为人,不偷不抢,不放印子钱,不收逼命的租,骆家人人会武,与江湖来往不多。但是,骆家大院也谈不上好,因为我们不修桥、不铺路、不救急,有人要惹骆家的人,轻则打他个半死;重则赶出上蔡。就这样,骆家大院在河南上蔡,毁誉参半。敬畏的人有之,厌恶的人也有之。但是,这情形到了有一天,有一户人家搬来之後,情形大变。」   骆非白忍不住问道:「二叔!是个什麽样人家来到上蔡,居然就能影响到我们骆家呢?是达官显贵吗?还是武林豪客呢?」   「都不是,是一个吃镖饭的镖头。」   骆非白皱起了眉锋,不自觉地和冷月对看了一眼,轻轻地重复了一句:「是一个吃镖局饭的镖头吗?」   骆仲行说道:「此人在江湖名气不小,但是就在他声誉达到顶峰的时候,他急流勇退,来到了上蔡,要过隐居的生活,此人就是金陵威远镖局的总镖头戈平。」   冷月彷佛被针刺了一下似的,不由地霍然站了起来,口中惊呼:「啊!」   骆非白当然也意外地一惊,但是,他立即稳了下来。用平淡的语气问道:「二叔!戈平戈总镖头来到上蔡隐居,当然不是住在市廛之中,而是遁迹山林,他与我们骆家有什麽牵连?」   骆仲行没有回答,只用眼睛盯着冷月,缓缓地说道:「冷月姑娘!你知道戈平这家人吗?是不是你和他们家中的人有旧?」   冷月还没有说话,骆非白就抢着说道:「二叔!戈平是什麽时候的人,与冷月扯不上什麽关系。二叔!你还没有说明,戈平搬到上蔡之後,对我们骆家起了什麽样的影响?」   骆仲行说道:「问题很简单,一个槽上拴不住两匹叫驴,这意思你懂了吧!戈平没有到上蔡之前,骆家在上蔡是一只鼎。戈家搬来上蔡之後,尽管他是退休,是隐居,戈平的名头很快地就盖过了骆家大院。」   骆非白紧张地问道:「二叔!是不是我们骆家大院的人,找上了戈家的麻烦,甚或杀了戈家的人?」   骆仲行摇摇头说道:「那倒还不至於。骆家大院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虽然戈平的名头,很快超过骆家大院,但是那还不至引起彼此正面的冲突,何况,戈平既隐居,就是躲避世俗,我们就是有人要和他冲突,也冲突不起来的。」   骆非白啊了一声,点点头,顺口说了一句「那就好!」随着他又跟着问道:「照二叔的意思,骆家与戈家,既然没有冲突,为什麽由於戈家来了之後,引起了改变?」   骆仲行说道:「你听这後面。问题就发生在一个传言之上。」   骆非白连忙问道:「是什麽传言能使得戈骆二家发生冲突?」   骆仲行说道:「老侄台!我并没有说戈骆二家发生冲突啊!」   骆非白呀了一声,一时为之语塞。   骆仲行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下去。冷月於此时突然问道:「二叔!我可以请问二叔一个问题吗?」   骆仲行点点头,笑了一笑说道:「姑娘!就凭你这声二叔,有任何疑问都可以提出。」   冷月脸上一红,但是她仍然很坦然地问道:「请问二叔,这个传言想必关系重要,可否请二叔说明其中的内容呢?」   骆仲行点点头说道:「我正是要告诉你这个传言的内容,因为方才冷月姑娘所说的……」   「二叔!叫我冷月,我是晚辈,二叔不必客气。」   「呵呵呵!那我就叫你冷月好了!冷月说这一段传言与我们关系重要,一点也不错。」   骆仲行义对着酒瓶喝了一大口,脸上已经泛起些微的红晕酒意。   「戈平为什麽要在他保镖生涯极盛的时期,急流勇退?我们想知道原因。对骆家来说,这也不全然是为了好奇,而是我们有另一种存心,想从这里面找出戈平有什麽见不得人的隐情。」   骆非白不安地问道:「这又是为什麽呢?」   骆仲行毫不掩饰地说道:「这样我们就可撵他离开上蔡。」   「啊!二叔!」   「你以为这样做太卑鄙了一些?你要知道,我刚才说过,一个槽拴不住两匹叫驴,一座山容不下两只虎。江湖上就是这样,骆家大院除非不在江湖上立足。」   「打听到了吗?」   「戈平的生活很平静,似乎经过很周密的安排,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骆家大院听到一个很神秘的传说。」   「什麽叫神秘的传说?」   「就是指这项传说,知道的人并不多,传到的地方并不广。直接了当的说吧,这项传说只是很少几个人知道,而且知道的人都不轻易告诉不相干的人。」   「对不起!二叔!那应该叫秘闻,不应该叫传说。」   「是传说,因为谁也不知道所说的事,是真是假。」   「噢!骆家大院是怎麽知道的呢?」   「非白!你不要小看了骆家大院,骆家大院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能成为上蔡的一只鼎,也并非侥幸。老实说,除非骆家大院不想打听,只要决意打听,很少不能打听得出来。这个传说是讲戈平在保一次红货之後,人家酬谢他一柄摺扇,就这样他退隐了。」   「二叔!你不认为这样的话,太不合道理吗?」   「这柄摺扇藏有很重要的机密,有人说,摺扇内有图说,按图索骥,可以获得一笔珠宝。有人说,摺扇的图说指示的不是珠宝,而是超越当今武林各门派的一种盖世武功秘笈。有人说摺扇本身就是一件稀世奇珍,价值连城,真是传说不一。」   「即使传说是真,为什麽会使戈平戈总镖头退隐呢?」   「贤侄!你不是江湖客,如果你稍在江湖上历练,就会知道一句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传说中的三种情形,只要有一种是真的,就可以引得多少武林人等垂涎。那样麻烦可就惹不完。」   「於是戈总镖头退隐了。」   「可以说是一种躲避。」   「结果并没有躲过骆家大院的打听!」   「嘿嘿!非白,谁让他选择上蔡做为退隐之地?」   骆非白突然站起身来问道:「二叔!是不是骆家大院对戈总镖头动了贪婪之心,找机会对戈家下了手!」   骆仲行淡淡地笑了笑反问道:「非白!如果你在家里,你会不会这样做呢?」   骆非白断然说道:「绝不!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骆仲行嗯了一声,说道:「你是不相信这些传说,还是对这些传说丝毫不动心?」   骆非白毫不考虑地说道:「两者都有。」   骆仲行笑笑说道:「很好!不过在骆家大院来说,我们相信这些传说,因为我们相信自己所打听来的消息。同时,要说骆家大院的人,包括庄主在内,说是毫不动心,那是假话。尤其是对於传说中的武功秘笈,怎麽能毫不动心呢?」   「二叔!」   「非白!你且稍安勿躁,让我把话说完。骆家大院虽然动心,却没有动手。开始的时候我就说到,骆家大院算不得好人,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偷不抢,所以,我们对於戈平的事,只是有兴趣,却没有动手的念头。」   冷月忽然接着说道:「二叔!戈家遭到灭门之祸,是与这件事有关吗?」   骆仲行说道:「当然有关。」他忽然问道:「你知道这件事吗?」   冷月不慌不忙地说道:「江湖上都知道。」   骆仲行说道:「江湖上对於戈家的事,传说纷纭,但是有两件事他们不知道。」   「二叔知道吗?」   「第一、戈平本人早就有预知之明,他自己知道即令他退隐,也难逃大祸,因此,他偷偷将他的独生女儿,送给一位方外朋友收养。这件事做得十分秘密,他希望为戈家留下一脉香烟,可见他早就知道事态的严重性。第二、那次灭门之祸,戈平没有死。他逃得也十分秘密,几乎没有人知道。」   冷月突然说道:「可是两件十分秘密的事,骆二叔你都知道了。」   骆仲行乾笑了一下,端起酒坛又喝了一大口说道:「冷月!骆家大院的人不去动手,但是,我们不能不去了解,戈平毕竟是住在上蔡。上蔡的事,骆家大院如果不知道,那是说不过去的。」   冷月立即追问一句:「二叔!如此说来,二叔已经知道戈家灭门血案是出自何人之手了。」   骆仲行说道:「当然知道。」刚一说到此处,他立即又摇摇头接着说下去,「我们不谈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们另外一件事,虽然说我们对戈家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却有一个问题,至今是谜。这个谜给骆家大院带来了麻烦。」   骆非白立即问道:「二叔!是什麽谜呢?可以告诉我们吗?」   骆仲行皱着眉头说道:「根据我们的了解,戈平对於他自己的处境知道得十分清楚,他能将独生女儿偷偷送走,分明了解事情的严重。他也知道一切祸根都是产生在那柄摺扇之上,他为什麽不将那柄摺扇公之於世,甚至於当众毁掉,或者徵诸武林人士的同意,交给某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保管?他为什麽不这样做,而要冒着灭门的危险?珠宝这麽贵重?秘笈这样重要?太不合乎常情了。看来,这柄摺扇其中还有重大的隐情。」   骆非白和冷月同声问道:「是什麽隐情呢?」   骆仲行摇头很认真地说道:「不知道!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   冷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颓丧极了。   骆仲行接着说道:「因为我们觉得其中有重大的隐情,引起骆家大院的兴趣,我们一定要把它弄明白,这样地锲而不舍一晃就是十几年。」   冷月问道:「请问二叔!十几年来可曾打听到其中的内情?」   骆仲行说道:「没有,因为要了解其中的内情,必须要找到戈平本人。十余年来,戈平的下落毫无消息,使我们感到很灰心。虽然是如此的说法,我们多少还掌握了一点线索。」   冷月啊了一声,不禁与骆仲行对看了一眼,紧接着问道:「是什麽线索?有追寻的价值吗?」   骆仲行说道:「这条线索便是戈平的独生女儿戈易灵。」   冷月不觉蓦地站起来,但是立即被骆非白一把拉住,而且立即掩饰地说道:「这一个好线索,真是叫人吃惊。既然有了这样重要的线索,二叔!是不是追寻到了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呢?」   骆仲行没有回答他的话,将眼光停留在冷月身上,他缓缓地问道:「冷月姑娘!」   「二叔!你应该叫我冷月,我已经说过了。」   「冷月姑娘!你没有把我当作自己的二叔,我也只好把你当作客人看待。」   「二叔!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是什麽意思?非白!你还在老叔面前打马虎眼!我要先请教冷月姑娘一个问题。冷月姑娘!你认识戈易灵?」   冷月一昂头答道:「不错!我认识。非但认识,而且是患难之交。」   骆仲行脸色倒是松弛下来了,点点头笑笑说道:「冷月姑娘!说老实话,戈易灵她现在何处?你能说吗?如果你不愿意说,我绝不勉强你。」   冷月用手紧握住骆非白的手,阻止他插嘴说话,可是她自己很果断地说道:「不管你怎麽想法,我觉得我还是应该称你二叔。我可以很快回答你的问题,我能说,我也愿意说……」   「好极了!可否请告诉我。」   「二叔!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二叔先告诉我,骆家大院对於戈易灵姑娘这条线索,到底采取了什麽样的方法去处置她?」   「培养!」   「二叔!我不懂你这两个字。」   「冷月!我现在可以很坦诚地告诉你,不会有任何保留,等我讲完了之後,我对你有一个请求。」   「二叔!看来你对我没有了敌意,因此,你也不要用请求二字,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无不答应。」   「关於戈易灵的事,以及戈平没有死的事,只有我和庄主知道。根据我们的经验,可以判定戈平有一件重大的隐情,虽然与我们无关,却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因此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让人注意着戈易灵的下落。」   「十几年一直如此?」   「十几年一直如此。最後连监视的人都不知道换过多少,甚至最後乾脆让他们在太湖海慧寺落户生根,只让他们知道一件事:海慧寺如果有一个姑娘出现,就跟住她。」   「啊!後来?」   「後来我和庄主都忍不住了。说来也好没来由,十几年都过去了,居然到了最後不能再等待下去,於是,庄主派我和你三姑、四叔一起前往海慧寺……」   「二叔!容我打岔,三姑和四叔知道内情吗?」   「我说过,除了庄主和我,没有第三者知道,三姑、四叔也不例外。临行之前,庄主交代我们三个人,只是说,十余年前,一个仇家的女儿,现在海慧寺,我们去取回来。」   「二叔!庄主为什麽要这麽说?」   「不这样又该怎样说?十几年的事从何解释?不如直接了当,反正江湖之上,有数不清的恩恩怨怨,说起来用不着多解释。庄主又交代我两句话:可以设计骗到骆家大院最好,否则,不妨让她为我去找到戈平。」   「我不懂。」   「虽然戈平隐居不知去向,他对独生女儿的情形,一定非常挂心。一旦戈易灵离开了海慧寺,在江湖上四处闯荡,戈平能不知道吗?他一旦知道了,他能不现身和女儿见面吗?」   「啊!原来是这样的。」   骆非白这时候插嘴说道:「二叔!结果你运用了非青,扯了一个谎,让戈易灵奔走千山万水寻找仇家,说穿了她只是一个饵。」   骆仲行淡淡地笑笑说道:「虽然我这个办法并不高明,但是用意并不歹毒,我们只是想知道戈平到底是为了什麽?说起来也很荒唐,只是为了这样一个念头,耗费十几年的工夫。人就是这麽奇怪。说穿了这个世间的多多少少事情,不也就这样吗?又能说出多少道理呢?」   骆非白问道:「二叔!後来呢?」   骆仲行苦笑说道:「後来情形有了想不到的发展。一个月以前,骆家大院来了三个自称是倭人的客人」   冷月惊问道:「是多喜龟太郎吗?」   骆仲行说道:「你也知道多喜的事?对了!你能知道戈易灵,而且是她患难的朋友,应该知道的。但是,这次来的不是多喜,而是另外的一批人。他们一来,就直截了当地问我们有关戈易灵的消息。」   骆非白说道:「我们也不知道啊!」   骆仲行说道:「可是他们一口咬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骆家大院,再也没人能知道戈平的下落。」   骆非白气愤地说道:「强人所难,岂有此理!」   骆仲行说道:「庄主当时挥手送客,根本就不跟他们谈下去。就在这个时候,三个人中有两个人同时发动攻击,没有人想到他们会这样歹毒,出手快极,两柄匕首,分别刺进庄主和你母亲身上……」   骆非白啊叫了一声,泪水又滚了下来,他叫道:「骆家大院竟然让这三个倭人当众行凶,我们的人呢?」   骆仲行黯然说道:「非白!这件事我很惭愧,我就在现场,当时我几乎怔住了。等我发觉了事情的突变,立即上前动手相搏,并且招呼来人围捕……」   冷月轻轻地问道:「二叔!是他们逃跑了吗?」   骆仲行摇摇头痛苦地说道:「没有,他们没有逃跑。在骆家大院让刺客公然跑掉了,传出江湖,骆家大院就永远不要在江湖上立足。可是结果,没有逃跑比逃跑还要糟糕!」   冷月和骆非白都抢着问道:「又发生了别的事是吗?」   骆仲行说道:「这三个倭人根本就没有打算逃跑,三个人背靠背,手里各持着一柄长刀,很镇静地告诉我们围上来的人,凭骆家大院的力量,一定可以将他们三个人剁成肉泥,但是,骆家大院的庄主,就无法保全性命了。」   骆非白咬牙说道:「这些卑劣的倭奴,居然他要胁了。」   骆仲行说道:「他说匕首上淬了剧毒,可以使受创的伤口,慢慢的溃烂,但是只要不动它,可以维持四十天,如果此刻拔出匕首,就立刻毒发身亡。」   「他胡说,岂有此理!」   「他说,刀锋上淬了剧毒,同时也涂有解药,只是解药量少,达不到中和,所以勉强维持四十天。如果将匕首拔掉,解药没有了,剧毒发作,就会立即要人死亡。」   骆非白连忙追着问道:「二叔!後来呢?」   骆仲行说道:「我看到庄主脸色大变,浑身软瘫,分明是毒行全身,功力已散,谁还敢动手。」   「他们在临走之前,说过一句话:四十天之内,一定会来骆家大院,如果不能告诉他们戈平的消息,庄主的毒伤只有让他毒发而亡了。」   骆非白跌足说道:「二叔!我们上当了,天下没有不可解之毒,哪里有让爹痛苦地挨了几十天。二叔!这是谁的主意?」   骆仲行说道:「当时是我的主意。非白!在那种情况之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他们所说是真,庄主毒发身亡,那还得了?所以我们让他们走了,然後,我们四处访请名医,结果,所请来的名医,都不敢拔下那柄匕首,也不敢下药解毒。」   骆非白沉默了,他在思考什麽,没人知道。   冷月在此时轻轻地问道:「老爷子受伤已经有多久了?」   骆仲行说道:「今天刚满三十天。」   冷月说道:「换句话说,十天之内,那三个倭人一定会再来?」   骆仲行说道:「十天之内随时都会来,说不定现在,也说不定在四十天最後那一刻他们再来?」   冷月又问道:「在这三十天之内,老爷子没有什麽交代吗?」   骆仲行反问道:「冷月!你这话的意思我不懂。」   冷月很平静地说道:「照二叔所说,骆家大院根本不知道戈总镖头的下落,因此,那三个倭人再来之时,也根本无法答覆他们。那样老爷子这三十天的痛苦,是白受了的,最後还是难逃一死,老爷子对於这件事,没有任何交代?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任何准备出击的计画?我问的就是这个。」   冷月的话,说得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句,缓缓地,说得非常有力。   骆仲行一时间竟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沉滞地说了一句:「庄主的确没有任何交代。」   骆非白此时突然说道:「二叔!对於这件事,我大概已经有了一个了解。现在我们回去吧!」   骆仲行问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骆非白说道:「回到爹那里,向他老人家说一声,我也应该去看看娘的伤势。」   骆仲行哦了一声说道:「我忘记告诉你,庄主每天这个时候要休息,我们再等一等去看他吧!」   骆非白说道:「不!我现在就要去,我去只是看看,决不惊动他老人家。」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伸手拉住冷月的手,口中说道:「二叔!你还可以在这里喝酒,我们去看看就来。」   没有等到骆仲行说话,二人很快就出了房门,沿着方才的路线,走向回路。   他们二人在路上走得很快,骆非白轻轻地问冷月:「路还记得吗?」   「我还记得」   「好极了!想不到你已经是老江湖了。」   「我和戈姑娘两个女的,遍走江湖,不得不处处小心,养成了随时留意的习惯。非白!现在要右转弯,穿过回廊!」   「冷月!你有什麽感想?」   「我为老爷子担着心事,他老人家受了这麽大的苦。」   「我不是问这个。」   「你问什麽?」   「你对二叔所说的整个事情经过,有什麽感想?」   「非白!我听得很仔细,有许多地方使我很难理解。」   「冷月!不要那麽小心说话,乾脆说,有许多地方值得我们怀疑,因为整个过程,有许多漏洞。」   「非白!你是说……?」   「我是说,我开始怀疑,很多很多事,值得我们怀疑。例如说……」   二人已经来到围墙门口,骆非白缩口不言,刚要迈步进去,八个人八柄兵器,架成刀阵,分明是不让他们进去,而且两扇大门正缓缓地关起。   骆非白回头对冷月看了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奇怪吗?」   他转面正色向着八个人说道:「你们这是做什麽?」   八个人当中有一个领头的,倒是恭恭敬敬地回话:「庄主爷在休息,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骆非白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嗫嚅地说道:「小的听说了,你是少庄主,十几年前离开骆家大院。那时候小的还只是听用的小厮。」   骆非白啊了一声说道:「现在你的地位提升了,就可以拦住我,连我自己的生身之父都不能相见,是这样的吗?」   那人说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奉命行事。」   骆非白大怒问道:「在骆家大院你奉谁的命令,可以拦住我?」   冷月此时上前功道:「非白!不要追问他们,追问出来,大家颜面上不好看。」他又转身对那人说:「少庄主进去看老爷子,不会让你为难的,有什麽问题,少庄主自然为你承担下来。再说,如果你要强迫着少庄主不能进去见老爷子,那在骆家大院会酿成多大的笑话呢?这样对你有好处吗?你仔细地想想。」   冷月说得非常委婉,但是,每句话都打中对方心里。他在估计,自己也没有能力硬挡着骆非白不让他进去。他深深地拱手说道:「姑娘是明理的人,原谅小的方才的失礼。少庄主!你请吧!」   八个人弯身躬腰,大门也缓缓而开。骆非白和冷月很快地走进去,刚一走进房里,骆非白抢一步跪在床前。   骆家大院的庄主骆伯言,勃然大怒说道:「你又来做什麽?」   骆非白叩头说道:「爹!儿子随恩师习艺十余年,医道颇有所得,而且孩儿这次离开恩师的时候,曾经获得恩师赐有良药……」   骆伯言怒叱道:「住口!你二叔难道没有告诉你麽?」   骆非白流着眼泪说道:「爹!天下无不可解之毒,孩儿听到爹忍受了近一个月的痛苦,孩儿肝胆俱裂。爹!你和恩师是多年的老友,你应该信得过他,也应该信得过孩儿。就是信不过孩儿,也应该信得过这粒雪莲实。」   骆伯言显然被「雪莲实」三个字震动了,他看到骆非白手里那一粒淡黄色的莲实,不觉得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不是不信任你,实在你这个时候回来得太糟了!就算这粒雪莲实救得了我跟你娘的性命,又有什麽用?解决不了问题啊!」   骆非白急忙说道:「爹!先治好毒伤,其他再来商量,天下还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吗?」   他用牙齿咬开雪莲实,分一半给冷月,说道:「冷月!到里间去,你应该已经知道怎麽来用它,研碎用凉水冲服,然後再来拿药敷创,匕首等到创口流鲜血的时候,再动手拔它。」   冷月刚一接过来,骆伯言沉重地说道:「孩子!我劝你还是立即离开此地,听爹的话……」   骆非白愕然说道:「爹!你要孩儿离开做什麽?」   骆伯言惊异地反问道:「你二叔没有把我的意思告诉你麽?那个叫山下的倭人,不只是武功很奇特,而且身有邪术,你不走难道要等他来?孩子!非青下落不明,难道你要骆家断後麽?」   骆非白瞠然说道:「爹!二叔说的跟你不一样,他说……」   身後有人接着说道:「对!我说的是不一样。」   骆仲行站在房门口,人没有进来,只是倚在门上,眼睛里透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骆伯言皱着眉说道:「老二!你又喝酒了?」   骆仲行摇摇头说道:「庄主!我不能不喝酒,我不喝酒我就没有办法面对着你说话。因为,凭良心说,庄主!你对我是很好的,所以,我有愧疚之意。」   骆伯言说道:「仲行!你在说些什麽?我听不懂。你是喝醉了。」   骆非白此时从地上站起来,沉声说道:「爹!二叔他并没有喝醉,他说的都是他内心的话。」   骆伯言问道:「孩子!你知道些什麽?快告诉我,这中间好像有许多谜团,我又好像是被蒙在鼓里。」   骆仲行点点头说道:「庄主!你这句话可说对了,你一直被蒙在鼓里。」   骆伯言大怒,刚说得一声「你好大的胆。」立即双眉紧皱,长叹了一口气,黯然地说道:「老二!你没有将我的意思告诉非白?」   「没有。」   「这件事完全是你设计的?」   「那倒不是,开始我并不想这麽做。」   「那你是为什麽呢?老二!我们是亲兄弟呀!我有什麽对不起你吗?你为什麽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庄主!说来惭愧,我不愿意像你那样受罪,我没有本领抵御别人对我的诱惑。」   「不要再说了。老二!你太让我伤心了。」   骆非白厉声说道:「二叔!你勾结倭人,陷害我爹。你以为你可以趁心如愿吗?休想!」   他正准备要冲到门口,却被骆伯言喝住「非白!不可以。」   骆非白痛苦地叫道:「爹!」   骆伯言没有理会,他望着骆仲行说道:「老二!兄弟阋墙,是人伦灭绝的惨事。你究竟是为了什麽?是什麽诱惑使你失去人性?你说,只要你说出来,你可以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只要你放非白他们离开,其他的事都可以谈,我可以让你获得你希望得到的。」   骆仲行削瘦的脸上,有几分不自然,但是,他还是朗朗地说道:「庄主!你既然要我说,我就说出来。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欺骗了我,你瞒住了老三老四。」   「有这种事吗?」   「你根本就知道戈平的下落,至少你知道他去的方向,可是你一直瞒着我。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什麽,在我的感觉里,你没有把我当亲兄弟看待。」   骆伯言痛苦地哼了一声。   骆仲行又接着说道:「一直到你要我带着老三老四和非青,到太湖取戈易灵回来,你仍然没有说真话。你分明是将戈易灵偷偷取回来,这个『取』字,你露了大马脚,你分明是要将戈易灵送到戈平那里去,你分明与戈平有默契,而我们却一点都不知道,老三老四更是蒙在鼓里,叫人难以心服哇!」   骆伯言呻吟地说道:「老二!於是你故意将戈易灵放走了,回来骗我说没有见到戈易灵。」   骆仲行说道:「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非青贤侄让我安排,传递了一个谎言,我让戈易灵走遍天涯。」   「那又是为什麽呢?」   「你不告诉我关於戈平的下落,我就要让戈易灵做饵,钓出她的父亲来。」   「老二!你真的这麽毒!叫人想不到啊!」   「你应该可以想得到,因为你连亲兄弟都隐瞒,亲兄弟又为什麽不可以欺骗你一次呢?」   「老二!关於戈平的事,我没有欺骗你,这中间有许多难言之隐。」   「对亲兄弟也难言吗?既然如此,我利用一点小手法,也是应该的了。只可惜戈易灵跑了不少地方,一点也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而非青老侄的线又断了,我的计画後半段落了空。」   「於是,你就勾结了倭人。老二!你在这一点上,太不成材。」   「我没有勾结,是他们找上门来的。他们说,有办法可以让你乖乖地说出戈平的下落。」   「老二!你这样做,除了伤天害理之外,你能获得什麽好处?倭人奸诈阴毒成性,他会让你得到什麽吗?」   「老实说,对戈平的事,我已经失望了,自己的亲兄长尚且不能让我分一杯羹,何况是外人?所以,我只想在事成之後,我取得骆家大院也就够了。」   「呸!」一口浓痰吐到地上,从骆伯言吐痰的情形来看,他是想把这一口痰吐到骆仲行的脸上,但是,他已经没有这个气力了。一口痰吐了之後,他喘成一团,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骆非白赶紧轻轻地捶着,说道:「爹!你老人家不要生气,这件事让孩儿来处理好了。」   这时候冷月从里间出来,骆非白将手中半粒雪莲实,交给了冷月,简短地说了一句:「护着爹!」   他挺身大踏步向前迈了两步,横着身子站在床前。可是躺在床上的骆伯言却厉声叱喝:「你们都给我走开,走!」   骆非白缓缓地退到床边,痛苦地叫道:「爹!」   骆伯言吃力地挥着手,挣扎着支撑起上身,喘着气说道:「非白!我的孩子,你且听爹的一句话。从现在起,爹承认了你的媳妇,她已经算是我们骆家的人。」   冷月立即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叫道:「爹!谢谢你老人家。」   骆非白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知爹在这个紧要关头,为儿媳妇定下名份,是为了什麽。   骆伯言老爷子继续说道:「非白!看你的器宇神情,你恩师将你调教得大致不差,你的本领应该可以自保,你现在立刻给我走,离开骆家大院。」   骆非白回身在床前跪下了,他痛苦地说道:「爹!原谅儿了不孝,在目前这种情形,要儿子离开你老人家,儿子是做不到的。」   骆伯言急得连咳数声,脸色呛得血红,他挥手不让骆非白来搀扶他,挣扎着靠着被褥,怒气不息地说道:「你……留在这里做什麽?你要拔出剑来跟你二叔拚个死活?还是要将你二叔赶走?孩子!你错了!」   他的说话语气缓下来了,可是气喘的严重,使他不能将话一气说完。他闭目养了一会神,又接着说道:「孩子!骆家大院不是书本网,也不是积善人家,但是纲常伦理,还没有敢去破坏它!你想想,你这样一拔剑之间,这伦理之情,还有什麽?」   骆非白滴着泪说道:「爹!道理孩儿是懂,可是……」   骆伯言阻止住他说下去:「你能懂得,足证你恩师教导得不错。孩子!这种事没有什麽可是不可是,丝毫差池不得。任凭别人如何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孩子!听爹的话,带着你媳妇走吧!」   骆仲行靠在门口,削瘦的脸上,透着一种古怪的表情,是感叹?是愧疚?还是讥诮?让人分不清楚。他摇着头说道:「我应该叫你一声大哥。大哥!你这些话很能感人,可惜你说晚了,早些说,说不定落不到今天这种局面。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大哥!除非你将戈平的下落说出来,要不然,非白贤侄和侄媳妇恐怕就不容易走出骆家大院的。」   骆伯言刚一瞪眼睛,就随着叹了一口气,说道:「老二!你……」   骆仲行立即说道:「大哥!现在已经不是我了!你看!」   他一抬手,从房门外进来三个人,一字排开,堵住在门前。   骆非白霍然而起,冷月也立即站起身来,两个人快步站到床头前,和三个人对面站着。   骆仲行说道:「大哥!这件事你实在用不着固执,非白贤侄就是将他们三个全都砍了,对你的伤势,没有一点帮助,这情形和一个月以前,并没有改变。大哥!何苦!我不知道你为什麽为戈平隐瞒,但是我觉得不值。」   「老二!你真的让我生气,年纪都一大把了,连人格二字都不能领会!」   「你用不着骂我,我还是为着你好。」   「你要真的是为我好,你应该知道怎麽做才对。」   「大哥!只要你的一句话,就可交解药,他们立即走人。我呢!骆家大院自然也容我不下,拍拍屁股,也就滚得远远的,不让你看见生气。骆家大院恢复往日的平静,这该多好!大哥!你应该合算合算。」   骆伯言的脸色平静了,他叫非白和冷月站开,然後说道:「老二!如果我说我压根儿不晓得戈平的下落呢?」   「即使我相信,他们二位也断断不会相信。何况,我自己也不相信。」   骆伯言说道:「如果我说我知道,但是为了某种原因,我不能说。」   骆仲行哈了一声说道:「我不相信天下还有某种原因,能让你不顾自己性命。」   「老二!你太差了!为了某件事而不惜奉献出自己的性命,这种情形太多了。为了忠、为了孝、为了信、为了义,都可以以命成全。」   「哈!骆家大院的人吗?」   「不错!骆家大院的人算不上是好人,但是有时候为了某一件事,毫不考虑自己的。」   「好,就算如此,为了戈平,大哥你值得?戈平他算老几?戈平对你来说,忠孝信义是扯上哪个字?嗯!」   「除了戈平本身,还有他所代表的。」   「哦!你代表什麽?是那柄摺扇吗?大哥!你愈来愈让我不懂你,我做了你几十年兄弟兼部属,你并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了解一个人很难。我做了你几十年大哥,我又何尝了解你?老二!当我决定为这件事承担起一切後果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大哥!你的意思,命可以不要,戈平的去处一点也不能透露?」   「老二!这回你说对了!」   「大哥!你知道後果吗?」   「其他的,上天自有安排。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最具体的後果。」   骆伯言的话是带一丝淡淡的笑容说的,他的话音一落,只见他左手掀棉被褥子,右手顺手就拔出了紮在胸前的匕首。   骆非白和冷月都垂手站在一旁,但是,他们断没有料到有这种事情发生。等他们惊呼扑过来的时候,骆伯言结束了他一个月来的痛苦生活,阖上眼睛,虽然是剧毒发作而死,却是安详如睡,皱了一个月的眉头舒解开了。   那柄匕首,握在有手,放在被褥之上,匕首通体都成了黑色。   骆非白一阵悲痛,人几乎晕过去,但是,一种复仇的怒火烧醒了他,倏地一起身,剑已出鞘。就在这同时,冷月也站起身来,电转回身,一眼瞥见三个倭人同时抬起手来,她警觉顿生,叫道:「非白!小心身後。」   她叫得太迟了,她的呼叫刚一出口,只觉得背上脊髓一麻,人就昏了过去。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一阵寒意使冷月打了个冷颤,人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刚一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非白!你在哪里?」   当她真正清醒,先是觉强光刺目,使她睁不开眼睛,继之她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捆绑住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个念头蓦然而起:「我受辱了!」   这个强烈的激动,使她整个人都跳起来。她这样一个挺动,才发觉她的双脚也被捆绑住了,她的浑身上下的衣裳,并没有解除的迹象。   冷月这才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定下眼神,打量四周,是在另外一个房子里。   房子里坐着三个倭人,此刻都瞪着眼睛望着她。   冷月开口问道:「非白!非白他在哪里?」   房门呀然而开,骆仲行推门进来,当门而立,沉声冷面接着说道:「不要担心非白,他没有受到伤害,不论如何,我是他的二叔,我不会伤害他,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他。」   冷月姑娘一扬头,根本就没有看骆仲行一眼。   骆仲行走进来两步,随手将门掩上,淡淡地说道:「冷月!不要用这种态度对我,这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好处。不管怎麽说,你是非白未过门的媳妇,你跟着非白叫过我一声二叔……」   冷月没待他说话,呸地一声,吐了一口痰,极力鄙夷地说道:「真亏你能说得出二叔这两个字,真是不知人间羞耻为何事。」   骆仲行一点也没有生气,依然平静地说道:「冷月!我不怪你用这种态度来对我,你的心情我能谅解。但是,你又能了解骆家大院老弟兄间的情形有多少?对於一个不十分了解的事情,最妥当的态度,不要妄断它的是非。」   冷月愤然说道:「我不必知道上一代的恩怨,我只知道你为了一己之私,勾结外人,陷害自己的亲人,狗彘不如。」   骆仲行没有表示意见,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冷月!」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冷月!你不想知道非白的情形吗?」   「非白他现在哪里?他现在怎麽样了?」提到非白,冷月再也控制不住她一颗焦灼的心。   骆仲行依然淡淡地说道:「冷月!你放心!非白没有事,他很好。刚才我说过,我总是他的二叔,我对他的关心,不比你差。」   一提到这里,冷月对他那种卑劣而产生的厌恶,又转向炽烈,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没有理会。   骆仲行接着说道:「非白因为目睹着丧父之痛,心神受到很大的戕丧。」   冷月又急又痛,不觉脱口叫道:「他现在哪里?」   骆仲行说道:「冷月姑娘!你不要激动,我说过再三,非白没有受到伤害。只是为了让他能够有一个休息的时间,他现在安静地睡觉。」   冷月突然间一下子变得十分软弱,眼泪流下来了。她软弱地说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非白总是你的亲侄儿,你们上一代之间,无论有多少仇恨,与非白没有关系,为什麽你们要折磨他呢?」   骆仲行说道:「冷月姑娘!你现在可以去看非白。」   冷月惊叫了一声,立即说道:「就是现在吗?我吗?」   骆仲行点点头说道:「就是现在,你可以去看他。」   他说着话,朝着冷月身边走过来,右手一抬,不知何时手里多了把雪亮锋利的匕着。当他一步一步走向冷月的时候,冷月突然有一股寒意,泛自心底。她并不害怕,只是有一点点悲哀,她感觉到,自己能获当初女主人的青睐,从没有把她当作侍婢相待,已经使她凄凉的身世,得到一分安慰。   後来女主人让她陪伴戈易灵,虽然浪迹天涯,但是戈易灵待她有如姊妹,使她对於自己的人生,多了一分光明的憧憬。   在清江小筑之前,又遇到了骆非白,自己原以为彼此悬殊的身份,不敢作非份之想,只有将一颗爱慕的心意,偷偷藏起。直到清江小筑的一场患难,又加上天婆婆的有意促成,意外的姻缘,终成一双。谁又能料到如今是这样的下场,老天也太会作弄人!   她低低地无声地叹息,她在安慰着自己:「非白!在黄泉路上我们再相会吧!你等着我啊!」   她闭上眼睛,从眼角溢出两颗泪珠。但是,霎时间她又有一股豪气,闪过心头。她暗忖着:「我是非白的妻子,我不能再表现出怯懦,我不能有损他的英名。」   她一扬头,睁开眼睛,就在这个时候,看到寒光一闪,匕首挑向她的咽喉,嚓地一声,原先扣住她脖子的套索,应声而断。   这倒是出乎冷月的意料之外。   骆仲行的刀法准,出手快,一连几刀,缚住手脚的绳索,都被割成两截,断在地上。   冷月的手脚恢复了活动,人却没有站起来,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骆仲行。   骆仲行将匕首翻收到肘後,刚叫得一声:「冷月姑娘……」   冷月霍然而起,她的人还没有站稳,骆仲行的匕首快如闪电,一翻而出,匕首的尖端,飞快地抵住冷月的咽喉。但是,只是这样一闪,他又将匕首收回来,摇摇头说道:「冷月姑娘!你可千万不能糊涂,骆家的香烟,非白的安危,就全看你了。」   冷月站在那里,揉搓着手腕,冷冷地问道:「非白他现在哪里?」   骆仲行说道:「我要你心里先想明白,之後,我会立即带你去见他。」   冷月说道:「我的心里此刻比什麽都明白,现在我要立刻见到他。」   骆仲行点点头说道:「这就对了!我知道你冷月姑娘是明白人,请随我来。」   他转身前面带路,三个倭人坐在那里,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此刻也没有跟在後盯着来。   骆仲行走得很慢,他似乎对冷月很有把握,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说道:「冷月姑娘!你还记得我说过,无论如何我是非白的二叔,我绝不愿意伤害非白,也绝不希望有人伤害到非白。但是,那只是我的希望,并不是我有这个把握。」   冷月立即站住脚步,叱声问道:「你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骆仲行侧过身来说道:「我在提醒你,非白的安危,完全在你的身上。」   说着话,他迳自向前面走去,这回他走得很快。   冷月咬牙问道:「你……你究竟要做什麽?」   骆仲行没有再回答,他走到一间厢房,站在窗子外面,一伸手说道:「请吧!」   冷月飞奔上前,窗子是紧闭着的,窗子上糊的棉纸,被撕掉两格,看到里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骆非白。   冷月大叫一声:「非白!」   就要推窗进去,窗子关得很牢,推它不开。   骆仲行站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冷月姑娘!这扇窗户是铁做成的,骆家大院有不少房间,都是这种窗子,除非是用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别的都是白费力气。」   冷月回头厉声问道:「你们把非白怎麽样了?」   骆仲行说道:「我已经说过多少遍,非白只是过度哀恸,我们为他用了一点药,让他睡着了,如此而已,没有人在此刻伤害他。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来,他的气息均匀,不是受伤的样子。你信不过我,应该信得过你自己的眼睛。」   冷月突然变得冷静极了,站在那里说道:「说罢!你们究竟打算怎麽样?」   骆仲行微笑说道:「这才对了!我把我们的打算说出来,然後再听听你的打算。放心!冷月姑娘!我们不会有太苛的要求。」   冷月冷冷地说道:「说罢!我在听着。」   骆仲行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这样彼此怒目而视,也不是谈问题的样子。非白的情形你也看过了,我们到另外一处去谈。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不会有太苛的要求。」   他说着点点头,道声:「请随我来!」   转了两个弯,走进一间暗暗的房间里,一盏灯,正照着一张画满了黑白相间的方格子的圆形纸板。相距纸板约五六步的地方,放了一张椅子。骆仲行说道:「请坐。」   冷月毫不迟疑地坐下,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吗?你们究竟要做什麽?」   骆仲行说道:「姑娘!现在我先要告诉你,与你谈的对象不是我,是他们三位。」   因为房里太暗,乍一进来,除了那张圆纸板,冷月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圆纸板的後面,并排坐着三个倭人。   其中一个用纯熟的汉语说道:「我们想跟冷月姑娘交换一个条件。」   冷月说道:「是什麽条件?你们想交换什麽?」   「我们只请问你几个问题,你要真实地答覆我们。然後我们让骆非白和你一同离开骆家大院。」   「什麽问题?」   「冷月姑娘!请问你,是不是和戈易灵相识?」   冷月的心突然地一颤,她没有想到对方问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该怎样回答呢?她迟疑了。   对方紧跟着又说话了。   「冷月姑娘!我们希望你回答的都是实话。如果你故意不说实话,受害的是你自己。你要考虑仔细。现在我再请问你一次:你和戈易灵相识吗?」   冷月吸了一口气,平静地答道:「相识。」   「好极了!」对方显然是很满意这种答覆。「再请问你,冷月姑娘,你和戈易灵有很好的感情吗?」   「我不知道。」   「嗯!请你说明白些,我们不愿意猜。因为万一猜错了,影响到我们,也影响到你和骆非白。」   「我们是交换条件,不是用威胁。」   「我们并不是威胁,是实话实说。」   「好!我告诉你们。按说我和戈易灵姑娘彼此身份太过悬殊,我们是不可能成为好友的。但是由於戈姑娘待人真心,而且,我们共过患难,我们算得上是好朋友。」   「好极了!那麽你应该知道戈易灵的下落了?冷月姑娘!这个问题对你我都很重要,你可以想清楚再答覆我们。」   冷月正色说道:「我可以立即告诉你们,我不知道戈姑娘现在何处。」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我们从清江小筑分手,我和非白回上蔡,戈易灵和马原一同赴笑面屠夫朱火黄的约。」   「谁?马原是谁?」   「大漠草原之鹰马原。」   三个倭人全都皱起了眉头,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冷月却接着说道:「还有什麽问题要问?」   倭人说道:「没有了。」   冷月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各履诺言,我去接非白去了。」   倭人突然叫道:「冷月姑娘!请你等一等。」   冷月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冷冷地说道:「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他的信用,请你注意你所说的条件。言犹在耳,你该不会忘记的。」   倭人笑笑说道:「我没有说我不注意我的承诺,我只是再向冷月姑娘请教一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必问你。为了对你的一份尊重,我觉得还是先向你请教的好。」   冷月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只要不是条件,我可以回答你。」   倭人笑道:「好极了!冷月姑娘!你想见到戈易灵吗?」   冷月不由地皱眉说道:「你问这个问题是什麽意思?」   「先别管我是什麽意思,请你告诉我,你既然与戈易灵是患难之交,分手至今,你会不会想念她?是不是想见到她?」   「好朋友分手,当然希望重聚首,把谈别後。」   「好极了!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   「你是什麽意思?」   「你想见到她,我们也在寻找她,我们何不合力去寻找戈易灵呢?有你同行,相信我们的共同愿望,会很快达成的。」   「无聊!」   冷月实在不愿意再和他们胡缠下去,一昂首,朝着门外走去。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一股劲风袭至,冷月心里一凛,一塌肩,翻腕转身,连封带卸,想躲开这一招偷袭,可是已经迟了,当时她感到上身一麻,暗叫一声:「不好!」   人立即昏了过去。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冷月似乎听到一连串持续不断地呼叫声:「冷月姑娘!冷月姑娘!冷月姑娘!」   冷月就在一连串的呼叫之下,悠悠醒来。当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一个大圆纸板,黑白相间的方格子,忽大忽小,不断在转动,看得叫人头晕目眩!   冷月禁不住摇摇头,这时候呼叫声又起在耳畔:「冷月!冷月!你要睡觉了,你的眼睛已经疲倦了,你是真的要睡了!你已经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   冷月就真的这样睡着了。      第十五章 相见不相识 孤女觅双亲         当冷月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是躺在戈易灵姑娘的怀里,她一跃而起,忽又将戈易灵姑娘一把抱住,哭着问道:「我为什麽会在这里?这里是什麽地方?非白呢?他在哪里?他还活着吗?他要是死了,我是不能活下去的。」   戈易灵拥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附在她的耳畔,轻轻地说道:「冷月!冷静下来,一切事情我们慢慢地谈。」   冷月一直在低声饮泣,良久,她才抬起头来,擦去眼泪,低声说道:「戈姑娘!原谅我的失态,我……太……」   戈易灵一直搂着冷月的双肩,安慰着说道:「冷月!还跟我说客气话做什麽呢?我们之间的交情,还要说这些话吗?不管怎样,我们又见面了。趁着这里无人,我们叙一叙别後吧!方才你一再提到非白的安全,是怎麽样呢?骆大哥遭遇到什麽危难吗?」   冷月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用眼睛看了朱火黄一眼。   朱火黄正色说道:「冷月姑娘!并不是我爱管闲事,按说呢,你们姑娘家谈话,我是不应该听的……」   戈易灵立即拦住说道:「爷爷!……」   朱火黄却反拦住她说道:「戈姑娘!我可不愿意那麽老,我们爷孙的关系,随着还我真面目告一段落。要不然,冷月姑娘又该怎麽称呼我呢?叫我一声朱伯伯,也就足够了。」   朱火黄打了一连串的哈哈之後,又正色说道:「方才我说,姑娘家说话,按理我是不应该听的,但是我想两位在谈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当中,说不定可以获得一些蛛丝马迹,有利於我们今後的行踪,所以,我还是冒昧地要做一个旁听的人。」   戈易灵说道:「朱伯伯!我们没有什麽事可以瞒你的。」   这是一句真话,戈易灵和冷月互相倾诉着彼此的遭遇,没有一丝一点的隐瞒。尤其是冷月,说到骆伯言老爷子的自杀,说到骆非白的被制,忍不住泪珠潸潸而下,悲痛不已,连带戈易灵也为之感伤。   朱火黄坐在一旁,听得十分仔细,每一个细小的过节,他都不放松,间或还要问一两句。直到最後,两位姑娘各为自己的身世和遭遇,相拥而泣。朱火黄站起身来,在一旁来回踱着,一会搔头苦思,一会仰天凝眸,突然,他一拍手,叫道:「可惜呀!我们为什麽会这麽愚笨呢?」   戈易灵和冷月都吓了一跳,两个人都抬起头来望着他,不知道朱火黄说的是「可惜」什麽?   朱火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两位姑娘!我们错过一次最好的机会。不过,也总算给我辛苦的历程,有了一点点收获。」   戈易灵说道:「朱伯伯!你说的话,我们听不懂。」   朱火黄说道:「我们暂时先别谈这个。冷月姑娘!我有一个不合人情的意见。」   冷月连忙说道:「朱伯伯!快别这麽说,冷月这次能脱离魔掌,是朱伯伯和戈姑娘的再生之德,冷月现在除了一条命之外,一无所有,朱伯伯还有什麽可顾虑的呢?」   朱火黄说道:「冷月姑娘和骆非白已有白头之约,如今冷月姑娘既然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第一件事当然他该专程赶回河南上蔡,探视骆非白的安危,就人情而言,这是无庸置疑的事。」   冷月知道下面还有下文,她咬着唇,忍着泪,在静静地听着。   朱火黄望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可是,河间至上蔡,何止千里之遥,冷月姑娘离开上蔡,又不知几经时日,如今再兼程赶回,也不是三五日可以赶到……」   戈易灵立即接着说道:「朱伯伯!再远、再多些时日,我们也要赶到上蔡去的。凭我和冷月的生死之交,一切事情都要丢开,专程去一趟上蔡。」   朱火黄笑笑说道:「小灵子!这回你可领会错了我的意思了。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不通人情吗?」   「对不起!朱伯伯!」   「小灵子!我当然不会怪你,我只是告诉你,我和你一样地为冷月姑娘的处境焦急。但是,小灵子!我和你不同的地方,是我在焦急之余,我不会冲动,我要很冷静地分析利弊得失。」   戈易灵脸上飞起一层红晕,轻轻地说道:「对不起!朱伯伯!我们都会听你的教诲。」   朱火黄用眼睛盯住戈易灵和冷月,缓缓而沉重地说道:「做一个成功的江湖客,我说成功的江湖客,意思是指:除了武功和经验之外,有时候还要忍受痛苦的韧力。当你衡量利弊得失的时候,往往要自动地张大嘴,吞下钢刀紮心的痛苦。唯有如此,你才能在途程多险的江湖仗剑行义。」   戈易灵和冷月规规矩矩,肃然地坐着,倾听恭聆。   朱火黄接着长叹一口气说道:「你们看,我把话又说远了。我的意思是说,按情接义,冷月姑娘……」   「对不起!朱伯伯!容我打岔,请朱伯伯叫我冷月。」   「好吧!冷月!你此刻在恢复本性之後,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到上蔡,探视骆非白的安危,那是千该万该。如果你不如此,那就有违常情。但是,如果你进一步再仔细想想,即使你能兼程日夜,三五天之内赶回,你能带给骆非白的是什麽?」   「朱伯伯!她该回去探听一个结果啊!」   「结果是好是坏,早就有了定论,冷月回去并不能改变结果,反而可能落入陷阱。」   「朱伯伯!不是我为冷月说话,就是明知为陷阱,她也不能不赶回上蔡,一探究竟。」   「如果有一件事比这个更重要呢?」   「会有吗?」   「有!这件事就是在方才救醒我和冷月的那个神秘不露面的人身上。」   「啊!这个人是谁,朱伯伯原来是知道的。」   「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就不致说可惜二字。」   「这个神秘客是谁?」   「是令尊戈平戈总镖头,也就是你我万水千山,无头无绪在寻找的人。」   戈易灵不由地跳了起来,上前抓住朱火黄的手,叫道:「朱伯伯!你看到他?你看到了斗笠下的脸庞?那为什麽不早些……」   朱火黄平静地说道:「小灵子!我如果看到了,也不会认识。真正说起来,我和令尊并没有见过面。」   「可是,朱伯伯你方才又说……」   「是的!我方才说那个斗笠戴得很低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也是目前许多人都在寻找的戈平戈总镖头。那是根据我在听到你方才的叙述之中,使我得到了启示。」   「我说的什麽话,引起朱伯伯这样的推断呢?」   「一开始我就说过,我在你们的谈话中,获得了许多证明。其中之一就是证明那个戴斗笠的人,他是什麽身份。你还记得你说过的一件事?」   「朱伯伯!我求你快些说明嘛!」   「当我和冷月都还昏迷不醒的时候,你几乎被对方用毒弩射死,这时候来了这位戴斗笠的人,是不是?这一段情节最重要,你能不能详细地再为我们说一遍?」   戈易灵想了一下,说道:「当对方要用毒弩射我的时候,这位戴斗笠的忽然的出现,他不但阻止了对方射箭,而且用大袖挥落了八张快弩射出来的毒箭。我原以为他会惩罚对方……」   「结果并没有,是吗?」   「对!他没有给对方任何惩罚,只是说了一段话。」   朱火黄立即说道:「这一段话是怎麽说的?你如果记得,说得愈详细愈好。你能记得多少?」   戈易灵说道:「因为这一段话说得很奇特,所以,我记得很详细。他是说:今天卖剑的大会上,他和对方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应该是缘分。」   「嗯!还有呢?」   「他说虽然双方都扑了空,算起来对方比他输得更惨,因为对方居然当面不识真人。」   「够了!这一段话就说到这里为止。这段话里面有三个可以肯定的事。第一,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什麽目标是一致的?都是听说戈易灵在河间卖剑,前来寻找戈易灵的。第二,结果双方都扑空了,因为,发觉戈易灵是假的,岂不是双方都补空了麽?第三,对方比他输得更惨,因为当面不识真人。这两句话重要极了。因为对方找戈易灵的目的是在发现戈平,结果戈易灵是假的,而戈平本人与之当面居然又不相识,岂不是输得更惨麽?」   戈易灵松下了双手,低头在沉吟,显然对朱火黄这样的说明,虽说无法反驳,却也难以心服。   朱火黄接着说道:「下面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小灵子!你说当他说能够解除我跟冷月身上的邪术的时候,你不很相信。」   戈易灵说道:「是的。当他纵放对方逃走,而朱伯伯和冷月仍然没有解除身上的魔咒,我着急了。他说他可以解决,我真的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可是他说的话,似乎有一股力量,使我不得不相信。他说:相信我,姑娘!我也是有女儿的人,如果我的女儿在身边,跟你差不多年纪,我不能骗你……」   朱火黄一挥手说道:「好!只说到此地为止。在令尊的心里,念念不忘的,便是他的独生女儿。昔日方外之托,有了变化,如今行迹不明,他只有到处寻找。在这种情形之下,任何一件事都可以使他想起自己的女儿,这是人之常情。」   戈易灵神情黯然,流下了眼泪。   朱火黄郑重的指出:「小灵子!请你注意你方才所说的一句话。你说,他的话似乎有一股力量,使你无法抗拒,不得不相信,这叫做父女骨肉之情的天性。小灵了!这种感受你以前有过吗?在海慧寺,那是骆非白的二叔四姑去接你的时候,你有这种感受吗?」   戈易灵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冷月默默地搂着她,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安慰起。   朱火黄说道:「就目前来说,追寻令尊戈平戈总镖头,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小灵子!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戈易灵拭着眼泪,点着头。但是她又恍恍地说道:「可是冷月她……」   朱火黄说道:「冷月如果要回上蔡,也决不能一个人回去。骆仲行是多麽贪婪狠毒的人,还有倭人在背地撑腰,冷月好不容易脱离苦难,难道还要自投罗网不成?冷月要去上蔡,我们当然要陪着一同去,否则,叫我们如何放得下心?」   冷月连忙说道:「不!朱伯伯!正是你说的,当前的急务,是追寻戈伯伯,绝不能因为我的事而耽搁。」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所以,单独让你回去,我们不放心 我们也做不到。只有请冷月跟我们一齐走……」   戈易灵接着说道:「朱伯伯!骆非白骆大哥的安危未卜,我们如何能留着冷月不让她走呢?」   朱火黄不觉反问道:「这麽说你放心让她单身回到上蔡去冒险吗?」   戈易灵嗫嚅地说道:「我……当然不……」   朱火黄说道:「小灵子!当你在两害相权的时刻,你能断然决定取舍,这就表示你成熟了。另外还有一个很要紧的考虑因素,我以为骆非白这位老弟必然无恙。在清江小筑我们也曾经有一面之缘,他是一个有无穷光明前途的人,断不致有意外。」   冷月很沉静地说道:「谢谢朱伯伯的安慰。」   朱火黄很严肃地说道:「冷月!不要以为我是在安慰你,任何一件事情离不开一个理字。骆仲行的倒行逆施,他绝对难容於骆家大院的。如果我说的不错,骆家大院骆庄主死讯一经传出,就是骆仲行授首之时,而骆非白老弟必然平安无恙。」   冷月平静地说道:「朱伯伯!我已经决定了,我要随着朱伯伯和戈姑娘,一同去寻找戈伯伯。」   戈易灵急着说道:「冷月!你……」   冷月摇摇头说道:「姑娘!你什麽也不要说,冷月不会为了一己私情,来影响到大局。」   朱火黄侧着耳朵听一听,微笑说道:「你们二位不要再为这件事争执了,因为目前你我都已经来不及走了。」   戈易灵倾耳一听,已经听到蹄声,说道:「是河间府的捕快人马追上来了。」   冷月说道:「他们的目标是我,朱伯伯!你和戈姑娘沿着这道丛林深入进去,可以离去。这里由我来抵挡着。」   朱火黄笑道:「这是什麽话呢?不让你去上蔡,却留下你挡追兵,那我和小灵子还算人吗?」   戈易灵说道:「河间府的兵马捕快,谅他们不敢正眼瞧我们一下。他们要是真敢捋虎须,我们就让他们尝尝厉害。」   朱火黄说道:「我们见机行事,能够不惹麻烦,当然是为上策。现在我们牵马朝外走。」   「朝外走?迎上去?」   「对!因为令尊也是朝这个方向去的,我们要找他,难道还要背道而驰不成?」   三个人,牵着三匹马,缓缓地走向林外。   迎面奔来十多匹马,奔驰得很急,冲进丛林,分从他们三个人的两边,奔了过去。   朱火黄牵着马领头,昂然而行,视若无睹。   这十余骑刚一过去,迎面又来了两骑,勒缰停马,等在五丈之外。这时节刚过去的十几匹马,一个呼哨,忽地又卷将回来,盯在朱火黄三个人的後面,形成了一个前後包围的形势。   朱火黄停下来了,他从容地前後一打量,沉声问道:「各位是冲着我们三个人来的吗?」   迎面的两个人,头戴硬纱巾,齐眉勒住一条黄丝带,黑披风,露出里面深黄色的紧身排扣衣裤,薄底快靴端在纯银的马镫上。光面无须,浓眉细目,看起来两个人好像是弟兄,左边的人手里挽着一根细长的马鞭,绕着几圈,握在手里,两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冷月的身上。   右边马上的人用手指冷月说道:「她是你的什麽人?」   朱火黄淡淡地问道:「这位是在问我的话吗?」   右边马上的人似乎是个冷面汉子,也是冷冷地反问:「你以为呢?在这里我还要问谁的话?」   朱火黄笑了一笑说道:「看各位的穿着打扮,不像是无知无识之人,而像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各位平日向一个陌生人问话请教,都是这样的语气吗?」他回头对戈易灵、冷月一眨眼,说道:「这叫做出门三五里,各处不相同。大概你们贵宝地就是这样的待人接物吧!」   戈易灵立即接着说道:「不!朱伯伯!这叫做『人不可貌相』,衣冠楚楚的人,不一定有见识。」   冷月居然此时鼓掌说道:「好一个人不可貌相,说在这些人身上,入木三分。」   坐在马上左边的人,一脸勃然,一拎马缰,立即就要冲将过来,被右边这人拦住,他对朱火黄点点头说道:「尊驾何人?可否请告知尊姓大名?」   朱火黄说道:「早就该这麽问话,只可惜迟了一点。现在我倒要请教二位,如此拦住去路,是为了什麽?是寻衅吗?我们与二位毫无瓜葛,更无怨仇,是拦路打劫吗?看样子二位也不是那种下三滥的人。二位不将来意说明白,我们的话,恐怕就谈不下去。」   右边的人龇牙一笑,笑得令人可怕,白森森的牙齿,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他在一笑之後,笑容倏地收敛,一瞬间,嘴角向下扯得多长,冷峻地说道:「看样子,阁下大概在武林中算得上是个人物,而且手底下也有两下子,因此,说起话来刺人。我要奉劝阁下,得意之後就是失意,小心摔个马趴将门牙摔掉。说吧!你是哪一道的人物?你与这小子有什麽关系?说清楚了,因为你和我们没有什麽过节,可以让你过去,将来京城里你去找我们,还可以把你当朋友待。要是你偏不识相,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   「啊!」朱火黄这一声「啊」得很长,有着调侃的意味。「这麽说阁下还有高抬贵手的意思,那还真是我的幸运。往後我们到了京城,还能高攀你阁下这样叫得开字号的朋友,真不容易呀!」   他对冷月挤挤眼、歪歪嘴,怪声怪调地说道:「小子!休怪我们不够交情,其实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咱们本来就谈不上交情,你的事你自己管,往後你就看着办吧!」   他又一扬头轻松地说道:「我和这小子的关系,说得够清楚了吧,怎麽样,咱们可以过去吗?」   对面马上的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右边的人说道:「瞧你方才嘴硬,原来只是一个银样蜡枪头,嘴硬骨头酥。」   左边那人立即接着说道:「看他方才那份嚣张,就应该给他一点苦头吃吃。」   他一抖手,那根缠在手上的马鞭,闪电而出,在朱火黄的鼻尖前面不到两寸的地方,一掠而过,然後又像灵蛇一样,回到手掌之中。   朱火黄笑嘻嘻地说道:「二位说过,只要交代清楚关系,就可以让我们过去。是不是又要自食诺言?」   右边的人眼睛深沉地盯着朱火黄,看到那份镇静,脸上的颜色微微一变。然後才缓缓地说道:「朋友!我们不会食言的,只要你记得自己所说的话,也就是了!请吧!」   朱火黄耸耸肩说道:「我会记得我的每一句话。小灵子!咱们走。」   戈易灵也跟着耸耸肩,牵着马对眼前的情形视若无睹,朝着前面走去。对面的两匹马各向两边一带缰,让开正好可以走过一匹马的空隙。朱火黄走在前面,戈易灵跟在後面。   刚一穿过那一道空隙,戈易灵突然一弹而起,左拳右脚,人借自己马鞍上那样的一垫脚,快得好像一阵旋风,又准又狠,掌风脚步,分别扫中左右的两人,应声坠马,落在地上。只剩下两匹空着鞍的马,在那里顿足刨蹄。   就在戈易灵发起攻击的同时,冷月一个倒翻,冲天拔起,倏地向前一扑,身後为首的一匹马,如此一惊,刚刚扬起前蹄,就听得叭地一声,马上的人就如同倒了半截塔,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冷月的身形,正好掩在马的一旁,叱喝道:「要命的就不要动!」   那十几匹马上的人,还没有来得及拔出兵刃,先自呆住了。估计领头的那两个人,在人家一出手的瞬间,就倒得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其他的还有什麽可妄动的。   朱火黄微笑着说道:「里面的人还有头儿吗?」   迟疑了一下,从十几匹马当中,有一个黑面汉子应声说道:「我算不得头儿,有话我可以记下来,带回去转达。」   朱火黄说道:「没有话要你转达,将你们这三个人带走。」   那黑面汉子点头说道:「还有别的事吗?」   朱火黄说道:「没有了。只是有一点要告诉你们,无论你们是干什麽的,不要嚣张,人与人总得有点礼数,对不对?所以,给你们一次教训。你们可以走了。」   那黑面汉子说道:「承情了!不过……」   他端躇了一下,接着说道:「并不是我不知好歹,我们也有眼光,看得出各位是高人,今天要将我们这十多个弟兄留下,我们谁也走不了。不过,既然各位高抬贵手,我们就得寸进尺地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朱火黄说道:「说吧!」   那黑面汉子接着说道:「请教三位尊姓大名?」   「一定要告诉你们吗?」   「回去总得有个交代,这是一个手下人活着回去的唯一条件。」   「好!既然让你回去,总是要让你活下去。记得,我姓朱,一个闯荡江湖数十年姓朱的。」   「朱爷!还能多告诉我们一些吗?」   「朋友!人要知足。告诉你一个朱字,你就足够回去应对的了。请吧!」   那黑面汉子在马上拱拱手说道:「是的!朱爷!你说的对极了,人要知足。」他一挥手,吆喝着:「夥伴们!抬人拉马,别再愣着。」   人手都很俐落,三个人被抬着放在马背上,一阵蹄声,十几匹马就这麽走了。   朱火黄对冷月点点头说道:「虽然比不上你心灵受制时的身手,但是,也相当了得。最难能可贵的,是你的机智,是你和小灵子之间的默契。」   冷月望着戈易灵微微一笑。   戈易灵接着说道:「这大概就是患难之交的特色吧!共过生死的人,每一个举止、每一瞬眼神,都会有心灵的互通。比方说是现在我就知道冷月的意思,我们现在是不是要赶紧离开此地?」   朱火黄随意地问了一句:「现在就要离开吗?为什麽呢?」   问是随意问的,可是听在戈易灵和冷月的耳里,却是大吃一惊。不离开此地,待在这样荒野之地,难道要等什麽吗?再说,这十几匹马跑回到河间,说不定还到不了河间,就会有人追到这里来。当然,谈不上「怕」字,却也犯不着等在这里要和他们见个真章,除非有其他重要的目的。   戈易灵和冷月对着一眼之後,轻轻地问道:「朱伯伯!我们是要赶路的呀!」   朱火黄索性牵着马,朝回头路走,找到一块大石头,撇下缰绳,人就坐了下来,笑着说道:「现在我们暂时不赶路了,我们要等人。」   戈易灵怔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悟的说道:「说的也是,那些大内护卫,目中无人,嚣张跋扈,实在也叫人看不惯,等他们来,教训教训他们。」   冷月没有说话,她觉得朱火黄凡事经验老到,不是无故寻衅的那种人,如果真的要教训大内护卫那些人,当时又何必匆匆离开河间府?   冷月姑娘默默地没有插嘴说话。   朱火黄沉吟了半晌,突然说道:「小灵子!你在心里要有准备。待一会儿,会有高手赶来,你要小心应付。说一句老话,武功这件事,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一……」   戈易灵突然抢着问道:「朱伯伯!你说万一是什麽意思?」   朱火黄缓缓地说道:「我说万一来人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小灵子!不是我长他们的锐气,你最多只是百招之敌。」   戈易灵不由地一口气向上冲,但是,她立即压了下去。   因为她对朱火黄太了解了,当深沉思考说话的时候,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着含意的。   戈易灵吸了一口气说道:「朱伯伯!百招之後如果我真的败了呢?」   朱火黄正经地说道:「你如果真的败了,最重要一件事,你要极力保全自己不要受到伤害。老实说,你可以被擒,却千万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戈易灵真的有些啼笑皆非了,但是,她看到朱火黄的脸上没有一丝玩笑之意,她把自己准备说着玩的话,收起来了,只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朱伯伯!你的话我不懂!」   朱火黄说道:「我的话容易懂得很,斗得过对手,你自然可以取胜。当你们斗不过人家,你要保住自己不要受伤。」   「宁可被擒?」   「对!宁可被擒。」   「然後呢?朱伯伯!」   「然後等人来营救你。」   「朱伯伯!你是等到我失败被擒之後,才来救我吗?」   「小灵子!你弄错了,不是我来救你。」   「谁?这里除了你朱伯伯,还有谁?」   冷月在一旁一直细心地观察着,在用心地倾听着。这时候她忍不住插嘴说话了。   「朱伯泊!我可以请问一件事吗?」   「冷月!你既然叫我朱伯伯,就不许客气。」   「朱伯伯!我们留在这里等,就是为了等那些大内高手来跟他们拼吗?」   「是这样的。」   「结果拼不过他们,甚至於戈姑娘要失败被擒?」   「大概是如此。」   「结果让别人来营救?」   「大概是这样。」   「为什麽要这样做呢?老实说,这样做有着相当的危险。如果戈姑娘真如朱伯伯所说,不是百招之敌,一旦失手受到伤害呢?如果没有人前来营救呢?如果营救的也不是对手呢?」   朱火黄这才绽了一丝笑容,轻松着语调说道:「冷月!哪里有那麽多的如果?」   冷月顿了一下又问道:「朱伯伯!刚才我说到,这些『如果』之中,任何一个『如果』都会有危险的。我们为什麽要等在这里接受这些危险呢?难道是非这样不可吗?」   朱火黄说道:「冷月!天下事没有什麽『非这样不可的』,只是衡量利弊得失,以眼前的情况来说,非如此不是最好的举措。」   「可是戈姑娘……」   「你是关心小灵子的。其实天下事哪里有绝对安全的呢?常言道是:人在家中坐,尚且有祸从天上来,何况是仗剑江湖,简直就是处处危机,哪里没有危险呢?再进一步来说,吾人做事,只问是不是当为。如果是应当做的,成败也罢,安危也罢,都不是我们所应该顾虑的。」   冷月立即恭恭敬敬地应道:「是!谢谢朱伯伯教诲。」但是,她立即又接着问道:「朱伯伯!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问。根据朱伯伯刚才说的情况,似乎没有提到朱伯伯你自己。你呢?会和我们一起吗?」   朱火黄毫不考虑地说道:「当然会和你们在一起。」   冷月紧跟着又问道:「朱伯伯!请原谅我的多话。从朱伯伯方才所说的情况中,似乎从来没有提到朱伯伯你的行踪。我在想……」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如果朱伯伯留在现场,即令对方来了如何的高手,我们的处境也不会像所说的那麽危险。戈姑娘说,朱伯伯不但武功高,而且用毒的功夫,更是一绝。」   「小灵子虽然是在捧我,倒也是些实话。」   「朱伯伯!好像在即将到来的一场拼斗中,你并不准备出手,你准备让戈姑娘一个人顶挡头阵,可是要留下来的又是你朱伯伯……」   戈易灵拦住冷月说道:「冷月!不可以这样和朱伯伯说话。」   冷月说道:「我只是把心里的一点疑虑说出来,并不是成心对朱伯伯的不敬。」   朱火黄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望着两位姑娘。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听到蹄声震地,而且向前远眺望去,尘头大起,来的至少有十骑以上。   朱火黄突然收敛起笑容,十分严肃地说道:「小灵子!这种场面,你要好好的对付。冷月!你也要帮助小灵子。说起来这算是一次冒险,但是,如果冒险是对我们很有价值的,相信你们也乐意冒险的,天下哪有不劳而获的事吗?」   戈易灵立即说道:「朱伯伯!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应付这次事情,不让你失望的。」   冷月却跟着说道:「朱伯伯!我要再问一句话。」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你问吧!」   冷月说道:「朱伯伯!你说冒险是有代价的,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些呢?」   朱火黄断然说道:「不能!」   他说着话,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几步,突然一蹬腿,凌空拔起,扑向一棵大树,比猿猴的身手还要敏捷,直揉而上,藏身在一个大鸟巢的後面,密集的枝桠,正好将他遮盖得一丝不露。他的那匹马,在他临上树以前点了一脚,已经泼开四蹄冲进不远的林中去了。   冷月在皱着眉头沉思。   戈易灵安慰着她说道:「冷月!我跟随朱伯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从来没有一件事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既然这麽决定,一定有他的用意。」   冷月说道:「姑娘,我当然会信得过朱伯伯。不过,我是在想,他这麽做,究竟是为什麽?他说有人来救,这个人是谁?现在又在哪里?这样的荒野,四下无人踪,他能及时救得了我们吗?」   「朱伯伯说过的,就一定会兑现。」   「姑娘!冷月并不是怕,而是觉得朱伯伯这一招太神奇了。既然凭我们的智慧想不通,只有等待谜底揭穿之後,让我们惊奇罢!」   戈易灵严肃地说道:「冷月!我想的不是这些。我想这可能是我出道以来第一次遇到的真正高手。我要考验自己两件事。」   冷月问道:「哪两件呢?」   戈易灵说道:「第一,我不能忘记木剑的含义,我要看看以一点真忱,能不能感动一个人,而化干戈为玉帛。」   「照朱伯伯的说法,恐怕大难。」   「那麽第二,我要试试自己究竟能有多大能耐。」   「姑娘!这一点我可以为你做见证。」   「他们来了!」   对面卷起尘土,十几匹马,直扑而来,相距不远,奔驰的马儿齐齐停住,一字排开。当中一匹赤炭枣骝,神骏高大,浑身发亮没有一根杂毛,在那里不安地刨着前蹄。   马上坐的是一位乾瘪的老头子,蜡黄脸,疏疏落落长了几绺胡须,一对很大的招风耳,却又是那麽乾乾地看上去像是假的。头上没有戴帽子,花白的头发,绾在头顶,横插了一根白杨木的簪子。左眼戴了一个黑眼罩,右眼深凹,精光逼人。   身上穿的一领古铜色的长衣,拦腰系了一根嵌了铜扣的牛皮带,左右两侧,各插了五支飞镖,银亮的刀口,微露在外。脚上穿的是薄底快靴,很有力的踏在镫上。因为他生得瘦小,坐在这样高大的马上,透着有几分滑稽。   在他的左右,各有五匹快马,马上都是黑披风,斜插剑的英武汉子。   戈易灵姑娘空着一双手,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倒是冷月拄着宝剑,很有些虎视眈眈的神气,准备随时而动的样子。   老头坐在马上打量了很久,拈着胡须问道:「方才我们有三个人,是你们打伤的吗?」   戈易灵点点头说道:「是的,正是我将他们打伤的。」   老头脸上露出笑容,点着头,颇为赞许的样子。接着他又说道:「打伤了你知道该怎麽办吗?」   戈易灵说道:「你应该先问问我,为什麽要打伤你的人。」   老头高高地赞了一声「好」字,伸出指头,点着戈易灵说道:「女娃儿,就冲着你这两句话,你打伤我的人这码事,怪他们学艺不精,不干你的事,我不追究。」   戈易灵倒是很认真地拱着手说道:「谢谢!我们年轻,难免气盛,老人家不追究,我是很感激!」   老头说道:「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三个问题。」   戈易灵又手而立,仰着头,说道:「请问吧!我是知无不言。」   老头又点点头说了一声「很好」。他问道:「听说有一姓朱的老江湖,他人呢?」   「他走了。」   「哦!真的吗?」   「人是我打的,祸是我闯的,他不走留此地做什麽?即使他留在此地,与他无关的事,老人家问他则甚!」   「这个小子是你什麽人?」指着冷月,问话的语气就显得冷硬了。   「是我的朋友。」   「什麽朋友?」   「老人家!你这话问得不高明,同行闯荡江湖,自然就是朋友。除此之外,你叫我一个女孩儿家,怎样回答?」   「女娃儿!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因为他在河间府闯下了滔天大祸,如果没有特殊关系,我们会考虑放你一马!」   「哦!是这样的呀!」   「是这样的!女娃儿!」   「那真是太糟糕了!我和她现在已经是生死之交,他闯的祸,我恐怕是不能置身事外了。」   「那真是太糟糕了。不管如何,问完第三个问题,再谈这件事。女娃儿,你姓甚名谁?你这样闯荡江湖为了什麽?如果有机会让你安顿下来,享受荣华富贵,你可愿意?……直接了当地说吧!你这个女娃儿,无论是气质、胆识、容貌、谈吐,都是我老人家少见的,我准备收你做我的乾女儿,你可愿意?」   戈易灵微笑说道:「你能够不再追究我这位朋友的事吗?」   老头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恐怕不行,因为他闯的祸太大了,不处理恐怕是不行的。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尽量不让他受苦,让他受到很好的照管,即令要处置他,也会给他一个痛快。」   戈易灵摇摇头说道:「这样说我是没有那份福气了,如果你们要处置她,我就会和你拼到底。」   这时候左右两边的人,已经有人催动坐骑,就要立即冲过来。老头一挥手,阻止住了,他缓缓地问道:「女娃儿!你不再想想吗?」   戈易灵摇头说道:「用不着了。」   老头叹了一叹气,说道:「唉!那真是太可惜的事。」   他刚要挥动手臂,却又接着问道:「女娃儿!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   戈易灵说道:「我叫戈易灵,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吧!河间府卖剑寻父的事,是你们一手办的,自然知道我是什麽人。」   冷月忍不住在一旁拉着她的衣服说道:「姑娘!你这是做些什麽呢?」   戈易灵微笑说道:「你看这一场拼斗能免得了吗?就不如早较量个高低,到现在我才知道,和谐不是单方面,和谐是要经过痛苦的过程才能获得的。」   老头这时候突然呵呵大笑,那一只独眼,迸射出慑人的光芒。他指着戈易灵呵呵说道:「女娃儿!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就凭你这份勇气,我老人家今天一定要给你一个公道。」   他一挥手,叫道:「上一个。」   左边立即冲出一骑,马到临前,人在马上甩镫张臂,马儿跑开了,人在半空中飘然落下,手里多了一柄剑。   冷月刚一迈步上前,立即被戈易灵拦住。   「刚才我们说好的,你今天只是我的见证人。」   冷月说道:「是的!我只能做见证人,但是不是这些人,对不对?」她用眼风扫了一下马上的独眼老头,低低地说道:「留着精神对付今天的百招之敌,其余的留给我,不要同我争了,好吗?」   戈易灵这才闪开一边,只说了一句:「小心点!」   冷月昂然上前,拔剑出鞘,相隔五步,和来人对面而止。   老头说话了:「这小子在河间表现得不弱,他虽然没有能力杀了二爷,那是另有高人暗中相助,但是,他不是弱者。二十招之内,废掉他的一只手臂。」   冷月冷冷地说道:「把我看成一只小鸡吗?」   对面来人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精壮汉子,此时更不答话,长剑一动,疾如风火,一连攻出三剑。   冷月从容地闪动,宝剑倒收在肘後,没有出手。   对方刚刚攻出一招「力贯金环」,直指冷月前胸,出剑快,落剑准,分明一剑要刺穿冷月的胸膛。但是,就在冷月一偏身形的瞬间,对方右腕一扭,宝剑一晃而变,由刺而削,正好划向冷月的左肩,那正是要卸下冷月的一只手臂。   变化之快、之奇,说明对方是击剑高手。   冷月刚一扭腰,人向後面一倒,脚跟立地,人似风摆残荷,以一丝之差,险煞人的让过一剑。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剑光划过,递招已老,冷月倏地翻身而起,藏在肘後的剑,比人还要快,只见寒光一闪,大喝一声:「着!」随着喷出一阵血雾,一只右臂连同宝剑,掉在地上,人也随着一晕,翻身倒下。   这时候分从左右抢出两骑,不是救人,而是攻击。两骑交错,两柄剑绞剪而至,马儿分从两边走了,两栖宝剑却在冷月一个「夜战八方」单刀招式,硬荡而起,卸开两柄绞剪而来的剑,三个人成了一个品字形对立。   双骑并出,交叉攻击,其声势是十分惊人的,立意是一举将冷月击死。没有料到冷月制敌机先,趁着两人还没有会合之前,剑光从中切人,分击两边,变被动为主动,对方人在行动中,力道不沉,硬封之下,两柄剑竟被力荡而开,使得攻击的人,胆为之寒。   冷月长剑斜指在胸前,目而喝:「偷袭无耻!」   武林拼斗,亦如战场上两军对垒一般,气势关系重要,两个人被冷月叱责,竟迟疑不敢动手。   就在这样一迟疑之际,老头在马上忽地一扬手,两点寒星闪电而至,分取两人的「对口」大穴,两人顿时翻身气绝,连血都没有流出一滴,只是两人的口中露出一点点银亮的镖刀。老头发镖之快,中镖之准,出手之毒,令人心寒。   这时候从他紧挨的右边,马背上有人控背躬身陪话说道:「请三爷息怒,属下在三爷面前讨下这份差事。」   老头没有吭气,脸色阴沉十分难看。   马上这人催动坐骑,越众而出。没走几步,便飘身下马,掀去披风斗篷,探手从肩头上拔出宝剑,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前来。面对着冷月,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拔剑一拱,单说一个「请」字,眼神紧紧盯住冷月,站在那里一丝不动。   冷月依然持剑而立,没有答腔。   双方都知道,遇到了击剑的高手,因此最担心的还是戈易灵姑娘。他明白冷月当初只是跟随毗蓝夫人,耳濡目染,再由夫人亲自指点,击剑武功并非出自专门,除非冷月在被制住心灵,输以招式,她还能记得,否则,这一场斗剑,冷月是输定了。   幸好这样的僵持,谁也没有盲动。击剑之道,敌未动,我不动;敌已动,我先动。就在那发动攻击的一瞬间,如果有一方功力稍差,就会剑毁人亡。   因为冷月的神情稳极了,眼神清澈,气定神闲,使得对方不敢贸然出手。   突然,戈易灵清叱一声说道:「慢着!」   老头也一挥手,分明是约制住现场的拼斗。他指着戈易灵说道:「你有话尽管说。」   戈易灵说道:「我只想请问一件事,今天这一场拼斗,到目前为止,还算是按照武林规矩行事。」   老头说道:「什麽叫还算是按规矩行事?如果我让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刀剑并举,来一个乱剑齐砍,那麽叫做不按规矩行事。」   戈易灵微笑说道:「所以我说还算是按规矩行事,所差的只是不该用车轮战法,其实那也算不了什麽,我的朋友可以接得下来。」   老头那只独眼滴溜溜一阵乱转,寒着脸问道:「你还想说些什麽?」   戈易灵微笑说道:「如果按规矩行事,我也不会乱来,否则,占便宜的是我,因为,你们不敢伤我的性命,对不对?如果我乱来的话,可没有那麽多的顾虑。」   老头说道:「你想打如意算盘!你是个女娃儿能乱来什麽?」   戈易灵笑笑说道:「譬如说,放毒之类的事。」   老头喝道:「娃儿!你敢!」   戈易灵笑笑说道:「如果大家都不按照规矩来,我有什麽不敢!」   老头从马上一跃而下,立即有人过来递上一对日月双钩,蓝汪汪地闪着光。   老头一下马,原先持剑出场的人立即躬身退下。   戈易灵也上前说道:「冷月!该换我了。劳驾,将你手中宝剑借我用一下。」   老头讶然问道:「女娃儿!你连剑都没有吗?」   戈易灵应声说道:「有!我有一种白杨木削制的木剑,对付一般宵小,我用木剑也就够了,因为我出剑的目的,不在取对方的性命,略施惩戒也就是了。今天不同,面对着鼎鼎大名的大内高手头儿三爷……」   老头冷哼一声说道:「女娃儿!你原来知道我老人家是谁?」   戈易灵笑道:「眼看耳听,还能不知道吗?」   老头哼了一声。   戈易灵接着说道:「面对你这样的高人,如果我用木剑,那是大不敬啊!如今我借用我朋友的剑,要在三爷手下领教五十招……」   老头突然纵声大笑,说道:「女娃儿!好一个领教五十招,女娃儿!你真狂得可爱。我老人家今天就陪你走五十招。不论你是戈易灵也罢,冒名顶替也罢,五十招之内,绝不伤你。」   戈易灵笑笑说道:「三爷!我可不能这样保险,俗语说:刀剑无眼,万一我一失手伤了你,可别怪我。」   老头指着戈易灵笑道:「好!好!我不怪你!你尽管施展便了!」   戈易灵道声:「承让!承让!」   当下一个纵步,扑上前来震腕抖出剑花,闪电刺出一招「毒蛇出洞」。老头不闪不让,手中日月双钩并没有分开,以极快的速度向上一格。   高手过招,招式决不用老,一则不用硬接,再则迅取变化。戈易灵这一招「毒蛇出洞」,原是试探性的,没有料到对方出手太快,来不及收招,只听得呛啷一声,溅起一阵火花,戈易灵的剑被荡开数尺,中间门户大开,危机顿现,而且虎口发热,几乎宝剑要脱手飞去。   戈易灵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才知道对方确是功力深厚。   她哪里还敢怠慢,一弹腿,返身一个倒纵,让开五尺。   老头并没有趁势追击,反倒收回日月双钩,点着头夸奖不止说道:「不错!不错!怪不得你自认有五十招之敌,就凭你这一招接实,宝剑没有脱手,证明你的话不虚。来!来!好好施展你的本领吧!」   戈易灵凝神一志,再次起步进身,展开自己的所学。每一招发出,都隐藏着下一招的变化,在攻势中,随时注意自保。   老头似乎也很用心,日月双钩分执双手,左钩右削,上搪下卸,化解了戈易灵的一切攻势,但是,他并没有得隙还手。这也并不意味着老头让招,而是戈易灵在攻招中,预先准备了收招的後路,一时还露不出破绽。   二十招过去,戈易灵的心请放开了,剑招绵绵使出,与步法配合得严密无瑕。可是老头的日月双钩,使得更是风雨不透,而且力道沉重。相形之下,戈易灵攻招的时候,点到就收,而接招的时候,尽量避免接实。时间一长,戈易灵就显得守多於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站在不远的冷月开始着急,他一直留神向四下观望,希望如朱火黄所说的,突然有一位高手出现,解除戈易灵目前的危机。但是,四周都是对方的人,哪里有什麽其他的人影!   冷月不禁抬头向树上看,朱火黄不知道是藏得严密,还是已经换了地方,根本看不到人影。   冷月心里此刻已经有了打算,如果戈易灵失败被擒,她要拼着自己的性命,作舍命的一击。   且不说冷月站在那里心神不定,就在这一段时间内,场子里有了变化。   戈易灵所承受对方日月双钩的压力,愈来愈重,已经到了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招之力!   突然,远处一骑如飞而至,冷月大喜,还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就听得马上人厉声喊叫。   「戈易灵姑娘!」   这声喊叫是马上的人拚着全力在情急中叫出来的,凄厉惊人,撼人心弦。声到马到,立即有三骑迎击上去。   只见一阵鞭影,哗啦啦一阵刀剑声,有人兵刃被绞脱手,随即两点寒星,朝着老头飞去。   老头彷佛背上长了眼睛,叱喝一声:「大胆!」   左手月钩磕开戈易灵的长剑,右手日钩,扫落飞来的两柄飞刀。不知道他的右手是如何还能有空,一丝空隙也没有停顿,一抬手飞出两点寒星。   马上来人挥舞长鞭,击退了夹攻的三骑,当他发出两柄飞刀之後,作梦也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能及时还以颜色,哪里还能闪躲得开!哎呀一个翻身,坠落马下。   戈易灵听到那声喊叫,心里已经有所感受,此时眼光所及,不禁眼泪夺眶而出,扑上前去叫道:「马叔!」   老头及时一个跨步,日月双钩一伸,拦住去路,问道:「他是谁?」   戈易灵擦去眼泪说道:「他是一位言出必行的好汉,天山大漠草原之鹰马原。」   老头问道:「他叫你的名字是真的?」   戈易灵颤声说道:「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是戈易灵,是戈平的独生女儿,是你们天涯海角所要追寻的人。」   说罢她大踏步朝着马原的地方走过去。立即四周有人亮剑围过来,老头一挥手,止住众人,让戈易灵走过去。   戈易灵快步上前,只见马原的右胸和左肩各中了一支镖,他扶起马原叫道:「马叔!马叔!你真的赶来了。可是,你为什麽要在这个时候赶来呢!」   戈易灵说得声泪俱下。   可是这位天山大漠草原之鹰却在痛苦中勉强扯动嘴角,露出笑容,他吃力地说道:「戈姑娘!马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呐!可是,我来迟了。有一点是应该告慰姑娘的,老回回夫妇平安的回到了猩猩峡。姑娘!朱爷呢?他……」   马原的气息已经微弱,他的目光已经看不清楚身边的戈易灵,但是,他的口中仍然喃喃地含糊不清地说道:「朱爷……他……为什麽……」   戈易灵大哭失声,这时候有人在身後说话,声音很轻柔:「女娃儿!我也觉得这位马原是一条汉子,千里赴义,现在这种人不多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死。」   戈易灵抬起泪眼,只见老头站在身边,手里托着一粒黑色的丸药,朝着她说道:「这粒药给他服下,两个时辰之後,再拔去镖,保证他完好如初。」   戈易灵伸手接过丸药,低沉地说声:「谢谢你。」   她认真地将丸药纳入马原口中,气若游丝的马原已经合上了眼睛,旁边有人帮着灌下一口水,将丸药送下。   老头对她说道:「不要担心马原,血性汉子我不会伤害他,这里我会留下人来,照护他两个时辰。现在我们走吧!」   戈易灵表情木然,冷月立即抢过来搀扶着她,低低地问道:「姑娘!我们现在……?」   戈易灵摇摇头说道:「除了一死,剩下的只有跟着走,没有第三种选择,但是,我不能死,你尤其不能死。」   冷月忽然咬牙说道:「姑娘!我现在好恨!本来我们可以及时脱身的,都是因为……」   戈易灵摇摇头说道:「不可以,冷月!我们不可以恨任何人,何况事情没有到绝望,一切都可能有转机。」   老头故意表示大方,站着远远地,不去听戈易灵和冷月的谈话。他此刻的心情,是充满了愉悦的。虽然这趟河间之行,丧失了不少的同夥,但是,找到了戈易灵姑娘,就可以抵得上一切。因为他记得非常清楚,临行交付任务的时候,再三强调:活捉到了戈易灵,就是一件不世的奇功。为什麽戈易灵这麽重要?只晓得可以从她身上获得戈平的下落。为什麽戈平这麽重要?他不晓得,他现在也不需要晓得。建立了不世奇功,代表着获得了一切,又何必去多知道一些不相干的事呢?   他挥着手,有人牵过来两匹马,戈易灵和冷月走到马旁,这时候有人过来拿着一根鹿皮的绳子。   戈易灵厉声问道:「这是做什麽?」   拿绳子的人没有讲话,老头站在那边微微笑道:「女娃儿!那是鹿筋揉人发编制的绳子,等闲刀剑都休想割动它半分。」   戈易灵厉声问道:「我问你这是做什麽?」   老头笑道:「女娃儿!我保证,只要一回到京城,你会受到一切优渥的待遇,现在只有请你和这小子,暂时委屈。对於这一点,我抱歉!但是,我不能不这麽做。」   戈易灵呆了一下,冷月朗声说道:「可杀不可辱!要捆绑我们的手脚,这是侮辱,我们办不到。」   老头脸色变了,独眼迸射着凶光,冷冷地说道:「好小子!你有种!你宁被杀,不受辱,好!我现在就成全你,我就把你给砍了。」   戈易灵一拉冷月低声说道:「冷月!朱伯伯说,保全性命为最要紧,我们要忍耐。」   冷月气愤地说道:「不要再提朱伯伯了!」   戈易灵轻轻地叫了一声:「冷月!」   然後她伸出双手,十分平静地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什麽可说的,你们捆吧!」   拿着鹿筋绳子的人,就要捆绑戈易灵。突然,老头叱喝一声:「什麽人?大胆!」   话音未落,两点寒星直飞不远的大树上。就在同时,不知何处飞来一根极细的线,线上有一枚精巧的鱼钩,极快地飞来,准确无比地钩住那根鹿筋绳了,一扯之,凌空飞去。而老头那两支镖打向大树枝桠之口,如泥牛之入海。   老头不愧是老江湖,就在他打出两支飞镖之後,立即腾身而起,扑向戈易灵。而戈易灵和冷月彷佛若有所示,不约而同地展身掠回,直扑大树之旁。   不知何时,大树之下,站着一个人,头上戴着斗笠,低低地压住眉心,遮去大半个脸。   就在老头二度腾身追至大树之旁,戴斗笠的人已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戈易灵和冷月,与老头对面而立。   这一切情况变化得太快,太出人意料之外。一时间,大家都怔住了。等到回过神来,明白是怎麽回事的时候,老头已经双手各持日钩月钩,严阵以待地向前迈近。   再看那边,不知何时,朱火黄趁机又将马原抱回到大树下。如此一来,双方人马集中,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老头沉声问道:「你是什麽人?你可知道你这样一插手,已经犯上了丧身灭门的大祸了。」   戴斗笠的人轻轻笑了一下说道:「名震江湖的双镖双钩独眼龙粘可三粘三爷,怎麽一入大内,成了官差,就变得如此官气十足!丧身灭门,对一个江湖客来说,是吓不住人的,何必拿这句话作开场白?」   对方一口叫出了粘可三粘三的字号,倒真的让粘三怔住了。因为粘三悄悄离开江湖,已经有十余年,进入大内充当护卫,更是少人知晓,为什麽对方竟是如此了若指掌?他顿了一下,依然朗声问道:「你……你是威远镖局的总镖头戈平!」   粘三此言一出,立即引起全场的震动,第一个痛哭失声,嚎叫一声:「爹!」扑上前去的是戈易灵姑娘。   戈平伸手扶住戈易灵,一双眼睛仍然紧盯着粘三,口中说道:「乖女儿!此时不是讲话的时候,擦乾眼泪,站到你朱伯伯那里去。」   粘可三粘三爷此刻的心情已经稳下来了,他眯着一双独眼,变得非常轻松地说道:「怎麽称呼你呢?是称你作戈总镖头,还是另有称呼?请先告诉我,既然是老友了,总不能在称呼上失了礼数。你说,是不是?」   戈平的眼神没有离开过粘可三的双手,嘴里却淡淡地说道:「粘三爷!你我谈不上老友,也用不着在称呼上费这麽大心思,有戈平这两个字,也就够了。我想,在这种场合,你总不是专要和我叙旧吧!」   粘可三将手中日月双钩一并,空出右手,脸上浮着诡谲的笑容,说道:「你戈总镖头仍然不失当年的豪气雄风,令人好生钦佩。既然大家都是直言无隐,咱家也就明说了吧!」   戈平点头说道:「这就是了!请指教吧!」   粘可三一伸右手,微欠着腰说道:「那麽就请戈爷跟我们走一趟吧!请。」   这时候,左右两旁就有两个人,步伐缓缓而沉重地朝着戈平这边走过来。粘三突然大喝一声:「你们给我站着!戈爷是何等人物,用得着你们动手吗?也不先掂掂你们的斤两。还不给我退下去。」   那两边过来的人,站着没有动,粘三却趁这个时机,向前移动了几步,客客气气的说道:「戈爷!请吧!我们准备了有坐骑。」   戈平笑了笑说道:「粘三爷,听来你一派官差口吻,好像是要拿我的意思,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麽吗?」   粘三说道:「真是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因为我并不知道为的是什麽。」   戈平说道:「连为什麽都不知道,就要拿我叫?粘三爷!如果换过是你,会不会束手就缚,跟着走呢?」   粘三脸色一变,提高了声调说道:「想来你戈爷不会就这麽乖乖地跟我走。不过,我劝你,你的武功再强,想必也不会跟一个人为敌。」   戈平淡淡地问道:「谁?」   粘三说道:「官家!当今皇上。你惹得起吗?」   戈平纵声哈哈大笑,潇洒地说道:「不欠粮、不逃役的人,皇上也不能奈何他。再说,粘三!亏你当年在江湖上闯荡过一阵,一点江湖客的骨气都没有了。常言道:拼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你以为当今皇上我就惹不起?」   粘三哦了一声说道:「看样子就算我说出是奉了皇差,你也是不会跟我走了,那是我粘三走了眼。」   这个「眼」字一出口,只见他的右手一抬,两点寒星直飞戈平而来。   粘可三当年以「双镖双钩」在江湖上闯出字号,这一双兵刃、两枚暗器,是不同凡响的。他早就知道戈平不会轻易让他得手。十多年前,估计还可以斗一斗戈平,那也只是斗一斗,要想击败对方,从容擒拿,是断无可能。十几年後的今天,虽然戈平苍老了,而粘三却进了大内,天天都是锦衣玉食,功夫不见得有长进。衡量轻重,粘三不敢轻易动手。   但是,粘三是老谋深算的,他明知道戈平不会就如此驯服地束手待缚,他口中在和戈平敷衍,暗地里却在一步一步向戈平接近。在他估计有十成把握之後,突然发难,打出他仗以成名的双镖。   距离是太近了,近到使人无法闪躲的程度。戈平咦了一声,右手大袖一展,袖风未及一半,人却翻身倒了下去。   戈易灵大叫一声「爹」,人就疯狂地扑将过来。但是他刚一起步,就被朱火黄伸手一把拉住。   那边双镖双钩独眼粘三却在挥着手,呵呵笑道:「女娃儿!你且休要悲伤,你爹戈总镖头死不了。我老人家还要带他到当今皇上面前交差,到那个时候,才能决定你爹的死活。」   戈易灵被朱火黄一双手像铁箍似的紧紧拉住,她挣扎着哭喊着说道:「朱伯伯!天可见怜,让我父女好不容易见了一面,连话还不曾说得一句,就这样遭了毒手。朱伯伯!请你放开手,让我跟这个恶人爪牙,拼个死活。」   朱火黄面无表情,一声不响,只是没有松手。   这时候粘三是得意十分地呵呵笑着说道:「女娃儿!如果我换过是你,我就不会这样哭闹骂人,因为那样於事无补。老实跟你说,我老人家说话算话,我说过我非常喜欢你,只要你愿意做我的乾女儿,我可以担保,你爹在见到皇上发落之前,不会吃到苦头。至於你,不但不会受到牵连,而且还可以保举你受到奖赏,因为我可以说你大义灭亲……」   「呸!」戈易灵几乎是竭尽自己全力,吐出一口血痰,啐到粘可三粘三的面前,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披着人皮、没有人性的狗东西!你瞎了一双眼,连你的心也瞎了!你把姑娘当作什麽人?姑娘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粘三一变而为阴阴地嘿笑说道:「想不到你居然这样有骨气,又是这样的重视人伦的孝女。好!现在我就让你爹受一阵於挫骨扭筋的痛苦,看看你这个孝女又当怎麽样?」   他说着话,大踏步上前,来到戈平的面前,弯下腰去,不知道要动什麽手脚。   戈易灵疯狂地要挣扎着冲上去,突然,朱火黄的手一松,戈姑娘人向前一冲,脚下不稳一个跄踉,几乎摔了一跤。等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抬头,可把姑娘怔住了。   戈平戈总镖头闪电一挺而起,伸手如钩,一把刁住粘三的右手脉门。任凭粘三有何等功力,只落得浑身酸软,失去一切的劲道。   戈易灵怔怔地叫道:「爹!你……没有事吧!」   戈平微笑说道:「粘三爷的为人,我是久已闻名的。当他表面上无事,暗地里一步一步挨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怀好心,果然不出所料。」   朱火黄笑笑说道:「你装得不错,可把你的女儿吓坏了,恐怕把我也要怪罪了。」   戈易灵涨红了脸说道:「朱伯伯!你可是一句话也不说呀!」   朱火黄哈哈大笑说道:「傻姑娘!我可不敢多说一个字啊!」   粘可三突然呵呵笑了起来,用一只独眼,扫了朱火黄和戈易灵一眼之後,无比阴险地说道:「瞧你们那种得意样子,也不觉得难为情吗?」   朱火黄笑着反问道:「粘三!你还想动什麽心思呢?还要再把皇上抬出来吓人吗?是不是又要让我们丧身灭门吗?」   粘可三粘三冷冷地说道:「戈平说的,丧身灭门,你们都不在意,他说作为一个江湖客,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但是,我要请教戈总镖头,作为一个江湖客,名誉是不是要紧?」   戈平抓住粘三的脉门,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麽?」   粘三仍然是那麽冷冷地说道:「你知道就好。当你用不正当、不光明的手段,取胜於人,算什麽英雄?算什麽好汉?又算什麽江湖客?」   戈易灵立即严词斥道:「粘三!你是什麽样的人?你还有资格说什麽光明磊落吗?真是恬不知耻!」   粘三说道:「女娃儿!你是真的错了。我粘某人不够格谈正大光明,你爹又够格吗?他真的要够格,就应该在一刀一剑的招式上,将我制服,我没有话说。艺不如人,只能怨自己。可是,你爹是这样取胜的吗?」   戈易灵正待叱喝,戈平却淡淡地笑了一下,一松手,说声:「去吧!」粘三半身劲道尚未恢复,只觉得一股劲道,直涌而至,脚下拿不稳桩步,一个踉跄,蹬、蹬、蹬,一连撞过去好几步,才勉力稳了下来。   粘三的脸霎时紫红得像猪肝,分不清他是愤怒还是惭愧,或者是竭尽全力来活络开周身的血脉。当他站定了脚步之後,独眼迸射出凶焰,但是嘴角却扯动得笑了。   粘三的笑,笑得很突然,先只是扯动一下嘴角,接着他洪水开闸也似的爆出一阵狂笑。   他用手指着戈平说道:「戈平!但愿你的真本事硬功夫,能和你的诡诈一样的出色,要不然,今天就有你的罪受了。」   说着话,日钩交到打手,日钩月钩一分,双臂的筋肉一阵滚动,骨节咯咯直响。霍然他双臂一阵搅动,钩影如幻,人影如飞,扑向戈平。   戈平身形一个旋动,步走轻灵,极快地一闪,正好从戈易灵身前一掠而过。只听得他说一句:「孩子!剑借给爹用一下。」   连人带剑就在这样一声「借用」之下,滚进了层层钩影之中。站在一旁已经为马原解除镖毒,治疗镖伤的朱火黄,此时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满怀歉意的冷月,原本是默默站在身後。此叫忍不住轻轻地问道:「朱伯伯!你叹气了?」   朱火黄回头望了冷月一眼,笑笑说道:「可不是叹气了!」   冷月挨上前两步问道:「为什麽?朱伯伯。」   朱火黄说道:「我原以为这是一场难得一见的高手拼斗,结果,叫我失望了。」   冷月问道:「是粘三太差了吗?」   朱火黄摇摇头说道:「不是。粘三在大内名列二三之间,身手不凡。老实说,在他的双钩之下,要想占得便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冷月当然相信。方才戈易灵姑娘拼出了全力,随时都有落败的机会。换过冷月自己,恐怕接不下来十招。朱火黄的意思是指戈平的功力不济吗?冷月不敢这样替戈伯伯设想。   留神拼斗中的两个人,由快而慢,一剑一钩,都是那麽凝神一志的递招过式。看不出戈平有什麽破绽。   朱火黄接着说道:「戈总镖头的功力,竟然是这样的超人深厚,叫人难以想得到的事。如果戈总镖头手下不作留情,胜负不出十招之外。」   冷月不敢再说话了,因为她知道在场的就数她最差,她实在看不出正在拼斗中的两个人,有什麽可以看得到的胜负契机。   突然,粘三右手日钩闪电似的,搭上戈平的剑,左手月钩单演单刀的架式,劈向戈平的右肩。   这一招可以看出粘三的双钩确实不凡,配合得十分灵活,时间部位,天衣无缝。最叫人心惊的,还是他的一个「快」字。   戈易灵父女连心,一声「啊呀」还没有出口,只见戈平手中剑不知如何一翻而起,呛啷一阵响,日月双钩竟然如此在不能的情形之下,自行交叉碰撞,溅出一阵火花。而且劲道似乎奇大,竟将左手月钩磕飞几尺,使得粘三的门户大开。   说时已迟,那时实快,戈平的一柄剑有如灵蛇出洞一般,正好抢住这一瞬的可趁之机,剑光已经指向粘三的咽喉。眼看着就是一剑贯穿,血流人倒。但是,实际上却是没有。   戈平的剑光距粘三的咽喉约一寸的地方停了卜来,粘三双手一撇双钩,长叹口气,说道:「怪我粘可三习艺不精,下手吧!你要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戏弄,那就休要怪我骂你难听的。」   戈平倏地一撤剑,反手将剑交给戈易灵,说道:「粘三爷!我们之间没有仇恨,为什麽要以命相搏?但愿你粘三爷放我父女一马,留个来日好相见吧!」   粘三怔了一下,但是,立即苦笑道:「戈平!听你说话的声调,好像不是说笑,可是实际上你是在开我一个大玩笑。」   戈平伸手拦住戈易灵的说话,皱着眉说道:「是你粘三爷不相信我?」   粘三说道:「亏你还是一个走动官府的总镖头,难道你不知道有两句话: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当差要是当到大内,那不自在的情形就严重了。」   他仰着头,感慨万千地接着说道:「你以为你的剑没有贯穿我的咽喉,我感激你?我就带着人知恩图报地离去?你错了!对我来说,如今你戈总镖头已经和我粘三打了照面,我只有两条路可走。」   「哦!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路,我将你逮捕,带回到京城,交差领赏。」   「哼!你还想吗?」   「是的。我不能再想,因为我说过,艺不如人。因此,我只有第二条路可走,回去领责。最好的下场是赐死,最坏的结果,是求生不得,想死不能。」   「你是说?……」   「我是说,你戈总镖头虽然剑下留情,我不会记住这份情,我可能比死在你这位高手之下,更要凄惨。」   他挥挥手,召集起带来的人,准备走向回头路。此时,他回过头来,望着戈平说道:「我不知道皇上为什麽要拿你,但是,我可相信,这样的搜捕行动,由於你的出现,更要急如星火了。你的功力,当然可以自保,这一点我是信得过的。有两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   戈平问道:「要告诉我什麽呢?」   粘三说道:「大内总护卫御前带刀二品,有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夫,既然知道你出现了,他会出京拿你,你要小心。」   戈平拱拱手说道:「承告!感激得很。」   粘三说道:「还有,此人一身小巧功夫,射得一手极奇特的弩箭,百步之内,可以贯穿牛皮,最厉害的是一个『快』字。他可以在一瞬之际。射你十箭,只要中上一箭,你肉绽骨穿,伤箭涸血,你要小心。」   戈平突然问道:「粘三爷!你突然要告诉我这两件事做什麽?」   粘三笑笑说道:「你不杀我,我总得表示感恩吧!」   戈平严正地拱拱手说道:「不敢!我们之间没有仇恨,已经足够。更无所谓恩惠。」   粘三说道:「那就算我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罢!再见。」   他扳鞍一纵,骑上马背,刚一吆喝,正要抖动缰绳,突然人影一闪,戈平以最高的身法,旋风一扑,拦住粘三的马前。   粘三沉下脸问道:「戈总镖头!你还要想做什麽?」   戈平说道:「为了报答你方才的好意,在临别之前,我也要奉上一句话,供粘三爷斟酌。」   粘三说道:「我洗耳恭听。」   戈平说道:「方才听来,你似乎是进退失据,左右为难。其实天地之大,何愁无地容身,何苦要死守京城?」   粘三在马上一震,还没有说话,戈平又拱拱手说道:「後会有期!请!」   说着一闪身,让开去路。粘三带着马缰,站在那里没有动静。那跟来的一群人,已经渐渐地走得远了。忽然,粘三一回头,说了一句:「各位!後会有期!承情!承情!」   一抖缰,马儿箭也似的冲了出去,他没有跟在那一群人的後面,却折向相反的方向,圈起一阵黄尘。   先走的那些人,本来都是策马徐行,在等着粘可三的。   如今粘可三突然催动坐骑,狂奔而去,这一夥人顿时一愕,霎时间也跑得无影无踪。   戈平刚一转过身来,戈易灵早就扑到面前跪在地上,满面泪痕地叫道:「爹!」   戈平此时已禁不住泪如雨下,抚着戈易灵的头说道:「苦命的孩子!让你受苦了!爹对不起你。」   戈易灵哭得和泪人儿一般,哀哀叫道:「爹!我娘呢?」   戈平牵起戈易灵姑娘,为女儿擦着眼泪,说道:「孩子!现在不是你我父女话叙当年的时候,时不我予!我们要趁这一个时刻,决定我们的去向。」   戈易灵仍然缠着追问道:「爹!我娘呢?她老人家现在哪里,十八年没有见,难道爹不让孩儿知道娘的情形麽?」   戈平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说来话长,我又没有办法长话短说。让爹处理好了这里的急事,再为你细说从头。」   他牵着戈易灵姑娘的手,走向这边说道:「不论事情是多麽急,我还是先要向各位致以衷心的谢意。冷月姑娘……」   冷月立即说道:「戈伯伯!我当不起你这个谢字,要谢的应该是我。」   戈平未置可否,又向马原说道:「马原兄!……」   天山大漠草原之鹰马原,此刻已经是余毒已清,精神很好,连忙抱拳一拱说道:「马原粗人不敢当这样称呼。」   戈平说道:「大恩不敢言谢,虽然我还未尽然了解内情,两位对小女有恩,我是可以断定的,特别是朱大当家的……」   戈易灵立即打断话头,插嘴说道:「爹!别叫什麽朱大当家的。别说朱伯伯不喜欢,连我听起来怪刺耳的。」   戈平刚要说声「抱歉!」朱火黄却於此时,缓缓地走过来,脸上严肃的表情,使得他的步履让人看起来,都是那样的严重沉滞。   戈易灵立即迎上去叫道:「朱伯伯!」   朱火黄没有应声,却是朝着戈平问道:「戈总镖头!请问你一件事,请你照实告诉我。」   这语气、这神情,使人一怔。   戈平立即拱拱手说道:「知无不言,请尽管吩咐。」   朱火黄说道:「请问总镖头,当年保镖到北地,有人赠送给你一柄摺扇,是总镖头随身携带,还是另藏在他处?」戈平的脸立即苍白了,他断断没有想到朱火黄突然提出的是这样的问题。   朱火黄又紧钉了一句:「总镖头!你说的知无不言。」   戈平一时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了。他已经在刹那间,下定了决心。他平静地问道:「既然不能以当家的相称,以年龄叙齿,我称一声兄台大概还可以接受。请问朱兄台,你问这柄摺扇的下落,为了何事?」   「你以为呢?」   「为了传说中的武功秘笈,还是为了传说中的珠宝?」   「如果我说都不是呢?」   「那就请朱兄台明白的告诉我。」   朱火黄沉声说道:「戈总镖头!你比我心里更明白,当今皇上特派大内高手,遍走江湖,广寻阁下,难道也是为了传说中的珠宝和秘笈吗?」   戈平此刻也沉下了脸,说道:「原来朱兄台……」   朱火黄立即说道:「戈总镖头!千万不可以乱猜。我只是要你告诉我,这柄摺扇,现在何处?」   戈平摇着头十分认真地说道:「朱兄台!不管你是什麽身份,你对小女有恩,这是我戈平深深感激的。但是,我虽然感激,却不能告诉你有关摺扇的事。」   「为什麽呢?」   「我不能回答你是为什麽。」   「戈总镖头!如果我用强呢?」   「你不会的,你不是那种毫不讲感情的人,我是真实地希望你不会那麽做。」   「不要太一厢情愿,我会这样做的。」   戈易灵在一旁听得呆了。这时候突然大叫:「朱伯伯!求你!我求你。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朱火黄断然地说道:「小灵子!这件事你不要过问。」   戈平也挥手止住戈易灵说话,果敢而断然地说道:「那真是太不幸了。恩人变成了仇人,这个世界叫人活不下去。虽然如此,我也只能说,那是太不幸了。」   「你的意思是宁可反脸成仇,也不将有关摺扇的事告诉我一点一滴?」   「我没有选择。」   「你有把握胜过我?」   「没有把握我也要这麽做。」   「我知道你的功力很高,可是,你可知道我朱某,用毒是当前一绝麽?你的武功再高,说不定只在我一举手之间,就使你无法还手。你相信麽?」   「我相信。但是,你可知道,三军可以易帅,匹夫不可以夺志这句话吗?威胁只有对那些不入流的人才有用。对我来说,生死的威胁,是毫无意义的。」   戈易灵突然拿起宝剑,跪在地上,流着眼泪说道:「爹!朱伯伯!我不知道你们为什麽这样针锋相对争执,我不知朱伯伯为什麽对那柄传说中的摺扇,是如此有兴趣!我也不知道爹为什麽将这柄摺扇看得如此之重。是为了珠宝?为了秘笈?还是为了什麽?我不能再看你们这样争下去,尤其不忍看到你们将要以死相拼。我只有先死,一死百了,我就不再伤心难过。」   她在说话的时候,宝剑是横在脖子上。   冷月第一个先叫起来,哭着说道:「姑娘!我们的性命是经过千辛万苦才保存住的,不能这样丢掉!」   马原站在那里感伤地说道:「戈姑娘!承你看得起我,叫我一声叔叔,这时候我不能不说一句话。姑娘!我马原回天山猩猩峡,吃尽了苦头,赶回到河间,我是不愿意见到姑娘这样平白的溅血横屍的。」   戈平显得非常的冷静,站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   马原忍不住说道:「戈总镖头!你应该说话,为什麽不说话?老实说,戈姑娘是你唯一的女儿,衔哀寻仇,几度面临着生死边缘,那种苦难,真是铁石人也心酸。今天你们父女好不容易见面了,却又闹成这样。戈总镖头!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肉,这样的自了残生?就这样为了那柄摺扇和秘密,值得吗?」   戈平长叹了一声说道:「马原兄!你责备得很是。对於易灵这孩子,我是亏欠太多。但是,我只有对不起她,我不能因为挽救她的性命,说出摺扇的下落。」   马原怪异地盯着戈平,不解地摇摇头说道:「我只能说是怪呀!你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抹脖子?真是让人想不透。」   马原又把眼光转到朱火黄的身上,沉重地说道:「朱爷!」   朱火黄脸上的阴霾已经消散了,居然露出一丝笑容,望着马原说道:「你这大漠草原之鹰,又有什麽话说?」   马原恳声说道:「朱爷!在清江小筑时开始,我对你朱爷,有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可是,在老回回的野店里,我又觉得你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好人……」   朱火黄突然哈哈大笑,接口说道:「马原!现在对我的评价又要改变了是不是?没有关系,人只有到盖棺的时候,才可以论定,现在都会随时改变的,我不会在意的。不过,小灵子!你不必悲伤失望,你应该高兴骄傲,因为,你有一位了不起的父亲,真正了不起的父亲。他忠於对人的一诺,可以牺牲自己的独生女儿,在所不惜。」   朱火黄转向戈平说道:「戈总镖头!考验一个人是十分残忍的,你经过了最残忍的感情考验,表现不惧不惑,不受威胁,不受利诱的伟人情操,我衷心地敬佩你!也为所托得人庆幸。」   戈平怔住了,迟疑地问道:「朱兄台!你是什麽意思?」   朱火黄微笑着说道:「戈总镖头!你休要惊疑,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他说着话,从身上占肉处,取出一个小小的深黄色的绢袋。上面有汗渍斑斑,代表着年深月久,也代表着朱火黄是如何珍藏在自己身上贴肉处,从不离身。   朱火黄很细心、很谨慎地解开这个黄色绢袋,从里面倾倒出一枚玉坠。这枚玉坠是用黄色的丝带系着,编成一个十分精致的结。朱火黄将玉坠托在掌中,伸到戈平的面前。   戈平一见,大惊失色,他用不着多看,只一眼他就可以看出朱火黄掌中的玉坠,和他那柄摺扇系的玉坠,有着密切的关系。   当时他跪下行礼说道:「草民不知是世子王爷……」   朱火黄伸手拉起戈平,认真地说道:「虽然你心存社稷,可是你我人在江湖,如果人家都拘泥这些礼数,往後叫我们何以相处?」   戈平却坚持地说道:「礼不可缺。以前是不知,如今知而不礼,那绝不是为臣民之道。」   他立即招呼戈易灵、马原、冷月:「来见过王爷千岁!」   朱火黄挥手拦阻,沉痛地说道:「戈平兄!国破家亡,孑然一身,流落在江湖,对於国恨家仇,没有丝毫助益,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心怀先朝的臣民百姓。如果你再叫我一声王爷,真是要我无地自容了。戈平兄……」   朱火黄严肃地接着说道:「实则我现在是一位江湖客,唯其如此,我们才能将恢复大明朝的大业,在暗中从江湖上做起,如果我朱火黄成了王爷,今後的一切努力,都要事倍而功不能及半。」   戈平固执地说道:「回王爷的话,草民毁家灭门,为的就是要找到福王世子殿下,在江湖上登高一呼,众人景从,大业可成……」   「不!戈平兄!你错了。你和我都在寻找的,不是我,是我哥哥。他持有我君父的诏书,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殿下,他才有号召的能力。我这块玉、你那块玉,还有我哥哥那块玉,合起来才可以解开摺扇的谜底。」   戈平急着说道:「可是……」   朱火黄笑道:「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告诉你,朱火黄在江湖上是有名的笑面屠夫……」   「那是王爷藉以混淆人的耳目,以求安全。」   「你现在知道我,你才这样的说,你不知道我呢?恐怕你的看法又不一样了。戈平兄!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将恢复大明的事业,一滴一点地去做,如果在这种情形之下,还谈什麽名分、还谈什麽身世、地位,那就叫做冥顽不灵的人了。」   「我总觉得……」   朱火黄哈哈笑起来了。   「戈平兄!你这个人不但忠诚不二,而且也固执得叫人无法相与。戈平兄!我很坦白地讲,你和我现在都是国家的罪人,都要以待罪之身、赎罪的心情,一点一滴来奉献。我们要有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的打算,尽心尽力,而成功不必在我。能想到这些,你就自然心安,还要计较什麽名分呢?好了!好了!不要再谈这些与正事无关的话了。我的本名叫朱烨,既不好听,又不好叫,你还是叫我一声朱兄台,或者是朱大哥,让孩子们依旧叫我朱伯伯,马原他叫我朱爷,叫了这麽久,也就不必再费事改口。戈平兄!你就说一声遵命吧!」   戈平倒是十分艰难地迟疑了一会儿,才规规矩矩地说道:「遵命!」   朱火黄点头说道:「这就对了。现在我们坐下来,商量一下今後的动向。戈平兄!先要听听你的意见,这十几年你的武功,已经臻於精境,在其他的方面呢?」   戈平刚要开口,朱火黄又伸手作势拦住他含笑说道:「从现在起,千万不要有王爷二字的称呼,只要你想到有害於事,有害於我,你对於这个称呼必然就不坚持了。」   戈平说道:「朱大哥!小弟敢不遵命。只是这十几年的经历,真正是血泪斑斑,说来话长,恐怕此刻是时不我予。」   朱火黄说道:「对!目前正是时不我予,而且时间非常急迫,是无法详谈,但是,你的遭遇,与我们今後行止,有密切的关系,不能不谈,我们长话短说吧!」      第十六章 南湖叙烟雨 木剑杳惊鸿         回忆对某些人来说,是充满了甜蜜。可是,回忆对戈平来说,却是充满了苦难的哀伤。   正如戈平自己一开始就说,那是血泪斑斑的历程。   戈平望着自己的爱女,再看看帮助爱女踏遍江湖的好友,觉得上天还是公平的,能让他在一十八年之後,还能见到长大成人的爱女,一切辛苦和折磨,对他个人来说,已经有了偿付,何况未来的成就,说不定能为多难的家国,能作更大的贡献,因而青史留名,也就不枉此生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说道:「江湖上都知道我保了一趟暗镖红货到北地,其实内情并非传说中那样。到现在要我保镖的人,他的真实姓名是什麽我毫无所知。」   朱火黄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   倒是戈易灵忍不住问道:「爹!那多奇怪呀!」   戈平继续说道:「奇怪的不只是如此。待我暗保红货,到了地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根本没有点收,先摆开一桌上等的酒筵,并且有数位姿色不恶的美女陪酒。照那位老大爷道貌岸然的样子,这种酒筵太不调和了。老实说,对於像我这样练武保镖为生的人来说,这种酒筵,使我如坐针毡。当时我就向老大爷说,请他点收清楚,我要回南。」   马原此时说道:「戈爷!照我看来,宴无好宴,会无好会,他是必有所为,你这样走,恐怕不会让你走的。」   戈平点点头说道:「不错。这位老大爷连说不忙,珠玉已经到了地头,他信得过威远镖局,信得过戈总镖头,此时不谈珠宝。得饮酒时且饮酒,一则聊表谢忱,再则人生难得几回醉,他要我不必太拘谨。如果我认为这些穿红着绿的姑娘在这里不便,他可以换人相陪。」   马原叫道:「早就准备好了换人相陪?这是什麽意思?是成心要把你戈爷灌醉麽?」   朱火黄此时忽然抬起头来说道:「马原快人快浯,这『成心』二字,说得入木三分。」   戈平点点头说道:「这位老大爷果然挥退那几位美女,请来两位斯文的先生,这时候我发觉有一点奇怪之处,这位老大爷和这两先生都是一身明朝穿着,没有雉发,完全是上国衣冠。」   朱火黄仰天长吁,说了一句:「好一个上国衣冠。」   戈易灵姑娘却於此时翘着嘴说道:「爹!你方才还说时不我予,要长话短说,尽说这些琐碎的事做什麽?」   朱火黄笑笑说道:「小灵子,你爹说的不是闲事,是关系重大的正事。」   戈平没有注意戈易灵瞪着惊讶的大眼睛,继续说道:「老大爷和这两位斯文先生不但博学多才,而且,对於江湖上的掌故,都能够历历如绘地道来,调和了当场的情绪。而且他们三位都能豪饮,如此推杯换盏,不觉我就有了八分酒意。」   戈易灵姑娘自从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人变得活泼多了,而且童稚之气盎然。她又问道:「爹!听说你有千杯不醉之量,而且还单独地和别人较量过,怎麽那麽快就有八分醉意呢?」   戈平笑笑说道:「傻丫头,传说的事,有多少可靠的啊?如果成心比酒,那就没有酒的味道了,何况谈得投机的时候,一杯接着一杯,人情味浓,那就很容易有酒意。」   戈易灵嗯了一下,说道:「爹!後来你醉了没有呢?」   戈平说道:「没有。因为就在这个时候,老大爷说了一段话,使我的酒化作一身冷汗,可以说是酒意全消了。」   戈易灵问道:「那一定是使爹十分意外,也十分愤怒的话,才会如此的,是吗?爹!」   戈平点点头说道:「正是大家谈兴正浓,酒兴遄飞的时刻,老大爷忽然对我说:戈总镖头,你想获得一套不世的大富大贵吗?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奉送你一套享用无穷的大富大贵!」   戈易灵又忍不住插嘴说道:「这真是奇谈,怎麽突然冒出这麽一句话来了呢?」   马原说道:「恐怕不是冒出来的,而是事先早就计画好了的。」   朱火黄点点头,传来赞许的眼光。   戈平说道:「我也觉得奇怪,为什麽会有这样的话出来呢?我静静地等待下文,没有表示意见。那位老大爷见我没有说话,就接着告诉我:他的东家是前朝遗老,运来的珠宝,是准备在江湖上广结善缘,等到一旦时机成熟,复明大业就可以起事。」   戈易灵问道:「爹!他告诉你这些事做什麽?」   戈平说道:「他要我前往官府告密,便可以获得大富大贵。」   戈易灵急着问道:「爹!你是怎麽回答他们的?」   戈平说道:「我告诉他,这种事我不能。按说,我应该将这三个卖主求荣,背信寡义的人,杀死在现场。但是,对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下不了手。我只是告诉他,一个人不要把富贵二字看得太重,那将是身败名裂的根由。今天我不杀他,如果他们仍然利慾薰心,会有别人来取他们的性命。我告诉他,我是一个保镖为生的江湖客,不懂得什麽春秋大义,但是,至少我还懂得什麽事当为不当为。我最後问了他们一句话: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我就掉头走了。」   戈易灵眼神里流露着无比的尊敬,轻轻地说道:「爹!你真了不起!你的一席话,要让很多人愧煞!」   朱火黄反复咏哦着「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这两句话,点头赞道:「戈平兄!这两句话,真是神来之句,用得恰到好处。」   马原说道:「戈爷!你这样走,分明是犯了忌,他们会就这样让你一走了事吗?」   戈平说道:「马原兄说得对极了,当我掉头而走的时候,那两位斯文先生在後面告诉我说:戈总镖头!你走不了的。」   戈易灵问道:「怎麽?他们要动手?他们是会家子?他们原来是装猪吃虎?」   戈平摇头说道:「没有。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武功,但是,他们告诉我,方才饮的酒里面,渗着有慢性毒药,如果我不接受他们的意见,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断肠而死。而且不能行功,一旦行功运气,毒发得更快,立即七孔冒血而死。他们劝我:听他们的话,立即可以有一套大富大贵,唾手可得。不听他们的话,就要毒发身亡,他们要我慎重选择。」   戈易灵骂道:「可恶!无耻之尤。」   但是她立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爹!你接受了他们的利诱和威胁吗?」   马原说道:「戈爷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一定当场拔剑,将他们杀死,然後找到了解药。」   戈平说道:「老实说生命的威胁,是很吓人的。但是,如果为了保全生命,而玷辱了自己的人格,那时候生命就不是最重要的了。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我曾经听说过,孟子说过一句话,意思是说生命在必要时,可以不兼顾的。」   戈易灵接着说道:「爹!孟子说:生命是我所重视的,义也是我所重视的,当这两者不可同时兼顾的时候,只有舍生命而取义。」   戈平点头赞道:「孩子!海慧寺老方丈的教诲是成功的。」   讲到海慧寺,戈易灵一阵心痛,眼泪几乎流下。   马原打岔问道:「戈爷!你是怎样处置当时的情况呢?」   戈平说道:「我的心情在一阵激动之後,趋於平静。我告诉他们,他们太小看了一个真正的江湖客,也真正低看了人性的尊贵。大概命中注定我要送命在小人之手,我昂然掉头朝着大厅之外走出去。」   戈易灵紧张地问道:「爹!他们是不是埋伏了杀手,在门外等你?」   戈平说道:「没有埋伏杀手,可是我在大厅门口,迎面遇见一位老者,当门而立,伸着双手……」   戈易灵抢着问道:「他要怎样?要擒拿你吗?」   戈平说道:「这老人流着眼泪向我说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金钱美色不能动心,酒不能乱其性,是真正的英雄豪杰,是他真正要找的人,他终於找到了。」   戈易灵问道:「这是什麽意思?」   戈平说道:「大厅里的三个人,也赶上前来,向我屈膝为礼,请我原谅他们方才的一连串试炼与考验。」   马原不解地问道:「无缘无故试验什麽?又考验什麽?戈爷与他们并不相识,这样千山万水,将你戈爷弄到此地,来这样考验,为的是什麽?这岂不是太不合情理吗?」   朱火黄这时候说道:「马原!关键就在这里了。」   戈平点点头说道:「我当时倒是有了气愤之意,无缘无故,试验我的人格,所为何来?後来那位老者请我再度入席,把酒敬我三杯之後,沉痛地说出了他的用心。朱大哥!我可以全部说明白吗?」   朱火黄神情黯淡地说道:「说吧!要不然,我们的情节怎麽衔接下去呢?创痛的伤痕总是要康复的,怕碰也不行啊!」   戈平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是的!其实这是我多余的一问,如果我不说出这後半段的经过,以前说的又有什麽意义呢!」   包括朱火黄在内,大家都缄默了,静静地等待着戈平说出这一段奇特的经过。   戈平说道:「老者再度邀我回到大厅,肃客入座。我请教他的尊姓大名。老者摇摇头回答我:一个国破家亡的人,还有什麽面颜说自己的姓氏呢?说出来无非是有辱祖先罢了。」   「接着他告诉我,那酒里面没有丝毫毒药,他称赞我,美色、金钱、名位动摇不了一个人的心,已经是了不起。至於无视於自己生死的人,就更了不起。」   朱火黄叹道:「其实还有更了不起的,连自己十八年不见的独生女儿的性命,都可以牺牲,只为了一诺,戈平兄!你是至诚君子啊!」   戈平摇摇头说道:「朱大哥!只要是一个有良心血性的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老者的话很沉痛,我被他的沉痛心情感染了,没有再追问他的姓名。他告诉我:他是大明朝的一名臣民,他在福王事败之前,逃离了。他的逃离不是贪生怕死,而是领有旨意,福王殿下要他隐姓埋名,致力於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把驱逐鞑虏,光我华夏的种子,散插在民间,散播在江湖上。因为江湖上每多忠义之十,只要他们能记住这八个字,华夏重光,终必成功有日。」   戈易灵忍不住问道:「就凭着他这样一位与江湖上毫无渊源的老人吗?」   戈平说道:「傻丫头!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凭的就是一股锲而不舍的耐力。一个人只要真诚立下一个志愿,没有不能成功的事。」   戈易灵悄悄地应了一声「是」,承认自己错了。   戈平又接着说道:「其实,真正要做的不是他,福王殿下交给他一柄摺扇和一枚玉坠。」   「啊!就是爹你所保有的那柄摺扇!也是江湖上大家都在追寻的那柄摺扇。」   戈平点点头,他解开衣襟,一直翻到里面,从贴肉的胸前,取出一个黄绢缝制的布袋,两头各用黄色的丝绶紧紧地缠住。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解开丝绶,从里面取出一柄长约五寸的摺扇,扇子下面系着一枚玉坠子,一眼看上去,就可以认定是和朱火黄所保有的那枚玉坠,型式一模一样。   戈平恭恭敬敬地将摺扇捧在手里,交给了朱火黄,然後率领着戈易灵、马原、冷月三人,行大礼参拜了,朱火黄再将摺扇交还给戈平,含着眼泪,也行礼参拜。   然後,戈平将摺扇慢慢地展开,扇面上画的是淡墨山水,题了一首诗。诗是一首古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题诗的人没有落款,朱火黄泪水如断串的珍珠,洒落而下,轻轻地说道:「是父王的亲笔。」   戈平默然地收拢起摺扇,良久,才擦乾泪水,缓缓地说道:「老者说:福王殿下告诉他,叫他设法隐藏自己,然後让两位世子去找他。」   戈易灵又忍不住问道:「爹!你还没有说摺扇有什麽作用?」   戈平说道:「这柄摺扇是一幅藏宝图,藏的是两种宝藏。一是一笔巨大的珠宝,数目价值连城。另一个是一本秘笈,里面记述的是一套拳术,没有什麽奥秘,但是,人人可学,人人可以强身,可以御敌。」   戈易灵说道:「原来人言不差。」   戈平说道:「珠宝的用途,是用来团结武林,在江湖上结帮成派,暗藏复明的力量。秘笈拳经是给每一个参加帮派的人,强身御敌。」   马原在一旁说道:「那老头怎麽费这麽大的周折,找上戈爷?」   戈平说道:「老者领着旨意离开不久,福王殿下就发生了事变……」   朱火黄泪水泪泪而流,戈平黯然良久才说道:「两位世子下落不明,老者暗暗寻访,得不到一点消息,他自知自己在这方面不行,於是决心找一个代他来做这件事情的人。」   戈易灵接着问道:「於是他选上了爹。」   戈平说道:「那时节爹在江湖上有名望,而且为人声誉不坏,於是他选上了我。假借保镖的名义,将我引到此地,并且一再的试炼考验……」   戈易灵说道:「经过访察查问,难道还信不过爹的为人吗?」   戈平正色说道:「孩子!这是何等的大事,万一所托非人,後果何堪想像?」   戈易灵说道:「爹!女儿以你老人家为荣,你真了不起!」   朱火黄低低地说道:「小灵子!你爹了不起,却付出了血泪的痛苦代价。」   戈平哽咽住了。但是,他立即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玉坠三枚,合成一块才可以解得开藏宝图。两位世子各藏一枚,唯有寻访到两位世子,才能有所作为。最重要的是有了珠宝和秘笈之後,还要有人出而领导,所以老者把这份大责重任,交给了我。」   戈平说到此处,脸色沉重,几度哽咽不能成声。停了半晌,才接着说下去。   「这副担子压得我几乎寝食难安。镖局的事,我是不能再干下去了。携带着你娘和你,迁回上蔡。明日隐退,实则我要从此设法寻访两位世子。」   冷月静静地在一旁,轻轻问道:「戈伯伯!你又为什麽将戈……」   戈易灵抢着说道:「冷月!叫我易灵姊!」   冷月温柔地驯服地望了戈易灵一眼,轻轻地说道:「易灵姊!我在问戈伯伯,为什麽要把你送到海慧寺去?让你吃那麽大的苦?」   戈平叹道:「对灵丫头我是永怀歉疚的,可是,我是不得已哟!」   他垂着头,表现出他内心的悲痛。终於他抬起头来说道:「自我承诺那位老者的以死相托之後……」   朱火黄浑身震颤,抢着说道:「戈平兄!你说什麽?什麽是以死相托?」   戈平神情在哀伤中又流露出肃穆之情,黯然说道:「当我接受老者的托付之後,他郑重地把摺扇交给我,严肃地说着:这是一副千斤重担,要我好好地挑起,不要负他之托。而且他说这是长时间的事,不急於一时,但是不可一时或忘。他说,要我尽心尽力,否则,死後在阴曹地府不好相见。说毕,他们四个人……」   马原疑问道:「四个人?」   戈平说道:「连同先前的三个人,一齐朝我下拜。他说:拜的不是我,是拜的复明大业,我慌不迭地还礼。这时候,老者告诉我,这种事恐怕难以密不泄露,为了坚定我对他们的托付忠诚,他们四个人几乎是同时撞墙而死,头破血流,形状极惨!」   朱火黄大叫哭道:「老师!你死得太壮烈了!」   戈平惊问道:「他……是朱大哥的老师?」   朱火黄点头泣道:「我早就猜想到是我的恩师,为了尊重他老人家的遗言,不说也罢!戈平兄!你说下去吧!舍生取义,给孩子们是一次教育。」   戈平回头望望,连同马原在内,三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神情庄严肃穆,表现出无比的哀思。   戈平说道:「做人一诺千金,何况是以死相托,又何况是所托如此大事。我当时就已经抱定,事成则已,不成我就以身相殉。可是,我的女儿不能这样小小年纪死於非命,我也知道这件事终久会被人知道,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找我。於是我为女儿找到一个可托之人……」   冷月轻轻地说道:「戈伯伯!你这一托,我易灵姊受了十年的折磨!」   戈平几乎是呻吟着说道:「我是不得已啊!冷月!」   戈易灵轻轻地走到戈平身边,跪在地上,依靠着戈平的腿说道:「爹!你不必难过,女儿吃苦算不了什麽!」   戈平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头说道:「可是……唉!……」   戈易灵摇着戈平的腿问道:「後来呢?爹!」   戈平神情惨澹地说道:「送走你以後,我才知道不出所料,江湖上有多少人来打我的本意,包括了倭人在内。他们只知道有珠宝,有秘笈,并不知道有其他的秘密,我还不担心。後来连这一点也瞒个住了。」   朱火黄问道:「是大内的人吗?」   戈平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人,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要我将摺扇交出来,他们说:凭这柄摺扇可以找到两个重要的人。」   朱火黄「啊」了一声,神情显得紧张起来。   戈平接着说道:「我没有理会他们,而且我告诉他们,不必耍狠,我戈平吃镖局的饭吃了那麽多年,刀头上舔血,狠人狠事见过多了。」   戈易灵紧张地问道:「他们耍狠了没有呢?」   戈平说道:「没有。他们当中有人告诉我,不要糊涂,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名利吗?只要我把摺扇拿出来,如果藏的是珠宝,悉数归我,而且还可以再增加金银给我。如果我想做官,马上可以封我做上蔡的县太爷。」   马原说道:「喝!口气真不小。」   朱火黄叹气说道:「马原!他们是有那份权势的,你不晓得大内护卫的权势有多大,就是当朝显贵,有时候也要怕他们几分,尤其是汉人。」   戈易灵说道:「爹!你是怎样回答他们的呢?」   戈平说道:「我很坦白地告诉他们,不要跟我谈摺扇的事,我没有什麽话可以跟他们说的。同时,我也告诉他们,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除了名利之外,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义……」   戈易灵抢着说道:「跟那些人谈义,爹!你是在对牛弹琴嘛!」   朱火黄叹气说道:「小灵子!你说错了。对牛弹琴,牛至多是不懂,它不会因为你对它弹琴,它就拿角抵你的。可是这些人不同,他们不懂,恐怕还要用角抵你,用蹄踢你。小灵子!为什麽有些出世的高人,有人叹息地说,人不如畜牲,就是这个道理。」   戈平点点头说道:「他们见威胁利诱都无效,最後在临走之前,留下了狠话。他们说,如果不把这柄摺扇拿出来,三天之内,他们要把我这个庄子翻一个身。」   戈易灵开始流下眼泪。   马原开始叹息。只有冷月轻轻地说道:「戈伯伯!你有什麽打算没有?对这些人,要作最坏的打算,又要有最妥善的对策。戈伯伯!你不会没有妥善的安排的。」   戈平沉重地说道:「为这件事,我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我也作了很慎重的考虑。我考虑的不是我的生命安全,不是全家人的安全。就在我刚才说过,自从承诺了这件事,我把灵丫头寄托在海慧寺之後,我就有以身相殉的决心。冷月!戈伯伯没有读过多少圣贤书,但我也知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活一百岁,最後还是一个死字,因此,生死之事,我已经看得很开,唯一要注意的,是要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冷月眼里流露着崇敬与虔诚,轻轻地说道:「戈伯伯!你自谦说没有读过多少圣贤书,可是我觉得你是第一等的读书人,你真正做到了圣贤所教诲的事。冷月学到戈伯伯的一句话,终身受用。」   朱火黄却於此时接口说道:「戈平兄!你在那个时候,不能死啊!任务未完,死不是其时的。」   戈平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如果只是一个不怕死,那就简单了。我的问题不是在不怕死,而是在如何人负那四位不知姓名的遗老的以死相托。因此,我又想到一句话说:自古艰难唯一死。以前我不懂,人要死不是很容易吗?不对!人要死在该死的时间和地点,那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冷月坐在戈易灵的身边,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说道:「戈伯伯!你当时是怎麽应付的呢?」   戈平说道:「我在深思之後,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这一生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保护这柄摺扇的安全无恙,而且要设法找到所要找的人。当我有了这个决心之後,我决定了当时的行动,我要离开家……」   戈易灵揉着红红的眼睛,哀声问道:「爹!娘有没有随着你一块离开家?」   戈易灵的话,问得有如巫峡猿啼,令人泣血。   戈平说道:「当时我没有打算带你娘一同出走。」   戈易灵凄厉地叫道:「爹!你好狠心……」   朱火黄正色说道:「小灵子!让你爹把话说完。」   戈平黯然地说道:「是的!孩子!从道理上我送走自己的亲生女儿,抛弃自己的妻子,确实是狠心!可是,我不能不狠心。我为什麽要离开家?我不是逃命,是保护摺扇不落人手。孩子!在决定离家之前,还有一件感人肺腑的事情。」   他仰起头,眺着远空,似乎在调整内心纷乱的情绪,停顿了半晌,才又接着说道:「我要离开家的事,有两个人知道。」   他转向戈易灵说道:「一个是你母亲,其实在我决定离开金陵威远镖局的时候,你母亲就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你母亲了不起的地方,她没有话可说,用自己的行动,来支持我的决定。当我告诉她,我要离开的时候,她很冷静地说,这次一别,极有可能就是永别,她要我珍重,要我不要忘记海慧寺还有我们一个苦命的女儿。」   说到此地,戈平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戈易灵早已经哭得如泪人一般。   冷月搂住戈易灵,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道:「易灵姊!我真羡慕你,你有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又有一位了不起的母亲,看我,连自己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该哭的是我啊!」   戈易灵反抱着冷月,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倒是做了无声的安慰。   戈平用长袖擦去眼泪,说道:「还有一个人,是我的亲信长随,跟我走镖多年,我已经将他看成自己的弟兄手足,而且,我们之间年龄彷佛,长得也有几分相像。在我将决离去之前,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反对我这样的离去。」   朱火黄「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马原此时忽然说道:「这位老哥能跟随戈爷身旁多年,人是一定错不了的。他反对戈爷离开,一定有他的一套见解。」   戈平说道:「说的正是。我问他为什麽反对?他说,我这次离开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摺扇,可是,当人们发现我走了,就会罢手吗?当然不会,从此将演变成我在江湖亡命,各路人马在江湖上追踪,永无安宁之日,这不是我所希望的。」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对呀!戈平兄你当时是当局者迷,为什麽我们事後都想不到这个问题呢?」   戈平点点头说道:「朱大哥!你说的真对,我是当局者迷。在当时我只一心想到,逃离上蔡,就可以保护摺扇,就可以在江湖上访察两位世子。从没有想到,亡命江湖,引来万里追踪的後果。」   马原这时候接着说道:「戈爷!依马原在江湖上闯荡的经验来看,万里追踪,尚在其次,怕的是有心人利用你作饵,来顺风吹火式的寻找到两位世子。」   戈平黯然说:「一点也不错。我一经点透,立即就想到这一个更大的错误。於是,我真正的彷徨了,我不知该怎麽办!」   朱火黄意味深长地说道:「戈平兄!你那位亲信长随,能在这样的紧急关头,提供出这样的意见,想必他已经是胸有成竹了。难道他没有提供你可行的建议吗?」   戈平点点头,又惨然地流下眼泪说道:「朱大哥料事如神,他确是胸有成竹。他告诉我,办法是有,但是,他要我同意他的冒渎与无礼。他说,他自幼跟着我,虽然没有读过什麽书,却也在江湖磨练中,增长不少见闻。他说,从前汉高祖被围困的时候,有一位大臣想出一个脱困的方法……」   朱火黄及时击掌欢道:「戈平兄!为什麽忠孝节义都让你们一家占全了呢?你一再说你没有读多少书,可是你们一家的所做所为,愧煞千古多少读书人!」   戈易灵急忙问道:「爹!又怎麽啦?我那位叔叔出了一个什麽主意呢?」   戈平擦去眼泪,黯然神伤地说道:「他要假扮我的身份,留在上蔡,与许多的敌人周旋,而他要我携带着你母亲,悄悄地离开上蔡。换句话说,他是抱着牺牲的决心,代我而死,断去许多敌人的歹念。」   戈易灵流着泪说道:「结果……结果……」   戈平叹了一口气,半晌没有接下话去,停顿了一会才说道:「结果,孩子!你是已经知道了。上蔡戈家,遭到了灭门之祸,你那位叔叔求仁得仁,死在当场。从那时候起,威远镖局总镖头戈平,消失在江湖之中。」   这真是叫人哀痛而又感动的事,义仆代主而死,岂止是壮烈,而且也表现了江湖上有这样忠心耿耿、大义凛然的烈性汉子,反观吴三桂、洪承畴之流的人,真正叫人叹息说「礼失而求诸野」了。   戈平的叙述,感染了在场的人,大家都觉得心头压了一块铅,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还是朱火黄打破沉闷,问道:「戈平兄!这十多年,你是隐居,还是在不停地寻找你所要寻找的人呢?」   戈平说道:「我带着灵丫头的娘,携带着一些珠宝,连马也不敢骑,悄悄地离开了上蔡。当时我没有悲痛,我只是感觉到自己的肩上背负得更沉重了。为了我,已经有多少人付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如果我不能做好这件事,我何以对那些因我而死的人?」   朱火黄叹气说道:「小灵子!听到没有?这叫做活着的人比死的人更要苦痛,你爹承当了这份无处可诉的苦痛,并不比你那苦难的十八年好过啊!」   戈易灵倚在戈平的膝上,低低的叫道:「爹!」   马原接着问道:「戈爷!这十多年你一直没有在江湖上露面,是隐居在何处呢?」   戈平摇头说道:「没有。我固然要为使命珍惜自己的生命,如果我因此隐居,那岂不是与死去没有两样麽?我和内人扮成乡下人,我们下定决心,也就是我前面说的,我这一生只有一件事,就是寻找两位世子,把摺扇交给他们,为此,我和内人商量,我们要往何处去?」   冷月轻轻说道:「茫茫人海,戈伯伯!这真是不知从何找起呀!」   戈平说道:「我们商量的结果,通衢大邑,我们不去,一则容易被人认出我们的身份,再则两位世子决不会栖身在热闹的市廛。我们专走深山,专找人烟杳至的庙宇。」   戈易灵忍不住说道:「爹!那样的路程,我娘受得了吗?」   戈平沉痛地说道:「是的。那样的路程,三五天你娘尚可以勉力支撑,日子一久,她实在是承受不了这种的辛苦。可是,你母亲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反倒时时安慰我、鼓励我,直到有这麽一天……」   戈易灵紧张地叫起来问道:「爹!有一天怎麽样?我娘她没事吧!」   戈平拍拍戈易灵的头,满脸肃穆之情说道:「灵丫头!孩子!不要这麽激动。人的一生注定就是要受折磨的,我们必须要有这种打算,这样你才能活下去。要不然,我们随时随刻都会倒下去的。」   戈易灵咬着自己的嘴唇,血丝从口角溢出来,她挺坐起来,没有再说话。那意思是说:「你说吧!我准备承当最大的苦痛和磨折。」   戈平点点头说道:「灵丫头!你放心,你母亲并没有那麽容易的就死去。」   戈易灵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满嘴鲜血,其状极惨。   冷月用手绢轻轻地拭着戈易灵的血渍,她轻轻地拥抱戈易灵,低低地在耳边说道:「易灵姊!你不觉得伯母是多麽的伟大吗?你应该坚强得像她的女儿啊!」   戈易灵闭上眼睛,微微地点点头。   戈平接着说道:「有一天,我们走在一个不知名的深山,因为我远远地看到深山里有一缕浮云,像是炊烟。我想,这样的深山,人迹杳至,如果那是炊烟,那真是好的隐居所在。即令找不到世子,说不定也可以遇到世外的高人,请他为我指点迷津。就冲着这麽一股信念,我牵扶着你母亲,朝深山的更深处前行。可是这时候你母亲却坐下来了。」   戈易灵睁开了眼睛,瞪着。   戈平说道:「这是你母亲告诉我,是她第一次告诉我,她实在不能走了。」   冷月倒是急了,连忙问道:「那一定是伯母到了实在不能忍受的地步了。」   戈平黯然说道:「她是一直在忍受着痛苦在瞒着我,其实她的脚早就已经磨起了水泡,水泡又破了,又没有敷药治疗。唉!在那样的深山里,也没有法子治疗啊!当她解开了鞋袜和脚布,真叫我吓得叫起来。」   戈易灵忍不住叫道:「可怜我娘……」   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戈平说道:「她的一双脚,已经是血肉模糊,简直就不成脚的样子了。我痛心地埋怨她,为什麽个跟我早些讲,要让她忍受这样的痛苦。我当时只是要匆忙地去采摘草药,为她敷脚止痛。你母亲拦住了我……」   戈易灵低低呻吟呼唤着:「娘!……」   戈平说道:「你母亲告诉我,是她拖累了我,往後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她不能再这样拖累我下去。」   戈易灵急问道:「娘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戈平说道:「我也这样责问她,说这样的话,是什麽意思!你母亲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认真地告诉我,不要灰心,不要气馁,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定可以找到两位世子的。」   冷月低低地说道:「戈伯伯!戈伯母说这样的话,是事出有因的呀!戈伯伯!你应该有这个警觉!」   戈平叹道:「好孩子!你说得对极了。可是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些啊!我只是安慰她,我要去找草药。就在这个时候,灵丫头的母亲,爬起来,奋身一跳,跳下万丈深壑里去了。」   言犹未了,戈易灵一声闷哼,人就昏了过去。   冷月忙不迭地为戈易灵推拿,半晌戈易灵才「哇」地一声哭喊出来。   戈平说道:「灵丫头!孩子!你要好好听下去,情形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坏,虽然也不那麽好。」   戈易灵用手捂着嘴,极力止住自己的哭声。   戈平说道:「当时我几乎没有思考地就想立即腾身跟着跳下去。可是等我到了绝壑的边缘,我止住了脚步。我告诉自己,我没有资格这样跳下去,因为我有大责在身。」   朱火黄叹了一口气。   马原却在一旁说话了,他说:「戈爷!难道你没有将尊夫人的屍体……唉!万丈深壑也无法处理的了。」   朱火黄说道:「戈平兄!是不是有了意外的发现?」   戈平说道:「我站在深壑边缘,正是心情如潮的时刻,我发觉灵丫头的母亲没有跌下去,就在两丈多深的悬崖上,被一棵树,一堆蔓藤将她兜住了。」   戈易灵睁大了眼睛啊了一声,又惊惶地叫道:「爹!我娘没事吗?」   戈平点点头说道:「她没有事,可是她人也晕过去了。现在的问题,是我怎麽样才能将她救上来。」   马原说道:「戈爷!虽然你有一身武功,恐怕还很不容易将人救上来的。唉!真是叫人着急呀!」   戈平说道:「不管如何困难,我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人。正在我撕下衣衫,结成布带,系稳岩石,准备垂下去的时候,奇蹟出现了。不知道从什麽地方,突然地从绝壑的云雾里,上来一个人。」   冷月说道:「不会是神仙吧!」   戈平说道:「当时我真以为是神仙,可是这个世间上哪里真有神仙呢?我呆住了。後来我留神一看,原来在绝壁之上,不知怎的钉了一根一根的铁钉。铁钉之上,还有铁环。在铁环上边缠着有细细的铁链子……」   冷月说道:「多奇怪呀!」   朱火黄正色说道:「冷月姑娘!让戈平兄说下去。」   戈平接着说道:「我留心看那铁钉、铁环、铁链,没有一点磨蚀的样子,而且还用漆漆过,分明是常用的,这个人就是利用这个铁钉,攀上来的。」   戈易灵插嘴问道:「他可以救我娘上来吗?」   冷月也忍不住问道:「看样子他是经常上下深壑的,为的是什麽呢?这样的深山中的绝壁深壑。」   朱火黄也插嘴问道:「来人是什麽装束?多大年岁?」   戈平环视了一眼,先答覆朱火黄说道:「来人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是一个出家人。」   朱火黄追问了一句:「是和尚吗?!」   戈平点点头说道:「是和尚。他的出现,使我大喜过望,我请求他帮助我,将我内人救上来。他朝着内人看了一下,一言不发,又从铁环攀身下去,过了一会,他再度从云雾中出现,手里拿了一根绳子。很快地将绳子绑妥在石头上,然後他垂下身去,将内人救了上来。」   戈易灵忍不住合掌念着:「阿弥陀佛!感谢上苍。」   戈平接着说道:「当时我已经是神心俱疲,几乎整个的人都失去了力气,我呆呆地看他救上你母亲,才大梦初觉似的,向他叩谢救命之恩。」   冷月低低地在戈易灵耳边说道:「易灵姊!吉人自有天相啊!」   戈易灵的一双手和冷月紧紧地握住,她向着戈平细声地问道:「这位大和尚叫什麽名字?」   戈平摇摇头说道:「当时他根本没有和我说话,只是看看你母亲晕过去的情形,以及那双脚的惨状,他从身上取出一小瓶药末,深黄颜色,交给我,只说了两句话,他说:给她服一半,再用水调溶涂抹在脚上。」   戈易灵抢着问道:「药有效吗?」   戈平说道:「有神效,我用水袋里的水,喂你母亲服下,再用水调溶涂抹在脚下,你母亲立即苏醒过来,而且脚不痛了。老实说,保镖的人,除了习武之外,一些外伤的医疗,也要懂一点,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神效的药。我真把他当做大罗神仙,我再次向他叩谢,他却一言不发地朝着深山走去。」   戈易灵急道:「爹!你难道问不到人家的法号吗?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冷月说道:「戈伯伯当然不会不问的。」   戈平说道:「我跪在那里,高声请问大师的法号。可是他漠然未听一样,只是缓缓地朝着深山里面继续走去。这时候我急了,大喊一声,请大师留步。就展开身形追过去,拦在他前面,跪在地上。」   冷月问道:「戈伯伯!他停下来没有呢?」   戈平说道:「他停下来。他皱着眉头问我还要做什麽?我说救命的大恩大德,实在不敢言报,至少也应该知道大师的法号,以便终生怀德,没齿不忘。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必。他就继续向山里走去。这时候我急了,大声说道:大师!救人需救彻底,你这样撒手不管就走,倒不如不救我们。他立下来,回头看看我。我继续告诉他,我的妻子如今寸步难行,停在这深山之内,最後不是饿死,就是被猛兽所噬。他这时问了我一句:你想怎样?我说,借用大师一席之地,数日之粮,养好了伤,我们就走。」   朱火黄问道:「他答应了吗?」   戈易灵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他一定会答应的。」   戈平说道:「他顿了一下,再看你母亲那样不堪的情形,叹了一口气,才点点头说了一句:随我来吧!」   戈易灵又合起手念了一声佛。   戈平说道:「我背起你母亲,随在他身後,朝着深山里走去。山路……唉!应该说根本没有路,看样子他还是尽量找好走的地方走。」   冷月说道:「在这里的险恶深山,他何以为生?」   戈平说道:「冷月,你问对了,我也如此怀疑。我在想:我是秉持着一念之诚,遍探深山巨泽,是有所为的。像他这样一个人在深山之中,何以为生?可是我这个怀疑,没有顿饭时辰,获得了答覆。」   戈易灵问道:「是他自动说明白的吗?」   戈平摇摇头说道:「没有。我问他的话,尚且不予回答,如何会自动说明呢?那是我亲眼看到的。」   朱火黄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看到的是什麽?戈平兄!」   戈平说道:「当我艰难地爬过一怪石隘路,顶上只有一线天光,里面可勉强通人,几经曲折,出得隘口,豁然开朗,迎面呈现的是令人不能相信的景象。」   戈易灵和冷月几乎是同时抢着问道:「是什麽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呢?」   戈平说道:「迎面竟然是一片方圆数丈的平地,而且正是小麦成熟的季节,一片金黄,微风起处,麦浪翻滚。在麦田的尽头,一丛桃林,拥簇着两间草屋,屋的後面,有几丛竹林,有几只鸡鸭,正倘佯在桃林之中,这简直就是一幅农村美景,哪里像是深山绝岭之中呢?」   朱火黄坐在那里暗自点点头。   马原叹口气说道:「对於一个浪迹江湖的人来说,能够有这麽一处地方,享享清福,神仙也不羡了。」   戈平叹道:「神仙生活如何,我们不晓得,不过,当我们历经苦难之後……看到这样一个优美恬静的地方,令人立即有一种超尘脱俗的念头。一切的名利之心,淡得没有丝毫痕迹。」   戈易灵问道:「後来呢?」   戈平说道:「进得草屋,一榻一几,别无他物。另一间却是灶锅俱全,最重要的有一缕泉水,淅淅沥沥引滴水到水缸里。我把你母亲放置在木榻之上,随着这位奇特的和尚,四周走一遍以後,他指指後屋里的两大缸,说是米面俱全,足够我夫妻一年之需。说完他就飘然离去。」   说得大家怔住了,怎麽这样一声不响就走了啊!   戈平接着说道:「我在一怔之後,立即追到屋外,拦住他的去路。他显得有些不高兴,皱起眉锋,望着我。那意思是说:『你还想干什麽?』我认真地告诉他,这里我们待不久,三五天之後,就要离开,请他指点迷途,好让我们离开深山,继续我们的路程。」   朱火黄问道:「他怎麽说?」   戈平说道:「这回他说话了,他很注意我所说的继续路程四个字,他告诉:『至少要休息一两个月,否则,你的妻子就会送命在路途之中。』我告诉他,我们没有办法停留这麽久的时间。」   朱火黄摇摇头说道:「戈平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当然能了解,你所负的大责重任,以及你急於完成这项任务的心情。但是,老实说,像这种大海捞针的情形,是不能急於一时的。而嫂夫人在那种情形之下,你能撇得下她吗?或者你能再让她随着你这样奔波跋涉吗?」   戈平低下头说道:「朱大哥!你只说对了一半。」   朱火黄不解地望着他。   戈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不能这样撇下她,对一个普通朋友,尚且不能这麽做,何况她是结发的妻子!当然,我也不能勉强她再随着我这样跋涉受苦,因为我不忍心再看到她惨遭折磨。」   朱火黄说道:「那就对了。为什麽说我只说对一半?」   戈平说道:「另一半是我和灵丫头的母亲,打从心里不能延搁我们的行程。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们也要不停地捞下去。」   马原抢着说道:「戈爷!那你就难了!」   戈平说道:「不难。我当时想到一个两全的办法,我向这位救命恩人,坦白地说出了我的一切……」   朱火黄讶然,立即问道:「包括摺扇的秘密吗?」   「包括了摺扇的秘密,包括了我惨遭灭门的大祸,也包括了我跋涉深山幽谷的决心。」   「戈平兄……」   「我知道这是一种极不应该做的事。」   「可是你做了。」   「因为我自己告诉自己,这位出家人是一位正人君子,虽然他看来冷漠不近人情,实际他是一位充满慈悲心肠的方外人。」   「你告诉他这样大的秘密,是为了什麽?」   「我让他了解一切之後,我只求他一件事,请他救人救彻底,让灵丫头的母亲在这里疗养,请他找一个人来照拂,我要一个人继续我的行程。」   戈易灵忍不住叫道:「爹!……」   下面的话她说不下去,她不忍心再埋怨自己的父亲,她可以想到,当时的决心,是何等的痛苦。   马原却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问道:「那样的深山,能找到人吗?」   戈平说道:「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个。」   朱火黄追问道:「那和尚会答应吗?」   「他答应了。」   「哦!这倒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他不但答应了,而且他很快的离去,又很快地回来,和他一同回来的是一位老婆婆,鹤发鸡皮,可是步履稳健,精神矍铄,我可以看得出,这位老婆婆是一位高人。」   「於是你放心地走了!」   「没有。和尚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他要我将摺扇给他看一看。」   「啊!你同意了吗?」   「不知道为什麽我对他是那麽的有信心。我只稍微地迟疑了一下,便从身上拿出摺扇。还没有等到我解开黄绢捆紮的小口袋,那位和尚突然脸色一变,仰天长啸,啸声历久不歇,引起深山一阵如潮的回音。」   「啊!他是一位具有极深功力的高人!」   「等他转过脸来,我看到他脸上的泪痕。」   「戈平兄!不要再兜圈子了,快说下去。」   「他什麽话也没有说,他从身上取出一枚玉坠……」   没等戈平说完,朱火黄突然凄厉地叫道:「大哥!……」   人随着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在地上。马原抢上来扶住他。朱火黄甩甩头,忽地一挥手,几乎将马原摔倒。他上前两大步,伸手一把抓住戈平的领口,厉声叫道:「戈平!为什麽你要这样慢慢地兜圈子说!你……」   倏地他松下手,凄然低声地说道:「对不起!戈平兄!我太激动了。我感激你!终生感激你。由於你的一份心虔,居然先後找到了我们兄弟俩,上天不负苦心人。戈平兄!那座山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启程,去找我大哥,一切事情都可以开始了。」   戈平缓缓地说道:「朱大哥!是不是还让我慢慢地说完?」   朱火黄立即心生警觉问道:「怎麽?事情有了变化了麽?」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对不起!戈平兄!这麽多年的磨练,仍然没有磨平我的急性子。说来也是令人伤心,算来如今就剩下我兄弟二人,按捺不住我的急躁。戈平兄!你还是慢慢说吧!」   戈平很认真地应了一声「是」,接着说道:「当时他制止了我叩见,他告诉我两件事。」   「是关於如何纠合人心,号召武林的事吗?」   戈平摇头了。   「不是。他告诉我,如果我要以世子王爷相待的话,他立即就走,我将永远再也见不到他。」   「啊!」   「第二件事,叫我留在那里,陪伴灵丫头母亲休养。」   戈易灵问道:「爹!你接受了吗?」   戈平说道:「我还没有说话,他就告诉我,他说他了解我的忠诚和心情,但是,他说这是一件大事,绝不能急於一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只要我们此心不变,终有重光华夏之日,而且成功不必在我……」   「他这话是什麽意思?」   「他说,唯有如此,才能个急不躁、不疑不惑,坚持下去。」   「爹!那为什麽要让你闲在那里呢?」   「没有闲。他请那位老婆婆指点我的武功。」   朱火黄问道:「老婆婆是何许人?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戈平说道:「是当年救大世子脱险的人。」   「啊!是武林名人吗?」   「我没敢多问。」   「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十年。整整的十年。」   「深山十年,心无旁骛,怪不得你的武功竟有如此精湛。十年以後呢?」   「十年以後,我带着茫然的心情,离开了那里。」   戈易灵问道:「爹!我娘呢?」   戈平缓缓地说道:「你母亲随着那位老婆婆学内修的功夫,身强脚健,後来在那里又独自斩荆披棘建造了一座小茅庵,她和老婆婆在小茅庵里带发修行,就在我离开前几天,她闭关潜修,不再和我见面。」   朱火黄叹道:「那是为了断绝你的挂念。戈平兄!没有关系,我们现在回去,相信嫂夫人已经修满出关,你们夫妻、母女重逢,我也可和大哥见面。」   戈平摇头说道:「不行!我找不到那地方。」   朱火黄睁着眼睛说道:「怎麽会呢?岂有找不到地方的道理!」   戈平说道:「朱大哥!实不相瞒,十年深山习艺,非但没有离开过那一小块地方,连世子殿下到底居住在什麽地方,我都没有去过。」   朱火黄说道:「你没有问过吗?」   戈平说道:「十年之中,难得见到他一两次。十年的岁月,使我从鼎盛壮年进入垂老之境,可是世子殿下没有一点改变,唯一使我感觉到不同的,他那种超尘出世的神情,与我初见面的时候,又更深了一层。」   「你们难道不谈话?」   「他的话本来就不多,加以老婆婆指点武功,督责极严,决不容许练功之时,心神不能集中。」   「这麽说来,十年之间,你几乎没有跟他谈什麽。」   「只有我离开的那一次。」   「啊!你向他道别!」   「不是。是他为我送行。他为我蒙上眼睛……」   「什麽?蒙上眼睛?」   「他很坦白地告诉我,他不愿意有人来扰乱这里的清静,不得不如此。日後如果要见面,自然会有见面的方法。他带着我以极快的身法,盘旋曲折,忽高忽低,约莫走了顿饭的光景,他停下了。解开蒙着的手巾,停在一道山涧之旁,四周仍然环着山峦。」   「嗯!山涧陡峭吗?」   「陡峭。」   「他告诉我沿着山涧前行,自然就可以找到道路。最後他用手搭住我的肩,用深沉的眸子注视着我,说了一段话,让我终身难忘。」   「他说些什麽?」   「他停顿了很久,然後缓缓而又深沉地告诉我,他对我一诺千金,任事忠诚,表示感激、表示敬佩。他说,他惭愧他不能和我一道去寻二弟……」   「啊!大哥!」   「他说他相信我一定可以找得到你,他郑重地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找到你,必须转达他的意见:重光华夏,必定成功,但是不能急躁於一时,这是一件长远的事,而且这不是朱家复明的事,是要天下人都能起来重光大汉天威。因此,我们要竭尽所能的做,特别他说你──朱大哥,他要你毕生唯一职志,就在於斯。」   「可是他呢?」   「他也说到了他自己,他说他也没有置身事外,只是走的方向不一样,他并且向我保证,他不是一个偷懒的人。但愿将来能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戈平兄!你走出来以後,可曾知道那是什麽地境?」   「安庆府梅城县境。」   朱火黄沉思了,良久,他霍然抬起头来说道:「戈平兄,如今老天有眼,三枚玉坠会合,你已经完成了使命,但是,目前的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如何破解摺扇之谜……」   「朱大哥!可是……」   「戈平兄!我大哥说得很清楚,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珠宝也罢,秘笈也罢,都不必急於这一时,从现在起,如何把重光华夏的种子,遍植在江湖上武林中,让忠义之士都能归於这个长久远大的事业,在我们恐怕要分道而行了。戈平兄!你应当……」   他的言犹未了,倾听了一会,便笑道:「戈平兄!分道扬镳的事,恐怕要暂时搁置一下了。」   戈平点点头说道:「应该怪我,为了让朱大哥了解全盘经过,短话长说,耽搁了时间,要不然我们已经离远了,少掉这次麻烦。」   朱火黄突然扬起头来朗声说道:「不!戈平兄!我不认为这是一次麻烦。你记得我大哥所说的话吗?」   戈平说道:「当然记得,我说过那是我终身难忘的箴言。」   朱火黄点头说道:「我大哥说,这是长远之计,不可操之过急。但是,万丈高楼也要从地起,让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吧!如果对方来的是小人物,也就算了,如果真是大内一等高手,尤其是他们领头人物,让他们给我们做一次宣扬吧!」   戈平接着说道:「遵照朱大哥的意思办理,这件事应该让我来处理,朱大哥坐在一旁为我掠阵,马原兄、冷月姑娘,还有灵丫头站在我的身後,为我助威吧。」   戈易灵跃跃欲试地说道:「爹!让女儿试试好不好!」   冷月适时阻止住说道:「易灵姊!刚才你听到朱伯伯说的,恐怕这回对付来人,不完全是斗狠比高,还有其他的目的,我们还是等在一旁听戈伯伯的指使做事也就是了。」   戈平刚一点头,表示对冷月的赞许,不远的来路,出现了一批人。   原本是奔驰着的,可是此刻已经缓慢了下来。两边有五六匹马,走在道路的两侧。马上乘坐的都是三四十岁左右的壮年,一个个都长得十分的剽悍。一式抹额黄头巾,当中嵌着一块白色的玉,紧身玄色排扣劲装,外罩紫色大挡风,遮掩住一切,座下马匹都是万中选一的良马,此刻都踏着轻快的小碎步,显得平日的训练有素。   在路当中,有一顶奇特的轿子。其实真正说来那也不能算是轿子,彷佛是一个平台寿凳,上面罩着一顶鹅黄色的绣帐,紧密的封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这个着绣帐的平台,是由四个人前後抬着的。这四个人长相非常的特殊,一个个都是裸露着上身,只套着一件又短又小绣花黄背心,露出筋肉怒张的手臂,黑毛蓬虯的胸膛。   下身穿着黄色灯笼裤,用红色的丝带紮着裤脚,脚登软皮长统薄底快靴。四个人一式的黄巾缠头,浓眉凹眼,下额黑黝黝的落腮大胡子,四个人站在那里,个个有如半截黑塔。   四个彪形大汉抬着平台,步履一致,如果照方才听到马蹄震地的声音看来,他们四个人跑得跟奔马一样的快。此刻,步履从容、肩若无物。   突然,左边领头的那匹马上的人,轻微地一声呼哨,左右两边的马,立即分从两侧奔驰而开,绕道两侧,朝着戈平所站的地方,包抄而至。   马好、骑马的人骑术更精,快速的一阵奔驰,每隔十步左右便自停了下来,二十丈方圆之内,形成了一个天罗地网。   那四个抬平台的彪形大汉,仍然踩着沉稳而缓慢的步子,对着戈平正面走过来。在平台的後面还跟着另外的一匹马,因为给平台绣幔遮住了,看不到马上坐的是何许人。   四个大汉抬着平台来到戈平面前大约有一丈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四个人极有默契地站定,一翻手腕,将平台稳稳地从肩上卸下来,一折腰,放在地上。四个大汉双手环抱,挺立在原地,连眼皮子都不曾眨一下。   这时候从平台後面转出来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齿白唇红的少年男子,一身玄色紧身衣裤,坐在银鞍黑骠之上,黑白分明,十分惹眼。   这骑马绕到平台之前,一夹马腹,冲到戈平之前三步的地方,突然一带缰,坐骑前蹄双扬,唏聿聿一声长嘶,稳稳地停在戈平面前。   戈平站在那里动也没动,脸带着微笑,注视着马上那人,没有出声说话。   骑在马上的人,目光流转,四下里一看,朝着戈平问道:「你就是金陵威远镖局什麽总镖头戈平吗?」   戈易灵第一个忍耐不住,叱道:「你是什麽东西?敢这样问话!太放肆了。」   戈平伸手拦住戈易灵说下去,含着微笑说道:「灵丫头!我辈做人,宁可别人没有礼貌,不可我们没有修养。这位小哥!你是在找总镖头吗?」   马上的少年眼睛一转,微微皱着眉锋问道:「老头!你叫我什麽?」   戈平微笑说道:「方才说话的是我的女儿,看起来她的年龄不比你小,以我的年纪,叫你一声小哥,并不算错,小哥!你有什麽意见吗?」   那少年摇晃着脑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从来还没有人敢叫我小哥,你赶快叫我一声小爷,这件事就算了啦!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戈平依然含着微笑问道:「如此说来,小哥!你平日大概是嚣张惯了,才使得你这样目无尊长。看你有一副美好的外表,骨子里却是一个满腹糟糠的绣花枕头,可惜可惜!为什麽就没有人来教导你呢?」   那少年人突然嘻嘻笑了一下,指着戈平说道:「老头!你可真会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可把人骂惨了。看样子在口头上我占不到便宜了。现在你看这个吧!」   这个「吧」字刚一出口,人从马上一弹而起,滴溜溜像极了一个正在旋转中的陀螺,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麽手法,人还没有落地,却打来一蓬暗器,就如同一张网,罩向戈平的迎头。   大凡在江湖上闯荡的人,对於和尚、尼姑、道人、乞丐、老妪和小孩,都要抱几分戒心。因为这等人能在江湖上走动,必然都有一身不可轻侮的功夫。戈平对於这个看去不知人情世故的少年人,尽管他微笑从容,随意应答,却不敢在内心稍有大意。   当对方从马背上一弹而起的瞬间,戈平立即提足功力,一见一蓬暗器闪电罩至,立即双脚一个绞动,以一发之先,闪身退到两尺以外,只听得嘶嘶一阵响,一圈银色的绳索,正好落在戈平方才站的地方。如果不是戈平心有准备,正好被套个正着。那绳子上都有闪亮的斜钩倒刺,套索的另一端,正握在少年人的手里。不用说,一旦套中了,就成了瓮中待捉的猎物了。   少年人一击落空,不觉一怔,随即又嘻嘻笑道:「老头!你还真有两下真本事,怪不得他们灰头土脸的回去。」   戈平还没有答话,身後的马原接着说道:「戈爷!要是说玩套索,我马原可以奉陪他玩两下。」   戈平说道:「马原兄!不可……」   话还没有说完,马原的套索已经从後面飞出。   马原的一手套索功夫,是江湖上知名的,快极!准极!套人、套马、套脖子、套手……一经套中,束手待擒。此刻马原套索一出手,少年人嘻笑了一声,只见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只随意一挽手花,索头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说声迟,那时快,戈平一翻身双手一把抓住套索的中段,只听得砰地一声作响,这根鹿筋人发揉搓而成的套索,被戈平和对方少年拉得笔直,戈平的脚下入土几分,而对方那双漂亮的薄底快靴,可以看见的是靴鼻梁上裂开缝线。   马原自然了解这种情形的厉害,如果不是戈平从中这样一插手,马原恐怕右手手腕就要作废了。   少年人笑嘻嘻地一松手,放下套索,朝着马原问道:「还要不要换点别的玩玩!」   马原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但是,他知道自己走了眼,对方功力太高,没有找回这个面子,可是这一口气忍受不了。   戈平随手将套索丢还给马原,淡淡地说道:「马原兄!你今天真是有幸啊!能够和江北玉面红孩儿一较短长,而且平分秋色,真是难得呀!」   马原一听恍然,他曾经听说过,大江南北有许多怪人,其中有一个名叫红孩儿的,一身内力和小巧功夫,已经臻入化境,如果今天是他,那就难怪了。   他用感激的眼光,望了戈平一眼,感谢给他下台阶的机会,默默地不再说话,收回套索。   对方歪着头问道:「老头!我们见过吗?」   戈平微笑说道:「说实话,我们没有见过面。」   「那你凭什麽指出我是玉面红孩儿?」   「道理很简单。老实说,凭尊驾外表,年纪不到二十,可是尊驾功力却是如此惊人,那只有一个原因,尊驾青春永驻,游戏人间,那只有一个人才能有此能耐,大名鼎鼎江北玉面红孩儿!」   「说得有理。」   「可是我为尊驾可惜!」   「说吧!别兜圈子。」   「以尊驾在江湖上的名望,虽然不是一派宗师,却也受人尊敬,独来独往,无拘无束,为什麽要陷身当今大内呢?岂不是令人可惜吗?」   玉面红孩儿不再有嬉皮笑脸的表情了,他努着一双眼睛,盯着戈平说道:「戈平!你说我陷身大内,这个『陷』字用得欠妥吧!」   戈平说道:「我说你陷身大内,是有原因的。据我所知道,你在大内并不是有很高的地位……」   玉面红孩儿立即说道:「我是客位!」   戈平微笑说道:「是吗?你是客位,为什麽今天要受人驱使?还不是一句老话:捧人饭碗受人管。叫你来,你就不能不来。其实真正说来,你与我有什麽仇恨?值得你前来和我以死相搏吗?你不是受驱使是什麽?你和那些人……」   戈平指着转在四周的骑马者。   「……有什麽差别?」   玉面红孩儿突然叱喝道:「戈平!你不要再说了。」   戈平望着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怎麽?说到你心里去了吗?」   玉面红孩儿暴喝道:「够了!够了!我叫你个要再说了。」   戈平说道:「我可以不说,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否则你做了糊涂事,败坏了你的名头,你自己还不晓得。」   玉面红孩儿睁着眼睛问道:「什麽事我不晓得?」   戈平问道:「你知道道你今天赶到河间来,为了什麽?是单纯为了捉拿我戈平吗?我戈平是什麽人?有这麽重要吗?要劳动你们这些大内的高手来拿人吗?」   玉面红孩儿瞪着眼,没有说话。   戈平接着说道:「告诉你,是为了我保有的一柄摺扇。因为这柄摺扇可以寻找到大明福王殿下的两位世子下落。你知道当今为什麽要这样重视寻找福王殿下的两位世子,因为两位世子是大明朝的根,江湖上忠义之士,也都在找他们,只要找到了,就可以拥他们出来,号召仁人志士,为重光华夏大业而献身。如今一切关键,就在这柄摺扇之上,玉面红孩儿!以你在江湖上的行为,你断然不会做一个摧残大明後裔的杀手,所以,我相信你原本不知道。是吗!」   玉面红孩儿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半晌,才问了一句:「你说的都是真的?」   戈平正色说道:「我为什麽要骗你呢?再说,这种事我可以说着玩的吗?照当今条律,我可以灭九族的。另外,凭我的功力,你也可以看得出,你要想赢我,也不是易事,我为什麽要骗你呢?归根结底一句话,我还不是为了你阁下吗?如果传出江湖,玉面红孩儿成了当今鹰爪,做了灭绝大明後裔的毒事,试问,你的半世英名何在?你还能在江湖上立足吗?我说的话,句句真实,请你三思。」   玉面红孩儿面无表情,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和方才那种嬉笑的情形,完全两样。   戈平也转过身去,对着马原说道:「马原兄!我说的没有错吧!玉面红孩儿是当今江湖上的一个人物,你能在套索的功力,和他较量,是你值得自傲的一件事。」   马原不是一个粗鲁的人,他自然了解戈平说话的意思,当时拱拱手说道:「马原方才鲁莽了!……」   他的话似乎没有引起玉面红孩儿的注意,只见玉面红孩儿默默的转过身去,清理起套索,扳鞍上马,微微一带缰,竟朝着回路走去。   这时候,平台黄色绣幔中传出来声音,银铃串空,骂声燕语:「老五!怎麽就走了呢?」   玉面红孩儿没有答腔,马儿缓缓地挨着平台边走过去,他的面部木然没有表情。   黄色绣幔里又传出声音:「老五!你这样子的走,是回去呢,还是另外有去处?无论如何,你总得去向老大打个招呼吧!」   玉面红孩儿乾净俐落地回了一句话:「不必了!」   绣幔里的人又说道:「听别人一席话,就改变了你的心意,这未免太过分了吧!你把老大和我们的交情,搁在何处?」   玉面红孩儿一面走着一面说道:「当初我来的时候,就有约在先,我的行动不受约束。」   绣幔里的人说道:「老五!我们尊重彼此的约定,我们对你没有任何约束。这次到河间来,可是事先徵得你的同意的。」   「不错!是我同意的。可是现在我要走,不行吗?」   「可以告诉我是什麽原因吗?我也好向老大交代呀!」   「既然我的行动没有约束,就不必问我的原因。」   「是因为戈平的一段话吗?」   「既然你问到我,我就要反问一句,戈平的话是真的,还是他杜撰捏造的?」   「关於戈平这老小子……」   「虽然你现在供职在大内,毕竟你还是江湖上的人,这假话可不能说的。」   「老五!这件事与我们之间的约定有什麽关系呢?」   「有关系,太有关系了!因为我可以在江湖上横行耍狠,我不能让江湖上的朋友说我一声无耻。我可以不管这档子事,但是,我不能让人家在背後说我一声助纣为虐。」   「哟!玉面红孩儿居然讲起忠孝节义礼义廉耻来了。」   「那也不是什麽奇谈,常言道是盗亦有道,何况我玉面红孩儿只是一个江湖客,不是一个强盗。」   「那你是成心与老大为敌了!」   「无所谓。你们要是认为我是与你们为敌,我也不在乎。玉面红孩儿江湖上早已树敌太多,再加你们一两个,也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们觉得我还不是敌人,以後大家见面还有余地。」   「老五!你为什麽不将这些话,跟老人说清楚以後再走呢!反正你是来去无碍的。」   「好了!好了!不要跟我来这一套了。你的鬼点子多,我的主意也不少,别在玉面红孩儿面前掉花枪。」   「老五!」   「说来说去,已经证明了一点,戈平说的话都是真的。」   玉面红孩儿本来勒住马,停在平台後面不远几步的地方,此刻已经催动马,缓缓地向前走去。他并没有回头,但是口中却是朗朗地说道:「因为你叫我一声老五,我不能不对你尽一份情义。戈平的话是实在的,你呀!就该悬崖勒马,对我辈来说,富贵显赫,算不了什麽,其实真正说起来,你们这能算是官吗?别把做官的给骂惨了!」   玉面红孩儿的马走得很慢,这一会工夫,离开平台约有十来步远。   突然,绣幔里面一声尖锐的呼叫:「老五!」   就在叫声中,黄色的绣幔微微一掀,闪电飞出一阵亮光,数点在上,数点在下,连人带马,都罩在内。   这一阵暗器打得太毒,没有任何预警,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高手所应该有的作为。同时这一阵暗器打得太霸道,相距太近,人即使能闪躲得开,胯下的坐骑是完了。   玉面红孩儿几乎就和那雪亮银光飞出的同时,轻笑一声:「来得好!」   顺手一勒马缰,人从马上折腰翻身而起,迎着那上下两簇暗器一个旋动。   当时只听得笃、笃、笃……一阵响声,那亮光顿如泥牛入海。大家还没有看清楚玉面红孩儿的身形是如何动的,只见他飞快地旋动,有如一阵风,人已经回到马背上。   玉面红孩儿很平静地说道:「是你不讲交情,不是我玉面红孩儿。下次见面,咱们不是朋友,是不是敌人,就看你的表现了。」   坐骑踏着轻快的小碎步走了。   ※※※※※※   平台里的人,没有动静,可是绣幔上面,整整齐齐钉了十把雪亮的柳叶刀。   戈平没有讲话,回头和朱火黄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两个人心里都是同样的想法:「玉面红孩儿真是名不虚传,小巧功夫了得,就凭他方才那一手,数当今武林,暗器高手都难望其项背的。」   另一方面,朱火黄心里想的更深一层:「像玉面红孩儿这种人,算不得是什麽正派人物。可是面对着民族大义,他居然能表现出不苟从、不妥协!可见得人心的向背。如此,前途大有可为。」   戈平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着,但是,他全神贯注,不敢有一点懈怠,因为,他知道事情的危机并没有过去。   平台里面仍然是寂静无声。   四个抬平台的彪形大汉,抱着膀子,矗立在那里,像是四尊石像。   只有四周十多匹马,在那里不安地踢着蹄。   戈易灵忍不住了,她正要上前一步说话,却被马原伸手拦住,低声说道:「姑娘!」   戈易灵皱着眉,也低声说道:「马叔!这麽乾耗在这里,叫人受不了。反正要在功夫上见真章,乾脆给他硬掀上去。」   马原摇摇头低声说道:「姑娘!当双方都是高人的时候,大家在没有动手之前,互较一个『定』字,也是种拚斗。」   戈易灵有些不服气,说道:「玉面红孩儿一举手之际,就将对方涂得灰头土脸,还有什麽了不起的。」   马原不以为然地说道:「戈爷说这玉面红孩儿是小巧功夫第一,对方输在暗器上,其他方面还不知道。」   冷月在一旁轻轻地插嘴说道:「听这布幔里说话的声音,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莺声燕语,年纪这麽轻,能有多大了不得能耐!」   马原说道:「我不晓得。不过照玉面红孩儿的情形来看,说话的声音恐怕代表不了真正的面目,让我们等着看吧!」   突然,绣幔里轻轻地咳了一声,平台前站着那两名大汉立即躬身向内,伸手分开绣幔,并且打开平台沿,放下一个红丝绒的脚踏凳。   从绣幔里缓缓而又举止优雅地走出来一个妇人。   穿着一身湖水绿的绸衫,宽大长曳,没有一点皱纹折缝。肩上披着一件鹅黄色的丝织披肩,这件披肩十分别致,四四方方,当中一个圆洞,正好套在脖子上。   在这件鹅黄披肩的当中圆洞边缘,缀了许多细小的珠子,闪闪发光,这两种颜色配在一起,真是美得飘逸、美得超尘!   长衫曳地,看不到脚,长袖随风,看不到手。   头上高髻云环,戴着一顶露心的遮阳。四周有一圈湖水绿的绸巾,将面目和脖子,都遮了起来。   这妇人走下平台,轻移步履,走了几步,面对着戈平说道:「戈平!你很厉害!」   戈平微微地笑道:「恕在下眼拙,虽然你能直呼贱名,在下却不知道芳驾是何方高人,现在大内居的职位?」   妇人哦了一声,接着含有笑意地说道:「我们以为你戈总镖头见多识广,既然如此,也就不必道名称姓的了。戈平!我不知道你的武功是不是也能和你的心计一样的高明!」   戈平微笑说道:「我戈平为人,但知一个诚字,芳驾这心计二字,戈平不敢承当。」   妇人格格地笑了一下,遮阳绸巾随着笑声抖动了一阵,像是湖水泛起一阵涟漪。   「哟!这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装起糊涂来居然还像是真的。」   「戈平性直,请有话直说。」   「说你装得像,你是愈装愈像。玉面红孩儿的事,不是你的心计成功麽?」   「我不懂你的意思。玉面红孩儿是他自己要走,他的话你也听得很清楚,与我戈平何干?」   「你不说那一套话,他会走吗?」   「啊!你说的是这个。」   「怎麽样?承认了吧!」   「如果芳驾指的是这件事,我应该说那是玉面红孩儿的良知表现,他区分了是非善恶,与我无关,我只是告诉他一些事实而已。」   妇人突然声调一变,严厉地说道:「戈平!我不是玉面红孩儿,不要在我面前耍这一套,我很坦白地告诉你,此刻随着我走,将摺扇交给我,我可以保证你死罪活罪,可以一并减免!」   戈平笑笑说道:「哦!那我倒是谢谢你了!」   妇人冷哼了一声说道:「不要自以为忠心耿耿,义气凛然,告诉你,玉面红孩儿走了,还有我在。」   「你在又怎样?」   「你以为威远镖局总镖头那几手庄稼把式,能经得起几下吗?就凭我这四个轿夫,就够你承受的。」   「是嘛!威远镖局总镖头,连芳驾一个轿夫都不如吗?」   妇人没有答话,只说一声:「去一个。」   站在前面左边那个彪形大汉,立即迈步上前。   噗、噗、噗……一连几个脚印子,踩得地上沙土齐飞,来到戈平面前,一言不发,一蹲马步,呼地一拳,照着戈平的肚子捣来一记。   戈平根本没有闪让,只听噗地一声,这一记重拳就好像捣在棉絮上一样。大汉一怔,随即左拳又是直捣而来。   这回戈平嘿了一声,大汉的拳头刚一接触到戈平的肚皮,彷佛遇到弹簧,一股反弹的劲道,有如潮水涌出,大汉蹬、蹬、蹬,马步不稳,一连退了好几步,兀自把稳不住,一个踉跄,几乎跌坐在地上。   妇人咦了一声,接着轻笑出声说道:「戈平!是我把你给瞧扁了,想不到你居然有这麽两下子!」   这几句话可激怒了一个人。   戈易灵姑娘开始对这个神秘蒙面的女人,就没有好感。   听她说话年纪轻轻,却是这般没有教养,口口声声把戈姑娘的爹,当做後生晚辈看。如今那妇人刚说了这几句话,姑娘可按捺不住了,一声断喝:「无耻狂妄的东西,你家姑娘要教训教训你。」   声出人起,姑娘怕她爹阻挡她,特从右侧,腾身斜掠,双手伸指如钩,抓向妇人的面巾。   戈平大惊叫道:「灵丫头!不可……」   言犹未了,只听妇人娇滴滴地叱道:「大胆!」   只见她左手一拂,两尺多长的衣袖,突然舞起一阵风,迎向戈易灵姑娘。   只听得「砰」地一声,戈易灵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落到地上,顿时闭过气去。   戈平飞身过去,立即照着後心拍了一掌,哇地一声,戈易灵吐出一口紫血,睁开眼睛,微弱地叫了一声:「爹!」   戈平随即伸手点了她穴道,抱起她来,交给马原。   马原不待吩咐,转身就送到朱火黄身前。   妇人说道:「女孩儿家不要这麽冒失,只是给她一点惩罚,要不了她的命。」   戈平说道:「惭愧得很,也感激得很!」   妇人说道:「戈平!你的功力比我所料的要高。我这四个轿夫都是在冰天雪地横练外五门硬功夫的高手,你居然能运用内力反弹,伤了他的手臂,老实说,是我低估了你。」   戈平仍然是那麽平静地说道:「多承谬奖!」   妇人笑了一笑说道:「不过,你不要以为就这样你就可过关,那就是你自己又高估了。」   戈平说道:「我从来不高估自己。」   妇人说道:「人贵自知,你能不高估自己,那是很不错的。这样吧!不必随我回京,只要你能将摺扇交给我,其他一切我都保证不追究。」   戈平朗声答道:「芳驾的话真正是错了!」   「我错了麽?你对在哪里?」   「我不高估自己,但也不妄自菲薄。最重要的芳驾如果要从我这里取得摺扇,只有一个方法,将我击毙在当场。但是,据我自己估计,要将我毙命当场,恐怕芳驾也没有多大把握的。」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多说无益的话了。」   「不错。玉面红孩儿说的对,虽然你今天是大内的人,仍然是一个江湖客。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最好的办法,人家手底下见真章。」   妇人移动了脚步,身上湖水绿的绸衫,无风自动,彷佛波纹阵阵。   戈平举手说道:「还能容我说一句话吗?」   妇人冷冷地说道:「说罢!不过休想动坏心思!」   戈平正色说道:「我是个见识不广的人,不能知道芳驾真面目和大名,但是,我可以相信自己的眼光,你的内外兼修的功力,超过了玉面红孩儿。」   妇人冷冷说道:「就是说这个吗?」   戈平说道:「因此!芳驾明事理的心,也绝不比玉面红孩儿差。」   妇人说道:「说下去。」   戈平说道:「大明江山虽然已经失了,但是,大明的人心没有失。只要有人登高一呼,终必能重光华夏……」   「这人是你吗?」   「戈平何许人?哪里有这样的能力!但是,福王殿下的世子不同。他可以纠合人心,他可以使群伦回应。在事机没有成熟之前,他的行踪,应该是秘密的。摺扇就代表着福王世子的行止图,把这个图交给当今大内,那样我戈平还能算人吗?」   「我的看法正好与你相反。」   「愿意聆听你的高见。」   「据我所知道的,这柄摺扇并不在於人的行止……」   「是珠宝吗?是秘笈吗?江湖上都这麽传说,还有没有其他新的意见?」   「有!珠宝秘笈都不会假,另外还有福王的一封亲笔诏书,号召勤王。如果没有诏书,谁都可以冒充王子,你可能是,他也可能是……谁能相信?」   「啊!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而且也不知道。」   「不论你说的话是真是假,现在我都已经告诉你了,说明我对这件事的决心。戈平!给你一点时间思考这件事情的利弊得失,然後再来告诉我。」   她说完话,缓缓转过身去,走回到平台之前,就要踏上红丝绒的脚凳,戈平站在後面说话了。   「不必了!」   妇人闻声回头,虽然隔着网巾,看不见她的面部表情,但是可以断定的,她的眼睛,一定充满惊讶。   「你连思考一下都不愿意吗?」   「谢谢你给我思考的时间,我以为大可不必了。」   「戈平!你的经验、以及刚才我所看到你的武功,你不止是一名区区保镖走江湖的,十几年以後,你算是一位高人。」   「多承谬奖!愧不敢当。」   「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可以衡量当前的情势,是对你十分不利的。」   「承你说我戈平是高人,高人是不怕威胁的!」   「不是威胁。我这样心平气和与一个对手讲话,不是我平常的为人作风。」   「谢谢你对我的例外。」   「戈平!你可以试试,你和我斗,至多可以支撑到一两百招。剩下我这四个轿夫,还有十个大内的快弩手……」   她的话说到此处,四周十匹马上骑士,人人从大披风里取出一小巧精制的弩,端在手上,搭上箭镞,对准着场里面的人。   妇人接着说道:「这些弩,一次可以连续射出十支劲矢,十个人十张弩,连续以最快的速度射出一百支箭,你估计你们几个人有多少活命的机会。」   戈平四周看了一下,脸色平静,嘴角含着微笑,并没有说话。   妇人此刻已经转过身来,继续地说道:「这些弩手,都是我们老大亲自调教的,不要把他们当做普通弓箭手看待。」   她说着话,朝着左手边的一名骑士微微一点头。   只见那马上骑士一抬手,嗖、嗖、嗖……快得如同一瞬,一连射出十支箭,射中对面一棵树干上,每一支都深入树内,只留一点箭镞露在外面,十支箭射成碗口大的圆圈。   射箭的人,劲道固然惊人,技术更是了得,可见得她的话,并没有夸张。   妇人停了一下,似乎在等戈平的反应。   戈平没有任何表情,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她。   终於妇人说话了。   「有什麽意思吗?」   「我已经说过,在正常的情形下,没有人愿意接受威胁,如果十张劲弩就威胁我妥协了,那样的戈平又值得你重视吗?」   「你可以不怕,你的女儿呢?」   「如果她怕,她就不配做我的女儿,如果因为女儿的生命受到威胁,我就妥协了,我愧为头圆趾方的人。」   「话说到此地已经到了尽头,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话,大内的高手,包括我们老大,将会源源不断追到此地,你戈平永远不能全身而去,除非你留下摺扇。」   戈平哈哈一笑说道:「在我接受摺扇的当时,我就已经置生命於度外,你这些话,对我没有用处。不过,我也提醒你一句:我这样不顾生死是为了什麽?而你同样也濒临在生死边缘,又是为了什麽?同样的是以生命作搏斗,所为的却不相同。是谁的生命有价值?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妇人浅浅地笑了一下,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的价值就在此。本来我可以立即下令,射你们一阵箭雨……」   「请便!看看着名的弩箭,到底厉害到何种地步!」   「现在我要斗斗你,看你的功力是不是和口才一样的凌厉!」   「请吧!我随时奉陪。」   妇人不再说话,缓缓地向前移动着身子,突然,双袖挥舞,带动一阵劲风,有如汹涌的潮水,排山倒海而来。   戈平不知道对方的袖里乾坤,当他感受到拂出的劲道大得异常的时候,他就决心不与之硬接。   顿时长啸一声,飘身而起,非但没有退後,反而投身於那飘飘长袖挥舞的层层衣影之中。   一个是水逐波影,一个是粉蝶穿花,使人眼花撩乱,成为难得一见的奇观。   这妇人果然高明,她将武林中传说的铁袖功,练到挥动之间,其利如刀,其沉如铁,真是少见。   戈平以游斗的身法,随着两只大袖挥舞的劲风,从容借势飘动在空隙之间,一时间只守不攻。   转眼间双方交手已经二十招过去,妇人的两只长袖挥舞的速度愈来愈急,嗖嗖的冷风,搅起方圆数丈之内,飞沙走石。戈平仍然仗着灵巧的身形步法飘忽穿梭,双方都没有破绽。   这时候朱火黄已经将戈易灵调治复元,并将马原和冷月召集在一起,交代他们:「照护小灵子,小心弩箭。以你们二人的功力,舞剑自保,任凭对方弩箭如何厉害,应该没有问题。」   朱火黄停了一下说道:「我去替下戈总镖头。」   冷月怯怯地问道:「是不是……」   朱火黄笑道:「不要乱猜。戈总镖头的武功,显然要越过我许多,对手虽然厉害,两百招之内难分高低。但是……」   他压低声音轻轻地说道:「此事应速战速决,拖下去对我们不利。」   他说着话,昂首阔步上前,朗声说道:「二位请暂停一下,我有两句话要说。」   戈平一折身,正好趁着两只长袖交叉的一个空隙,斜身飞掠,直扑而回,停脚在朱火黄的身边,问道:「朱大哥!有什麽特别交代吗?」   朱火黄没有答话,只是含着微笑,注视着对方的妇人,在双方激烈力拼二三十招之後,非但脸不红、气不喘,而且。   站在那里一身宽大的绸衫,连一点飘动都没有,出落得那样的潇洒悠然。   妇人淡淡地问道:「你是谁?」   朱火黄微笑说道:「笑面屠夫朱火黄。」   戈平不觉愕然,这个时候说出这个名号做什麽呢?不禁叫道:「朱大哥!」   朱火黄笑笑说道:「不要紧,笑面屠夫也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人物呀!」   对面的妇人哦了一声,说道:「我似乎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在边陲地带,小有名气。你想做什麽?要替回戈平,和我斗两百招吗?不过我斗戈平,是有彩头的,如果是他输了,他必须带着摺扇跟我到京城一趟。你呢?你能替代戈平吗?」   朱火黄只是微笑着说道:「很抱歉!我什麽也不能替代他。」   「那你来做什麽?」   「我要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   这个「目」字刚一出口,朱火黄右手一伸,人向前一个抢步、五指如钩,就要扯下挂在遮阳四周的绸巾。   对方妇人勃然大怒,叱道:「大胆!狂徒!」   右手向前一挥,花袖抖出笔直,有如一条棍棒,点向朱火黄的面门。   妇人在愤怒中出手,既快又狠,朱火黄根本收拾不及,也闪躲不及,当时连哎呀一声都没有叫出来,随着长袖凌厉的来势,人向後一翻,倒在地上直挺挺地。   戈平大惊失色,连忙屈膝在朱火黄的身边,马原和冷月也都抢上来。   对面的妇人这时候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仰着头笑得非常得意,良久,她才说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彩!名满四海的笑面屠夫,也不过如此不堪一击。」   戈平这时候突然站起身来说道:「我劝你得意不要太早!」   那妇人说道:「看样子你并不甘心,还要和我拼个结果出来。」   戈平微微一笑,说道:「要跟你拼的不是我,是他!」   他用手一指躺在地上的朱火黄。   妇人略有讶意不解地说道:「是他吗?」   朱火黄霍地一个翻身,盘腿坐起来,笑嘻嘻地应声说道:「不错!是我。」   妇人始而一怔,继之大怒,叱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朱火黄缓缓地站了起来说道:「不错!我是假装的。如果笑面屠夫就这样不堪一击,那也太不应该了。」   妇人怒道:「笑面屠夫!你胆敢戏弄於我,我要你尝到痛苦的滋味,要你为这种戏弄付出代价。」   她说着话,双臂忽然抬起,朱火黄却在这个时刻,摆着手说道:「慢来!慢来!」   那妇人双臂停住,没有说话。   朱火黄说道:「请你现在运气行功试试看,可有什麽不同之处!」   那妇人双臂缓缓垂下,停了一会,说道:「你在弄鬼!你……」   朱火黄笑着摆摆手说道:「你忘记笑面屠夫除了有一身不错的功力之外,还有一手莫测高深的弄毒伎俩。」   妇人顿了一下说道:「你没有机会,我这一身衣裳,也不是等闲之物,你没有弄毒的机会。」   朱火黄笑笑说道:「这就是笑面屠夫的高明不同凡响之处。你一出手将我击倒,名震边陲的笑面屠夫,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是值得你哈哈一笑的。」   「啊!你激怒我,又故意倒地引发我的笑意!……你……真是诡计多端。」   「不如此我不能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吸进我放的毒,如果你不中毒,我们如何结束今天这场拚斗?又如何能了结今天这件事?」   「你……」   「我劝你不要再想动手伤人了,只要你行功运气,毒发作得愈快,如果你倒在当场,对你的面子上是多麽不好看啊?」   「说罢!你要怎麽样?」   「你放心!我可以放毒,也就可以解毒,我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仇恨,为什麽一定要刀头见血才肯甘休呢?」   「你说吧!你想干什麽?」   「请你回去,只当没有发生这件事。」   「不行!办不到。」   「难道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要带人带扇回京城吗?你又能办得到吗?」   「我……可以……我可以死在这里,却不能空手回去。」   「是这样的吗?这件事居然值得你以身相殉吗?」   「那是我的事。」   「当然是你的事,我们管不着。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我们讲几句话是可以的吧!」   「我们不是朋友!」   「错了!我们并不是敌人!只要不是敌人,就应该是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一句话,是有道理的。」   「如果你不再反对,我要向你说几句话。」   「我在听。」   「方才你说,你可以死在这里,却不能空手回去。如果你真的死在这里,是值得的吗?你是为何而死?」   「那是我的事。」   「古人说:死有重如泰山,有轻於鸿毛。你为了替清廷彻底清除大明朝後裔,为了消灭汉人光复华夏的根本,因此而死,你以为是重於泰山,或者轻於鸿毛?」   「那是我的事。」   「现在我并不知道你是何人,但是,以你的武功修为来看,绝不是藉藉之辈。将来你死之後,人家自然知道你是谁,到那时节,江湖上的人说你死在此时此地此事,是重於泰山,或者是轻於鸿毛?」   「方才听到玉面红孩儿说的一句话,你这样表面上威风显赫,实际上算不得是做官,何况像你这样的人,也断不会对清廷效忠。至於你所说的老大,他拉你进大内,淌这滩浑水,真是冒天下人耻骂的大不韪,这种人你还值得和他讲信守义吗?对於我辈江湖客来说,除去忠义二字,我不知道还有什麽值得重视和固执的。」   「你真的是笑面屠夫吗?」   「我虽然被号称为屠夫,却不会胡乱杀人!」   「可是你今天将要杀错一个人了。」   那妇人说着话,缓缓转过身,朝着平台走过去。   朱火黄站在那里说道:「我要再重复一遍,我虽然号称为笑面屠夫,却不曾胡乱杀过人,包括今天在内。」   那妇人停下脚步。   朱火黄接着又说道:「我弄毒成名,那就因为我可以收放自如。方才那一份毒,只是轻微的维持一盏茶的光景……」   那妇人突然一转身,左手长袖一挥,将身旁一块斗大的石头卷将起来,上飞四五尺,就在这个时候,她右手长袖忽又一挥,将那上飞的石头卷住,倏地一吐一送,哗啦啦斗大的石头变成一阵石雨,飞开两三丈外。落在地上大小只有拳头一般。   戈平看得脸上变色,马原和冷月以及正在调息中的戈易灵,几乎为之咋舌。   朱火黄站在那里稳然不动,面不改色,只是赞美道:「真是好俊的铁袖神功,令我们开了眼界。」   那妇人没有讲话,只是对四周马上的骑士点点头,她自己又朝着平台走去。   四周的十匹马各自带转缰绳,缓缓地移动了。那妇人也自踏上了平台的脚凳。   朱火黄忽然说道:「我们可否请你留下大名,即使日後没有机会见面,也让在场的晚辈怀念!」   那妇人站在脚凳之上,转过身来,缓缓地抬起手,突然一拉细小的绳子,挂在遮阳四周的绸巾,霍然而开,露出一张脸。   这是一张苍老而丑陋的脸,满脸皱纹,皮肤黝黑,朝大鼻,菠罗状眼皮,左脸颊上还有铜钱大小的一块黑斑,上面长满了浓浓的黑毛。   这麽美丽而动听的声音,却配上这样丑陋的脸,使人没有办法相信,也没有办法适应。   她缓缓放下手,绸巾又遮住了整个面孔,人已经坐进平台之内,放下绣幔,四个壮汉缓缓地抬起。这时候从绣幔里传出依然美极了的声音:「从我这张脸去寻我的底细吧!」   平地转过一个弯,走了。   大家都在怔怔地望着,半晌没有人说话。   突然,戈平顿色说道:「原来是她!真叫人想不到的事。」   朱火黄说道:「中原武林怪人,我和马原都不熟悉,她到底是谁?」   戈平说道:「她的姓名没有人知道,因为她的容貌生得奇,而声音又特别甜美动人,所以大江南北武林同道还给她一个绰号叫烟雨黄莺。又因为她为人孤僻,行事狠毒,开罪於她的人,很少能够活命,又叫她恶面罗刹。」   冷月问道:「戈伯伯!像她这样的人,如何成为大内的鹰爪?她不像是一个甘心听命於人的人。」   戈平说道:「这种人不能以常情常理来衡量的,就像今天这样,谁又能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冷月又问道:「戈伯伯!照你和朱伯伯的推断,如果今天的情况一直恶化下去,会有怎样的後果。」   戈平摇摇头,没有讲话。   朱火黄笑笑说道:「那是很难预料的,我们不作预料也罢。」   戈平忽然接着说道:「老实说,朱大哥今天突出奇兵,说之以理、动之以义,并且晓之以利害。否则,在场的人,非死即伤,绝没有现在这样美满。」   朱火黄正色说道:「不!我和你的看法不一样。老实说,今天的事我不能居功,如果烟雨黄莺根本对我所说的话,没有一点兴趣,任凭我舌泛莲花,也无法让顽石点头。」   戈易灵坐在那里,她把今天的经过,看得清楚明白,因此她忍不住说道:「朱伯伯!这是你的谦虚,如果没有你用毒控制在先,用真理感动於後,这位烟雨黄莺恐怕不好善与的。」   朱火黄摇摇头说道:「这都是枝节问题,真正重要关键,是在於烟雨黄莺本人,如果不是她自我内心的真正省悟,像她这种人,毒是控制不住的,她可以死,而且在死前,她还可以疯狂的一拼,结果她没有,她居然和玉面红孩儿一样,选择最让我意外的,也是最为我们所希望的结局。」   他回过头来对戈平说道:「戈平兄!经过这样先後三个人的拦截,而其结果居然都是一样,这件事给我很重要的启示。」   因为他说话时态度的严肃,戈平自然起了肃穆之心,正色说道:「朱大哥!也并非我们愚鲁,只是我们一时不曾想到,请你为我们指点。」   朱火黄并没有谦让,背着手,仰着头,感喟无限地说道:「从大内出来三个高手,每个人都是武功高强,性情乖僻的怪人。可是,他们都是在极端敌对的心情之下,最後都转变为同情我们的立场。戈平兄!我用这同情二字,恰当吗?」   戈平严肃地说道:「朱大哥!我以为他们最後的态度,不止是同情而已,应该是和我们完全一致才对。朱大哥!我敢这样说,将来一旦时机成熟,江湖上有人举事,包括烟雨黄莺、玉面红孩儿在内,他们都是重光华夏阵容中的鼎力人物。」   「是啊!像烟雨黄莺这样极端孤僻的敌对人物,她都能转变过来,可见炎黄世胄,对於重光汉家邦的心情,是人同此心,而心同此理啊!从这件事的启示,使我对於未来的前途,充满了信心。」   说着话,他的眼睛都湿润了。但是他立即又拭去泪痕,望着大家说道:「根据烟雨黄莺的说法,大内高手还会源源不断追踪而至。当然,烟雨黄莺此此去,对他们中一次严重的打击,也为他们带来极大的困扰。暂时,此地是平静的,但是,此地决不可多留。」   此言一出,大家都整装待发。   朱火黄摆手说道:「现在情况既然有了转变,我们的行程就应该重新计画了。戈平兄!你以为呢?」   戈平连忙说道:「朱大哥!我们自然一切都听你的。」   朱火黄看了大家一圈,先对冷月说道:「冷月姑娘!按情按理,都应该先陪你回上蔡,骆非白和骆家的情形,与你有血肉相关……」   冷月抢着说道:「朱伯伯!这一趟河间之行,我真正懂得了太多以往不懂的道理。在重建邦国大业的道理上,个人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朱火黄感动地拍拍冷月的肩,说道:「冷月!你真是一个好孩子!但是邦国大计来日方长,而你的事是目前的急务。我不能陪你,我请戈平兄陪你一同前去。戈平兄!……」   戈平连忙说道:「朱大哥的心意,我能体认。上蔡骆家是一股力量,我们不能让它落到外人手里。再说,灭门之後,我也没有回去,一杯浊酒、三柱清香,我应该献上的。」   戈易灵姑娘顿时有一股凄凉袭上心头,黯然叫道:「爹!」   戈平叹口气说道:「灵丫头!愈是伤心之地,愈要回去。但是,你不要这次。你朱伯伯还有嘱咐。」   朱火黄望着戈易灵,问了一句:「小灵子!想念你母亲吗?」   戈易灵被这句话问到伤心处,立即流下眼泪,点着头说道:「想!」   朱火黄说道:「十年没有见,母子连心是应该想的。我陪你去见你母亲可好?」   戈易灵几乎跳了起来,说道:「真的!朱伯伯!我们马上走吗?」   但是,一转瞬间,她又黯然地望着戈平,低低地说道:「可是,爹他……」   朱火黄正色说道:「小灵子!冷月是你的好友,而且是患难生死之交,你爹陪冷月前往上蔡,於情於理,都是应该的。何况,上蔡骆家将来对我们有重大的帮助,因此,於公於私,你爹此次上蔡之行,都很重要。」   戈易灵低下头说道:「对不起!朱伯伯!我只是一时的情不自禁。」   朱火黄微笑说道:「父女也是天性,我会怪你吗?」   戈平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朱大哥!虽然有摺扇在身,我却记不住那里的地点。」   朱火黄微笑说道:「我从你的叙述中,心里已经有了大概。你放心,我会找得到的。只是对马原兄,我又要抱歉了。」   马原立即拱手说道:「朱爷!马原是个粗鲁汉子,能够听候朱爷的差遣,是马原毕生的荣幸。朱爷尽管吩咐。」   朱火黄说道:「马原兄!你还记得南湖烟雨楼的约会吗?」   马原应声说道:「天婆婆原是马原的旧主,清江小筑的事,不敢稍忘,朱爷莫非要马原跑一趟南湖?」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天婆婆伉俪虽然不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他的名头还是受识者所敬服,如果能得到他们的鼎力相助,就已经奠下良好的基础。马原兄!你对这件事的重要内容,都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以你的关系,前去说明,一定可以获得天婆婆的信任。」   马原满脸肃穆之情,拱手说道:「朱爷!马原是何许人?能得朱爷交付这样重任,马原敢不尽力而为。」   朱火黄道声「好」,他回对戈平说道:「五月初五,南湖烟雨楼之会,希望戈平兄和冷月姑娘也能赶来。还有上蔡骆家!」   冷月抢着说道:「朱伯伯!冷月虽然少读诗书,还能知道事情的轻重。不论上蔡骆家情形是如何,五月初五,我一定随戈伯伯赶到南湖烟雨楼。」   朱火黄说道:「姑娘恕我说一句宽你的心,非白老弟吉人天相,相信你们是双双而来的。戈平兄!可还有什麽要说的吗?」   戈平望着戈易灵姑娘,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触,迟疑了一会,说道:「灵丫头!看到你娘,就说……」   说什麽呢?戈平的心里彷佛有一种预感,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又缓缓地说道:「按说,无论青灯古佛、贝叶梵经也好,终老泉林、耕读余生也好,都是我向往追寻的。但是,我们全家已经失去这个资格了。」   戈易灵叫道:「爹!」   戈平继续说道:「因为我们一家三人,都可以说是劫後余生。我们所以能够渡过这个劫数,是有多少人为我们捐出了性命,如果我们不能善自利用我们的劫後余生,我们对不起的人是太多了。」   戈易灵问道:「爹!你说这些话做什麽?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朱火黄说道:「走吧!小灵子!你爹的话你听不懂,我也听不懂,等以後见到你母亲的时候,说给她听去。」   马原已经将各人的马匹都准备好了,突然间一种依依离情,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底。   终於戈平跃身上马,冷月也跟着上马,只是微微一拱手道声「再见」,纵马去了。   马原也走了。   朱火黄说道:「小灵子!你听说过『以杀止杀』这句话吗?」   「没有。」   「强盗恣意杀人,是为恶。我们去杀强盗,是为善。同样是刀头饮血,却有两个不同的评价,端看杀的用心是什麽。强盗是为了填满他的欲,杀人放火。而我们杀强盗,是为救人,而以杀止杀。这种杀是属於『仁』的一种行为。」   「啊!」   「你觉得是一种歪理,是吗?」朱火黄哈哈大笑,「今天我们谈了许多离题太远的话,不谈也罢。你看天色已经不早,我们也有些饥渴了,找处宿头歇下来,这种长途跋涉,是不能赶路的。」   他们走的不是官道,人烟稀少。从中午在一处野店打尖到现在,夕阳昏黄,人饿马更乏。   缓缓地走了一阵,从马背上远远可以看到有一缕炊烟。   朱火黄笑道:「好了!今天不致餐风露宿了。小灵子!我们赶一阵吧!但愿是一处村镇,我需来一个醉饱。」   双骑一阵疾驰,很快地来到近前,看到既不是市镇,又不是村落,而是一座极大的庄院。   浓密的树林,围绕着房屋,一片浓荫,拥抱着高大的围墙,有一分气派,也给人有一分神秘。   朱火黄远远勒住坐骑,周围打量一下,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说道:「奇怪!」   戈易灵问道:「朱伯伯!你说什麽奇怪?」   朱火黄摇摇头说道:「不在通衢大道,远近又没有人烟,为什麽在此地有这样一座气派十足的房子?我觉得太悖常情!」   戈易灵说道:「朱伯伯!管他合不合常情,我们进去讨一碗水喝,借一席之地,住过今宵,明天上路。」   朱火黄笑笑说道:「说的也是!我们管他的闲事做什麽?」   两人催动坐骑,缓缓向前走去。来到不远处,已经看到围墙的大门楼,和那紧闭的黑色大门。   朱火黄突然的摆手,他和戈易灵都停住马,驻足不前。   这时候从围墙外面树林中走向前来一个人,劲装佩刀,右肋下挂着一个皮囊,年纪约在三十上下,站在马前不远处问道:「二位是奉何人所差?」   朱火黄翻身下马,将缰交给戈易灵,拱手说道:「我们爷俩儿赶路,错过了宿头,正好路过贵宝庄,但愿能借一席之地,让我们爷儿俩免得餐风露宿。」   那人眼睛直在朱火黄身上打转,然後摇着头说道:「不成!不成!」   朱火黄拱着手说道:「我们爷儿俩随身没带乾粮,只求一席之地。这位兄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可否请你代我通报一声。」   那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道:「不成!不成!你们不但不能住这里,我劝你们趁早走远些,别尽在这里打转。现在你是遇着我,换过旁人,没有工夫跟你们在这里多嘴多舌的。」   朱火黄说道:「人行在外,没有一个是带着房子走的。你们这麽大的庄院,也不在乎我们爷儿俩一席之地。兄台!何不行行方便!」   戈易灵正要说话,叫朱火黄不要跟这等人多费口舌,策马夜行,也不是什麽不得了的事,犯不着跟这等人讲好话。   那人瞪着眼睛说道:「不是我不肯跟你通报一声,搁在平时,我就做主了,将你们爷俩留下来,就在寨门楼子让一间房给你,也没有什麽不得了,不过今天不同……」   朱火黄问道:「今天有什麽不同?」   那人还没有答话,树林里有人接腔说道:「吴老七!你连话都不会讲,你滚远些吧!」   这个被称吴老七的人,立即面露畏怯之色,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快步退回,隐身到树林里去了。接着从树林里出来一个人。   清瘦而苍白,一双眼睛特别有神。穿着一袭长衫,透着几分斯文。他一露面就朝着朱火黄拱拱手赔着笑脸,说道:「真是对不住!吴老七是个笨人,连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二位错过宿头,来借住一宵,还有什麽不可以?这位兄台说得好,没有人会带着房子走的。」   朱火黄拱拱手说道:「多谢得很!那位吴兄台也是位好人,只是……」   那人笑道:「吴老七是好人,就是因为他是好人,心眼太死,转不过来。我姓丁,是这里的内帐房,二位……」   朱火黄连忙说道:「我姓朱,我们爷俩是游山玩水的,没想到在河间府这样大地方,错了宿头。」   那位丁管事摆着手说道:「没有什麽,人总是有失算的时候。这里是河间府的一个小县治,离官道很远。现在别说这些,二位想必已经是又饥又渴,早些歇着吧!」   他带领朱火黄和戈易灵,来到围墙的大门前,叫开大门,将朱火黄二人安排在大厅右侧西厢房,有人侍候漱洗,有人送来酒菜,丁管事还特别过来打招呼:「仓促之间,没有什麽好的招待,粗茶淡饭,略表心意,不能陪二位,明天再见!」   朱火黄连声道谢,口称「不敢」。   朱火黄和戈易灵正是饥渴之际,这顿酒饭,吃得十分香甜。饭後还送上香茗,侍候的人并且告诉他们,马匹也有人照料,请他们放心,早些安歇。朱火黄大声道谢之後,掩上门,坐在椅子上沉思。   戈易灵说道:「朱伯伯!这家人真是好客,那位丁管事为人真是古道热肠。对於一个陌生人,竟然会如此热忱的招待,真是叫人感动。朱伯伯!明天我们要怎麽样好好地谢谢人家?」   朱火黄抬起头来说道:「是的!他们待我们太好了,好得有些不近常情。」   戈易灵瞪大眼睛说道:「朱伯伯!你不会是说他们对我们有不怀好意吧!」   朱火黄说道:「事有常情常理,超出常情常理,对於我们这种人来说,都是值得注意的事。」   戈易灵说道:「朱伯伯!他们这样招待我们,是不合平常情常理吗?」   朱火黄说道:「对一个错过宿头的人,予以接待,是合乎常理的,如果,接待的时候,视如贵宾,就不合常理。」   「今天他们接待我们是过分了一些。」   「招待在西厢房,人是上等酒食,马有最好饲料,而且口口声声招待不周。小灵子!如果易位相处,你对两个借宿的人,会这样接待吗?」   「唔!」   「其实,可疑之处,不止是这点。这样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为何会有这样一幢大宅院?」   「唔!」   「一般人家的宅院,又何来这样的豪华?更令人不解的,在这些豪华家俱之中,没有一件是旧的,换言之,一向少人使用,为什麽?」   「朱伯伯!照你的看法呢?」   「照我的看法,这是某显要的一处别庄。」   「显要的别庄?那自然是清廷的官吏了,哎呀……」   「小灵子!如果是普通官宦,倒也罢了,就怕是那些鹰爪,而且他们已经发觉我们的身分,我们就麻烦了。」   戈易灵不觉站起身来,朱火黄说道:「小灵子!不必紧张,即令我们已经落入他们的手中,今夜,我们是安全的,我们尽管放心饮食。」   戈易灵说道:「如果他们真的已经发觉我们的身分呢?」   朱火黄说道:「小灵子!你看过猫吃老鼠吗?当猫抓住一只老鼠之後,它要恣意地玩弄,一直到它认为玩弄够了之後,才把老鼠吃掉!」   戈易灵皱了皱眉头说道:「他们把我们当做猫爪下的老鼠吗?」   朱火黄笑笑说道:「至少他们是有这样的看法。否则,他们是在等待。等那真正的主人来到之後,再对我们动手。所以,无论从哪一个情况来说,目前,我们不但是安全的,而且不会有人来惊扰我们。」   他说罢话,纵声哈哈大笑。   就在他笑声一落的同时,一阵人声嘈杂,远远从庄外逼近过来。接着步履杂乱,火把通明,照得西厢房也如同白昼。   戈易灵说道:「来了!看样子他们已经没有猫戏老鼠那种兴趣了。」   朱火黄隔着窗子,朝外看去,摇摇头说道:「如果我说得不错,好戏正要上台。小灵子,我们留心看戏吧!」   他将椅子移到窗棂之前,手里端着一杯酒,真是有隔窗看戏的模样。   戈易灵也走过来看去,西厢房外面本是一个大广场,此刻站满了七八十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擎着一支火把。   正对着西厢房陈设着一排三个座位,宽大的红绒太师椅,披着一张虎皮。此刻没有人坐,空在那里。   朱火黄刚说道:「看样子今天晚上主持这场好戏的人,还不是等闲之辈,今天的戏码也一定精采极了。你看,正戏快要上演了。」   窗外广场上突然一阵骚动,从人群周边又进来二十多人,紫红色大披风,散立在人群的第一排,这时候广场突然变得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   有两个人,从那一排三个座位後面出来两个人,朱火黄不觉一惊,脱口说道:「原来是他们?怎麽会是他们呢?」   出来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玉面红孩儿和烟雨黄莺恶面罗刹。   二人出来以後,分坐在左右两侧。   朱火黄门中喃喃地说道:「会是他吗?会有这麽巧吗?」   戈易灵也惊讶问道:「怎麽会是他们两个?他们不是已经背离了清廷大内护卫头儿了吗?」   朱火黄说道:「问题就出在这里,看样子我们低估了对手,而且我们今天落入了一个很危险的陷阱。」   玉面红孩儿和烟雨黄莺坐在两旁,表情木然。   这时候,後面又出来一个人,一式的紫红色大氅,身材不高,人裹在大氅里,越发地显得他矮小。削瘦的脸上,没有留胡须,头上也没有戴帽子,只是抹额紮了一条紫红色的带子,当中镶着一块晶莹光彩的玉。两道眉锋浓而且长,配上细长的眼睛,给人有一种阴阴的感觉。   这人的步履很轻快,大氅都没有飘动,人就已经来到三个座位当中坐下。   那个姓丁的管事,躬身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只见那人细长的眼睛一翻,眼光一扫,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微微的一点头。   姓丁的退到一边,此刻就有人高声叫道:「请粘可三粘三爷!」   朱火黄「呀」了一声说道:「原来一个都没有走掉!那真是太厉害了!」   戈易灵说道:「朱伯伯!粘可三当初在我爹的剑下逃命,是不是假意找台阶而去呢?」   朱火黄说道:「不会!粘可三虽非什麽正派君子,但是,他毕竟是个成名的人物,他不会欺骗你爹。况且,他在临走之前,郑重告诉你爹,御前带刀一品大内护卫首领,有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夫,这是一种感恩图报的行为,不会是欺诈。你看吧!双钩双镖粘可三就要出来了。」   果然,粘可三在一前一後两个人夹卫之下,来到广场,独眼的光芒,已经没有了,显然有一分丧气的神情。   当中那人说道:「给粘三爷的座位。」   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每个字都很有力量的送到人的耳朵里,而且,给人有一种威严的感觉。   旁边有人「喳」了一声,立即有人抬来一张太师椅,放在粘可三的身边。   那人一伸手,说了一个「坐」,粘可三果然坐下。   那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冷笑,咳了一声说道:「粘三爷!我只想请教你几个简单的问题,请你回答我,但是你回答的每一个字,希望都是真的。」   粘可三独眼忽然一翻说道:「大哥!你这是在审判我吗?」   那人笑了笑说道:「三爷!你能叫我一声大哥,表示你对於我们这里的规矩,还没有忘记,我们这夥人,没有审判那一套官场玩意儿,也不会搞什麽开香堂的江湖上规矩。」   粘可三说道:「对!只要大哥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生死。那今天晚上的排场,是为了什麽?」   那人微笑道:「三爷!我只借重你一下。」   粘可三问道:「借重我?借重我什麽?是头吗?是四肢吗?还是其他东西?」   那人笑道:「三爷!回答几个问题罢了!三爷!你不要想得太多太远!」   粘可三说道:「大哥你尽管问吧!粘可三就是不在眼前这种情况,我也是有问必答,而且是据实以答。」   那人点点头说声「很好」。他说:「粘三爷在我们这夥人当中,是受尊敬的人物,你的话假不了。」   粘可三说道:「大哥有话请问吧!这排场说不是审判,我觉得有审判的味道,我坐在这里不是滋味。」   「粘三爷!承你叫我一声大哥,我要问你的第一句话,我这个做大哥的可曾亏待过你?」   「没有。大哥待我,天高地厚。」   「那你为什麽要背叛我?」   「这件事与大哥你待我好,是两回事。」   「说吧!歪理是说不服人的!」   「对!大哥说的对极了,歪理是说不服人的,换句话说正理就不怕人不服。大哥你对我好,站在吃喝玩乐的方面,我想什麽有什麽,那是没话可说。」   「够了!你还要怎样?」   「大哥!我以前不懂,你应该懂的,那是不够的,如果一个人只是为了吃喝玩乐,做强盗也就可以了,又何必背上大哥你这笔人情债?」   「那你还要什麽?你可以向我说,我可以尽量满足你的需要。」   「大哥!我要的这件东西,是你没有办法给我的。」   「噢!朝廷大内还有无法给你的东西吗?」   「我要人家在我背後、或者在我死後,不会骂我一声乱臣贼子!你能给我吗?」   「哈!粘老三!你算老几?你是洪承畴吗?你还是史可法?你以为人家会骂你?或者会捧你?你的生或者是死,只不过路上的一只蚂蚁,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注意。因此,我们所要得到的,只是眼前的欢乐快活,你还想留个千古名彪吗?你这个糊涂蛋!」   粘可三笑笑说道:「大哥!搁着以前,你这些话我不但听得进去,而且我会死心塌地接受你这套。现在不行了,大哥!有人点了我的窍!」   「啊!谁?」   「就是威远镖局的总镖头戈平。」   「他的话你就那麽听得进吗?」   「没法子,他说的是正理。他说我粘可三也算得上是个小人物,人家可以骂我狠、骂我毒、骂我十恶不赦,那都没有关系。可是人家骂我粘可三做了满人的狗……」   这时候人影一闪,啪地一声,粘可三挨了一个重重的嘴巴!粘可三的嘴角流出血,右脸庞肿起很高,而且红而变紫。   粘可三艰难地笑了一笑,说道:「大哥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当中那人脸色煞白,半晌淡淡地说道:「你说下去!」   粘可三这才伸手,擦去嘴角的血,笑笑说道:「大哥!这一个嘴巴把你我的交情打光了,你为我安排的吃喝玩乐,算我给了补偿。」   他的独眼迸射出光芒,回顾四周一下,才又缓缓地说道:「一个人坏到做贼做强盗,已经是丢了祖宗的脸;一个人如果做了满人的狗,那就连祖宗都卖了。我是扬州人,奇怪,我当初为什麽没有想到扬州整整被杀了十天这件事?我为什麽还要帮助这样的敌人,去寻找大明朝剩下来的一点根?我没有想通这个道理,是我粘某人混球。现在有人告诉我了,我如果再没有觉悟,那我粘可三岂不是狗彘不如的东西了吗?」   「於是,你就离开了?」   「那是我对大哥你最好的交代。」   「你有没有想到,你走得了吗?」   「我想到了,不过我可以试一试,值得试一试。」   「试的结果呢?」   「没有关系,这就跟赌博一样,总是有个输赢的,输了也不过是一条命。像我们这种人,刀头上舔血,命是不值钱的。」   「你说完了吗?」   「大哥你问完了吗?」   「粘可三!我还要问你一句话。」   「大哥请问。」   「你愿意再回头吗?」   「回头?大哥这话是什麽意思?」   「再回到大内来,只当没有发生任何事,你粘三爷在大内仍然是受人尊敬的人物。」   粘可三仍笑笑说道:「谢了!大哥!我好不容易跳出了火坑,我不会再回头跳下去。」   「那你是选择了死?」   「我说过,我现在是输家,我根本没有选择。」   「很好!你粘可三是条汉子,我会成全你。」他对旁边一点头,说道:「来两个人。」   立即从两边出来两个彪形大汉,站到粘可三的椅子旁边,手在大披风里,已经握住了兵刃。   那人说道:「卸掉粘三爷的两条腿,让他滚了回去,去做他的忠臣孝子。」   两个人应了一声「是」,立即只见寒光一闪,两柄刀同时落下,就在这一瞬间,两个人哎唷一声,呛啷啷两柄刀落在地上,两个人垂着打手,站在那里发呆。   那人哦了一声,笑笑说道:「粘三爷!我忘了你是高人,他们两个是侍候不了你的。可是你也忘了,我们这里也有规矩,这会你该知道有罪受了。」   粘可三没有说话,那人又朝两旁一点头:「再去两个。这回将粘三爷的两条胳臂也卸下来,最重要的,不能让他死。听到没有。」   两旁一声暴雷样的喝道:「听到了!」两旁飞也似的出来两个人,亮刀掠身,直取粘可三。谁也没有料到,人到刀落,就差那麽一小段距离,两个人摔在地上,两柄刀摔得老远,粘可三坐在那里纹风不动。   那人这次没有再向粘可三说话了,他回顾一下坐在两旁的玉面红孩儿和烟雨黄莺。   玉面红孩儿面上没有表情,对於广场中所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烟雨黄莺仍然是戴着那顶透顶遮阳,薄绸面纱遮住面孔,看不到她的脸上表情。可是从她的格格笑声中,可以了解她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   当中那人盯着烟雨黄莺,突然打了个哈哈,用手一拍自己的膝盖,挺开朗地说道:「这回真是糊涂到家了,我怎麽会忘记有一位行家在旁边呢!二妹子!说真的,我还真没有想到你的玩意儿真不赖。我知道你行,可不知道你行到这种地步。二妹子!你是深藏不露哇!」   烟雨黄莺真正是莺声燕语地说道:「老大!你是在跟我说话的吗?」   那人也顿显一副嬉皮笑脸,点着头说道:「你以为呐?」   烟雨黄莺呵了一声说道:「这麽说,老大是冲着我说了那麽一大段了。可是为什麽我听不懂呢?」   那人脸色变得真快,顿时笑容一收,脸色一沉说道:「黄易青!你可要放明白一点,这种马虎眼能打得过去吗?」   说着话,右手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哢嚓一声,紫檀木雕刻的虎头扶手,应掌而碎,变成一堆碎木片,掉落在地上。   烟雨黄莺仍然格格地笑了一笑,说道:「承你叫出我二十多年的真名实姓,那是说老大还能记得我的为人。老大!请你也要放明白些,今天我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可不是你捉住抓回来的逃犯。就算是被捉回来的,就凭你老大这两句狠话,露这一手大力重手印,我就吓住了吗?哈!哈!」   那人沉着声音说道:「二妹子!你是在向我挑衅?」   烟雨黄莺立即回答道:「你这麽说,我也同意。不过,老大你不要忘记了,真正起头的是你。」   「粘可三不是你动手脚救的吗?」   「早就应该这麽真截了当地说出来,为什麽还要绕着弯子说俏皮话呢?」   「你救粘可三,分明是破我的规矩,二妹子!这样的挑衅我能忍受吗?」   「老大,你已经不行了!」   「噢!」   「你的眼力!你的判断力!你的自信!全都到哪里去了呢?」   「二妹子你说不是你在暗中弄的鬼?」   「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你那几个宝贝手下,到底是伤在什麽东西之下?我可不敢掠人之美,要是我出手,这四个人早就了帐。可是现在他们,人是全倒了,却没有一个人受了伤,而是被一种极高的功力,用摘叶飞花的手法,暂时击中他们的穴道,闭住了气而已。从这里可以看出,动手的人,不但功力极高,而且,还有一分仁慈之心,不轻易伤害无足轻重的人。」   那人没有讲话,两双眼睛精光暴射,在粘可三的周围环视了一圈之後,满脸激动得通红。   他霍然一起身,正要迈开大步,朝着粘可三处走过去。就在他迈步的一瞬间,一点寒星闪电而至,快极!说明发暗器的人,功力精纯,已臻化境。   他一犹豫,一缩步,笃地一声响,就在他的脚前不到一寸的地方,插着一柄剑,这柄剑是白杨木削制而成的剑,此刻深深地插入地下一尺多深。      第十七章 同心弥六合 大业照千秋         这柄木剑以如此精纯的功力,掷在当地,那人吓了一跳,烟雨黄莺黄易青吓了一跳,玉面红孩儿吓了一跳,连同在西厢房里的朱火黄也吓了一跳,他回头看着戈易灵姑娘,戈姑娘满脸惊诧,正瞠然不知所以。她的包裹在身後已经被打开了,里面的木剑已经杳然。   那人怔了一阵之後,突然纵声哈哈大笑,回头对着烟雨黄莺说道:「二妹子!我今天可错怪你啦!我没有想到索命别庄今天所留的居然是出我意料的高人!」   他说着话,双手一张,叫声:「二位请吧!」   朱火黄和戈易灵对视一眼之後,不知道出去的好,或者是置之不理?   那人咦了一声接着说道:「阁下既然露了这一手,难道还不敢出来相见吗?」   朱火黄再回头朝西厢房里看了一下,除了房门是半掩着的,整个房间里没有第三者在。   朱火黄苦笑了一下对戈易灵说道:「小灵子!虽然我们不愿意掠人之美,看样子不出去是不行的了。」   戈易灵叫道:「朱伯伯!我的剑怎麽会?……」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这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走吧!迟早我们是要出去的,好在我们并不孤单。」   戈易灵说道:「玉面红孩儿和烟雨黄莺他们会帮我们吗?」   朱火黄说道:「应该是这样的。不过最重要的还有旁人。」   他说着话,大踏步地从西厢房里走到外面广场。   朱火黄和戈易灵一出现在广场上,首先惊讶的是玉面红孩儿,他哟了一声说道:「朱老哥!没有想到你是深藏不露哇!」   烟雨黄莺却朝着戈易灵问道:「小姑娘!就是你们两个人吗?」   那人沉着脸问道:「阁下是……?」   「朱火黄。」   「噢!笑面屠夫朱火黄!」   「以前是,现在不是。」   「现在不是笑面屠夫是什麽?」   「以前为了隐姓埋名,我是笑面屠夫,现在我要当着你……啊!对了!尊驾就是御前带刀二品护卫,大内护卫的当家人物,尊姓是……?」   「林虎山。」   「这就是了。今天当着林大头目,当着你这位御前带刀二品护卫,告诉你一个你最需要知道的事,现在我不是笑面屠夫,而是大明福王殿下二世子朱烨。」   林虎山瞪着眼,一时没有说话。   朱火黄说道:「林大头目!……」   此时站在林虎山身後的丁管事叱道:「林大人!」   朱火黄微微笑道:「在你是,在我的眼里,他只是清廷豢养下的一批鹰爪头头而已。」   林虎山突然呵呵冷笑道:「笑面屠夫!你这点小心眼实在不高明,凭你就能用李代桃僵来替别人一死?你还不配!」   朱火黄微笑说道:「就算你精明,我唬不住你,我这样挺身替代,又为了什麽呢?」   林虎山说道:「我已经说过了,无非是你们这些笨蛋傻瓜要表现一下赤胆忠心罢了。你以为你这样顶替而死,就可以保护福王的两世子不受追杀吗?」   朱火黄笑笑说道:「照你这麽说,我们这些赤胆忠心、毋忘大明的人,都是笨蛋傻瓜,你可曾想到你是什麽吗?刚才烟雨黄莺大姊说得对,你这样吃过大明朝米粮的人,回头来帮助清廷来追杀大明的後裔与义民义士,你不但笨,简直就是给自己祖宗蒙羞的糊涂蛋!」   林虎山大怒叱道:「朱火黄!你……」   「论武功、论才干,你林大头目都不在烟雨黄莺大姊之下,也不会在玉面红孩儿老哥之下,至於粘三爷还是要逊你一筹,可是他们都服膺了道理……林大头目!你能让我讲完吗?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完的勇气!」   林虎山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他突然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笑了一笑,说道:「看来今天一切你都占了上风,索性让你得意下去吧!告诉你,我林虎山能在御前混上一个二品带刀护卫,也不至於太脓包,你说吧!我听下去。」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在两军对阵的情形来讲,你是大将风范,好!现在我就说下去。林大头目!你这样追杀下去,能得到的结果是什麽呢?是所有武林正直之士与你为敌,是你生前死後留传骂名,除了这些之外,你还能得到什麽?」   林虎山冷冷地说道:「朱火黄!你应该知道,两将相争,各为其主,你那里讲的是赤胆忠心,我呢?以一个出身江湖草莽,能够上邀恩宠,视为亲信,这算不算知遇之恩?照你们的标准而言,我是不是也要讲一讲赤胆忠心呢?」   朱火黄说道:「林大头目!想不到你还是一位能言善辩的高人,不过有一点我为你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你将赤胆忠心和知遇之恩这八个字用错了地方。古圣先贤给我们留下的道德规范,是不能乱用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林大头目!如果你面对一夥强盗,给你一点小恩小惠,你是否也要感恩图报呢?」   「当今不是强盗!」   「窃钩与窃国,见树不见林。满人入关,杀戮不尽,暴虐无道,比一般强盗还要可恶十分。」   林虎山冷冷地说道:「朱火黄!任凭你舌泛莲花,也说不动我的心。你忘了武林人士有了不同歧见,不做什麽口舌之辩,胜者为能。」   朱火黄感激地说道:「林大头目!我知道要一个沉迷的人,觉醒而服膺道理,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自然要陪你放手一搏。只不过我要提醒你,无论这一搏的结果如何,你都是输家!」   林虎山冷呵呵地笑了一笑说道:「朱火黄!凭你笑面屠夫,你敢说这样的大话?」   朱火黄正色说道:「我会输给你,说不定我也会赢了你无论胜负,就在你这一举手之际,你已经决定与天下英豪为敌,所以说你是输定了的。」   林虎山说道:「好吧!我林某人能与天下武林为敌,输了也是值得的。不过在我与你交手之前,让我先办一件小事。」   朱火黄道声:「请便!」   林虎山冷笑一声,一股杀气,掠过他的眉宇,朱火黄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脱口叫道:「二位小心!」   几乎与朱火黄这样警告的同时,玉面红孩儿与烟雨黄莺同时站起身来,但是林虎山,只是微微地一族身,明向玉面红孩儿扑去,实则他的大斗篷一掀而起,飞出一蓬黑烟。快极了!朱火黄手中剑还没有出鞘,那股黑烟彷佛是有灵性,一转一掠,还来不及看清楚,那一蓬黑烟已经迎头罩向粘可三的身上。   因为这样声东击西,而且又是两次转折,粘可三等到发觉目标是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不是黑烟,是一张又黑又细又密的网,网里面挂满了带钩又带刃的倒刺。   此刻,粘可三粘三爷成了网中的一条鱼。   朱火黄叫道:「林虎山!你太卑鄙!」   林虎山笑道:「到现在才知道,已经迟了。」   说着话,他一抖手,粘可三一阵惨叫。那张网彷佛是有灵性的活东西,林虎山一抖手,网里的倒刺都自动转了一圈,透过衣服,紮到皮肉。不但钩锋紮进肉里,那刀刃也旋在皮里。   林虎山根本无视於粘可三的情形,随手一丢,将一根细细的绳索,丢给站在不远的了管事,淡淡地说道:「小丁!你替我牵好,等一会一齐算总帐,你要好好地替我将粘三爷的皮剥下来。」   朱火黄伸手拦住戈易灵,可是戈姑娘显然是急了,她在身後说道:「朱伯伯!粘可三的事我们不能不管,如果粘可三今天被林虎山活剥了人皮,往後还会有人响应我们,支持我们吗?粘可三的惨死,不是小事,会影响到江湖人心的。」   朱火黄正色说道:「小灵子!我们自然要管,现在我们已经处在绝对的下风,沉着是最重要的。」   林虎山偏偏把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仍然是冷呵呵地说道:「朱火黄,别以为你刚才露的那一手,就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那你就错了。我这索命别庄不敢自夸,任凭武林高手如何,到了这里,你就拿命来吧!」   他人是朝着朱火黄说话,突然回身一踢太师椅,像极了在生气。可是就在他这样一踢之下,太师椅向後一滑,只听哗啦一声,从上面有如千斤坠顶,蓦地掉下来两个活动的钢丝罩,正好将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连人连椅子,罩在当中。   因为事出突然,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任凭是如何了得,等到他们发觉情况不妙时,已经成了林虎山的笼中之物。   林虎山此刻得意已极,仰着头呵呵大笑,他指着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说道:「你们二位的功力可高着呐!要凭我林虎山拿下你们,还真要费一番手脚。不过……」   他的脸色变得寒酷无比,冰冷的声音说道:「像你们两位的身分,说叛离就叛离,如果不给你们应得的处罚,我这个大内护卫首领,也就不必干了。」   烟雨黄驾笑了一笑,隔着绸巾,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可是听声音,知道她有一份镇静。她缓缓地说道:「老大!跟你这麽多年,知道你名堂不少,可是我不知索命别庄还有这一套,怪不得你这麽得意,当今能让我和玉面红孩儿束手被缚,还不多哩!」   林虎山也缓缓地说道:「二妹子!我林某人要是都让你看清楚了,我能有今日吗?对不起!索命别庄有一个特别的玩意儿,就是活剥人皮!二妹子!你也不例外。」   这时候突然朱火黄人喝一声:「林虎山!你得意太早了!」   林虎山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冷笑,眼睛斜睨着朱火黄一眼,淡淡地问了一句:「是吗?」   朱火黄的脸色变了,半抬起来的手,缓缓地垂下,微张着的口,说不出话来。   林虎山脸上的冷笑之意,变得浓了。   他在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的钢丝罩之前,来回的走着,口中说道:「朱火黄!我们在江湖上混的,都是读书不多的人,但是,这些年在宫廷大内听也听得多了,也知道一些道理。两军对垒,讲求的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像他们二位……」   他立定脚,指着钢丝罩里的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功力高,心性傲,用两句话一激,他们就自动地跟我回来。这是我了解他们,可是,他们了解我吗?了解得太少,对於索命别庄都没有听说过,所以,他们二位不得不成为瓮中之鳖!」   他倏地一转身,指着朱火黄说道:「至於你,是不是福王世子朱烨?我不知道,但是,对於笑面屠夫,我了解得不少。」   朱火黄没有说话,站在那里有如木雕泥塑一般。   林虎山以十分悠闲的姿态,回到自己的座位,这个太师椅已经和烟雨黄莺、玉面红孩儿相隔得有一段距离了,他坐在那里指着朱火黄说道:「你,朱火黄,武功很高,数在当前武林中,排名一等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你最厉害的不是武功,而是你用毒的技巧。如果我所得到的消息不错,你阁下可以在举手之间,使人中毒於无形,可对吗?」   朱火黄仍然没有说话。   林虎山带着一分微笑,点点头说道:「朱火黄!你是不轻易放毒的,只有在最紧要的时刻,你才施展你的毒技。因为,你刚才喝叫我不要得意太早的时候,你放了毒,而且是很重的毒,对不对!」   朱火黄一直没有说话,戈易灵姑娘站在那里已经感觉到了情况不妙。但是,她也感觉到自己插不上手。   林虎山说道:「可是,我却没有倒下来。非但没有倒下来,我的功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你看!」   他倏地右手一抬,披风随着一掀,嗖、嗖、嗖……一阵闪光从他的袖口射出,从朱火黄的两肩两耳之际,以丝毫之差而过,钉在身後西厢房的窗牖之上,八支银亮的月形镖,非常整齐地钉在窗上,正好切成一个圆形,那一块圆木头,悠悠地落了下来。   这份腕力和劲道,到如此分毫不差,真正是发暗器的绝顶高手。更叫人吃惊的是打出的速度,银光一闪,电花火石,说明这位大内护卫首领,确实不同凡响。   林虎山望着朱火黄说道:「怎麽样?我没有中毒吧!只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林某人的毒技,要比你高出一等。第二,你的毒受到了某种克制,失去效果。朱火黄!你知道是哪一种原因吗?」   朱火黄沉默依然,没有任何表示。   林虎山笑笑说道:「你看,你对我是一点也不了解,你如何能赢得了我?索命别庄今日之事,你是输定了,你还有打算吗?」   朱火黄开口说话了。   「我还是那句话,林虎山!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认为今天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林虎山说道:「你要作困兽之斗?」   朱火黄说道:「用毒失利,还有我手中的剑。」   「唰」地一声,剑出鞘了。左手握住剑鞘,并没有捏剑诀,右手宝剑微微搭在剑鞘之上,交叉成一个尖角,对着林虎山。朱火黄朗声说道:「我虽然不像你对我的了解如此之深,但是我也知道一点点。」   「你知道我一些什麽?」   「你林虎山所长的是一些鸡毛蒜皮零碎玩意儿,确实有你的一套,但是,正宗的武功,你只是一个二三流的脚色。」   林虎山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些什麽?你了解些什麽东西?」   朱火黄说道:「我说你只能在一些暗器小的技巧上,高人一等,除此之外,你的剑术,只是一个不入流的脚色!」   林虎山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回头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剑术是第几流的。现在我要先让你开开眼界,看看索命别庄,活剥人皮的技巧。」   他刚刚一站起来,朱火黄立即冷笑说道:「林虎山!你没有胆子!」   林虎山停下来问道:「你说什麽?再说一遍。」   朱火黄说道:「我说你没有胆子,你不敢当着你这麽多属下,和我比剑,因为你有自知之明,你怕输。」   「你在激我?」   「刚才你自己说的,我朱火黄的武功在武林中是一等高手,事实上我的击剑术在武林中,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因此,你不敢。」   「如果你输了呢?」   「哈!哈!那不是很简单吗?索命别庄擅长的就是剥人皮,你就多剥一张人皮好了!」   「这样好不好?我先让你见识一下,索命别庄活剥人皮的技巧,然後你再决定要不要被剥。」   林虎山抬起右手,那是叫大家准备的意思。   朱火黄更不稍待,宝剑一伸,人向前抢了两步,一连攻出三剑。这三剑是朱火黄的真才实学,出招缓,落剑快,变化莫测,实中带虚。   林虎山咦了一声,身形展开闪躲腾挪,就在原地三尺,闪避了这一抢攻击。   当朱火黄的一招「野火流萤」,剑光抖散一簇剑花,从林虎山的面门前一晃而收,宝剑回到原来搭在剑鞘的姿式,沉声说道:「林虎山!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再不拔剑,就休怪我不给你机会。」   林虎山缓缓地解开项下的丝带,脱下宽大的披风斗篷,一甩手,披风就如同一片云,直飞而去,落在靠近广场左边的一挂毡上,露出里面的紧身玄色排扣衣袄,薄底快靴,紮着一副黑白相间的绑腿。从他这一身穿着打扮,看不出他是当今大内的护卫首领,好像还是保持着他的江湖本色。   他一伸右手,叫声:「剑!」   立即有人从後面快步出来,双手捧着一柄装饰得极其美观华丽的宝剑。   林虎山剑一到手,立即按卡簧,铮地一声,宝剑出鞘,一股寒光,令人有针肤刺骨之感,宝剑横在林虎山的胸前,似乎泛起一层碧莹,使得林虎山的脸部似乎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色。   朱火黄不禁脱口说道:「莹光碧血剑!」   林虎山淡淡地笑道:「击剑的人如果连这柄剑都不认识,那也就是不入流的脚色了。」   他一撇剑鞘,左手捏着剑诀气定神闲,缓缓地向前迈了两步,朗声说道:「朱火黄!这柄剑在我只是一件佩饰,从来没有出鞘,因为,我从来还没有碰到过让我宝剑出鞘的对手。」   朱火黄说道:「今天是我朱某的荣幸!」   林虎山淡淡地说道:「未必!因为大凡一柄不常出鞘的宝剑,一旦出鞘,就为畅饮人血。」   朱火黄点点头,说道:「很好!我愿意以我的满腔热血,喂你的宝剑。我死了,是为了重光华夏,驱逐鞑虏,而洒下我的鲜血。林虎山如果是你死了呢?恐怕就要落个千载骂名了。在你我必有一死的情况之下,显然我是占了优势。」   林虎山根本不理睬,只说出两个字:「出剑!」   朱火黄这才一撇左手的剑鞘,收敛心神,准备面对最强劲的对手,作全力的一拼。   林虎山突然叫声:「注意了!」   只见他一个腾身,跳起五尺多高,然後以大鹏展翅凌空搏击的姿态,凌厉而快速地,迎头砍下一剑。   这是朱火黄说什麽也想不到的情况。   因为击剑高手,着重在剑的「刺」,剑不是刀,「砍」是低级动作。尤其像林虎山这样的一流高手,腾跃起来,用剑砍人,是万万叫人料想不到的。   朱火黄只是瞬间一怔,剑锋已经临头。   无论怎样闪躲,都没有办法能逃过这一剑之危。   朱火黄没有选择,勉力一偏身,手中宝剑上迎硬架,像这样硬砍硬架,哪里是高手过招!就在大家十分诧异之下,只听得哢嚓、呛啷啷一阵火花之後,一阵金铁交鸣,朱火黄的手中宝剑,只剩下半截。   借着这一触的时间,朱火黄腾身撤步,向後倒退了八尺。   惊诧、愤怒、夹杂着自惭,朱火黄一手持着半截宝剑,站在那里,心头起伏不定,完全失上了一位高级击剑者应有的安详瑟宁静!   林虎山一剑得手,没有跟进,他用宝剑指着朱火黄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服气的,因为在击剑的剑术,还没有见真章,你是剑不如人,而不是技不如人。没有关系,稍安毋躁,我会给你留一个公平斗剑的机会。现在,我最先要做的事,是整顿纪律。」   突然这时候有人叱道:「慢着!」   戈易灵姑娘以极快的身法,绕过朱火黄的身旁,一掠身,从地上拔起那白杨木的木剑,挺立在林虎山的前用。   林虎山望着她笑笑说道:「你是戈平的女儿,还能动手跟我一搏吗?老实说,我不想伤你。」   戈易灵姑娘说道:「你以诈术毁伤我朱伯伯的宝剑,不是一个正宗击剑者的风范。如果你真的凭击剑的功夫,你赢不了我手中的木剑。」   林虎山皱着眉锋,说道:「你们这样做是为了什麽呢?拖延时间,等待奇蹟吗?告诉你,索命别庄是不会有奇蹟发生的。人到了这里,只有接受我所安排的命运!」   戈易灵更不答话,抢上前几步,身後却听到朱火黄喝上她道:「小灵子!你停下来!」   戈易灵没有理会,探身展臂,单演一招「懒龙探爪」,木剑晃动着剑花,指向林虎山的面前。   林虎山宝剑一护面门,人却呵呵一笑,盘步迂回,单掌舒爪,抓向戈易灵的左肩。   戈易灵居然不闪不躲,手中木剑倏地一收,闪电横削,转变为「流云出岫」,削向林虎山的右腰。   这种两败俱伤的豁出去杀法,旨在拼命。但是,如果先後之间,有了一瞬的差别,後果就完全不同了。   林虎山探爪抓人,显然要比戈易灵快得一丝占先,只要他的五指搭上戈易灵的肩头,戈易灵的木剑就会失去准头,落个肩碎人伤!   朱火黄一看情形不妙,大叫:「林虎山!」   人也扑上前去。他如此一喊一扑,原在影响林虎山的心神,分散他的注意力,争取一瞬间的缓冲,好让戈易灵姑娘躲过这一关。   没有料到就在他如此一扑未到的刹那,突然间,一股劲风涌至,潜力汹涌无比,直逼得朱火黄向後退了几步,戈易灵向斜地里冲出去,林虎山向後蹬、蹬、蹬退了三五步。   三个人同时被这一股出奇强有力的劲道,突如其来的逼开,化解了这一刹那间非死即伤的场面,三个人各自惊讶猜疑之际,一个老婆婆不知何时站在三个人之中。   没有人认识她。   鸡皮鹤发,瘦矮佝偻,一身蓝布衣袄,宽大不沾身,站在当中,眼睛先落在戈易灵的身上。   那眼光有一种特殊的力量,看得戈姑娘浑身感受到一股压力。戈易灵嗫嚅地问道:「老婆婆!我们认识吗?」   老婆婆满脸皱纹地笑笑说道:「孩子!把你手中的剑给我。」   戈易灵迟疑了一下,然後立即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木剑,交给了老婆婆。   老婆婆接过木剑,用手摩婆着,轻微地叹息,眼神流露着对往事的无限怀念。   朱火黄觉察到这位老婆婆的出现,对他们没有恶意,便问道:「请问……」   老婆婆对朱火黄笑了笑,掉过头去,没有理他。   林虎山受了一震之後,他一直在全神贯注留心这位奇特的老婆婆。他知道索命别庄今夜有一个难过的关口,他自己暗中告诉自己:方才阻止惩罚粘可三的,一定就是这位老婆婆,而且飞掷木剑入地,也一定是这位老婆婆。不仅是个难缠的人物,说不定整个计画从此破坏无遗,自己的一世英名,也就到此为止。   他在思忖:要用什麽方式,来对付这位老婆婆。   可是他发觉:老婆婆和朱火黄以及戈易灵并不是一夥的,他们之间,并不熟识。   林虎山一时心头大定,坦然迎上去。   老婆婆倒提着木剑,对着林虎山拱一拱手,口称:「林大人!」   林虎山始而一怔,立即回神过来,拱手说道:「老前辈,你说笑了。像我这种人能称得上是大人老爷吗?」   老婆婆说道:「林大人是当朝二品,总管大内护卫事宜,并且御前带刀,真可以说深得当今信赖,当前权贵,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林大人。」   林虎山顿时陪着笑脸说道:「老前辈谬奖,在下惭愧得很。」   老婆婆说道:「在江湖上打熬气力习武的,能够爬到林大人这种地位,真正是凤毛麟角。」   林虎山眼睛一转,立即说道:「老前辈!恕在下放肆,当今皇上礼贤下士,尤其对於我辈武林中人,更是求才若渴。像老前辈这样的高人,如果能前往京城,在下保荐到大内,所受的尊荣富贵,在下这点点,哪里能比得上的呢?」   老婆婆笑笑说道:「像我这种快要入土的人了,对於那些尊荣富贵,已经是淡泊了。」   林虎山抢着说道:「老前辈不愿受束缚,闲云野鹤,那是不勉强的,可否请到京城逗留一二日,也容我做武林晚辈的,稍尽一份敬意可好!」   老婆婆淡淡地说道:「林大人此话可是出自诚心?」   林虎山连忙接口说道:「怎麽敢轻慢老前辈!我是发自内心的一份虔诚。」   老婆婆点点头说道:「我相信林大人的一片诚心。既然如此,我请林大人将这份诚心,转而答应我老婆子一点点请求。」   「请求?老前辈这两个字实在不敢当。」   「我是真心的请求林大人!」   「这,老前辈你是见过场面的人,你一定不会让我为难。只要不悖法、不背理,我林虎山承当得了的,我无不承当。」   「多谢林大人!」   「老前辈的意思是……?」   「请林大人将他们三位放了吧!」老婆婆手指着粘可三、玉面红孩儿、烟雨黄莺,认真地望着林虎山。   林虎山冷冷地摇摇头说道:「老前辈!我方才说过,是要我林某人能承当得起来的,我无不承当。他们三个背叛了大清律,我没有这种权力可以放他们。」   「林大人!你有权力剥他们的人皮吗?」   「这……」   「林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老前辈与他们三位沾亲带故?」   「没有。因为他们三位能够及时回头,悬崖勒马,同为光我华夏的大业尽力,这种放下屠刀的人,值得人尊敬,我老婆子就为这个替他们讲情。」   林虎山脸色变了,呵呵冷笑一声,说道:「老前辈!你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不!林大人!我老婆子不是那种刻薄口舌的人。常言道:人各有志。我老婆子只是基於一分炎黄世胄的心情,愿意在就木之前,还要为驱逐鞑虏而尽力。至於你林大人报知遇之恩,也不算错。只是这三个人实在不应身遭如此惨刑。林大人!念在江湖同道……」   「不!老前辈!就是这件事,我不能答应,真是抱歉!」   林虎山突然瞋目大喝:「下手!」   姓丁的管事,似乎早有默契,就在这一声吆喝之下,牵在手上的绳子就开始收动。   也就在这样一声吆喝的同时,只见人影一闪,掠过一阵亮光,一股寒风,有人哎呀出声,一切又归於平静。   就在这一瞬间林虎山打出一蓬雪亮钩刀。   老婆婆闪身穿过这一蓬钩刀,右手木剑点卸了林虎山右肩,左手带走了林虎山的萤光碧血剑,人如旋风,剑走寒流,粘可三的一身密网,削成两截,玉面红孩儿和烟雨黄莺的钢罩,化作数截落地。   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双双扑上前,挟住林虎山。   朱火黄在粘可三的身边,为他轻轻摘下那带钩、带刃的密网。   只有戈易灵呆在那里,让这一瞬间的变化,怔住了!   老婆婆对烟雨黄莺说道:「放开林大人吧!」   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对视一眼,松手放开林虎山,回到老婆婆面前,正要行礼,却被老婆婆拦住,连说道:「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共生死,可当不得一个谢字。」   她缓缓地走过来,站在林虎山的背後,说道:「林大人!抱歉的是我,但是,借一句你的话说,我们是各为其主,谁也不要怪谁。」   林虎山没有回身,看个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是从十分平静的说话语气,可以说明她是一个遇事沉稳得住的人。他淡淡地问了一句:「可以请教尊姓大名吗?」   老婆婆说道:「不必了!」   「是怕我日後报复吗?」   「自从我决定抛弃掉山林隐居的生活,就没有将个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大明朝几百年的锦绣江山,都已经没了,个人生死算什麽呢?」   「那你为什麽不能留下姓名?」   「告诉你也没有什麽,只是我遁迹山林,从没有一天涉足江湖。在武林中十足无名小卒,跟你讲了又有什麽意思呢?」   「你如果把你的姓名告诉我,我回去之後,会竭尽一切力量,来搜捕你,我比不过你,我相信人外有人,我要遍请四塞八荒的奇人来斗你。」   烟雨黄莺冷冷地说道:「林老大!今天这种情形之下,你还能全身而去吗?」   玉面红孩儿也冷峻地说道:「即使这位老前辈对你宽大为怀,我也要斗斗你。看你除了阴险使坏之外,你还有多少斤两!」   老婆婆说道:「二位恕我老婆子多言,方才我也说过:在各为其主的情形之下,林大人的行为是可以被谅解的。至於……」   她提高了声音,朗朗地说下去。   「至於林大人要决心报复一事,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在台面上的人物,在这种情况下的心情,是十分痛苦的。不过,我所想的与林大人不同……」   「什麽不同?」   「我还想不到那麽远,因为我要是林大人,我应该想想眼前的两件事。」   她的眼神朝四下里巡视了一圈。   「第一件事,索命别庄这些人,日後如何相处?如何统率?」   林虎山瞪着眼,没有答腔。   「我老婆子可以想得到,随你林大人到索命别庄来的人,都是百中选一的高手,至少也都是你林大人的亲信。他们平日对你林大人敬畏有加,可是今大眼见着你林大人不但在武场上败了,更重要的是在道理上一点站不住脚,武林好汉,怕的就是理亏,请问你林大人要怎样在今後的日子里,再让他们心服?」   「你在挑拨?」   「我是在为你设身而想。事实上,在场的人都是血性汉子,如果他们了解,你是在帮着凶残的异族,追杀前朝遗孤,他们即使不投身到反清的行列,至少他们不会为虎作伥!他们会离计你。我说过:他们都是血性汉子,他们要站的只是一个理字,不是你那份金钱酒肉可以笼络得了的。因此,我为你担心。」   老婆婆这一段话,说得铿锵有力,入情入理。当时就有人应声说道:「老人家!多谢你指点迷津。我们空有一身武功,只不过做了残害人的爪牙,这不是一个血性汉子做得出来的事。对不起!我要走了!」   这一声「走」,四停人走掉了三停。   林虎山抬起手来,刚说得一声「你们」……终於垂下手,缓缓地说道:「你们都走吧!」   剩下的一停人,互相对觑一眼之後,大家规规矩矩向林虎山行礼,并且放下了兵刃和暗器,一言不发地走了。   在林虎山附近站着没走的,只有姓丁的管事。   老婆婆继续说道:「还有第二个问题,你林大人显然奉了旨意,前来追杀福王两世子,寻找遗诏。当今命你亲自出马,是对你的重视,也表示对你期望之殷。如今你林大人赤手空拳回到京城,连手下的人都没有了,请问你如何向是皇上回话?你如何报知遇之恩?伴君如伴虎!所谓『天威一怒』後果是可以想得到的。」   林虎山突然抬起头来,对那位丁管事的叱喝道:「你为什麽还不走?」   丁管事的嗫嚅地说道:「我……这时候……觉得……」   林虎山咆哮着:「走!即刻走!」   丁管事也恭恭敬敬行礼,站起来有一分黯然,他忽然轻轻地问道:「爷还要回去大内吗?」   林虎山近似疯狂地吼着:「叫你滚,你还问的什麽?」   索命别庄只剩墙上几支松脂,在哗哗剥剥地燃烧着,跳动的火光,照耀着空荡荡的广场,有一分虚空的感觉。   林虎山回顾一周之後,面对着老婆婆说道:「你的武功,高不可测,我是比不上你,你的口才心计,更是高人一等,今天我认输到底,你说吧!你要把我怎麽办?」   老婆婆呻吟了一会,缓缓地说道:「林大人虽然在江湖上有名气,而且在官场中又混了这麽久,各种场面见得多了,还要我老婆子饶舌吗?再说林大人遣走最後一名亲信,想必对自己的去处早就有了安排,更何必多此一问?」   林虎山冷极了的表情,两眼朝天,轻描淡写地说道:「刚才我说过,你的武功高不可测,因此,我林虎山今天是笼中鸡、砧板上的肉,只有待宰待割的份儿,我不问你,又待问谁?」   老婆婆连连摇手说道:「林大人!你言重了。如果林大人真的要问我该如何办,老婆子也愿意真心回答一个浅见。」   林虎山说道:「先别管我是真心假意,且说出来听听,能听得进去的,我自然会听。」   老婆婆说道:「无论如何你我都是大明朝的子民……」   林虎山立即说道:「好了!这种话我听不进去的。我不知清兵入关之前,明朝皇帝对我们这些平民有多少好处!」   老婆婆沉声说道:「林大人!这句话道尽了你心里的不平。其实你可曾想到:大明朝对我们做了民的有千般不好,我们这些做子民的又对大明朝有多少贡献?清兵入关,着名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至少这是明朝做不出来的残暴吧!亲疏之间,就在这种血流飘杵的暴政之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林大人!我老婆子一辈子没有与官府打过交道,我今天也不是为朱姓打江山,而是为涂炭的生灵,争取一条生存活路,如此而已。林大人!这话听得进去吗?」   林虎山冷笑说道:「好大的口气!当前顺逆之势,是凭你们这些力量能挽回的吗?」   老婆婆说道:「对极了!顺逆之势,不是人力所能挽回。问题在於什麽是顺逆之势?你以为目前这样霸住了大好江山,就是顺吗?我老婆了和你的看法正好相反,用残暴的手段,施之於广大百姓,使之俯首听命,那不是顺,那正是逆的根源。林大人!听你谈吐不俗,暴秦之亡於揭竿而起的故事,你应该是听说过。秦始皇扫平六国之时,是顺是逆?而他的结果呢?林大人!」   林虎山没有说话,他沉默,他紧闭着嘴。他的这种沉默,包含了多少不同的意见。   老婆婆说道:「林大人!话说多了,未必能让人心服。我们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你请吧!」   林虎山一顿,刚要迈步,却又停下来说了一句:「可惜!」   「林大人有话尽管说。」   「可惜我林虎山在一时疏忽之下,伤了右肩。」   「老婆子下手不重,那不是重伤。」   「虽然不是重伤,至少让我无法动手。」   「老婆子明白了!」   「如果不是我的右肩受伤,至少我有机会凭我生平所学,和你拼一场真功夫,即令我仍然是输,我仍然是落得伤残,甚或丢掉性命,我是心服口服。」   「林大人!我老婆子知道你说这话,真正的用意不在跟我拼一场真功夫,而是别有所图。」   林虎山突然冷笑说道:「就算我别有所图,你又怕的是什麽呢?」   老婆婆乾瘪的脸上,突然有一种古怪的表情。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林大人!我会让你如愿的。」   林虎山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你能让我如愿吗?」   老婆婆对林虎山点点头说声:「林大人!你请坐下吧!」   林虎山盯了她一眼,果然依言盘坐在地上。老婆婆慢慢走上前去,从身上取出一瓶白药,送给林虎山,叫他服下。   朱火黄在旁边一直很仔细地看着这里的一切,这时候他忍不住说话了:「老婆婆!我可以说一句话吗?」   老婆婆说道:「请你不要劝阻我不为林大人治伤。」   朱火黄恳声说道:「老婆婆!林虎山是什麽样的人,老人家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再说,老婆婆你老人家已经再三为他指点迷津,他却迷恋着那一套荣华富贵,固执如初。这种人留着是一种祸害……」   老婆婆没有答话,只是自顾地走到林虎山的身後,用双手不停地搓捏着林虎山的右肩。   林虎山满脸汗珠,连嘴唇都变得苍白而在颤抖。   约莫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老婆婆突然双手停止了搓捏,只是两掌一前一後,合拊在林虎山的右肩,顷刻之间,林虎山满头满脸汗水,变得热气腾腾,他的脸也从苍白转变为红润。   倏地老婆婆双掌一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好了!林大人!你可以用你的真功夫,来拼个上下高低了。你不是就这份心愿吗?」   林虎山依然闭着眼睛,一面默察,一面行功,终於一跃而起,伸舒了几下手臂,呵呵笑道:「果然!果然!灵药配着深厚的内功,我这脱臼离骨的手臂,如今活动如常,虽然我还要竭尽全力所能,和你拼个到死方休,但是,此刻我要感激的。」   他说着话,又重新披上了大斗篷,极其潇洒地一抬手,道声:「诸位请。」   老婆婆问道:「要到何处去?」   林虎山正色说道:「我这个人从不服人的,这一点大概你也可以看得出,不过今天我已经表示再三,你的功力是我望尘莫及的。既然如此,我还有什麽可拼的呢?」   老婆婆说道:「林大人!有话尽管说,不必绕弯子。」   林虎山说道:「老实说我这样的人,在江湖上并没有太大的名气,而实际上我是横行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尽全力去和一个对手硬拼。今天我明知是输,我是要为自己掂掂斤两,拼到底是怎麽样的结果。」   「拣重要的说吧!」   「既然是尽全力,就是要将一切力量都用上。索命别庄还有一些小玩意儿,对我个人来说,有一些帮助。你是不是能够让我借重这些这些……」   老婆婆笑笑说道:「去罢!有什麽帮助你的,尽管拿出来,既然让你拼全力,你就尽其一切好了。」   朱火黄微微皱着眉头说道:「老婆婆!我们有这样做的需要吗?林虎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老婆婆说道:「我已经答应了是不是?我这样的年龄,总不该失信於人吧!」   烟雨黄莺淡淡地接口说道:「我不知道林老大玩的是什麽花样,但是我可以断定一点的,那就是他从没有好的存心。不过,老婆婆的见识和功力,是林老大所无法能比的,他存心使坏,又能占到什麽便宜呢?」   林虎山将这些话都听在耳里,他没有搭腔,只是一脸诡谲地微笑,满身轻松地站在那里。   老婆婆点点头说道:「林大人!带路哇!」   林虎山一旋身,大踏步地朝着屋里走进去。老婆婆随在後面,刚一迈进门槛,忽又停下来,回头朝戈易灵和朱火黄说道:「姑娘!你和你朱伯伯暂时留在原处吧!」   朱火黄只微微顿了一下,便立即说道:「不!老婆婆!我要随你进去。」   老婆婆多皱的脸上,皱出笑容说道:「有原因吗?」   朱火黄认真地说道:「老婆婆!我虽然愚蠢,可也看得出林虎山是一个陷阱,也因此老婆婆才命我和小灵子留在外面。」   老婆婆说道:「因此你才要随着进去?那又代表什麽呢?你能消除这次陷阱所带来的灾害吗?」   「这……」   「如果你随着进去,并不能减除任何灾害,除表示你同赴患难的情谊之外,我看不出有其他的好处。」老婆婆把语气放缓,淡淡地接着说道:「请你们二位留在外面,并不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唉!留下吧!如果说是陷阱,外面又何尝不是可以成为陷阱。」   朱火黄心里涌起一阵感激之情,便不再言语,携着戈易灵留在西厢房的跨院。他明知道林虎山在後进有变化,但是,除了等待,他几乎没有可做的事。   老婆婆偕着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缓缓地进了後厅,宽大、单调,没有什麽特别的陈设,只是在大厅正面後座有一排非常精致的屏风,雕花缕刻,是属於珍品。透过屏风看过去,有人影晃动。   老婆婆打量一阵之後,便绕过屏风,就看到迎面是一条甬道,没有灯亮,黑漆无光。   烟雨黄莺抢上前一步,拦住老婆婆说道:「老人家!容我走在前面如何?」   老婆婆笑笑说道:「到了这里恐怕就容不得你我的主张了。」   言犹未了,从通道的那一端,传来林虎山的笑声,说话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回音:「哈!哈!哈!黄易青,你那点功力还是给我省省吧!就你和玉面红孩儿,恐怕进不了我这条铜人巷十尺之地。」   老婆婆哦了一声说道:「铜人巷吗?」   林虎山应声说道:「不错!正是铜人巷。少林寺有铜人巷,索命别庄也有。所不同的,少林钢人巷是给弟子考验功力的,我这索命别庄的铜人巷是拦截敌人、杀追敌人的,目的不一样,在设置的构造上,也就大不相同。」   老婆婆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烟雨黄莺却忍不住说道:「林老大!一个人的信誉还是很重要的,你说要凭你的所学,要竭尽所能,和老婆婆拼上一拼,你要老婆婆为你治好肩伤。现在你又搞出一个什麽铜人巷,你是在弄什麽鬼?」   林虎山呵呵笑道:「二妹子!亏你还跟我联手合作过很长的一段时期,你怎麽立刻就把我忘掉了。林老大最大的长处,不在刀剑拳脚,而在鸡零狗碎的一些玩意儿。我说过我要竭尽所能,竭尽所能这四个字你明白吗?」   烟雨黄莺说道:「那你这铜人巷是什麽意思?」   林虎山说道:「索命别庄的铜人巷设置了十二件机关削器,通过十二道机关削器,最後我在这里以逸待劳,这就是我的竭尽所能。我要提醒你们,索命别庄的铜人巷是杀人的,不是练武的,任何一样东西招呼下来,都可以致命。」   这一阵话之後,声音寂然。   面对着这样一条漆黑无光的铜人巷,老婆婆正要迈步进去,烟雨黄莺缓缓地说了一句:「老婆婆!我们这样做值得吗?」   老婆婆回头看着她,等她继续再说下去。   「林虎山只是为他的失败,捞回一点面子,我们这样下去为的是什麽呢?是为了击败林虎山?老婆婆你早就已经击败他了。是为了我们宽大吗?这种人恐怕是不能点头的顽石。什麽也不为,而去冒这种险,所以我说值不得。」   老婆婆笑笑说道:「你很关心我?」   烟雨黄莺说道:「铜人巷十二道机关削器,当然伤不到你,只是我以为有一种所为何来的感觉。」   老婆婆说道:「走吧!有很多事还真是没法说清楚的。」   玉面红孩儿抢上前一步说道:「让我走前面。」   说着他大踏步走进那黑洞洞的雨道,只听得他呼地一掌,一阵亮光随手而起,一个特制的火摺子从玉面红孩儿的手中飞出,钉在一丈开外的甬道墙壁上,虽然只是一团昏黄的光,已经将甬道里面照得很清楚。   甬道约有六尺宽,可以容三个人并肩前进。   甬道里空荡荡的什麽也没有,人的脚步虽然只是轻轻的踩下,却也引起重重的回音。   甬道一直通到前面,因为光亮不够,看不到尽头,不知道有多深多远。   玉面红孩儿开始的时候,走得很慢,他全神贯注,谨防着任何方向来的攻击。   烟雨黄莺走在第二,老婆婆紧挨在身旁。   这样一直走下去,将近走了二十多步,甬道里平静无事,除脚步回音,连任何一点其他的声音都没有。   玉面红孩儿突然加快脚步,几乎是向前冲了几十步,仍然是没有任何一点机关削器的攻击。   这时候,距离那支火摺子已经远了。黄昏的光已经照不到这里,玉面红孩儿所站的地方,已经是一团漆黑。   玉面红孩儿刚刚掏出第二支火折了,随手抖亮,不觉脱口叫道:「糟了!我们上当了。」   这样的突然叫声,引起嗡嗡如潮的回音。   老婆婆和烟雨黄莺已经来到近前。烟雨黄莺立即接着说道:「这是一条普通的地道,大概是用作必要时逃生之用,根本不是什麽铜人巷,也根本没有什麽机关削器。」   老婆婆点头说道:「我走入地道之初,就有这种感觉,决不是什麽铜人巷,但是却不晓得他是什麽存心!」   玉面红孩儿急忙说道:「我们快撤吧!」   老婆婆说道:「来不及了!如果他是一项阴谋,那是绝对来不及了。」   这句话刚一说完,从甬道的那一头,彷佛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一阵得意的狂笑。   烟雨黄莺趁着那如潮的笑声刚一稍歇,立即厉声喝道:「林虎山!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卑劣的小人!」   林虎山阴沉沉地说道:「黄易青!你这样的死,已经便宜了你,按照我的规矩,应该活剥你的人皮,你现在还有什麽可说的?」   玉面红孩儿一面暗示老婆婆快撤,一面说道:「林老大!这麽说我也是捡到了便宜了。能不能告诉我,你给我们的是一种什麽样的死法?也好让我死了不至於变成糊涂鬼。」   远远地传来林虎山的声音,还是那麽阴沉,他说:「告诉你也没有关系。这条甬道,是深入地下的。可以通到索命别庄的外面,但是,在这条甬道的底下,埋了千百斤火药,现在引信正捏在我手里,只要我一点火,你们就会被炸成粉身碎骨,连屍首都挖不出来。这就是你们马上的下场。」   玉面红孩儿沉默了,他衡量由所站立的地方,到南道的出口,任凭有如何的本领,也冲不出去。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老婆了这样的年纪,死了没有话可说,可是你们二位……唉……」   烟雨黄莺立即说道:「老婆婆你这句话可说错了。我和玉面红孩儿能够一念回头,在临死之前,总算回到了正途,可以说死的是时候,常言道:人生自古谁无死!」   玉面红孩儿忽然说道:「慢着!慢着!」   他倾着耳朵,凝聚心神,听了一会,说道:「事情有了变化。」   烟雨黄莺问:「什麽变化?一点声音没有,你听到什麽变化?」   玉面红孩儿说道:「就是因为没有声音,我才认定了有变化。照时间看,我们此刻已经是粉身碎骨,埋身泥土之中,可是此刻一点动静都没有,岂不奇怪?」   烟雨黄莺摇着头说:「林虎山是何等人?你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玉面红孩儿说道:「他不会改变主意,难道没有别的意见麽!」   老婆婆叹口气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吧!我们他不必跑,因为再快也跑不过命中注定的事。如果我们不该埋骨此地,走出去的时间,也就够了。」   三个人走得很缓慢,沿着甬道,慢慢地走向来时的出口,在快接近出口处约在两三丈的地方,已经看到外面的微光。三个人不约而同,展开身形,冲出甬道。   回到原来的大院子里,已经是一片微曦的初晨。   朱火黄和戈易灵站在那里显然一步也没有离开,一见他们三人出来,立即迎上去,还没有来得及问话,烟雨黄莺却惊呼出来:「林老大!你是……?」   大家都随着这一声惊呼,朝着那边看去,林虎山站在广场的另一角,有如一尊泥塑石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婆婆越众上前,说道:「林大人!」   林虎山缓缓地移动脚步,右手拿着一支火摺子,左手拿着半截残破的铁管子,一直走到老婆婆面前不远的地方,站住说道:「埋了三年的铁管子,每半年都要检查一次,却不知道什麽时候烂掉这样的一截,火药受了风,引信点燃到这里就熄灭了。」   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同时发出惊呼。   老婆婆十分平静地向他说道:「任何事情都有意外,是不是?」   林虎山一直在摇着头说道:「这不是意外,这绝不是意外!这是天意,老天爷不容许我这麽做。我现在才晓得,逆天行事,是天底下最笨的人。」   老婆婆说道:「林大人!」   林虎山立即说道:「从此刻起,我不再是御前带刀二品护卫,因此,我不再是林大人,我是林虎山,一个浪迹江湖的江湖客。」   烟雨黄莺和玉面红孩儿几乎是同时叫道:「大哥!」   林虎山说道:「惭愧得很!我实在不配接受你们这一声大哥,因为顺逆之势已经是那麽明显,我竟然固执如此,使自己无颜对自己。」   他撇下手里的火摺子和那一截铁管子,朝着老婆婆拱拱手,说道:「老人家无论哪方面,实在高明得很,林虎山无颜请教尊姓大名。索命别庄从此不再是我的立足之地,多留一刻,多感受一分汗颜之苦,因此,我也无法款待老人家。不过江湖上有一句话:青山不改,绿水常流。老人家!我们後会有期。」   老婆婆很认真地点点头说道:「阁下今後的行迹,当然不便相问,可否给我老婆子一点暗示,今後若再见面时,我们无论如何要痛饮三杯。」   林虎山拱拱手说道:「感激!感激!按说我是寻找一处深山僻谷,面壁省过。但是,再想想,自己这种人,省过又待如何?与其省过,不如补过……」   玉面红孩儿惊道:「大哥!你是要为复明大业立功?以大哥的关系、功力、机智,立不世之功,震撼人心,则是易於反掌。」   林虎山正色说道:「兄弟!这句话你说错了。我林虎山不是什麽人物,也谈不上什麽品格,不过,一点点良心上的道理,我还是要遵守的。清廷入关作恶多端,可是他对我林虎山算得上是恩重如山。如今,我服膺天命顺逆,离开了他们,再叫我回去借机手刃一两个满清大臣,或者是王公贝勒,我是做不出来的。」   玉面红孩儿叫道:「大哥!个人的恩情,与邦国的仇恨,那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啊!」   林虎山摇摇头说道:「兄弟!不要对我要求过高。我林虎山只不过是江湖上一个小角色,没有读过圣贤书,只是凭自己的一点良知做事做人,如此而已。我再说一遍,兄弟!不要对我林虎山要求太高,也不要估价太高,你应该想想看,洪承畴、吴三桂这些人如何,比起他们来,我这样的做,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是不是!」   老婆婆说道:「林大人……」   林虎山立即说道:「老人家你这一声林大人就叫得十分的不对了。我说过从那一刻开始,我林虎山只是江湖上的一个小脚色。我与清廷不再有任何关系,这大人两个字,已经不再适用於我林某人了。」   老婆婆笑笑说道:「并不是我辩驳,我老婆子的用心,是认定你林虎山即使是回归江湖,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林虎山瞠然。   老婆婆接着说道:「为了不让你误解而难过,我们叙齿,大胆叫你一声老弟台吧!」   「不敢!不敢!折煞我了。」   「称谓不重要,不必去计较。倒是有一件事,我要郑重告诉你,林老弟!人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方才你说的洪承畴、吴三桂,我不觉得他们比你高出多少。」   「老人家!你高抬了我。」   「不是这样。人品的高低,与官位大小,是绝对没关连的。如果洪承畴和吴三桂能有你老弟台这一份潜存的良知,那真是苍生之福,可惜他们没有。就凭这一点,你比他们强出太多、太多!」   「老婆婆!你不是在劝我什麽吧!」   「不会的。像林老弟台这种人,没有人能劝你什麽,你也不需要别人劝你什麽。就拿方才那件事来说……」   「哪件事?」   「地道底下埋火药,虽然引信潮湿,点燃不了火药,但是你可以再来一次,甚至於再接一根引信,在你的立场说,你应该这麽做。可是你没有。」   「老婆婆!这件事已经过去,不要再提它了。」   「我老婆子是用这件事,说明善恶之间,只在一念。当时你发现引信潮湿了,不当它意外,没有准备重来,却启发自己说是天意,使得你返朴归真。所以,就凭着这一点,洪承畴和吴三桂哪里比得上你?」   「老婆婆!我已经说过,今後的行迹,我心已决。清廷对我不薄,我离开他们,是基於天意之不可违,如果我再反手相向,那就是我太狠了些。」   「林老弟台!你的话入情入理,我们如果再多饶舌。就显得我们太不通人情了。」   「老婆婆谅解!林虎山感激不尽。但愿往後我还有机缘聆受老婆婆的教诲。」   「我说过,再见面老婆子要把敬三大杯!」   林虎山落地一躬,口称:「告辞了!」   他刚要转身,忽然又向朱火黄拱拱手问道:「兄台!林虎山在告别之前,想再请问一声。按说这种请问已经是多余的了,但是为了让我自己亲耳再听一次,我只有再冒昧请教。」   朱火黄笑笑说道:「是关於我的身分是吗?」   林虎山严肃地点点头,说道:「我说过,这一问本是多余,但是我要亲耳再听一次。」   朱火黄说道:「我的真实名字叫朱烨。」   林虎山说道:「世子殿下?」   朱火黄黯然说道:「国破家亡,只落得流浪江湖,还提这些做什麽?我如今只是个江湖客罢了。」   林虎山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婆婆!方才你说顺逆之势,我还不一定就能接受。可是如今……唉!你看,当今为了追杀福王的两位世子,明地暗里,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力量,遍布眼线,用尽计谋。说句老实话,我这个二品带刀护卫,最主要的任务不是护驾,而是为了两位世子。可是,最後要追杀的人却在当面。当时失之交臂,如今我已革面洗心。老婆婆!这才是显示出你所说的顺逆之势啊!」   老婆婆皱纹的脸,露出诚挚的笑容,说道:「林老弟台!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林虎山拱拱手说道:「愿聆教诲!」   老婆婆说道:「那倒不敢。老婆子只是旁观者为林老弟台指出一点,就算你老弟台在他们刚一进入索命别庄之时,你就暗动手脚取得他们的性命,那还是代表个了大清朝是站在『顺』的这一边。」   林虎山怔了一下,说道:「老婆婆是指还有大世子在。」   老婆婆摇摇头说道:「就算是两位世子同在此地被擒遇害,同样也解决不了清廷面对的问题。今天两位世子以大明後裔,登高一呼,固然可以获得群山回应。但是,换过别人奔走呼应,照样也可以掀起风起云涌。」   林虎山瞠然说道:「我愚昧,我不懂。」   老婆婆说道:「老弟台!你会懂的。满人入关,杀戮太重,以残暴来统计江山,岂有稳固理。」   林虎山点点头。   老婆婆接着说道:「至於我辈所做所为,只是在这顺逆之间,尽一份力量罢了。但求仁政早日出现,天下苍生之福。」   林虎山忽然说道:「老婆婆!你是高人。依你之见,清廷气数快尽了吗?」   老婆婆说道:「我老婆子不是高人,我也看不出清廷的气数到底还有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甚至更多更长的时日,那就看我们的努力如何而定了。不过,有一点我老婆子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异族统治的暴政,终必成为过去。我的年纪大了,说不定看不到这一天。但是一定有人看到这一天的来临。」   老婆婆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口气,若有所感的说道:「我们做这种事,只是尽一份心力,成功不必在我!」   林虎山忽然感动极了,拱着手说道:「老婆婆!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过去我不懂,又从来没有听见有人说过。今天,我林虎山不敢说茅塞顿开,只能说是受益匪浅。告辞!老婆婆!我们一定後会有期!後会有期!」   他朝周围拱了一遍手,大踏步朝着後进走去。来到屋前,一抖身,平地拔起落身屋上。   烟雨黄莺黄易青和玉面红孩儿几乎是同时说道:「大哥稍待。」   两人冲上前几步,飞身上屋,说道:「大哥!我们总是老搭档啊!」   粘可三却也在这个时候叫道:「难道不能算上我的一份吗?」   也飞身上了屋。   林虎山朝他们三个人看看,向下面笑道:「老婆婆!你看,一转眼成了四个人了。谁敢说再一转眼之间,我的周围不会又有四十人、四百人呢?」   老婆婆双手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後会有期!後会有期。」   林虎山一行四人飘然而去,此时天色已经大明,朱火黄和戈易灵看到老婆婆的眼角流出一滴眼泪。   戈易灵惊问道:「老婆婆!你……」   老婆婆牵着衣角,拭去眼泪,笑笑说道:「这就是人老了的样子,痛苦的时候,不一定流眼泪,高兴的时候,却往往忍不住热泪盈眶。」   朱火黄说道:「以林虎山这样的人,居然能苦海回头,真不容易,多亏老人家苦口婆心,感得顽石点头。」   老婆婆说道:「我老婆子的想法,和你有一点出入。林虎山一个人的回头,并不足喜。而是他的回头说明了一个道理:不管什麽样的人,都是有良知的,只要能启发他的良知,他就能分辨出善恶是非,还有什麽更能说明我们的前程光明呢?这才是可喜呀!」   老婆婆说到此处,将林虎山遗留下来的萤光碧血剑拿在手中,又从戈易灵姑娘手里取回本剑,缓缓地说道:「大概现在你们最急於要知道的,是我老婆子到底是何许人了。要知道我是谁,先要从这柄木剑说起。」   她低下头,用手摩娑着这柄白杨木削制成的木剑,一时感慨万千,长叹一口气,正待说话,忽然她的脸色一变,立即说道:「快!我们快进屋里去。」   朱火黄和戈易灵也察觉到了情形有异,立即腾身起步,急掠而去,冲进後进屋里。   老婆婆独自一个人站在门口,双手各握一柄剑,昂首而视,似乎是严阵以待。   不片刻,一阵脚步声,分别从前进房门口、窗口、屋上、墙头,站满了人,一式的号装兵勇,每个人的手里拿着一张弓,都已经搭上箭,引弦待发。   戈易灵松了一口气说道:「原来是他们这些人!」   朱火黄说道:「小灵子!不要小看他们,七八十张弓,一齐乱射,伤人未必,也颇为讨厌。最主要的是他们突然出现,一定有恃。」   老婆婆点点头说道:「一点也不错,他们是有所恃的。如果我老婆婆猜得不错,林虎山的情形不妙。」   戈易灵急忙说道:「那怎麽办呢?……」   她言下之意,以林虎山一行四人,任何一个人的武功都不是这些兵勇所能对付得了的。   可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前进大门的兵勇向两边一分,走进来一位武将,因为大家认不得他的品级,也不明白他的身分。只见他大模大样的走进来,身边十六个关西大汉,捧着已经出鞘的九环大刀,贴身分站在两边。   再看身後,拥簇着出来一堆人。戈易灵姑娘忍不住脱口惊呼了。   从後面被推出来的人,正是林虎山他们,外加姓丁的管事。他们五个人,正由四个彪形大汉服侍着,牛筋绞成的绳子紧紧地捆绑着,推到那个武官的身边。   这种情形不但是戈易灵诧异,连朱火黄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他不由得从房里冲到门外,和老婆婆并肩站在一起。他忍不住说道:「林虎山怎麽会被他们擒住,这根本是不会有的事。」   老婆婆沉静地说道:「总有一两人是真正忠於清廷的,换句话说,林虎山虽然御前带刀,深得信赖,还是在他身边安排了暗桩。这就是满人利害之处。」   朱火黄说道:「可是凭他们怎麽能抓住林虎山呢?」   老婆婆说道:「林虎山一念归真之後,他不失为一位武林中的君子,君子是可以欺其方的。」   朱火黄真难相信,摇着头说道:「真是叫人难以想像,他们五个人任何一个都是武功高强,尤其是经验老到,心思缜密,怎麽会落在这班人手里?不可思议!」   老婆婆说道:「我们等着瞧吧!谜底总是会揭开的。」   就在他们说这段话时间,对方似乎布好了一个阵势,约有五六十个人,背着手,在武将背後,雁行分开,也是一式兵勇打扮。   武将一挥手,周围的兵勇齐声呐喊,他这才沉声问道:「你们当中有一个是福王的儿子,是谁?出来。」   老婆婆伸手拦住朱火黄,她淡淡地问道:「看来是位大人。老婆子斗胆请问大人是那个衙门……?」   那个武将呵呵笑道:「御前带刀二品护卫。」   老婆婆缓缓地说道:「大人是跟老婆婆说笑!」   那武将呵呵笑道:「和林虎山一样吗?一样是一样,不过不同的是他是汉人。今天的事,很明显有了差别。闲话少说,你叫姓朱的出来。」   老婆婆一撇手中的木剑,萤光碧血剑横在手中,缓缓地迈步上前。   这时候林虎山大声叫道:「老婆婆!小心他们的火铳!」   「吧」地一声,林虎山的脸上挨了一皮鞭,立即鲜血淋漓,肿起多高。   老婆婆说道:「大人!今天的事,我们不能善了吗?」   那武将呵呵笑道:「少跟我逞口舌之能,我不会听你那一套的。你们也少打歪主意。」   说着话,他的手突然一挥,只见排列在他身後的几十个人,原本是背着手的,此刻人人双手平举,手里端着火铳,对准着老婆婆。   那武将笑笑说道:「我知道你们武功很高,可是再高你也是血肉之躯。只要我一声令下,我这五十支火铳,轰出去的千百粒铁砂子,可以将你轰成蜂窝,要不要试试!」   老婆婆站在那里没有动,她的眼神一直在估量着眼前的情势。那位御前带刀二品护卫的满人武将,说得倒是实情,五十支火铳可以在一瞬间,把人轰成蜂窝。任凭武功如何了得的人,毕竟是血肉之躯。   很显然地,这五十支火铳,超过了在场人的武功极限,占尽了当场的优势。   那武将向前走动两步,身後左右两旁火铳手,紧紧地跟进两步,那情形真像一触即发。   老婆婆沉声问道:「你们想做什麽?」   那武将得意地笑了笑,说道:「你早就应该问这句话。」   老婆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说道:「那就请直说罢!你大人是明事理的人,你看这情景有心情逗趣吗?」   那武将脸上笑容一收,朗声说道:「叫姓朱的出来,就没有你的事。瞧你也一大把年纪了,犯得着为着别人,挨上千百粒铁丸子吗?」   老婆婆说道:「就是为了这个吗?」   那武将哼了一声说道:「你是明知故问呢,还是在拖时间?」   老婆婆说道:「如果只是为了这个,问题就简单了。那是姓朱的和你们之间的事情,你们可以面对面地来解决。」   那武将哦了一声说道:「这麽说,你是不愿意搅和这件事了?」   老婆婆说道:「我为什麽要搅和呢?方才你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我老婆子这麽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要在临死之前,挨上几十粒铁丸子呢?」   这几句话,很能让那武将听得进去。只见他点点头,朝着老婆婆说道:「算你识时务!现在你让开,叫姓朱的出来。他要是再不出来,我就用这五十支铳,把他轰个稀烂。」   老婆婆说道:「让我老婆子进去劝劝他。这位大人你也要记住一点,捉活的解回京城,那比扛一具屍首回去,可就风光多了!好在大人有的是时间是不是?」   那武将沉吟了会。   老婆婆接着说道:「如果大人有顾虑,这样吧!大人的五十支火铳手,再向前摆一些,如果老婆子有什麽三心二意你就一声令下,就尽管轰吧!」   那武将终於一点头,说声:「好吧!」   他再一挥手,五十支火铳手,向前拢集了几步,依然平抬着火铳,一触即发,形势十分紧张。   老婆婆刚要迈步进去,那武将又说道:「告诉姓朱的,乖乖出来受缚。任凭他有什麽花样,逃不过火铳的一阵铁丸子。」   老婆婆应了一声说道:「可不是这样吗?」   人便走进了屋里,朱火黄抱拳说道:「老婆婆!我的事你不必管了,事实上你也犯不着跟铁丸子硬拼。」   老婆婆笑笑说道:「你以为我真的要你出去束手被擒?你以为我老婆子真的怕挨铁丸子?」   朱火黄连忙说道:「老婆婆!我还不至於糊涂到那种地步。老婆婆当然是缓兵之计。但是,照情势看,我们确实是输家,扳不回当前的局面。因此,老婆婆不必再管这件事,我们总得要有人活着出去,这个人自然只有老婆婆最为适当。」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老婆子能够不管吗?从你哥哥的事我就管起,今天我能一走了之吗?」   朱火黄意外吃惊,说道:「老人家曾经见过我哥哥吗?」   老婆婆说道:「这中间的话长,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不但要制服敌人,而且要救人,不能有一点差错,任何一点差错,都可以造成全盘的失败,所以我们三个人要联手配合得很好才行。」   戈易灵吃惊地问道:「老婆婆!就是我们三个人吗?」   老婆婆说道:「问题在於这五十支火铳,他们可以在刹那间,轰出成堆的火药和铁砂,而且这种三眼火铳,可以连续轰出三次,引信都很短,只要火绳一点燃,谁也沾不上身。不过,任何一种利器总是有相克之道。」   朱火黄说道:「老婆婆!我们聆听你的高见。」   老婆婆说道:「原先我想到请你用毒……」   朱火黄摇摇头说道:「举手之际,让人立即倒在当场,我是可以办得到的,但是那是过去,不是现在。我总觉得用毒不是一种光明磊落的行为,所以,现在叫我用毒,至多制住对方,而且是缓慢的。」   老婆婆说道:「现在我想到另一个方法可以一试。」她指着屋里条桌上供着的两个花瓶,里面插着黄色的腊梅。   她取过一只花瓶,拿出腊梅,掂了掂重量,说道:「这样的一只花瓶,至少可盛了十海碗清水……」   外面那武将叫了:「你们快点商量,别尽拖时间,也别想打歪主意,你们是没有机会的。」   老婆婆朗声说道:「生死大事,不能不考虑仔细。」   她又压低声音说道:「这一花瓶水,我老婆子喝下去,然後,用内功逼出来,化作一蓬雨箭,五十支火铳,要再点火绳,总得要一段时间。这就是我要他们让火铳手尽量集中、尽量向前的意思。」   戈易灵脱口赞叹道:「老人家真是神机妙算,晚辈真是望尘莫及。」   朱火黄说道:「现在都不说这些了。老婆婆!我们听你安排。」   老婆婆说道:「在我喷出水箭的那一瞬间,你要以最快的速度,制服那位二品大人。制住他,有两重作用:第一,我担心他身上藏着有短的火铳,万一有那东西,我们可就大意不得。第二,只要制服了他,四周的弓箭手,就投鼠忌器了。」   朱火黄连忙说道:「我遵命尽力做到。」   老婆婆对着戈易灵说道:「你拿着萤光碧血剑,配合着我的一阵水箭,去保护林虎山他们几个,就怕有人在忙乱中,射出劲箭,林虎山他们人在捆绑之中,只有挨射的份儿,那就死定了。」   老婆婆有条不紊的安排,使人惊服。只是那麽短短的时间之内,把问题考虑得如此周到。   外面那位武将又厉声叫道:「老婆子!你……」   老婆婆立即应声:「好了!好了!我们马上一齐出来。」   她捧起花瓶,咕噜一阵灌饮,一整花瓶水,喝进了肚子,真是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她放下花瓶,只说了一句:「我们走!」   她走在前面,隔着一身宽大的衣裳,看不出她有任何异样。朱火黄和戈易灵紧紧地跟在後面。   来到门外,五十支火铳手果然都集聚在门前不远,五十支火铳,都对准了他们三个人。   火绳都在冒着烟。   那名武将也走上前几步,站在那些火铳手的後面,用手指着朱火黄,哈哈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汉人靠不住。林虎山身受朝廷重思,终其结果,还是成了叛逆,可是,都逃不过我的手掌,过来吧!束手受缚吧!」   朱火黄朗声说道:「我跟你的看法不同……」   那名武将喝道:「你有什麽不同看法?我叫你乖乖地过来受缚,你还想怎麽样?小心让你的脑袋轰成烂西瓜!」   朱火黄不疾不徐地说道:「大人!我已经是你掌中之物,你又何必如此急躁?让我把话讲完,我自然会伸手就缚。可以吗?」   那武将翻了翻眼睛,说了一句:「有话就快说。」   朱火黄拱拱手说道:「好!方才大人说到满人汉人的问题,我以为那是没有什麽不同的。人与人的差别,是在於他对事情的看法,有没有良知,而不是在於是满是汉!」   那名武将哈了一声说道:「既然你说不分满汉,咱们满人来做皇帝,有什麽不对?为什麽你还要苦苦地不舍,搞什麽复明?」   朱火黄说道:「大人!你错了!我们反的不是满人而是反对暴政。我们复明也不尽然是复明,而是复我华夏的自尊……」   那武将勃然大怒,喝道:「混帐东西!你竟敢绕着弯子骂人?你们给我轰!」   就在他这个「轰」字还没有出口,老婆婆突然一昂头,一张嘴一股水宛如匹练,从她口中疾射而出,顷刻化作一蓬雨箭,洒湿了五十位火铳手的衣服,自然也洒熄了火铳上的火绳,洒潮了火铳上的引信。   这个情况太过突然,是在场的任何人所没有想到的。   就在大家一怔的瞬间,朱火黄腾身一跃,疾如鹰隼,越过火铳手的人墙,直扑那名武将。   武将自是有几分身手,仓促之际,他还能一侧身,力图让开这样的凌空一扑,右手伸向腰际。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朱火黄竟然没有亮出兵刃,右手抓住对方左肩,左手刁住对方的右腕,就这样面对面的擒住了对方。   戈易灵姑娘就在朱火黄扑出的同时,冲向前去,萤光碧血剑掠起一道寒光,掠到林虎山他们五个人的面前。原来那一阵箭雨如蝗,使站在四周,引弓待发的弓箭手们,都被这突发的情况怔住了。再加上眼见二品护卫已经落在别人手里,投鼠忌器,哪里还敢动。   戈易灵的手快、剑利,就在这一刻,她挥动宝剑,很快地将林虎山五个人身上捆绑的绳索,一齐挑断。   老婆婆一见已经掌握住整个局面,便朝着那武将点点头说道:「大人!你说过的,人要识时务。请你让他们放下这些火铳,撇下那些弓箭吧!」   朱火黄的左手微微一使力,武将的额上冒出了汗珠,嘴唇也在发抖。   老婆婆说道:「不必!放掉他。」   朱火黄一松手,顺手从他的腰间取走短铳。   那武将喘了一口气,揉搓着自己的手腕,又看看老婆婆,然後才缓缓地说道:「你们都放下吧!」   他的话果然有效,五十支火铳,和七八十张弓,都丢在地上。   他望着老婆婆说道:「都照你的话做了,你还要怎麽样?」   老婆婆摇摇头说道:「不怎样。你可以带着你的人离开这儿了。」   那武将显然是不相信老婆婆的话,光着眼,半晌问道:「你是说,让我们走吗?」   老婆婆笑道:「当然让你走,我们为什麽要留你呢?」   那武将这回可真听清楚了,用手擦着头上的汗,嗫嚅地问道:「你们……你们……不杀我吗?」   老婆婆笑笑摇摇头。   朱火黄接着朗声说道:「这就是我们和你们不同的地方,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什麽动辄就要杀人呢?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杀,也没有办法服人心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你以为汉人的心就这样杀怕了吗?错了!」   那武将若有所悟,又若有所疑地点点头,然後问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老婆婆伸手道声:「你请!」   那名武将望了周围一眼,缓缓地说了一句:「这确是我们不同的地方!」   他转过身来,走出门外。那些火铳手、弓箭手,始而一怔,不片刻,大家一哄而散。   林虎山此刻走过来拱手说道:「要不是老婆婆出奇制胜,我们今天是完了。说来惭愧,我们竟被他骗住在先,被火铳压制在後,动也没有动一下,就这样束手被擒了。」   老婆婆摆手说道:「我跟他们说过,君了可以欺其方,林老弟台一念归真之後,心地坦荡,自然容易受骗。」   林虎山纵声大笑说道:「老婆婆!什麽话我都可以承当,唯有这君子二字,离我太远。今天的事,给我又有了新的体认,也给我对於未来有着新的信心。再度告辞!」   老婆婆没有说话,只是微笑颔首。   朱火黄倒是很感动地上前握住林虎山的手,认真地说道:「不论将来我们是否再相见,我们的心灵永远相通的。」   林虎山说道:「我从来没有尊称你一声世子,真是有些失礼。……」   朱火黄摇撼着他的手,认真说道:「我说过,我只是一个江湖客,我所努力的,也不是为了世子这个头衔。」   烟雨黄莺在一旁说道:「这句话说得很动人!」   玉面红孩儿说道:「走啊!此地仍然是不可久留。」   林虎山拱着手说道:「但愿再见面时,不像今天这样的狼狈。」   大家哈哈一笑,拱拱手走了。   一场狂风暴雨,顷刻之间,又恢复了宁静。   戈易灵姑娘靠近老婆婆,又将那柄木剑还到老婆婆的手里,乖巧地搀着老婆婆说道:「婆婆!我人还可以在这里多留一会吗?」   老婆婆笑笑说道:「想听故事是不是。」   戈易灵说道:「婆婆!我看你老人家对於这柄木剑特别重视,而这柄木剑又与我有重大的关系,婆婆!如果你说的故事是与这柄木剑有关,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朱火黄说道:「小灵子!索命别庄是不能久留的,老婆婆一时不会离开我们的,有话回头再说了。」   戈易灵站着规规矩矩应了一声:「是!」   老婆婆笑笑说道:「索命别庄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有人来骚扰。我们不妨整治一点吃的,喂饱了肚子,也借这个时间把你们所想知道的说给你们。」   戈易灵姑娘立即跳起来去找厨房,朱火黄也帮着灶上灶下,虽然仓促之间,却也整治了热腾腾地几样菜肴,一大盘原有的馒头。而且,还找到了酒,道地的「莲花白」,想必是从京城里运来的。   老婆婆抿了一口酒,又用手摩娑着那柄白杨木削制的木剑,感慨万下地说道:「人,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决定了自己的一生。说它是命运也好,说它是天意也好,可是在那一念之际,其上决定的还是自己。」   老婆婆这一段有感而发的话,朱火黄和戈易灵都不敢随意地搭腔。   老婆婆道:「时间过去几十年,可是这些往事却是历久弥新,在自己的印象里,一直是鲜明无比。有人说:人老了,对往事记得特别清楚,面对眼前的事,容易忘记。我不认为是这样。只要这件事深深融入了自己的感情,不论是过去的或者是现在的,不论是老人或者青壮,都是刻骨铭心,与自己的生命以俱存。」   朱火黄想想自己近十几年的生涯,那些历历如绘的往事,不正是如此吗?连老回回那杯纯纯的二锅头香味,都记得那麽清楚,那不正是因为溶入了自己的一份真情感吗?自己怎麽会忘记呢!   老婆婆叹喟了一番,接着说道:「几十年前,有一双年轻的剑侣……」   戈易灵忍不住插嘴问道:「婆婆!什麽叫做剑侣呀!」   老婆婆笑笑说道:「这个名词也算是我杜撰的了。一双年轻的男女,彼此对於击剑的功夫,都下得很深,也都很有心得。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彼此互较了剑技,彼此折服,而成为相互倾慕的情侣。因为他们是因剑而认识的,而且後来又双双仗剑江湖,所以,我称他们为剑侣。」   朱火黄见老婆婆说得非常轻松,也就接口说道:「像这样葛鲍双修,连袂携手,那是神仙不羡的!」   老婆婆说道:「是啊!这一对年轻的剑侣在江湖上行快仗义,确是使人称羡,但是,花不能常红,月也不能久圆,有一天……」   戈易灵禁不住叫道:「啊!不!婆婆!你不要告诉我们有一天他们因为误会而分手了,那是最悲伤的老故事。」   老婆婆脸上没有一点激情,只是淡淡地说道:「小丫头!人生有几个能脱离前人的轨迹?原都是一些不断上演的老戏啊!」   戈易灵怯怯地问道:「婆婆!有一天怎麽样,他们终於分了手是吗?」   老婆婆点点头说道:「好友的相处,贵在心灵的契合,如果彼此不能做到这一点,而是把感情建立在克制和容忍之上,那就不是叫剑侣了。」   戈易灵轻轻地问道:「婆婆!你能告诉我,他们究竟是为了什麽吗?」   朱火黄带有责意地说道:「小灵子!你怎麽可以……」   老婆婆笑笑说道:「没有关系,我原本就要告诉你们的。这件事是发生在清兵入关之後,一连串的屠杀,叫人难以忍受。尤其是在扬州十日,真正是残暴惨绝。」   她说到此处,忍不住摇着头,深深地叹息。   「有一天,他们正在扬州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说来让人难抑心头之愤。三个清兵,将两百多扬州百姓男女老少赶到一个院子里,挨个排头杀过去……」   戈易灵轻轻地惊呼。   朱火黄的脸色变得苍白,牙根咬得紧紧的。   老婆婆叹息地说道:「真叫人想不到的,两百多人就那麽乖乖地等着被杀,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拼命求生。当时那女的就忍不住了,她认为:就算是三个屠夫杀两百多头猪,猪也要跑一跑、跳一跳、叫一叫,何况是人?竟然是那样乖乖地挨砍。当时,女的拔剑杀了那三个疯狂的凶手。」   戈易灵忍不住喝采:「杀得好!」   老婆婆接着说道:「依照那女的意思,以牙还牙,她要仗着手中剑,在扬州将清兵杀个痛快。可是,她被男的阻止住了。」   朱火黄叹息说道:「阻止也不能算错!」   戈易灵问道:「那又为什麽呢?」   老婆婆说道:「那男的劝阻正如他所说的,也不能算错。第一,大势所趋,就算他们两个人仗着一身本领,杀死千儿八百清兵,无补於大局,如果以杀不能止杀,这样的杀人,与清兵的残暴,又有什麽差别?」   戈易灵显然没有同意这种说法,紧闭着嘴,没有吭声。   老婆婆接着说道:「第二个理由,两个人这样杀下去,可能把扬州搞得天下大乱,因而触怒清兵,杀戮得更厉害。而且,数万清兵在扬州,到头来恐怕两个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扬州。」   戈易灵问道:「後来?」   老婆婆说道:「後来女的随着男的悄悄离开了扬州……」   「分手了吗?」   「还没有,但是这是裂痕的开始。」   「还有第二件冲突?」   「与这件事有关连。我要提醒你一件事,这一对剑侣在江湖上双双游了几十年,绝不会为个人问题再有意气之争,他们争的是大的原则。」   「什麽叫大的原则?」   「算我为他们杜撰的好了。他们离开扬州之後,扬州凄惨的景象,深深印在那女的心里,日夜不能忘。她悟出一个道理,异族的统治是可哀的,暴虐的统治是可恨的。善良的百姓为什麽要受这种苦难?那些有大智慧的人、有大担当的人、有大志向的人,应该以天下为己任,拯救黎民,如果这些人不出来,苍生何辜?」   「那位女前辈要以拯救苍生为己任是吗?」   「她并不以为自己具有大智慧、大担当,但是,她觉得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有大志气,应该有舍我其谁的气魄,而且要勇敢地投人,不要置身事外。」   「她要做什麽呢?」   「那时候福王正在东南起事,有志之士,热烈参加。」   「她要到福王殿下那里去投效?」   「可是男的反对了。这是他们几十年来第一次有反对的意见,对这个女的来说,是够伤心的。」   朱火黄这时候沉重地说道:「反对,想必有他的理由。」   老婆婆看了朱火黄一眼,顿了一下,叹息地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还说它做什麽呢?何况反对的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反对这个行为的本身。当时,女的没有再讲一句,断然离开了男的。」   「啊!几十年的剑侣,就这样分了手?」   「女的认为邦国受侵,百姓受害,如果都不动心,这种人仗剑江湖,所为何事?只是为了比翼双飞吗?如果是这样,她当然可以离开他!」   戈易灵轻轻地叹息了。   朱火黄轻轻问道:「老婆婆!那位女英雄到何处去了呢?」   老婆婆说道:「其实也算不得是英雄,她只是以为这是做人的本分而已。至於她往何处,当然是到了福王殿下那边……」   「啊!她是担任什麽职务?」   「担任大世子的教习。」   「那时候的我呢?」   「你?你已经离开了。」   朱火黄再也忍不住了,流泪跪在地上,口称:「恩师!那个人就是你。我虽然没有受业门下,可是我的兄长是你救的,你对我朱氏一门,恩德深厚。」   老婆婆流着眼泪伸手扶起朱火黄,叫道:「世子!」   朱火黄顿首说道:「老人家!千万不能这样称呼。朱烨一家受你的大恩大德,超过了任何关系。」   老婆婆流泪不止说道:「兵败之日,我携同大世子从混乱中逃出,拜别福王殿下的情景,终生难忘。」   朱火黄问道:「我哥哥现在何处?」   老婆婆说道:「离开此地,我们就去那里吧!灵丫头的母亲也在那里,大家总要聚聚的。我说过,大业不是急於一时的。」   戈易灵按捺住和母亲相见的兴奋,她的心里只在想着一个问题,她怯怯地问道:「婆婆!请问抚育我十年,教导我的文事武功十年,赐我木剑寻亲的老方丈……?」   老婆婆神情黯然地说道:「我没有想到他落发出了家,我没有想到他在一切与人为善的根本要求下,他也还有入世的心情,这柄木剑和抚育你十年的事实,充分说明,他的固执,还是可敬的,他并不是当年我所恨的没有邦国情感的人!」   戈易灵姑娘泪流不止,他想到老方丈在海慧寺被人伤了手臂,中毒而死的情形,她禁不住跪在老婆婆的面前,说不出话来,十年抚育的恩情,她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老婆婆没有眼泪,只有深深地叹息。这叹息里有伤恸,也有回忆!   老婆婆用手抚摸着戈易灵的泪水,沉重地说道:「但是,这柄木剑,却也代表着他内心的冲突。」   那柄白杨木削制而成的木剑,彷佛从那上面可以看到老方丈的手泽。   老婆婆用带有泪痕的手,摩婆着剑身,缓缓地说道:「木剑是代表着一分仁慈,动手之际,常存一分仁心,这原也不错,上天毕竟有好生之德,溅血横屍,有悻天意。但是,这也要看是什麽时候,用在什麽场合。」   朱火黄和戈易灵这时候都不敢插嘴接话。   老婆婆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如果你面对的是凶残的敌人,这个敌人要置你於死地,你持木剑对他的仁慈,也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与自杀又有何异!你懂这个道理吗?」   戈易灵点着头。   老婆婆又说道:「还有一种情形,对方是以荼毒为职志,对他的仁慈,那就变成了对千千万万人的残忍。佛家是主张慈悲的,扫地尚重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可是,佛又说:除恶人即是行善事。仁慈是应该的,但是,人不能迂……」   说到「迂」,老婆婆似乎不忍心再将下面「腐」字说出口,只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朱火黄拱手说道:「恩师教诲,顿启愚昧。」   老婆婆说道:「灵丫头!把这柄剑给我吧!」   戈易灵赶紧说道:「当然应该归婆婆保管。」   老婆婆黯然地一丝苦笑说道:「几十年的情分,我没有留下他的一点东西。再说他出了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也不能留他什麽。这柄木剑交给我,有另外一重用意。」   戈易灵立即垂手恭聆。   老婆婆说道:「从今天起,把木剑的仁慈放在心里,常存一念仁心,总是好的。但是,未来你的任重道远,你面对的敌人是不仁慈,因此,除了心存仁念之外,你还要剑,一柄真正可以饮血的剑。」   老婆婆将萤光碧血剑送交给戈易灵。   戈易灵立即跪下来,双手接过这柄萤光碧血剑。   老婆婆语重心长的说道:「将来你在江湖上会遭遇到各种困难,团结志士,组合仁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说到这里,老婆婆又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世间有什麽事是容易的呢?何况是千秋大业的大事?自然会有许多试炼,许多磨练,在前途等着你,也可以说是等着你和我们。不要怕!不要疑!只要有一个『信』字,我们终有成功之日的。」   戈易灵姑娘在地上磕了个头,站起来捧着宝剑,站在老婆婆身边。   朱火黄在一旁问道:「恩师!……」   老婆婆说道:「不要这样叫我,连你哥哥叫我恩师,我都不答应。对大明朱氏而言,我老婆婆既没有恩,也谈不上师,只有愧疚,只有未尽心力的难过!」   朱火黄连忙说道:「可是……」   老婆婆说道:「像灵丫头一样,叫我一声婆婆,年龄托大,我已经逾分了。好在如今是志同道合,也就不计较这些了。」   朱火黄恭谨地说道:「请问婆婆!我们所努力的大业,前途有望吗?」   老婆婆说道:「我说过,只要有一个『信』字,就自然有望。像林虎山、烟雨黄莺这种人,都能幡然而悟,我们还愁什麽呢?等到灵丫头的父亲将来与我们会合之後,我们再到烟雨楼会见那一批朋友,我们以堂堂正正的号召,分走江湖,总有一天风起云涌,我们终底於成!」   朱火黄对这一段话,感动极了。他流出从来少有的眼泪,那是兴奋的泪,也是对邦国当前处境的一点感伤的泪。   不觉脱口说道:「一朝剑动风雷起,六合同春照千秋!」   老婆婆朝着戈易灵微笑说道:「剑动风雷不是仁慈的木剑。」她说着用布巾将木剑包起,抱在怀里,继续说道:「让木剑留在你心里吧!只当做是一瞥的惊鸿,人生的雪泥鸿爪!走啊!」   三个人走出别庄的大门,门外正是寒冬难得的好天气,一片温暖与光明。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